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煮茶

周仕秀

天色暗沉，乌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屋外寒风正急，摇晃着木框玻璃窗户，从缝里钻进屋子，不时传来撞动窗棂的“嘘、嘘——嘘唏”声。一阵急促的唦唦声在瓦片上滚动，雪沙夹着细雨从天而降，恰似银色弹珠，落到窗台上又急着跳向地面，似乎在执行一项紧急任务。不由惊呼——下雪啦，下雪啦！

偌大的楼里，只有我和小凤。我们被雨雪包围着，在强大的雨雪声覆盖下，屋内显得格外寂静，寥落。几扇松动的窗户在寒风中摇晃，不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孤寂感慢慢在心底萌生。

雨停了，雪停了，风也停了，我似乎听得见自已的心跳。大团大团的雪花落下来。站在院子里，仰望天空，雪花密而急，由远及近、由小白点变成一大团来到眼前，旋转，飘飞，簌的一声，一朵从左耳擦过，簌的一声，又一朵从右耳擦过。我任由那雪花织成的网将自己罩住，把心填满。

仿佛雪一落，天空就亮堂了，空旷了，那么高远，又如此浩渺。地面积雪越堆越厚，远山渐次变白，呈现出连绵起伏的波浪线，把天地缝合起来。大地似一位名角，换了一身素衣。素得洁净，白得清心。

白天逐渐褪去，夜色开始袭来，天空一点一点变暗，路灯亮起来。雪花落在灯上，化成水，一滴一滴慢慢滑落，像泪。灯光穿过飘扬的雪花，弱弱地射出去，山村越发寂寥，只听见落雪的簌簌声，和不时从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我和小凤围炉烤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小凤是外县人，大学毕业就来到这里，恰好一年。她说这个节日格外想家，久未回去看望父母，甚是惦念；男友也在外地工作，很忙，见面甚少，元旦在即，却逢下雪值班。她与男友在视频里互诉衷肠。小凤说，华崽，来陪我。那边沉默半刻后说，凤，嫁给我吧，咱结婚了，你来这边，我们就在一起了。说到结婚，小凤语塞了。她们定了几次日子，临到结婚都因工作原因而延迟婚期，结婚这个坎似乎迈不过去，她聊着聊着就哽咽了。我静静地听着，竟找不到只言片语安慰她，只有递过去几张纸巾。

手机忽然响了，是儿子打来的。儿子在市里读高三，离家较远。“妈，你到学校没有啊？”他这一问，把我给愣住了，一时答不上来。上次与儿子约定，这个元旦节去看他。平时工作繁琐，抽不开身，两年来，很少去学校。我顿了顿才说：“实在对不起，正在村里值班呢！”儿子沉默了片刻，“你自已答应的，又不来了……”我欲言又止，终是无言以对。好一阵后，那端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前次通话，他说想吃我炒的酸酸菜，也或许是因高三压力太大，想见见我，却未能如愿。我愣住不能动弹，脑海先是一片空白，被什么清零似的，只感觉血液冲向脑门，太阳穴像鸡啄米似地急速跳动，许久，才平缓下来。

翻开手机，班主任在家长群里发了几个视频、一些照片，班上正在开元旦晚会，学生们在表演节目。儿子围了一条长围巾，怀抱一束鲜花，神情忧郁地唱歌，他是多么希望我在场吧！家长们在群里发去祝福，我也发了。班主任反馈“已转发至相关学生。”我知道儿子已看到我的祝福，就不停地一直发，想与儿子的距离拉近些，直到群里再无声响，才恍然明白，时间已经不早了，晚会已经结束。

放下电话，看向远处，苍莽的远山在白雪映衬下，渐次清晰，一个一个山尖突兀地立着。也许，这场雪过后，日子就晴朗了。

肚子里发出咕咕声，我与小凤面面相觑。晚饭吃什么呢？自来水管被凝冻住了，放不来水，冰柜里的菜所剩无几，做不了饭，我们苦恼着。

“姐，烤红苕吃！”小凤忽然说。“想法不错，烤红苕吃！刚好前几天大娘送的红苕还没吃完。”我赞许道。

小凤从消毒柜里取出筷子架，放在火炉上，把红苕洗净后切成片，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她意外地发现冰柜里还有糍粑，也是村里人送来的，也烤了几片。

在等待烤红苕和糍粑时，我顺手翻开川端康成的《雪国》，是之前从家里带来的。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远处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啊，多美的雪景，多美的星空，多美的夜色！

我放下书，走出屋子，在院子里转着，积雪很厚，仿佛厚厚的白色地垫，路灯独自支撑着寒冷的夜，灯光斜射过来，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在白色的“地毯”上增添了一抹光影，像是在雪地上画了重重的一笔，一脚踩下去，雪花咕咕欢叫，人跟着下移，一抬脚，便留下深深的脚印，抬头看星空，天空挂着黑沉沉的帷幕，并无繁星。

歌伎呢？舞伎呢？我倾听着，找寻着。叶子从温泉浴场里走出来，温泉正冒着热气，她长发披肩，红润的脸颊与银雪相映，楚楚动人。她走进屋子，坐在火炉前，端上热气腾腾的茶，慢慢品，她脸上荡漾着幸福的浅笑，是爱，是茶香……叶子是温泉浴场村的姑娘，善良的，雪一样的姑娘。

我在雪地上仰头旋转，看着叶子。雪花仍簌簌地飘落，沾在我脸上，睫毛上，化进眼眶里，从眼角流出来。叶子在等一个人，那个风雪中夜归的人！

银雪将院子映得清晰可辨，院墙边高大的梧桐树上残留的叶子，积着雪，托不住的时候，嘻唦一声，掉下来。我沿着院子一圈一圈走着，数那一串串深深的脚印，要是人一生走过的路都能留下这么明显的脚印多好，这样一来，就可以帮助自己少走一些弯路。

这是第一次也或许是最后一次在这里过元旦。

花台上的积雪尤为厚，栽种的小白菜已不见身影。台阶旁的小柏树也一身洁白。

烤红薯的清香，把我唤进屋子。小凤把一块烤熟的红薯递给我。糍粑金黄而油亮，正圆滚滚地躺在火炉架上。

喝点什么呢？我想着。除了水，村里也没有什么可喝。我想起了雪小禅的书《在薄情的世界深情地活着》，那里有银碗，有雪，有茶。是的，要在薄情的世界里温情地活着，用雪水煮茶！我兴奋起来，跑去厨房找来土碗，去花台的菜叶上舀雪，洁白的雪，晶莹剔透，我小心翼翼地舀，生怕破坏了菱角分明的花瓣，舀了一大碗，放在电炉上烧。一碗雪一点一点地融化，慢慢地矮下去，渐渐化成水。雪化完了，冒出缕缕白气，紧接着，碗里形成水花，不断翻滚，如鱼目。一碗雪水，沸腾起来。

小凤看罢，投来疑问的眼神，我头一歪，暗藏坏笑，先不告诉她。她吐了吐舌头：“嘻，卖关子！”

我取出绿茶，缓缓地投进碗里，茶叶在开水中，沉吟了片刻，慢慢地漂浮、旋转，紧缩的叶片缓缓展开，像沉睡初醒的公主，轻缓地舒展身姿。她是在温泉浴场里游泳的叶子吗？几经沉浮，舞姿优美。雪水的颜色变得翠绿。这清新的绿，给了我心灵的慰藉。我变得莫名激动。茶碗里咕噜咕噜地响着，茶叶翻滚，沫饽堆积叠压在碗沿，像积雪漂浮着，冒出一团一团热气，如雾如烟，清香随之溢出，满屋子萦绕。茶有九难，少一难，就逸不出醉人的香，茶如此，人呢？小凤是陶醉了，她欢呼起来，嚷着要喝。

我取来小瓷碗，用筷子挡住茶叶，把茶汤滤出，清香扑鼻。小凤学着我的样子，用嗅觉先感受茶的香，再慢慢品。清香，细腻，吞咽柔软，顺滑，回甘快。雪水煮茶，果然与众不同。

第一碗茶汤很快被我们喝完。小凤说：“姐，我还要喝，再煮！”我复舀来雪，投在茶碗里，继续煮。我看着雪在茶碗里融化的过程，陷入沉思，它由银白变成无色，由有形变成无形，由固体变成液体，最后变成清浅的绿，它是历经了轮回吗？茶叶在沸腾的雪水中舞蹈，把最后一缕清香释放给了雪水，滋养着我们。我们一碗一碗地煮，一碗接一碗地品，忘乎所以。幸亏遇见了雪，煮了雪水茶。仿佛前世的约定。

事实上，小凤是第一次喝茶，一喝便爱上了，她坚定地说以后还要以雪煮茶喝。她是真正地融入了。像我，爱上喝茶，就离不开了。

我对小凤投去赞赏的眼神，心里渗着一股暖流，是雪水茶暖遍全身的热流，是他乡遇故知的温柔。我们约定，将来，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雪天，我们择一清净山间，相聚于松树下，取松针上的雪煮茶，茶是大山之灵，只有那样的雪才配呀。雪是万物之灵，何时能相遇呢？邂逅了这次，接下来便是遥远的等待了。

小凤不住地点头，不停地念好，两个酒窝里溢满温柔的笑意和允诺。

小凤和我各执其事，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聊。我们杯盏交错，天南海北地侃着，聊过去、现在、未来，聊日子里的悲欣。我们在欢笑声中与雪相对，与茶相融，我们把雪水茶融入了灵魂深处，不再感到孤独。

一炉火，一碗茶，将我和小凤填得满满的，世外的事，早已抛却。

“喜欢雪吗？”我问。“喜欢！”她说。我说：“那叫你雪儿！”小凤是雪一样的姑娘，真诚，善良，长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眸。我喜欢雪，也喜欢雪儿姑娘！小凤咯咯咯地笑。

这个夜晚，在我和小凤的欢笑声中悄悄地过去了。

风停息，雪不再飘，山村里，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