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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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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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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长

相思长

陈胜平

 

一、

潘老彩实在不服气,以自己的家势,女儿的德容,竟会没人来提亲。人家的女儿十六岁就出嫁了,自己的女儿二十一岁了,一个媒人也没上门。

潘老彩走出佛堂,将正在念经的妻子大骂一通,说她一天念观音、菩萨,女儿的终身大事,一点也不关心。观音菩萨就是你妈也用不着天天挂在嘴上。

妻子等他骂完了,才冷冷地说,自己早就托几个媒人去活动了。此时在念经,就是求菩萨保佑此事早点成。

几天后,几个媒人都陆续来回报,说了大致相同的话,无非那些男方家自觉家小势微,不敢高攀他这大户人家,潘老彩心中明白,这是在嫌弃他家名声不好。

潘老彩很恼火,自己这一方霸主,女儿竟嫁不出去,竟没媒人主动上门,还反央谋人四出向男方家提亲,事又不成,反丢脸面。自己能给儿子讨媳妇,怎么就嫁不出女儿呢。想来想去,横下心,放出话来:谁给女儿说合一个合适的人家,愿谢红绸十丈,钱钞一千。

重赏之下,果有勇夫,不几日,来一个媒人,这人称彭铁嘴,能说会道方圆百里无人能及,输的能说得赢,赢的能说得输,圆的能说方,方的能说得圆,恩爱的能说得离,分裂的能说得合,他出面作媒,能让俊男娶丑女,八戒得貂婵。

“你晓得梨花荡田仁富家吗?”彭铁嘴问潘老彩。

“咋个不晓得,也是有名的财主嘛!”

“他家的儿子,刚二十一岁,人也长得好,品行也好,配你家妹崽,家也配,人也配。”

“你讲得成吗?”

“不是金钢钻,不敢揽瓷器活。我的嘴巴,你是晓得的嘛!”

“成了,十丈红绸,一千块大洋谢媒礼。要是没成呢?”

“要是不成,把我脑壳剁下来给你当凳坐!”

“那可是你讲的哟!”潘老彩的语气冷得像从地狱里传出的一样。

彭铁嘴也感到心下一凉,潘老彩父子心狠手黑,杀人不眨眼,要是这事不成,说不定真要剁下自己的脑壳。但回头又一想,两家的条件都相当,妹妹和娃娃也般配,再加上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哪有说不成呢?

彭铁嘴到了田家,说要给他儿子说门亲事。田家问女方家情况,彭铁嘴便尽捡潘老彩家的好处说,如家大业大势大,妹妹人长得好,心也好,脾气也好。这样的家是千中挑一的好亲家,这样的媳妇也是千中挑一的好媳妇。还真说得田仁富夫妇动了心,便应了这门亲事,并留媒人吃个早夜饭。

吃饭时,田仁富请来八十岁的老父上坐。老太公问坐下客人是谁。

儿子说:“他就是百里有名的彭铁嘴。”

老太公说:“听说过,听说过。铁嘴上寒舍来,莫非是给我孙儿说媒?”

彭铁嘴说正是。

老太公虽高寿,却爱管闲事,又问女家是谁。

彭铁嘴说是下集场潘老彩家,又把潘老彩家美化一番。又要美化姑娘时,田太公打断他的话。

“不要为他家讲话,他家的事,我都晓得。——这事要不得。”

铁嘴一惊:“咋个要不得?你们两家都是大户人家,门当户对,这是好上加好,咋个说要不得呢?”

“他潘老彩,白日作恶霸,夜里作土匪,欺负善良,劫杀过客。他家虽富,但为富不仁,老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他多行不义,必没好结果,恐怕还会殃及子孙,这样的人家,还是不要和他扯上关系为好!”

田仁富是个孝道之人,听了老父的话,便变了卦,悔了这门婚事。任彭铁嘴巧舌如簧,也无济于事。

彭铁嘴见事不成,不敢再到潘家去回话。

 

潘老彩等了一个月也不见彭铁嘴来回信,气冲牛斗,叫了几个家丁,背上土枪,去彭铁嘴家里,去把他抓来。要是他不在家,就把他婆娘或儿女随便抓一个来,不怕彭铁嘴不现面。

几个家丁去彭铁嘴家,恰巧彭铁嘴在家。带头的家丁说:“我们老爷子请你去喝杯酒,特意派我们登门来请你,你看是自己走,还是我们用枪杆子抬你去。”

彭铁嘴红着脸说:“我正要去向潘老爷请示,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彭铁嘴被带到潘家大厅,弯腰作揖说:“老爷子莫生气,我到彭家去回来就病了,才好,正准备来见老爷子。”

潘老爷坐在太师椅上喝道:“给老子捆起来。”

几个家丁就将彭铁嘴绑在八仙桌一角的桌脚上。

“事情办得怎么样啦?”

“他们一屋人说商量一下,我准备过两天去讨回话。”

潘老彩儿子天雄诈道:“老子已打听了,你哄哪个?”

彭铁嘴脸吓得像死人的脸忙说:“再让我慢慢地讲,事情慢慢地来嘛,也可能弯得过来。”

潘老彩冷冷地说:“我只问你他家是怎么说得,给老子原原本本地讲。”

彭铁嘴便将田仁富夫妻开始是高兴地答应了,后来田太公出来说了那些话,才使事情变黄的。

“看来事情没办成嘛,你当初怎么讲的?”

“再让我去多讲几回,事情慢慢地来嘛,也可能弯得过来。”

天雄说:“你碰得起这个壁,我们还丢不起这个脸。”

“看来红绸和钱你是带不走了,脑壳要剁下来给我老子当凳坐了。”潘老彩说着便叫家丁去磨马刀。

彭铁嘴又哭又喊,不住地求饶。

潘夫人听到哭喊声,跑来看情况,见状说道:“你们少造点孽,多积得德就要不得吗?”

潘老彩骂道:“男人们做事情,婆娘家不要多事。”

潘夫人说:“我只劝你们多行善事,少做恶事,善恶到头总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你这婆娘,只讲行善,唐僧行善,却遭来无数妖怪要吃他的肉。你莫再多嘴,再多嘴老子又要揍你家伙。”

潘夫人虽常被丈夫打,但为了救一条命,她也顾不得许多了“人家给你女儿做媒,没做成你就要杀人家,以后哪个还敢给你女做媒?哪个还敢和你结亲?你这样做只怕害了你女儿一辈子。”

潘老彩一听这话,果然是理,看来彭铁嘴的壳还剁不得,但叫家丁打落他的牙,打折他一条腿,给他一根棒子当拐棍,赶他走了。

 

二  

母亲叹着气到女儿房中来,女儿兰香问发生了什么事,下面堂屋里鬼哭狼嚎的。母亲便把前因后果说了。

兰香说:“我千嫁万嫁,也不嫁地主崽子,要嫁就嫁平常百姓家,免得象妈一样遭欺负!”

母亲说:“也是,地主没有一个好人,不是讨几个老婆就是对你一凶二恶的。”

   一日兰香的姑妈来,嫂子请他进房说话,“你侄女到了放婆家的年龄了,她和你一样,不想嫁地主家,只要一般的人家,只要人好就行了!你熟的人多,看有没有相当的

   姑妈想了想说:“在我们寨子后面,天塘寨上,有个后生,叫吴长寿,人长得象模象样,又读过几天书,为人忠良,家是配不上你的家,人却配得上你家的人!”

    嫂子就叫妹子做这个媒。潘老采和儿子天雄不高兴这门亲事,但一时又到适当的人家,也不好激烈反对。

    这天,姑妈带着长寿来相亲,兰香作为小姐,关在绣房里不许出来。兰香便叫丫环翠花去打探。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翠花跑回来说:“小姐,要得要得!他人长得标致,又有礼节,又有忍耐!”

    兰香问:“有礼节看得出,有忍耐怎么看?”

    翠花说:“他微微笑着喊老爷一声大伯,你爹鼻孔‘嗯’了一声。他又笑着叫你哥一声‘大哥’,你哥脑袋掉转一边去,理都不理他。他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仍然微笑着回你妈的话。”

   兰香面露喜色,叫翠花再去打探,他要走时上来说一声。

   翠花去后,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又上来,说:“你姑妈和那个人要走了!”

   兰香从箱子里取出近几天才绣好的荷包,奔到东廓门边往下看,姑妈和那人正走到下边,那个人正回身向母亲鞠躬作别,兰香将荷包朝他背上扔去。吴长寿抬头一看,见楼上门口,丫环的身边站着一女子,貌美如花,不觉看呆了。翠花笑着说:“小姐丢荷包给你,还不快捡起来!”

   吴长寿巡视了一下地面,见了那精致的荷包,捧宝贝一样捧起来,再抬头看时,楼上哪里还有红颜,只有一扇朱门对着他。

    兰香缩回房里,面红耳燥,双手紧紧地交叉攥着。忽然房门开处,母亲急步走进来,反手关上门,对兰香责骂道:“你太大胆了,若是被你老爹或你哥撞见,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又过了几个月,母亲竟然一病而终。兰香悲痛之余,更觉孤单无依,虽然有丫环作伴,但丫环只是她身边的一棵小草,不是可以依靠的树荫。因此,思嫁之心更切。姑妈也体谅她在家里只有父严兄威,没有慈爱,日子实在不好过。便去对吴长寿说,希望他早日娶过门来。长寿常听媒婆说及兰香的好处,那日又见了她的芳容,知了她的情意,更加喜欢,也巴不得早日迎娶过门。但迎娶地主富户的小姐,聘礼自是不同一般。长寿打算出门做点生意,挣些钱,好筹办聘礼,迎娶兰香。

    媒婆赞同,说:“我去对兰香说。”

    长寿说:“这次我亲自去。”

    媒婆说:“姑娘在绣房里,你不得见她。”

    长寿说:“我和她的丫环说一声也好。”

    次日,吴长寿来到兰香家。潘家父子对他仍是不理不睬。兰香在楼上听到了他的声音,便叫翠花下去招呼。

   翠花一会儿上来说:“他是来和你作别的,他要出门做一阵子生意,挣些钱,筹办些聘礼,好娶你过去。”

   兰香说:“你叫他到东厢房下,我有话对他讲。”

   翠花下楼对吴长寿说:“小姐叫你到东厢房下,她有话对你讲!”

   不料这话却被不远处的天雄听见了,心想:“妹妹竟和这人私会,太丢老子家面子了!”便跟踪而去。

   吴长寿来到东厢房下,只见楼上朱门开处,心上人出现,手里捧着一包东西,对他说:“如今外面兵荒马乱,你千万要小心。这是我的私房钱,你拿去好做本钱!”

    兰香钱包一出手,便惊叫了一声,长寿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已被一拳打倒。 翻身抬头看时,只见兰香的哥哥天雄站在面前,手里抱着钱包,怒容满面地瞪着他。

   长寿待要爬起来,天雄一脚踏住他的胸脯。

   长寿问:“我哪里惹恼了哥哥?”

   天雄狠狠地说:“哪个是你哥哥?你勾引我妹妹,败坏我家风,又骗取我家钱财,找死!”便不容长寿和兰香分辩,喝令家丁将长寿绑了。

   兰香已顾不得足不出户的礼教,慌忙冲下楼去,找到父亲,通一声跪下,苦求父亲叫哥哥放了长寿。

    父亲也是怒容满面,一耳光掴来,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出我潘老彩的净丑,还不快回楼上去!”

兰香长跪不起。潘老彩喝令丫环女仆将兰香架回楼上去。

兰香被关在楼上绣房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没有办法,只好叫翠花出去打探。

儿翠花回来。兰香问翠花:“他们把长寿怎么样了?”

    翠花答:“只见你大哥和几个家丁押着长寿哥出去了!”

   “他们要送他到哪里去?”

   “要么是送他回寨,送给他的族人发落;要么是送他到乡公所去见官……”

    “呯!”一声枪响,打断了翠花的话,俩人吓了一跳。兰香忙对翠花说:“你去打听一下,看是怎么回事!”翠花飞奔而去。

    过了好一会,翠花哭哭啼啼地回来,说:“小姐长寿哥……遭你哥……用枪打死了,就打死在寨前的短松岗上。”

     兰香身子一歪,倒地昏死过去了。

                       

    这一夜,雷鸣闪电,风雨交加。兰香苏醒过来后,坐在床上,痴痴呆呆,泪流满面一直这个样子。

    次日,翠花拿水来,她不梳洗;端饭菜上来,不吃;和她说话,她不应。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翠花去告诉老爷。老爷说:“她不吃,你问她耳括子她吃不吃!”

    翠花说:“老爷,小姐看样子是不想活了,还怕你打她吗,你用刀子杀,她正巴不得呢!”

    这时,伙夫扛着两根干枯的小松树走到门口,对翠花说:“你上楼去服侍小姐。我有话要对老爷说。”

    翠花走后,伙夫说:“老爷,这两根松树就是短松岗吴长寿坟前的,两根长到一起。吴长寿死的那晚,一雷把左边这根霹断了,没过三天,右边这根也跟着枯死了。”

    潘老彩心里一沉,但口里却说:“这有什么奇怪的!”

    又过几天,潘老彩家一头大牯牛掉下悬崖摔死了,与它关在一起,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的那头母牛,便再也不吃草,一天到晚仰天哀鸣,身体一天天瘦下去,走路摇摇欲倒。潘老彩请来兽医看视。兽医了解事情原委后,摇头道:“没救了,身病尚可医,心病不可医呀!”

    潘老头动容说:“畜牲也通感情?”

    “禽兽通感情的多呢,”兽医说,“一对鸳鸯,若死了一只,另一只必悲伤而死;一双大雁,若亡了一只,另一只必哀叫而亡。”

    兽医走后的第二天,那头母牛果在其“夫”坠崖的地方,长叫三声,倒地而亡。

    兰香已经有七天水米不进,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潘老彩忙叫人去赶妹妹来。只有她与兰香说得来。

    潘家父子正坐在屋里说话。天雄说:“她不吃,撬开她嘴巴灌进去!”

    父亲说:“她要绝食,灌有什么用?灌进去她也要吐出来。”

    儿子说:“只怕她现在连吐的力气也没有了!”

    正在这时,忽听院子里骂声顿起:“我本来是再也不想见这些歹毒的人了,只是牵挂我的侄女。我不晓得凭哪样杀人,人家是有媒有证的,见你家女儿面就败坏你家门风了?姑娘给她点私房钱做生意,怎么就是骗你家财了,你们是嫌人家穷,欺人家没势,你们就随便借故杀人。你们这些刽子手,杀人犯!”

    潘老彩一听知是妹妹来了,忙出门看,只见妹妹正怒容满面地走进院坝。以前她都不敢说哥哥的不是,这次敢破口大骂,有点出潘家父子的意外。

潘老彩说:“我是叫你来劝人的,不叫你来骂人的。”

    白发苍苍的老妹子说:“我侄女死不了,她要留着命看你们这些杀人犯怎么个下场!”

     姑妈进了侄女的闺房,只见兰香卧在床上,面如白纸,气若游丝,已是离苍天远,与地府近了。

     姑妈捏住她的手,心痛地说:“闺女,我来看你来了。”

兰香气息奄奄地说:“我要是——到了阴间,找得到——长寿——和妈么?”

姑妈流着泪说:“你可千万不要去,阴间大得很呢,比阳间大多了,阳间找一个人都难,何况阴间,又大,又黑灯瞎火的。”

兰香问:“你怎么——晓得阴间——比阳间——大,你又——没去过?”

“你想,千万年死的人都去了阴间,要是不大,装得下么,阳间只装一世人,阴间装万世人,肯定有阳世万个大了,又黑,你去了怎么找得到?”

“要是有缘,可能碰得到!”她似乎有了一点力气。

“你们要是有缘,他就不会离你而去了,这证明你们没缘。”

“去了,边走边问,也可能碰得到,要是不去,肯定是没指望了。”

“你去了,真的难碰,你要真想见他,有个办法比去那地方更容易见他。”

兰香眼睛一亮,问是什么办法。姑妈叫她等一回,她回去找个人来帮她,要是今天找不来,明天一定来。

三个小时后,姑妈果带了一个老头来。那老头叫兰香在床上依然睡着,全身放松,说头要像搁在枕头上一样,手臂像索子一样松软,腿像棉花一样轻软,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水晶球,叫她盯着看。

“你现在双眼皮有点抬不起了,有点想睡了,”老头的话像催眠曲一样,“那么,你就睡吧,我叫三声,你去睡去,一……二……三,你睡着了,这时,你走到了房门的后面,打开房门,看见吴长寿正从楼下走来,正朝着你笑……你盖着红盖头,被人背出了房门……你坐在轿子里,在路上晃荡着。……你进了吴家的门,吴家有好多客人,好热闹……你和吴长寿在拜堂……你们进了洞房……”催眠师一直引导兰香在梦中与吴长寿过着幸福甜蜜的生活。最后催眠师暗示,只要听到公鸡叫三遍,便醒来。以后只要睡在床上,全身放松,心里默念三声“吴长寿”便又睡去,与长寿见面,与长寿过日子了。

从此以后,兰香夜夜与长寿在梦中相会,在梦中过着幸福的日子。

世人都在现实中过日子,只有兰香,是在梦中过日子!

世人都在白天生活,只有兰香,是在夜里生活。

白天,她凭栏远眺,看看远山,看看天,看看太阳,只希望太阳快点落下,但是太阳像被许许多多人拉住似的,移动得很慢很慢。

他看着父兄打骂下人,看到下人在忙进忙出,看到村民在赶鸭担柴,她觉得这一切都像在梦里,只有到了晚上,和长寿在一起了,他才觉得那才是真实的,那才是过日子。

    兰香身体精神复原后,天雄又忙着为她说婆家。兰香冷漠不语,逼急了,她就发起脾气来:“你莫费你的好心,我一辈子也不嫁人了!若要我嫁人,除非太阳走西边出,或者是你们拿我尸体嫁出去!”

                               

    父子俩见兰香不肯嫁,以为是短时间的意气用事,事过了一年,潘老彩父子又旧事重提,兰香厉声说:“我说过一辈子不嫁,你们以为我讲话是打屁么?你们耐不得我,我也要赖在潘家,至老,至死,我活要耗你们的粮,死要占你们的地!”

    若以前的脾气,天雄早就拳脚相加了,但自从他杀了妹妹的心上人,遭了姑妈的骂,妹妹的恨,他内心感到歉疚了,妹妹再说刺耳的话,也只是忍着。

    又过了五年,兰香已成为当地绝无仅有的大姑娘,连丫环翠花都已嫁人了。姑妈也劝她:“世上只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有一辈子不嫁人的老姑娘,你已是二十七八的人了,人家背地里都讲你是老姑娘了!”

    兰香说:“我兰香说出的话,就是铁打的钉,世上没不嫁男人的老姑娘,我就来开个头!”

    到一九四九年,哥哥天雄的女儿已经出嫁,儿子也要娶妻,她这个三十四五岁的姑娘,仍然待字闺中。许多人都不明白,若是嫌潘家名声不好,为什么天雄讨得到老婆,天雄女儿嫁得出去,儿子讨得到媳妇。连她的姑妈心里都在犯嘀咕,曾请人为兰香算了一命,四柱上显示,她是孤星入命,注定要孤独一辈子。

    父亲这时已是七十多岁了,他不希望自己家出一个老姑娘,方圆百里都没听说一个不嫁的姑娘,自己这样一个大户人家还出一个老姑娘,更没面子。他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兰香说:“你和我们赌气,只怕害了你一辈子。”

    兰香没好气地说:“我这辈子本来就遭你们害了。”

    一九五一年,贵州解放。第二年,接着清匪反霸,实行土,恶霸地主潘老彩和其子潘天雄被枪毙。临刑时,兰香扶着姑妈在刑场上观看,潘老彩对女儿说:“当年我爷崽枪毙了长寿,如今我们也遭枪毙,你和长寿的仇已得报了,我们死后,你总该嫁人了吧!”

    兰香道:“兰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你们不要再讲了。”

    天雄对儿子自辉说:“你姑姑实在不肯嫁,你们对她要生养死葬。为我还债!”自辉夫妇流着泪点点头。

打从父兄一死, 她就一直生活在一间老屋里,没有和天雄的子孙在一起。侄儿侄孙们只称谷子给她,其它的东西她须自已去筹备。每当在坡上找柴时,瞥见父兄的坟上长满了衰草,她就感慨万千,心中的仇恨已转化为无边的遗憾和惆怅。她从来不去看吴长寿的坟墓,因为他永远活在她心中,若证实了那活生生的人已变为一坯泥土,她会受不了。她只当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因为云遮断了他的归途,他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回来。

岁月渐渐冲淡了兰香对父兄的怨恨,她脸上的阴云渐散,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慈祥的姑婆。她对人总是笑容可掬,对晚辈总是那么慈爱。她成了全村人人敬重的姑婆,谁家死了人,请她去入殓,她为死人盖被条时说的话是那么动情:“这一床是你家大女的啊,第二床是你的二女的啊……你要保佑她们呢,你要来看孙崽孙女就稍稍的来呢。莫弄起响动呢!”每当这时,她往往是声泪俱下。聪明的人就知道她是触生情,今天为别人盖被子,他年谁又为自己盖?自己无儿无女,有没有人送自己被条?

别家嫁女她一般是想设法回避的,嫁人这事是最触痛她内心伤处的。只有别家接儿媳,别人就会接她去;铺床挂帐,这时她会给予真诚的祝愿:“帐子挂得高,明年打个大三朝;帐子挂得矮,明年得个大满崽。”

总之红白喜事,有她在,气氛就要好得多。

在人前,她是笑容可掬,在人后,她是孤独的老年的她,不知不觉又接了母亲的衣钵,夜里与青灯古佛为伴。苦命的人命偏长,她在这种岁月中又度过了五十年。

  五十年在历史长河中不算什么,但对兰香来说,是漫长的。

   第一个十年过去了。她常常一大早背着背兜去赶集,若是听到山川里嘹亮的唢呐声,她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望着送亲的队伍,想:要是他没死,我们的女儿也该出嫁了。

   第二个十年过去了。当她一个人在山上用竹扒扒柴时,见羊肠小道上,一路儿童背着书包去上学,她掉转身,想控制不想,但还是手脚慢了,眼皮垂了,还是想了:要是他没死,我们的孙儿也该读书了。

……

 第四个十年过去了。早晨的太阳依旧升起,她独自一人坐在凹凸不平的阶檐上,她耳朵、眼睛都不大好使了,明明在院子里放炮,她听起来很遥远。但她依稀还看得见大门口人来人往,很热闹,她用沙哑声音问一个小孩:

   “是哪家又过什么事了?”

    小孩大声答:“是老富接老婆!”

    “老富是哪家的啊?”

    “是树太公家孙崽!”

    小孩子跑去捡没响的零星鞭炮去了,丢下太姑婆一个人去想。她想:“昌树还小我十岁,也接孙媳妇了?……要是他没死……”

    她眼眶深陷,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

 

    第五个十年过去了。她看见许多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女,都陆陆续续的死去,伴了五十年青灯佛像的太姑婆兰香,也如青灯油枯。她临死时,由于没人知道,因此床前一个人也没有,当意识往下沉的时候,她想得很多:“要是他没有死,不知是他先老死呢,还是我先老死;要是他没死,为我送终的肯定是儿孙成群了;要是他还没死……”

她死了。

全村人为太姑婆办丧事。

族长亲自来唱丧堂歌:“一字写来一横长,思恩只算女孟姜,哪个学得孟姜女,千里送衣为情郎……三字写来三级阶,山伯只为祝英台,在生不能成双对,死后还要共坟台……今日设起绕棺会,超渡那个亡魂上天庭……”族长说着说着,不觉放声大哭,在场的许多公公婆婆都跟着哭了起来,因为他们见证兰香的苦难最多。

在为她入殓的时候,许多妇女老婆婆站立在棺椁边,声泪俱下的喊道:“你慢慢走啊,你的脚下我们给你点着长明灯,你要拿稳啊,你的那个人在前面等你。”

入葬以下,全村人凑钱给他立了一块碑,在刻碑文的时候犯了难,因为她没有孝男孝女,孝子孝孙。这时寨上一个大学生说,为什么要按老规矩,可以按外国的碑文来刻。众人问外国的碑文又是什么格式,请他拟一个看看。大学生便当场拟了一篇碑文:

“2008年10月,一个93岁的姑娘死了。她为别人铺过无数鸳鸯床,可她此生没作过新娘,没做过妻子;她曾抱过多少代小孩,可她没当过母亲,没做过女人。”

责任编辑 晏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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