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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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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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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佧与雅珍

熊佧与雅珍

吴胜之

 

一整天,暴雨哗啦啦地打在屋顶上,低沉的、蓄着雨的天空仿佛裂了缝,把水倾泻在大地上。滂沱大雨阵阵过去了,最后只剩下烟雾中飘着极细的雨丝。突然,天空乌云拨开了,天色清朗起来,天空呈现飘浮的淡淡白云,远远望去,似一幅水墨画铺陈天地间,雨后放晴的美丽景色让人着迷。

下午,熊佧到镇上赶场,他去了一趟邮电所,正好投递员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他的手中。录取通知书拿到手,熊佧高兴极了,疾步跑回山寨,一步跨进他家门槛却高声叫喊:“雅珍,我考上大学了。”他连叫两次,却没有回音。家里没有雅珍的身影了。老母亲正在厨房淘米煮饭。

熊佧兴奋过头,忘记雅珍已经回到那边寨子娘家去了。不见雅珍,熊佧感到怅然若失。他走进厨房,他母亲不与他搭话,只顾在灶头上洗锅涮碗。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没有一丝笑容。熊佧走到水缸边,水缸里没有水了,他便拿起两只木桶便挑水去。他母亲发话了:“你还晓得去挑水?干脆磨死我这根老骨头算了,难得你这份孝心。”

他母亲晓得他和雅珍悄悄离婚的事儿,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她反对熊佧去考什么大学,奔什么前程,老人不需要那种奢望。眼见寨上同龄同辈的老人们,儿孙绕膝,欢跳嘻闹,尽享天伦之乐。而她,身边至今还是空荡荡的,想起真不是个味儿。熊佧和雅珍结婚四年多了,雅珍肚里始终没有动静。他母亲数落有理:因为熊佧当兵长期在外,现在回来了,只要好好同雅珍过日子,她很快就会抱上孙崽。谁知,熊佧又去考什么学。为考大学,他和雅珍居然把婚离了,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弄得说散就散。这事,更伤透了老人的心。因为熊佧刚满八岁那年,他父亲去世了,熊佧是她母亲含辛茹苦、一手拉扯抚养成人。回想起过去的苦事,老人不禁流下泪,泪水浸湿她的脸颊。熊佧晓得他母亲的心痛。

“妈,你放心,尽管雅珍同我离了婚,我走后,她照常在家里照顾服侍你老人家。”熊佧说。

“我的那个崽,你都三十多岁的人呀,怎么就一点不懂事?你哄鬼,人家与你离婚了就不是你的人呐,也不是我的媳了,她还有那份孝心服侍别个的老人家?”

他母亲边说边用衣不停地在揩擦着眼里的泪水,熊佧不好解释什么,半晌无语。肩挑着水桶走出院门,朝着寨脚的水井走去。

 

 

说起熊佧,他原本是没有读完高中的老三届。在校读书时成绩优秀,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若不是“文革”爆发,他早变为吃公家饭的人了。那年回到山寨,他还是不满十六岁的娃,干起庄稼活儿,很快学会犁田打耙,插秧打谷。经过两三年繁重体力劳作的磨砺,又经过风雨恣意的日夜熏陶,结实身体已经进入男壮劳动力的序列。但他心里装有蓝图,并不甘心在山寨厮守一辈子,始终没有放弃追求。白天干活再累,晚上仍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书,还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八岁的胸膛,总想寻找机会,走出山寨。那时候,只要寨上有外调劳力指标,他总是第一个报名,修湘黔铁路、虎渡口发电站、“三线建设”的工地上都洒下过他的汗水。可是,他虽然干事出色,但是工程结束,没有一个单位把他留下,他打起背包照旧回到杉木寨,最大宽慰的是皮箱里塞满了一沓沓黄色的奖状。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他与对门那边寨子的雅珍姑娘相爱了。他和雅珍相爱在枫木树下依偎唱着恋歌,爱情和夏夜的柔和月光交织在一起。彼此间相互渗透着倾慕和爱情的力量。但雅珍既不在乎他吟唱的恋歌,也不在乎他的相貌平淡,她看上的是熊佧的才气。那一年,雅珍家惹上了一场官司,雅珍叫熊佧帮写打官司的状子,然后他把写好的状子送到法院,法庭上他替雅珍家出庭申辩。熊佧据理力争,与对方唇枪舌战较量一番,最后打赢了官司,雅珍家作为被告人反而得到法院判下一笔经济赔偿款。熊佧这一招,可为雅珍家长脸了,雅珍爹逢人就毫不夸张地说:“妹崽找的这个熊佧是个角色,有出息。”

那年冬天,雅珍嫁给熊佧。刚做新娘不久,县里开始征兵了。熊佧想去当兵,他自信地认为:部队是所大学校,凭借自己的文化底子,也许在部队会干出个模样来。晚上,雅珍正在火塘边绣着花鞋,熊佧坐在旁边,他的犹豫,想对雅珍把他当兵的事儿说出,但想说的话又卡在喉咙,静默片刻,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便怯怯的把他想当兵的事儿说出。雅珍一惊,她还是刚嫁来的新娘子,温情而甜蜜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天。熊佧就要离开她。不由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沉思片刻。熊佧望她一眼。期待从对视的目光中得到回答。雅珍知晓熊佧不是眼光短浅的男人,是一个想出去干大事的男人,不甘平庸。雅珍瞬间变得开通起来,这在关键时刻,她不能拖熊佧的后腿。于是,她不假思索反而鼓励熊佧说:“你想当兵你就去吧,妈有我服侍,家里的农活有我做,做不完,我就叫大哥们过来帮忙。”

那年,熊佧果然应征入伍,穿上了军装。那时候,部队里有文化底子的战士凤毛麟角,熊佧一到部队如鱼得水,他参加新兵训练,极为活跃,在新兵连期间,他训练之余时间给部队出墙报,写新闻通讯,给战士们代写家信。由于表现突出,不到半年时间,他被上调到连部当文书。三年后,他的出色已经进入部队首长的视线,准备提升他当干部;当他干得正起劲时,却招惹麻烦了。

一天,连部在召开备战动员会,那个比他大两岁的高个子连长,在会上作报告,那份报告是他代写的。连长粗糙,文化程度不高,在台上念稿时,一口浓重的北方腔,把稿子读得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很不顺畅。一时把 “庞大”读成“龙大”,瞬间引起战士们一阵哄笑,熊佧替连长着急,忍不住上前纠正说:“连长,你读错了。”连长一听这话,脸色涨红,认为熊佧扫了他的面子,一时使性子耍起脾气,将手中稿子扔在桌上,气咻咻地说:“我不读你这烂稿子!”说着恼怒地离开了会场。

熊佧起先并没有把这件事挂在心上,没过几天就忘了。可是“纠错”事件过后,这一年评选先进战士没有他;当年,同他一起入伍的战士,有的提了干,但他仍然没有动静,照旧是个文书。渐渐地,他听到些风言风语,说他骄傲自大,目中无人,不尊重领导……熊佧听得多了,明白这是连长在弄他手脚,到团部首长面前打了他的小报告。他着急了,不得已就去找连长解释,可是那连长摆谱懒得理他,避而不见,更别说沟通了,熊佧碰了几次壁,怒火难忍。一天早上,他径直冲进连部找连长评理,一见面,那个连长的自傲,正要对他使脸色,此时,熊佧握紧的拳头已经直抵他的胸口,并怒声骂道:“他娘的,你这个小人,不就是给纠正个错字嘛,就这样打整我,有本事,我们到操场上过招!”一时场面紧张起来,忽然那个连长摸枪了,战们生怕他俩弄出什么后果,纷纷上前劝解。 

事态闹大了,熊佧被营部通报批评,并责令他写出检查,只过半年,他就莫名其妙被退伍回家。当然,他在部队惹的这事,藏在心里没有告诉雅珍。

熊佧从部队退伍回到山寨,这年,正好遇上寨上分田到户,他家在坝上分得几亩水田,他已彻底死了“吃公家饭”的心,打定主意,安心在家里好好同雅珍过日子,盘儿养女,老老实实做个种庄稼的农民,加上农村的政策变好。退伍不到半年,这一年高考了。自从全国恢复高考以后,回乡青年可以报考大学。原在农村的城市知青和回乡的农村青年,前几年有的已通过高考上了大学。熊佧非常羡慕,奔向新天地的想法又开始蠢蠢欲动。他赶紧到公社去打听,却看见张贴在墙上的招生告示:今年的高考只招收应届高中毕业生,不招收社会有婚青年,看了两眼招生告示,他心灰意冷,愣神一阵儿,只有怅怅地离开。眼下高考此路不通。

半夜三更了,山寨四周静悄悄的,母亲在那头房里早已入睡,熊佧和雅珍还在床上喁喁私语,蚊帐外有几只蚊子嗡嗡乱叫。熊佧转过身子,想做那事儿,他小腿直往雅珍的身上搁,顿时被雅珍推开。雅珍悄悄告诉熊佧,说她怀上了孩子,已有两个多月了。熊佧听说雅珍有喜,十分高兴,他抚摸着雅珍的小肚说:

“你终于怀上了,若再没有动静,寨上的人会说我们夫妻的闲话。”“那我有什么办法,这又不是捏泥巴。你说,你当兵去了四年,那年,我想来部队探亲看你,你来信说前方有战事,要怪只怪你。”雅珍的话多少有些责备。

“你怎样骂我都行,这几年你在家里受苦了,只怪我当兵,在部队也没有混出个名堂来,没有给你长脸,你要骂要打我都认。”熊佧说。

熊佧一阵内疚,当兵四年间,家里的活都是雅珍干,那时候靠她在队上干活养家,还要照顾近六十岁的母亲。一般的女人很难吃下这么多苦。两夫妻聊了半天,熊佧一时忍不住又说起考大学的事,他说他想去考学,想再次寻找机会,可惜今年高考,招收的是没有结婚的社会青年。不然,他真想去碰碰运气。雅珍听了没有吭气,他晓得熊佧的心思,但也感到非常矛盾。苦熬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等到两个人的团聚,开始过着小日子,不曾想熊佧又有新的念头。她也明白,如果真让自己的男人死守在身边,那一辈子只有种庄稼的命了。雅珍想着,突然她冒出一个念头,不由轻声问道:

“你真想去考学吗?”

“那当然,可是没有条件,何况家里有负担。”熊佧说道。

“若你真想去考学,我有个简单的办法。

雅珍把话留在嘴边不说,熊佧追问道:“你说有什么办法?”

“离婚。”

熊佧大吃一惊,他以为雅珍在逗他玩儿。他转身怔怔地望着雅珍。雅珍说:“离婚后,你就是没有婆娘的青年人了,那离婚无非办个手续而已,我照样在家里给你生崽,照顾妈,在家干活,哪个敢撵我?”熊佧听明白了,他呆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结果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那庄稼活怎么办?”“到农忙,我就叫我家里两个大哥过来帮忙。”雅珍说得很干脆。

熊佧听后闷声不吭,雅珍的话击中了他的心。

翌日天刚大亮,熊佧和雅珍起了个大早,依着雅珍说的,他俩要到公社离婚去。临走前,雅珍跟老人家交代,说她和熊佧要到镇上办点事,离婚的事暂瞒着老人。他俩走出寨子,来到坝子,他家稻田就在大路旁边,熊佧和雅珍伫立稻田边片刻,眼看这几丘方正的稻田,稻子正值拔节孕穗阶段。分田到户了,寨上人种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每天早上,只见人们挑着农家肥直往坝上送,有的老人,哪怕在路上捡得的一堆牛粪和猪粪都往田里倒。坝上一片青绿,稻株的剑叶肥厚直挺,长势喜人。雅珍眼见她家一丘的稻田水口垮塌了,田水不停地往下流去,她忙搬起一块石块将水口堵住。

熊佧的心绪十分散乱,皱起眉头思索着,他觉得自己像个赌棍似的。想起在部队的遭遇,心里犹豫不,去离婚,简直是拿声誉去糟蹋,去冒险,值么?闹起动静,真对不起心底善良的雅珍。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雅珍回头看到他这副光景,催道:“别磨蹭啊!”     

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晨风徐徐,霞光染红了他俩的脸颊。杉木寨相距镇上有二十多里山路。两夫妻越过山岭,又蹚过河流,走了一个半时辰的山路才赶到镇上。边远偏僻的小镇,镇上苗汉杂居,居住不足百户人家。在两排镇街上设有供销社、邮电局、粮站,还有专门收购生猪的食品站,五天一场。公社设在下街

熊佧和雅珍走进公社院坝。一幢两层木楼房的四合院,两边砌围砖墙,听说这是过去土改时没收的一家大财主的房子。干部都在二楼上办公。雅珍有个表哥,原来也当过兵,在部队提了干,转业后分在公社当秘书,分管民政。雅珍和熊佧走进她表哥的办公室,正好同一对办结婚证的年轻人撞了个满怀。他表哥一眼看见她,身后还跟随着一个身着黄军装的男人。这个男人敦厚结实,骨骼粗壮,宽圆的脸膛,黑里透红,英俊而不柔和。不用猜,这准是她男人。但他表哥并不相识熊佧,只听说雅珍嫁的男人,很会写文章。雅珍还没开口,他表哥先打着招呼:

“表妹,大清早的,来办什么事?”说着从兜里取出一支朝阳香烟点着。

“表哥,我有一件事相求。”

“你有什么事说吧,表妹。”

“我和熊佧要离婚,今天来办个手续。”

他表哥一听说是来办离婚的,吃了一惊。

“什么?表妹你在发神经么?生活过得好好的,这离婚是怎么说起的,是不是这男人在欺负你?”说着,他把目光落在熊佧的身上,眼里含着鄙视和不解。熊佧坐在凳上,脸色严肃,他抽着一支蓝雁香烟。他想散一支给雅珍表哥,又觉得自己低挡的烟拿不出手。

“你是不是欺负我雅珍妹,你要明白,你也是个退伍军人,要讲点素质。”

他不分青红皂白对熊佧训了一顿。熊佧听了有苦说不出,垂着头,心里火气已冒出喉咙了,可今天是来求他办事,只好压低嗓门,说:

“表哥,你错怪我了,我哪敢欺负雅珍。”

“表哥,熊佧是个好人,我们只是感情不合,想分手。”雅珍说。

她表哥摆摆手,他说找他离婚的人太多了,好多小两口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拌嘴,一时冲动,就把“离婚”挂在嘴边,一气之下就跑到政府来离婚。

不过,他观察熊佧和雅珍的神色不同,他俩相互间看不出一丝怒气,平静得像水缸里的水,甚至还有一种默契。他劝道:

“表妹你说熊佧是个好人,那你们的感情没有破裂,没有离婚的理由。感情的事可慢慢磨合嘛。”

“表哥说的什么话,难道我们要在你面前大吵大闹,才算感情破裂?”雅珍说,“两个人的婚姻就像一朵花,好开好散。我们结婚自由,离婚自愿,又不是谁强迫谁,今天我们的私章都带来了,表哥你帮个忙吧。”雅珍央求道。

这时,楼下有人叫他表哥,他表哥急忙走出大门。趁这机会,熊佧说,我看你表哥是个不透油盐的人,说话粗糙,故作深刻,离个婚都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他。这个婚不离了,我们回家吧。熊佧想打退堂鼓。雅珍数落熊佧,说他做事一点没有信心。像只乌龟缩头缩尾的话刚说到一半,他表哥回来了,一见熊佧和雅珍还在办公室等待,便下逐客令了,说:“回去吧。你们这个婚不准离,我马上要下乡办事去了。”雅珍着急了,便对他表哥发问道:“表哥,你要我说出离婚的理由吗?”他表哥不耐烦地反问她:“你有什么离婚理由?只要有道理,我给你办。”

“表哥,我和熊佧结婚这么多年了,你都晓得,至今我还没有盘崽养娃,我们请几个先生算过,都说我们阴阳不合,最好是分手。”说着,雅珍脸上不由滚落两颗泪水。熊佧心知肚明,他没吭声,想不到雅珍会使出这一招。表哥听到这话被镇住了,愣了片刻,定了定神,他抬头看了雅珍一眼,仿若想起,是的,雅珍结婚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生育小孩,看这个架势,他们的离婚是动真格了。这时,表哥看看熊佧,又看看雅珍,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松了口,说:“今天公章不在,现在我又有急事要去办,你们明天再来吧。”

 

 

熊佧与雅珍离婚了。第二天早上,熊佧拿离婚书去了县城报名考学。报名考学倒还顺利,熊佧当天就从城里返回家里,一见到雅珍,说:

“这事已成,一点没有卡壳。”

“哪还会卡壳吗?你已经离婚了,下步就看你的工夫,我可帮不上忙了。”

原来熊佧在回来路上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一定要考上大学,为自己争口气,也为雅珍争口气。

雅珍又说:“这个时候了,你别去干活了,在家里好好看书复习。”熊佧告诉她说,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时间。

熊佧从县城回来,不知他从那里弄来一大堆高考复习资料,在家里复习。通过看往届高考的题目,他感到无奈,都是他没有学过高中范围的题目,他只上过一年高中的课程,尽管过去没有放弃学习,但整体知识面不够,驾驭能力不强,他在家里复习了两天,一直没有弄出个头绪来。复习的内容太多了,始终抓不住重点,好在一个朋友给他消息,说县城母校办有个高考补习班,负责办补习班的原是他母校教语文的李老师,这个消息好像一场及时雨,他决定要到县城参加补习班复习,仅靠关闭在家里自学不是个办法。

吃了晚饭,他把他要到县城参加补习班的事告诉了雅珍。雅珍听了没有犹豫,说,在县城里她有个孃,在补习期间可在她家借宿搭伙。熊佧说:“你那个孃,我去你家时,她来你家做客,我认识她。”雅珍说:“要不然,我陪你到县城去。”熊佧说:“不用了,你在家里照顾妈。”接着,雅珍说出她孃家在县城的住址。

熊佧要去县城补习,临行这天早上,他把存放在衣柜的那套黄军装取出穿上,还把军帽戴上。

雅珍把他进城搭伙食的大米装好了,她用一个长方形的塑料袋装着,扎好袋口。午后,熊佧肩上扛着米袋,在镇上搭着班车来到了县城,进城后,他按照雅珍说的地址,很快在麻阳街找到了她孃家的住地。刚好她大孃正在屋里,熊佧自我介绍,说明情况,这一说,雅珍大孃明白了,她说:“我们都是亲戚,不就是吃两顿饭么,咋还要你自带口粮来?”雅珍的大孃把他安置在木楼上住,安置好他就朝着母校走去。当他走进阔别十多年的母校,感到五味杂陈。回想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离校那天,他卷起铺盖,站在教学大楼前,久久凝望着母校,依依难舍。不曾想十年后的今天,为考学,他又从这里启程,重新扬起命运的帆船,带着一种期待。熊佧环顾四周,眼见挺拔在操场边上的两棵松香古树,还是那样遒劲苍翠;学校前那条南门河,还是那样轻轻地溪语流淌;还有在学校那堵围墙上残留的那幅“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经日晒雨淋,已变得暗淡失色,但字体还依稀可见。熊佧在教学楼的办公室找到了他的语文老师。老师清瘦,个子不高,身上穿着一件浅蓝色的中山服,脸色白皙,额头刻下三道横起的沟纹,现出沧桑。

熊佧说:“李老师,我是狗娃,今天特意从家里来报名参加补习班。”他自我介绍,老师注目片刻,又上下打量他穿着的军装,便问道:

“你就是狗娃,刚当兵回来?”

“是的,老师。现在退伍回家务农。”熊佧说道。

“你怎么不早来两天,现在已满额了。”老师惋惜地说。

熊佧听老师说满额了,焦急问道:“老师还有什么办法想吗?” “目前教室塞满人了,还有什么办法。”老师说话中,浮现出一种为难的神情。他又沉思会儿,忽然说:“办法倒有个,只是委屈你,你自带板凳到教室里旁听,我们不收你的补习费。”老师说出这个点子后,熊佧一口答应:“做旁听生也行。”接着,老师又送他一沓厚厚的补习资料。

第二天早上,熊佧走进了补习班的教室,教室坐满了补习生。沉默这么多年了,这些青年们,谁都想从这里走出自己的灿烂明天。教室里乱哄哄的,人头攒动,黑沉沉一片。参加补习班的人年龄参差不齐,有本届的高中毕业生,大多数是社会上的青年,熊佧自带一把矮木凳坐在教室后听课,他一落座,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他这身军装太惹眼了,一看就知道是个退伍兵。

老师上课了,学生们在桌上认真地作笔记,熊佧只有板凳,没有课桌,只能将膝盖当桌,在膝盖上写个不停,如饥似渴的,生怕漏掉老师讲解的每一句话。

早上,他第一个先到教室,下课后,他最后一个离开。晚上,他利用雅珍大孃为他腾空的那间小房,挑灯夜战,有时通宵达旦,消化老师讲解的每道题。好在原来有点底子,受能力,同时结合老师的指点,在复习语文、地理、历史、政治的题目上,学会抓住重点。他还结合自己的理解,有所侧重,还摸出一套便捷的复习方式。但最让他头疼的还是数学。当年,他在校读书时,最怕的是数学,他不得不去死啃硬记那枯燥的数学公式。半个月后,雅珍进城看望他,看见他脸瘦了,人也变形了,身穿的还是那件十多天没洗的黄军装。她说:“这样下去,怕没有等到考试,你身体就垮了。”雅珍大孃说:“这个熊佧读书太苦了,熬更守夜,有时看书看到鸡叫。”熊佧充满信心地对雅珍说:“放心,我挺得住。”一个多月过去,终于等来了高考的日子,考场设在他的母校。这天上午,操场上站满了考的家长,一个个带着期待的目光把孩子们送进考场。熊佧和雅珍来到母校,他仍然穿着他那套黄军装,像一位走进战场即将发起冲锋的战士,迈着坚定的脚步走进考场。雅珍在考场外等着他,心里像猫抓似的。双手合拢暗暗祈祷上天保佑熊佧!半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了,校园四周安静无声,只听见几只知儿在树上吱吱地叫唤。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会儿考生零零星星从考场走出,走出大门,有的一边走一边还在交流考试的答题。雅珍两眼紧盯着对面的考场,这时,熊佧不紧不忙从考场走出,脸色好看雅珍迎上去,熊佧自信地告诉她说,“语文的考题全部答完,只看到下午考地理和数学有有把握了。

高考分数公布了,熊佧的考分果然上了线,一个月后,熊佧正式被中南民族学院录取了;熊佧接到他语文老师告诉被中南民院录取的消息,一时显然露出极度兴奋。通过考试可以上学了,忽然感觉天地开阔起来。当天从县城回来,他像发疯似绕着寨子跑了两圈。一边跑一边呼叫:“我考上大学了,我考起大学了。”寨上年轻人听说他考起大学了,大家对他投来羡慕的目光。因为他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杉木寨考起的第一个大学生。

白露时节,坝上稻子成熟了,到处金灿灿一片,寨上有的人家种上成熟期略早的稻种,开始收割了。

熊佧把家里水缸挑满水后,要把消息告诉雅珍,让她分享这份喜悦。他去了雅珍的寨子,路要从坝上过,他走到他家的稻田旁边,眼望他和雅珍辛苦种下的稻子成熟了,沉甸甸的稻穗随风摇曳摆动。过两天,他就要动身上学去了,收割打谷的活又落在雅珍的身上。

那天雅珍陪同熊佧考试回来,离婚了为避人们的闲言碎语,她去她娘家住上一段日子。一个多月过去了,她在焦急地等待着熊佧的消息,一直担心,最怕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在她和熊佧身上说事。这天午后,她看见熊佧到来,脸上掠过兴奋,熊佧看见她说:

“雅珍,入学通知书拿到手了,过两天就要动身上学去。”说着从衣兜里取出通知书。雅珍进过学堂,勉强读懂纸上的几个汉字,看了通知书后,她心里暗想,这下熊佧可熬出头了,脸上不禁流出几分喜悦。她心里又琢磨,这个中南民族学院在什么地方呢?她问熊佧。熊佧说这所大学在湖北省会武汉,长江大码头,那可是个大地方。过去在校读书时,他就听老师说过,前届毕业的学生,有好几名考上中南民院。那时候,他就向往着这所大学。熊佧又说起坝上收稻子的事,雅珍说:“你放心,收割时,我叫大哥们过来帮忙。”

雅珍的家人听说熊佧考上大学了,这是天大的喜事,这是为她娘家长脸了。雅珍的阿爹坐在凳子编织一双草鞋,正在用劲搓着草绳。老人家当面对熊佧交代:“今后的脾气要改一改,考上学今后是公家的人了,做事要走正道,凡事要礼让三分,不要好强。”雅珍爹的话很朴实,一下击中了熊佧的秉性。熊佧在老人家面前作了保证。最后他说:“我走了,又让雅珍受苦了,同时也苦了你老人家。”他心里想着,土地到户后,农忙时都是雅珍的爹,有时他老人自己扛戽桶,肩上扛着犁耙到地里帮干活。雅珍爹说:“只要你在外面有出息,为我们争光,帮干点活又算什么。”当然,雅珍在老人家面前,也同样隐瞒着她和熊佧离婚的事儿。

午后,雅珍和熊佧又回到了杉木寨,她知道,熊佧母亲对她几年没有生育盘崽,一直顾虑重重,为消除她老人的忧虑,在厨房煮饭时,她悄悄地告诉老人,说她已怀上了。熊佧母亲一听,顿时喜形于色。她问雅珍真的怀上了?雅珍点头。她责怪雅珍,说你们不早告诉我呢?她叫雅珍不要下地干活了,好好保养身体。她还说,那只老母鸡生下的蛋,她不拿去卖了,留下让雅珍补身子,老人不放心又问到她和熊佧离婚的事,雅珍说:

“妈,那只是一张白纸而已,别担心,熊佧走后,我仍然在家里照顾你老人家。”老人好像明白什么,不吭声了,又去忙她的活。

熊佧启程上大学的那天晚上,山寨静悄悄的,他和雅珍来到寨口那棵大樟树下的土地神面前,一位老太婆从木房板壁缝隙望着,不晓得熊佧和雅珍在干什么事。只见到熊佧手里提着一只大公鸡,右手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雅珍拿着一把烛香和一沓钱纸。原来他俩在土地庙前举行“发血咒”的仪式。这是熊佧主动提出的,因为雅珍为他付出太多了,特别在他人生命运处在绝望和迷茫的时刻,是雅珍给他的力量,为给雅珍一个诺言,他把过去族人古老血咒的仪式都用上了。

熊佧手里拿着鸡,站在土地神前用默默念着咒词:词大意即是:“今后我有了前程,若抛弃你雅珍,我就像鸡头那样落地。”说着他一刀就把鸡头砍飞数尺,鸡血四溅,鸡头落地反弹连跳三下。雅珍拿着点燃的烛香在旁默默祈祷:土地神爷保佑熊佧的风顺……夜晚静谧,月光乍泻,朗澈的光色照映着他和雅珍的身影。

 

责任编辑 晏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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