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白马的侠客(外二篇)
尹嘉雄
如果天空是一块画布,黄昏时分无疑最具艺术气息。那些浸染了金光的云霞,像是打翻的调色盘,给人以无穷想象。这里是城西边缘,说好听点,既有城市风景,又有田园乡愁。地质队的南面和西面,被双江村的蔬菜队和新华村的坝地岗包围,随着夜色降临,清脆的蛙鸣就在这片天地里此起彼伏。
忙碌一天的人已经闲下来了,离开饭桌悠然寻找自己的圈子。不用邀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地质队的大门口,人影晃动,他们在值班室、小卖部门外下象棋或者打点子牌,赌注是用烟盒撕成的长纸条“巴胡子”。敞开记忆,四处依然笑语喧哗,我的祖父和父亲经常站在人堆里观望棋局,印象中极少与人对战。有时,祖父还会端着一个泡满苦丁茶的大搪瓷缸去那里,瞧架势就是要待一晚上,祖母为此没少唠叨:“看都要看到深更半夜,有什么意思嘛!”祖母没有念过书,难以理解精神领域的需求。而我,这个时候可能爬上擀面坊的铁架子,与伙伴们聊天,也可能去球场坝滚铁环,或者步出铁大门东游西荡。
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在脑海里又一次浮现而出:暮色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骑着一匹白马,优哉游哉地从面前经过。行到路面稍好的共青路,才纵马一路小跑。即便没有马鞍,也没有侠客的服饰和宝剑,我总期盼着能够遇到他,并且指给伙伴们看:“喏,看见没有,骑白马的侠客。”我记得好几次这样的情形,可是同伴大多数表情麻木,这实在令人诧异和失望,他们不觉得很神气,很有趣吗?
不用猜我也知道,这匹马就是拉货的牲畜,没有可供深挖的谈资。这个蔬菜队的年轻人吃罢晚饭,骑马出来溜达一圈,无非是百无聊赖或者要在人前显摆显摆。是不是想吸引路人的注意,特别是女孩子的目光,那便不得而知了。照这样深究下去,眼前的诗情画意烟消云散,就没意思了。
面前的马,浑身腱子肉,而骑行的人,穿着一件略微泛黄的白衬衣,纽扣一颗颗都解开来,露出黝黑的胸膛。马蹄声声,踏响寂静长街,不断加深、加重了神秘的夜色。那时我还是小孩子,这匹白马激起了我心中天使般的情怀。我认真回忆,可昏暗的光线中已经看不清骑马人的面庞。这幅画面,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它使年幼的我充满了成年的向往和幸福的渴望。有一匹白马,随意骑行,幸福如此简单。心头那神奇的力量驱使一双眼睛安静凝望,穿越了时间和空间。
我从小怕见生人,也不喜欢过于张狂的举动,但是心底却无数次升腾起与白马侠客相遇的期盼。这种道不明的迷恋从前不曾有过。白马一次次从身旁跑过,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大致的里程为一公里。耳畔漾起清风,眼前闪现过客,各种事物均以一种阴影的方式移动。只有白马侠客仿佛被打上了追光,在属于他的舞台上奔驰,做这个时辰的主角。
那个夏天,我会时不时见到白马侠客,之后却再也寻不到踪影了。他去哪儿了呢,白马去哪儿了呢?每当此时,我便面朝蔬菜队站在马路边或者阳台上眺望,目光似乎能够穿透绿树掩映的农家,看到马厩里闲散的马儿。
要是——我能拥有一匹马,那该多酷呀!就像《黑骏马》里十三岁的白音宝力格。这个愿望埋藏至今,依然显得不切实际。我能骑着它上班,还是干点别的?铜仁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好歹也算是个地级市,要是有人敢在大街上策马狂奔,估计交警同志也会跑上前来敬礼了。
然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允不允许街上骑马,我无从得知。毕竟除了郊区极少数的农户需要牲畜拉货,没人会闲得发慌去养着玩。后来,我听父辈们说,地质队以前也有军马。这吊起了我的兴趣,便四下打听,但身边的人都语焉不详,有的说伙房以前养军马运送大米、蔬菜,有的说军马负责运输钻机、钻杆等设备。再后来,我读了作家欧阳黔森的散文《最后一匹军马》,才略微了解一些往事。
解放初期,某步兵师就地改编为地质队,原部队里有几百匹战马,因为支援其他地质队和地方建设,最后只留下几十匹。随着时间推移,冲锋陷阵的战马,拉设备拉粮食为地矿事业做贡献的战马,一匹匹老去,直到汽车更换了军马。看到这篇文章,我仿佛就听到了高亢的军号和苍凉的嘶鸣。
我不由地想象,军马声势浩荡地走过地质队门外的这条碎石路。此时此刻,每一匹马体内都暗藏奔腾的血液,显得英气勃发,如同壮美的雕像群。与之相比,我心目中的白马侠客似乎逊色许多,当然,这样的比较太浅薄了。不管怎么说,我应该向三十年前的骑马人致谢,因为他当年的举动,唤起了一个小孩内心深处的美妙遐思。
从岩场拉碎石的拖拉机,哐当哐当开过;出野外的解放牌汽车,锣鼓喧天开过;背着书包的中学生,叽叽喳喳走过……岁月如梭,在记忆的深处,这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无数行人、车辆、牛马的足迹都被新修的柏油马路覆盖。
我为什么对马特别感兴趣?是因为马——天然能够联想到旷野、远方、奔驰等词汇,而这些词汇又带来了开朗、自在、舒展等心理暗示,可能有这样的原因,又不全是。我始终觉得心底积压着一股心绪,它在不断地寻找一个突破口,需要抒发,需要释放。
有一个时期,我爱上了写作,梦想当一个诗人,我的笔记本上写满了阳光、骏马、英雄、长剑。我确信,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块地方留给驰骋的梦想,那里发出柔和的光线,飘逸令人心安的气味,而且始终站立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找到生活情趣的人是快乐的,这是一种能力,哪怕稍纵即逝的一道光。王小波曾说:“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在属于我的天地里,我和白马侠客的身影叠印在了一起,向着远方绝尘而去。那些无聊透顶的日子,由此过得有声有色。
秋天的一声脆响
很久以前,小城不是现在的样子。马路边两排高大的梧桐,枝繁叶茂,将街道打扮得像一道拱门。所以,每当园林工人修建枝丫的时候,我都觉得糟蹋了美景,十分可惜。尤其是河滨公园外的树木长势特别好,遮天蔽日,像一条幽深的天然隧道。即便到了秋天,枯黄的叶子也非常好看,时不时在空中展露舞姿。印象中,环卫工人大多数时候清扫得比较勤,路面非常干净,所以边走边玩的我们,一旦见到旋转的枯叶落下来,便争抢着踩过去,只为听到“啪”的一声脆响。
我还记得公园门外有一个法制宣传栏,那里经常张贴法院布告,路过的行人总是兴致勃勃围观,而里面的内容则经常成为大人们的谈资。我当时年纪尚小,识字也不多,关注点只停留在“玩”字上,相比而言,公园就有趣多了。
我时不时在那一带闲逛,即便囊中羞涩,没钱购买门票,也依然期待透过铁栅栏,过一下眼瘾。看着里面的绿植、雕塑、滑梯,心儿自由地飞进飞出,这样的想象同样让人心情舒畅。有一次,某个同伴教我们翻铁栅栏,说买什么门票啊,别太傻了。当时,公园门票大约是一角钱,对于孩子们而言,自然是一笔巨款。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谁的口袋里能摸出几分钱买冰棒,都会被我们归为有钱人的行列。
可能,七十年代生人都有一个穷困的童年吧,但我们又有着属于自己的梦想与快乐。和我一起翻铁栅栏的同伴,我记不清了,面庞早已模糊。通过侦查,趁着四下无人,我们从东方红饭店对面的栅栏翻进去,然后穿过竹林,在长亭里眺望瓦窑河,或者躺在长椅上消磨美好时光。
由于公园里通常都很寂静,没有什么人,所以放肆地去玩旋转吊椅和滑梯,会显得过于打眼和招摇,万一被公园管理员发现,我们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求而不得,旋转吊椅和滑梯摆在眼前,我们偏偏不敢靠近,这是多么令人煎熬的一件事啊。所以,伙伴们渐渐兴趣索然,都不太愿意去公园玩耍。我对此感到非常遗憾,那儿挺有意思的,美景处处,他们怎么就不懂欣赏呢。
流连于假山、凉亭之间,天马行空地幻想,自得其乐。时光也像按下了快进键,不知不觉就溜走了。令人好笑的是,我第一次趴在栏杆边看到河水翻过电站大坝,顿时被那一道宽阔的瀑布惊得目瞪口呆。因为我发现有人从坝上走过,仿佛仙人凌波微步。那个年纪,我并不知道什么拦河坝,心底十分奇怪,人为什么能在水上行走呢?即便身边有同伴给我解释,我依然不明就里,感到万分神奇。
有一年,不知道受谁的蛊惑,七八个孩子身无分文,居然商议起离家出走。我们之中最大的不过十岁,商议的结果好像是要闯荡出一番成就,当百万富翁,然后荣归故里。蹲在法制宣传栏背面的水泥框架里,众人一开始雄心万丈,却并没有可行的实施计划。空想充斥了大脑神经,面对未来也没有丝毫慌乱。随着时间推移,记不清是什么情况将孩子们自然分为几拨。我就像一个牵线木偶,去公园里逛了一圈,到百货大楼文体用品柜台看了看商品标价,完全靠东游西荡来消磨时间。夜幕四合,我的身边仅剩下两个伙伴,当务之急倒不是充饥的食物,因为疲惫,三个人统一了意见:先找寻一处休息之所。不知不觉我们走下县革委那一侧的河坎,穿行于岸边的荒草丛中。四周黑漆漆的,流水声伴着树影,平添了几分恐怖气息,我的后背开始发凉。“那是什么?”一个同伴惊叫一声,慌忙退走。我朝前方睃了一眼,看到一个一闪一闪的火光。三人狼狈而逃,直到冲上大马路,才大口喘气。
“你看到了什么,不会是鬼火吧?”三人相互询问,又相互讲述看到的怪异景物。经此一吓,我们只好向西门桥走去,毕竟那里路灯亮一些。还没有走到西门桥,远处就出现了几个打着手电筒的身影,他们是孩子们的家长,特地来找寻我们。
一个胖阿姨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人家阿龙、小俊早就回去了,你们还在乱逛!”听到这个消息,我稍稍安稳了心绪,原来我们三个坚持到了最后,不算临阵脱逃。我母亲在公园门口遇见我们,声称已经是第二次出门来寻找了。胖阿姨边走边劝解道:“找到就好。他们饭都没有吃,就别打骂了。”
出了这样的大事,我破天荒地没受责罚,只是被家人轮番思想教育了一遍。第二天,几个小伙伴又聚在一起谈论,都说阿龙不厚道,要回家应该通知一声。阿龙应答道:“天都黑了,鬼晓得你们跑那儿去了。你们自己不回家,怪谁呢?”对于说好的离家出走,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及,毕竟这样的傻事,干一次就够了。接着,我聊起在河边遇到的鬼火,阿龙以为我想要显示自己胆子大,十分鄙夷地回应说:“莫吹牛皮啦!”即使另两个同行者证明,其他人也不太相信。这个谜团一直令我疑惑不解,我看见的到底是什么,萤火虫不该冒出那种火红的光呀?我不敢确定就是鬼火,也没人可以代为解答,毕竟书本上介绍说鬼火只出现在墓地附近。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一定是个误会,小城里爱钓鱼的人那么多,会不会是河边夜钓的人在抽烟啊?这种推测符合情理,也能够解释得通。说起来,人一紧张,难免疑神疑鬼。
我破解了儿时的谜团,却至今也没有完成当富翁的梦想。因为喜欢沉浸在想象的世界,我开始慢慢爱上写作,像一个默默无闻的作家那样,坐在书房用键盘不断敲打文字。年纪渐长,在小城住得越久,就越觉得离不开这里。我像熟悉自己身体一样熟悉每一条街巷,知道哪里有好吃的米豆腐,哪家粉馆的味道正宗,哪家书店最晚关门。当然,我更记得那些年经常光顾的场所:冰棒厂、五一商店、七七照相馆、苹果舞厅、千禧酒楼……
在四十多年的成长经历中,小城变化很多、很大,河滨公园门前的行道树换成了常青树种,我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和谁一起争抢着去踩响路边的枯叶。身边的玩伴们,因为各种原因,联络越来越少,慢慢淡出彼此的朋友圈,有些甚至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然而,我明白,没有谁会在这个世界凭空消失,他们一定生活在我不知道的某处,就像我们共同的童年,会一直珍藏在各自的回忆里。
驾驶自己起飞
地质队东面的山坡,叫桃子林。当然,那是多年以前的称呼,现在唤作什么小区,我不得而知。将近三十年不曾去过那里,但可以断定,它像小城里的许多老地名一样,已经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如果说起柑子园、县塘坎或者官塘,许多旧志上残留模糊记载,但桃子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坡,除了附近老一辈的住户,估计鲜有人记得。多年前,我许诺要把经历的故事写下来,现在该去兑现了。
假设以桃子林为圆心旋转,那么周边紧邻的地质队、食品公司、车木厂、二中就会囊括其中,构成我熟悉的区域,而这个圆圈又数桃子林最为宁静,蝶飞花丛、鸟鸣林间,将记忆凝结成一块琥珀。
十八岁之前,我一直居住在地质大院。这里配套设施齐全,托儿所、子弟学校、小卖部、擀面坊、理发室、阅览室、锅炉房、伙房、礼堂、车库……该有的一样不缺,所以,大院里的孩子在周边农家孩子面前总有种莫名的优越感。因为是地质子弟,我们穿父辈统一发放的高帮皮鞋,偶尔还能吃到市面上见不着的方便面、压缩饼干,连上学背的书包也是质地优良的地质包。
思绪又一次返回到幼年居住的平房,那种被称为“干打垒”的建筑,遍布地质队各个角落,从外形看也极其相似。每一排平房容纳十多户人家,门前的檐沟浅浅的,刚好一块红砖的高度,里面因为屋檐水常年的作用,冲击出一排弹孔般的小洞。檐沟之外的堡坎上,人工栽种着各种树木,我家门前正对的那一棵泡桐,据说是我父亲年少时栽下去的。堡坎右边围绕着公共自来水龙头修有小水池,那里很多时候都有人在边上洗菜、洗衣服。黄昏时分,屋顶上的烟囱不约而同地冒出炊烟,仿佛一排倒立的大烟杆。这样一想象,我便觉得极其有趣。听别的人说,我当年曾经干过一件坏事,用砖头去堵某户人家的烟囱,为此被抓住一顿臭骂。他边讲边哈哈地笑,我已经不记得这件事情,努力回忆、打捞记忆残片,却又和他说的对应不上。
站在水池边,眼帘中的小城在高高低低的树木遮挡下,仅能显露很小的一部分,远处连绵的大山和清晨的红日,轮廓则更为清晰。那时候,地质队没有修建围墙,目光可以延伸到东山,甚至更远的红岩坡。走上水池边的三级石阶,向东而行,就出了地质队的地盘,那条小路通往充满青草气息的另一片天地,通往梦中的桃子林。
我记得带我去桃子林的是邻家姓黄的四哥。按照辈分,我本来应该喊四哥为叔叔,但是四哥摇头说:“我大不了你几岁,就叫哥哥。”他当时上小学五年级,算起来大约十岁。小路弯弯曲曲,周边是金黄的油菜花,还有躲在未知处鸣叫的小鸟。
一个人的记忆,能够溯源到何时?我极力收集碎片,并且使之串联。仿若老电影一样,有一些物体从灰色背景中显露出来。黄四哥的同学家在林子边上,和其他农户没有多大区别,门外的竹篱笆不高,护佑着稀疏的野花。木屋侧面堆了一大捆陈年的竹竿,旁边还挂了一个长长的粪瓢。
黄四哥叫上同学,径直去了桃子林。那里的数十棵树毫无规则地排列,非但不紧密,相反每一棵之间都有一小块空地,好像没有阴影,也没有阳光。可能是我武侠小说看多了,现在回想起来,桃子林仿若布置了一个奥妙的阵法,令人微微产生眩晕之感。
是桃子林吗?我心生疑惑。记忆里水桶一般的主干,以及宽大得能当帽子戴的叶片……渐渐地,我感觉自己记错了。作为一个不能分辨植物的城里人,我可能让你笑话了。为了有合理的解释,我猜测是不是年龄太小的缘故,看什么都需要仰视,由此留下过分夸张的印象。
黄四哥和他的同学不断爬上树,然后飞身而下,循环往复,乐此不疲。那种腾空的感觉令人陶醉,我一直呆呆地注视他俩,眼睛里充满羡慕。“看我飞下来!”黄四哥立于树枝上,张开手臂像一只巨大的白鹤,浑身透露出一股仙侠的气质。他的同学也不甘示弱,半蹲在另一棵树上,向后扯起敞开的外衣边角,模拟一名伞兵进行空降。我抱着树干努力尝试爬上去,奈何力气太小,根本无法达成所愿。后来,黄四哥和他的同学上拉下推,帮我骑坐在一根横生的粗壮枝干上,可能已经达到了极限,我根本不敢移动分毫。
这是一个关于飞翔的遗憾,久远到无法探索的深处,我当时只有三四岁,不可能再大,因为五岁时我家就搬离了平房,住进了红砖楼,黄四哥没道理在其他时段带着我玩耍。飞一般的体验,一直令我挂念,以至于几年后,我特地带领自己的同学去“翻拍”记忆中的画面。模仿黄四哥的动作,也模仿他同学的空降,我尽情享受着“飞起来”的快感。尽管每一次站在树上起跳,不得不稳定心神,默默给自己打气,怕什么怕啊!
随着逐渐长大,经历更为丰富。比如放学路上,和一帮同学攀爬上地质队的围墙。那些围墙是宽大的空心砖修砌而成,其实非常便于行走。说到真正的难点,可能要算如何爬上去。孩子们的聪明才智不可小觑,有时利用墙角缺损的缝隙攀登,有时找寻废弃的砖块垫脚,有时踩着壮实同学的肩膀往上爬,各种办法层出不穷。最轻松的一次,是某个孩子从附近人家的柴棚外偷偷搬来一架木梯,为我们节省了不少力气。在围墙上踱步或者奔跑,偶尔也有管闲事的阿婆在下面喊:“哪家的娃娃,快下来!”我和伙伴们对此满不在乎,顽皮一些的孩子甚至低声念叨:“管事管得宽,屙屎一大滩。”
我喜欢站在围墙上俯视周遭的景物,这样的视角新鲜而有趣,带给我将军巡城的错觉,每当远处有人抬头注视,我的腰杆便不自觉地挺得笔直。围墙大约有三米高,往下跳同样有诸多讲究。胆小的人,大多跪坐在墙上,然后慢慢用双手把身体挂起来,这样缩短了地面距离,相对容易一些,不利的一面是重心不好控制,稍不注意就会屁股着地。另一种方法比较中庸,坐在围墙边,双脚自然下垂,用双手辅助支撑往下跳,这样的方式原理大致和前一种相似,不过是一个面对墙壁、一个背对墙壁的区别。若要姿态优美,那就放开胆,露出侠客的身手,飞身朝附近的草丛或菜地里跳。那时候,我们通常都会模仿武打电影片段,在空中“啊——”地一声大喊,以便提振威势。靠近食品公司那一面的菜地,没少经受“飞来横祸”。由于跳之前我们都会观察四周情况,所以每一次都比较幸运,没有被农家抓住过。
说起来,这些都是小儿科,难度系数最高的肯定是“飞跃沟渠”。如今回想起来,依然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如果你在网上见过羚羊过悬崖的场景,那便可以想象这个画面了。
地质队大门口的马路对面,那时还没有几户人家,马路向外有一条沟渠,过了沟渠就是蔬菜队了。有一次,不知道是谁带着我跟一帮大孩子混在一起玩。起初,有个孩子以一种轻松的姿势跳到了对面。接着,不断有人通过助跑的惯性冲了过去。随着对面人越聚越多,我的身边只剩两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子了。
对面有人在喊:“尹强,快点跳过来!”这时候,我无疑十分害怕。沟渠,到底有多宽多深,现在已不可考,因为十年后那条沟重新修建成了石渠。我依据如今的地貌推测,当时那条沟应该有三米宽,两米多高。有利条件是,地质队这一面有一个小土堆,比对面略高,便于起跳。可是,我们跳过去后,就跳不回来了,只能绕一段路返回。
飞跃沟渠后,我跟着人群沿着田坎往回走。他们高声谈论最后一个不敢跳过来的小孩,说他脸包都变色了,不知道有没有尿裤子,说他是个软蛋,打起仗来肯定当叛徒。我奇怪地发现一个现象,身边人数越多,我的胆量越大。因为有两次,我独自去小土堆看了看,沟渠又深又宽,令人胆寒。有一句话说得很有道理:人的潜能,总是被逼出来的。
我久久迷恋于那个瞬间。虽然,飞行在空中的时间不可能静止,但是,一旦起跳,什么压力、恐惧都不可更改。那种心灵的撞击,是一种莫名的幻觉,充满诱惑。当然,从成人的角度来看,这又是极其幼稚和不安全的。我一次次把画面定格,停留在无拘无束的天空,闭上眼睛用足够的耐心使自己置身其中。这一刻,我仿佛看见一道光,划出一条美丽弧线。
飞的时光,渐行渐远。为生活奔忙,笨重的身体再也无法回到轻盈的、快乐的时光。我,还有许多的人,都慢慢地、无可挽回地丢失了一副翅膀。很多年后,再次见到黄四哥,他应该已经二十多岁了,据说已经参加工作。他远远地喊我的名字,朝我微笑招手,等到走至面前,两人却又感到无话可说了。我的内心始终异常纠结,到底称呼他为叔叔,还是哥哥。
责任编辑 孟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