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梅
李汉华
时令已进了腊月,风寒料峭的几个阴沉天后,故乡便飞飞扬扬地飘洒起了雪。
母亲得知我近来闲散,电话让我回村子住上几天。家总是温暖的。睡了个香甜觉醒来,还是不愿意从热暖的被窝里起来,于是便懒懒地把头扭向窗外。雪住了,莹白的光线映了一屋子,而我却不曾看见隔院墙头有开满了洁白芬芳花朵的梅枝探进来。雪中怒妍的梅花是我雪天的日子里回家小住的时候已定格的风景,为何突然在今年腊月的飞雪中不见了呢?问及在灶间忙来忙去的母亲:“小莹的梅花呢?怎么不见了?”
小莹是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女孩,清清秀秀文文静静很有梅花的品性神韵。十二岁那年,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吃西药服中药住医院也没能治好。后来小莹的外婆说,去请“钟岭山”的老和尚看看。老和尚眉发皆白,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说小莹五行中缺木,栽一株梅吧。于是小莹的家人就在院子里栽了一株梅树。没过多久,便到了那年腊月。一场雪后,梅花缀满枝头,那甜馨的香味浓浓郁郁。从那时起,小莹的病就慢慢地好了起来。也许是命中相随灵性相通吧,小莹从此就爱上了这株梅树。
母亲被我这么一问,便兀自抹起眼泪来,凄凄地说:小莹“嫁”到福建去了(后来才知道是被人骗走的),听说男人待她不好,回来过一次,人瘦瘦黄黄木木痴痴的,老是站在梅树前独自落泪。小莹嫁过去后,那梅树也渐渐地枯败了,一遇刮风下雨,尽掉叶落枝。那年冬至,梅树挣扎着开了三两朵花,但到了该开花的节气,却又无动静了。小莹在夫家过得不如意,灵性的梅树伤怀于心,是感知的。这不连花儿也不开了。兀自一个枯枝丫,好像个焦心的忧愁人,看了叫人难受。前些日子,小莹的夫家传过话来,叫她爸妈去奔丧。小莹本不该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她咋离得开梅树呢?”
听母亲这么一说,我的心像被谁狠狠地扎了一下,楚楚地痛。记得十年前的腊月里我回村子小住时,因感冒当晚直发高烧,沉沉重重地一番昏睡后,蒙蒙胧胧中忽地一缕浓郁清甜的芳香扑进鼻孔,顿时让我的心胸舒爽了许多。睁眼一看,见床头的玻璃瓶中插着几枝梅花。看来梅花刚折来不久,粉粉的花瓣中还有些许莹莹的雪花,枝条上还缀着些许琥珀样的冰块。我细细地看着嗅着,所有的疲倦和病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母亲走进来,笑着说是小莹得知我回来了且身体不舒服,早早地便折了几枝梅花送过来,说花能养心去病。母亲感慨道:“多么心细心善的一个姑娘啊!”
听罢,我的心里暖暖甜甜的。吃过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穿戴个严严实实,我就去了小莹家,想谢过她的关心,而后好好地观赏观赏她的那棵梅树。
雪还在飘飘扬场地下,院子中除了那棵繁花闹雪的梅树,空无一人。
嗨!突然是谁叫了一声,我被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我是小莹啊。”
揉眼一看,我笑了,原来被我误以为雪柱的竟是小莹。小莹在雪中梅前大概已经伫立许久了,头发、睫毛和身上已是厚厚一层雪,不细看根本就不知道是一个人。我说:“吓我一跳呢,你这鬼丫头。”小莹嘻嘻地笑了起来。
小莹看着我:“想吃雪吗?”我不觉好笑。暗想,雪有什么好吃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截麦秸秆衔在嘴里,眯起眼,伏在一朵落了一层雪的梅花上轻轻吮吸起来。一副非常陶醉的神情。后来,她把麦秸秆递给我:要不要试试?出于好奇,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在梅花上吮起了雪。倏地,一缕冷凉馨甜的滋味从舌尖浸入肺腑,我第一次感觉到染了梅花香的雪是如此的美妙。
暮色渐起,屋里的灯光将院子里雪中梅花的色彩迷离起来。小莹来到檐下,脚轻轻一跺,积雪纷纷从她身上跌落下来,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灵气、纯净、活泼而又羞涩的姑娘,我知道自己刚才叫她“小丫头”是误嘴了。我清楚地记得,我年长她两岁,种下梅树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也正是那年我离开村子去镇上念书的,转眼已十年过去了,我已长成一个堂堂汉子,小莹能不是个婷婷大姑娘么?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我问她:“你不冷吗?”小莹好像很疑惑似地反问道:“怎么会冷呢?我喜欢这样。”那天的晚饭我是在小莹家吃的。闲坐了一会,小莹便拉着我要我去她房间里坐坐,看到她干净的闺房里放了一个封得极好的坛子,我很好奇,就问她是做什么用的。她说:“里面存的都是我从梅花上刮来的雪,夏天用它来泡茶喝,既清暑又清香。等到夏天你回来我用它泡茶给你喝。”后来她看着我又说:“你怎么老不回来呢?城里的工作很忙吗?要不就是说上对象了?”说了这话,她顾自讪讪地笑了起来,而后又喘息一般地轻叹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天天与小莹呆在一起。那年腊月里的雪绵绵不绝地飘洒,将她院子中的梅花催得更芬芳了。一天,我和小莹踏雪去邻寨看望几个儿时的伙伴,回来时,不曾想那梅树让几个淘气的孩子闹腾了一番后,雪地上残残地躺着许多零乱的花瓣。小莹见了,泪水即刻盈出了眼眶,耸着肩扭头在一边伤心去了。我心里也不好受,就笑说:“小莹,学林妹妹对花落泪呀?”想不到小莹大恼,一跺脚说:“你没肝没肺,还顾自乐呢,真是白白理睬你了!”
到底是一个女孩子,逗她几句,就又绽开了眉眼。
小莹从房中取出一个盆子,让我随她一起拣散落的雪地上的梅花花瓣。我以为她又要学林妹妹的样儿肩锄葬花去,就又贫嘴了几句,但她闭嘴不理我。
小莹在装了花瓣的盆中注入热水,然后披散着头发洗了起来。我倒有些羞了,觉得看一个女孩子洗头多有不便。刚想抬腿回家,小莹却叫住了我,让我帮她往头上淋水。于是我很清楚地看到了黑发、花瓣、水混合在一起的图景,温温柔柔妙妙曼曼让人心醉。
接下来,小莹蓬松的头发上溢漾出的那清清甜甜的腊梅花气息掺上一点女孩的体香,诱惑得我极愿跟她呆在一起,而且靠得很近。有时候小莹故意一甩头,长发就会刷子似的抚过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嘴。我忙跳开暗自羞涩,小莹却淘气地朗声大笑。我走的那天,小莹显得有些伤感。在去车站的路上,小莹幽幽地道:“夏天你一定要回来,回来我泡梅花雪茶给你喝。”
“一定。”我说。 “你要常回来看我。”我点了点头。
车窗里,我看到两串晶莹的泪水挂在小莹的腮上。但我却没有像我说的那样回来。在城里成了家后,就“忘记”了故乡的村子,“忘记”了腊月梅花,“忘记”了一个名叫小莹的约好等我回去给我泡清凉解暑梅花雪茶喝的女孩。
母亲托人捎来的话,把我拉回到了腊月飞雪里的故乡。小莹不在,梅花不开,空对飞雪和枯梅,多少往事和场景浮现眼前,曾经多少暗示多少爱意便也撩开纱曼清晰凸现出来,多少牵挂多少伤感也只有自己慢慢地去感知了。
那天夜里,我怎么也不能入睡,于是就坐在窗前抽烟。月亮清冷地从东方升起来,在积雪上闲动着青青的蓝光,这时候我仿佛嗅到了如潮的梅香,看见小莹一忽儿轻盈地在梅枝间穿游,发出开心喜悦的笑声,一忽儿顾自花前痴思冥想,一忽儿又端着一杯梅花雪茶笑吟吟地向我走来。不知何时,觉得脸上好象有冰冷冰冷的东西在爬动,用手一摸,是一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