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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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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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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女如花

 

养女如花

安元奎

 

十二年前24岁的独子成了烈士。生没有备份,失去的便是永远。逝者长已生还得走下去于是本该含饴弄孙的年纪,来个女儿

既来之,则养之。大千世界为何会有这样的相遇?我不知道。

女儿三岁,我的人生也按下倒放键,回到童年,从动画片重来。认识了好些新朋友——他们都曾被我错过:光头强熊大熊二,夜萝莉,白马王子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白雪公主。渐渐觉得匆匆过去的前半生有些囫囵吞枣不知其味,这所剩无多的后半程,或应细嚼慢咽。

民谚盘儿如树,养女如养花。一个盘字,暗含为人父母的某种焦虑与期盼;而“养”字似乎多了些呵护与包容。盘儿与养女,还真有些不一样。当然男孩女孩也有共性,都爱动画片,喜欢熊大熊二,小猪佩奇但喜好的玩具,就大相径庭。以前儿子的手中,多是刀枪剑戟,汽车,飞机,挖土机,指向速度与力量,隐含着某种潜在的侵略性。而女的玩具,大多质地柔软、色彩艳丽,隐含着温柔母性。女儿的最爱是芭比娃娃三岁如,八岁依然。每年的生日逢年过节,渴望的礼物都是她,略有不同的只是高矮胖瘦,肤色或黑或白,不断升级换代。这些芭比娃娃,配上形形色色的服饰,还有房子各种生活用具,摆在卧室里,足足一个加强排。每天最重要的事情,是给几十个芭比娃娃换鞋换衣,尝试各种搭配那些娃娃也呈现不同的美感。则尝试给这些娃娃当妈妈,当姐妹,一人分身扮演几个角色,沉浸其中,自得其乐

当然,童话故事是必要的。于是向她兜售我们曾经的经典:安徒生,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神话,寓言。但时间一长,她开始有点心不在焉,说没有王者荣耀好玩。实话实说,有些曾经的经典,确实无法吸引现在的孩子了。深感这个时代孩子们吸收的信息,比我们的童年,不知丰富了多少。有时着,身边声音,原来睡着了。我的故事有了催眠效果

有时白天很累,不想睁眼,也得重新开灯,拿来故事书读上几段。后来得寸进尺,不满足书上的情节,要我自己编。总不能老是“从前有座山”吧,我成了一千零一夜里的山姆路德,她成了那个皇上一天一个故事,几年下来,我的脑子里早已被掏空,只好根据故事的原型,胡编乱造。但她能很快听出问题,打住我。不对,讲过的。实在抵赖不过,我辩解道,哪有那么多新故事?她的眼神透着犀利,脸上现出鄙夷。哼,还教授。我的自尊心碎得一地玻璃。

有时还来点独立思考。比如对于熊大熊二捉弄光头强,就有不同意见。说光头强可怜,人并不坏,李老板才是坏人,是他逼着光头强砍树的,还工资。贾宝玉在教科书里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正面形象,在她眼中却渣男,居然不忠于爱情。还说白雪公主自私,王子一个吻,就跟着回家了七个小矮人对她再好,抵不住王子一个吻。她的这些话从口中流出来像山泉一样自然,毫无违和感。渐渐提出的疑问也越来越多,差不多成了十万个为什么,直到每天晚上睡着为止。我有点穷于应付了

在斗智斗勇中我也学会了耍点小赖,有时反客为主,要求。这个小小机心为我自己赢得一点偷懒工夫。有兴趣时,接一个地讲,滔滔不绝;没兴趣的时候,便拿“从前有座山”来揶揄我,还得意地笑。说爸爸笨,笨死了,笨得都让她生气。呵呵。

后来,有些故事实在重复太多了,多到审美疲劳,她就提出新要求,让我改编。人物形象,故事情节,都要改。要求皇后不再坏心肠,而是好心眼。美人鱼不要那么痛苦,结局要美好相爱的要结婚。这样的童话完全是她的私人订制。她的内心全是善良美好,我又怎么忍心破坏她脑海中的海市蜃楼

陪伴,除了故事,还有游戏。我会的游戏屈指可数,多是石头剪刀布。开始我稳赢,后来慢慢打成平手,她大多数时候押准爸爸的出拳。爸爸输得开心,但表情假做苦瓜状,她笑得好得意

更多时候是她自编自,自演自拍,自娱自乐玩老师上课游戏,有板有眼,忽而语重心长状,忽而循循善诱状,忽而凶神恶煞状,倒也有几分神似。不时来点时装秀,在家里翻箱倒柜,把妈妈的裙子、纱巾一一翻出,或披或挂,穿上不合脚的高跟,戴上墨镜,在客厅里走着猫步,倒也像模像样。有时是歌舞秀室外有高台的地方,不管是石阶,还是花台,一有机会总要爬上去,居高临下,手握假想的麦克风,扯着破嗓子,有板有眼唱到声嘶力竭。末了不忘弯腰,对想象中的观众道谢。感觉她在模仿中一点点成长,精神世界也在一点点丰满。成人的面具世界让人窒息,女儿带来了些许快乐,也就乐得放任。爱打扮,让她打扮吧;爱涂鸦;喜欢乱舞,舞吧。喜欢臭美,美吧。

但她的善心有些泛滥。皮一擦完马上命令爸爸钱。本该5元,她递上十元,说不补了。问为什么她说你口袋里的钱比她多想想还是她对,我有工资收入,这一点确实比擦皮鞋的师傅强

遇见发广告的,我们往往视而不见,她每次都会接过来。如果没有发给她,还会索要一张。我问为什么,回答说发广告的不容易,如果不发完,就没有报酬。

社会不是童话。走在街上,有人乱丢垃圾,有人说脏话,她抬起头问为什么,我能胡乱搪塞。最纠结的是遇到卖惨的职业乞丐,她总是表现出极大热情两眼又习惯性盯着爸爸的口袋。是揭穿骗局还是保护善良?我很纠结。后来只好告诉她,成人世界有光明也有阴暗,有美好也有丑恶,有好人也有坏人。她抬起头,明亮的眼里有了一丝困惑的阴翳。我有些自惭形秽。女儿像天使,父母就是个俗人。孩子刚从上帝身边来到人间,身上还有一点神性,没有沾染太多的尘埃和烟火。

兴趣来的时候,洗脚,捶背,扫地,洗碗,煮面条,不亦乐乎。忙一阵子又觉得有点累才知道爸爸妈妈好辛苦。但免不了有些小错,天天犯天天改,改了再犯。不过一直在进步,一直在前行。或许这就够了。有时像个小纪委,有时像个小情人。逗你玩,忽悠你。一会儿说你笨,一会儿你老,却又天天纠缠不休,不离不弃。不准打麻将,不准喜欢别的孩子。刁蛮。霸气。一会儿憧憬做新娘,纠结于婚纱穿红色还是白色,然后大笑;一会儿想到将来爸妈已老,可能会先离去,突然悲伤袭来,哇哇大哭哭是认认真真地哭,笑是开开心心的笑。最戏剧性的是有时哭着哭着突然要求给她擦眼泪。脸上的眼泪还剩一两滴,她却破涕为笑了,恰如那梨花一枝春带雨。那一刻,郁结在心里的不快融化笑脸如花,家里成了花园,四季都是春天

上了小学,童趣似乎在一点点消减。一二年级的时候,家庭作业有时就成了家长作业。似乎也发现了汉字的某些乐趣。有段时间喜欢猜字谜。临睡总要赖着讲个汉字故事,后来自己也一两个。边讲边想,有时还一气呵成,自圆其说,似乎也有些别样的意义。偶尔看书,有了自己的感受:爸妈养我小,我养爸妈老。还说这句话是自己想出来有时也会问到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到底是不是哥哥投胎转世?我想了想说,应该是。看一个童话,我说主角找朋友她却嘟哝一句:在找快乐。心里一颤。确实,家里没有同龄人,她很多时候形单影只。我突然生出点歉意。

现在的孩子,离都市,离大自然很远。他们的童年,是在圈养中长大。因此,一有机会便她回老家,大自然中放养。让她看白日的的蓝天白云,夜晚的星星月亮与鸡鸭猫狗作伴,与白鹭麻雀为邻与乡村人相处,认识牛马四季庄稼在树林中捉迷藏,在黄泥巴上过家家。一堆沙子,片树叶,就够她玩上半天。白天捉蜻蜓,红的黄的黑的;一起捉萤火虫,放到玻璃瓶中,说是一闪一闪的星星瓶子里的萤火虫亮光慢慢熄灭,说它们不开心了,于是打开盖子,放掉。看着它们一闪一闪飞向远处的夜色,她很开心总结出两句话:大自然有点美,乡村比城市好耍。这是她自己的发现

过年放烟花,紧张又兴奋。拿着火想点又怕点,手抖得厉害。当漂亮的烟花燃放出图形效果,内心的某种快乐被点燃,兴奋到跳起来也在我面前燃放了。

也许女儿并非天生丽质,孩子是自家的好,天长日久,自己看着顺眼。几年下来,孩子在长大,我也在成长,慢慢修炼成了小学语数全科家庭教师,儿科医生,心理咨询师,体育陪练。未必称职,但很尽心

孩子智力一般,成绩中游,不是学霸,也不至于学渣。打算拔苗助长,只让她做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期望她将来做一个心智健全的普通人不必如牡丹,大富大贵不必如红梅为一时灿烂那么多磨难不必如桃红李白,过于招蜂引蝶只求平平淡淡,平安便是福。有人说女儿如花,父亲就是个花农。我要让她扎根泥土,从大地上生长起来。经历风雨,邂逅彩虹茁壮成长,开花结果。天才可遇不可求,我们都是庸人做一个自食其力的普通人,未尝不可

有一天,玩耍的她若有所思自言自语:“有了爸爸,撑起了这个家;有了妈妈,收拾这个家”,然后抬起头问我:“有了我,家里怎样?”

我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有了你,家里就有快乐呀。”

她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咯咯咯地笑起来。

刹那间再次确认,女儿一定上天冥冥中派到我身边的天使。一种从未有过的相依为命的感觉,从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某个地方,湿湿地浸润开来。
    我知道将来有一天一定有陌生的英俊少年骑着白马从远方款款而来。女儿一袭漂亮的婚纱,牵着他的手,翩然而去。对一个花农来说,这是二十多年的心血,被根拔走。岂止如此,是连心也走了。没办法,这是一个父亲的宿命。

其实也不亏,父与女那段从童年到少年到青相伴的快乐时光,就是一路风景。即便我衰老如枯叶,也愿化为她脚下的泥土与花肥。那是一个老父亲能够给予的,全部的,最后的——爱。

责任编辑 刘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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