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蓬稻草

韩太国

这个故事是父亲在临终前一年告诉我的。那时他的身体极度虚弱，他拉着我的手说，他不想将这个故事带进坟墓。至今二十多年了，我想我应该将这个故事写出来。

1934年10月14日这天，红六军团第18师52团前卫以急行军速度在中午之后到达龙塘的朱家坝，一阵枪响过后便全部进入朱家坝了，并准备向板桥进发。军团部当晚在翁溪街上宿营。10月15日，军团主力进入石阡的川岩坝准备宿营板桥，拟渡石阡河去黔东根据地。红18师直及52团在向板桥前进中在鹿子坳却遇湘军堵截，红52团只得宿营毛天坝，团部住朱家坝金正昌家老木屋，军团部住朱家坝东狱庙。

朱家坝一带的老百姓因团丁们的反宣传，除非常残疾的老人外早已躲进了山洞或深山老林。老百姓的粮食已被他们藏了起来，几乎所有的瓦房门都锁着。红军战士住下后，只得去田地里挖野菜煮菜汤充饥。深秋的夜晚，有点冷，战士们没有床板、稻草，只好在土石阶上搭地铺而卧。他们有严明的纪律，不准随便进入老百姓家里。

穿着破烂单薄衣衫的红军战士在冰冷的土石阶上，有的背壁而卧，有的蜷缩着身子，有的相互背靠背取暖。他们不敢沉沉睡去，生怕第二天醒不来，同时也害怕驻扎在板桥的湘军偷袭。巡逻站岗的红军战士知道军团首长就宿营在东狱庙里，尽管有红52团在鹿子坳守着前线，但周边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们完全不清楚，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尽责职守，随时等待军团首长的命令。

连日的急行军加之秋寒，宿在毛天坝的战士冷得瑟瑟发抖，战士向班长提议去田里找稻草御寒。白天，他们去挖野菜时发现田里未被老百姓收回家的稻草。班长同意了。战士高兴地向白天发现的稻田摸去。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深秋夜里的寒气让红军战士本能地颤抖着身子，搓着双手。双方在夜幕下都难辨身影。谁也没有说话。恶劣的环境也不允许他们大声说话。

“这稻草是我先抓到的。”两双手同时抓住了一蓬稻草。

“是我先抓住的，应该给我。”身背长枪的红军战士答道。

双方都以为对方是战友，他们都听出了对方的湘音。可是等他们抓着稻草靠近身时，才惊异地发现对方所穿的军服不一样。

“你是谁？”红军战士警惕地询问，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下抓着的稻草，将背在身上的枪抓在手里，枪口指向对方，一拉枪栓厉声问道：“你是谁？举起手来，口令！”

对方一脸漠然地注视着面前的红军战士，乖乖地放下稻草举起双手。“你是谁？口令，不说就跟我回连部，如果你想反抗，我就开枪！”红军战士的声音很果断。

“老乡，从口音你一定听得出，我也是湖南人，我们的部队驻扎在板桥一带，我们连就蹲守在鹿子坳山顶上，那定时响起的嗒嗒机枪声便是我们连放的，目的在警示你们红军不要越雷池一步。我们连几乎全是湖南人。”

“你们是湘军？”红军战士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也来寻找稻草？是暗探吧，跟我回连部。”

“老乡，难道你没听出我的口音？我真是湖南人。我是被抓来当兵的，我也不想打红军，我家四兄弟，有两个被抓来当兵了，我那个被抓的兄弟至今还不知是死是活呢，也不知他在哪个部队。”湘军士兵有些犹豫，声音里带着哽咽，仿佛有东西卡在他的喉管里一样。

“在板桥，我们驻了好几千人，我们连就在前面的山顶上，叫什么鹿子坳。其实我们也不想打你们，因为大家都是老乡，何必刀枪相见呢？我们都有父母，也许明天或后天，他们就再难见到我们了。”湘军士兵朝那蓬稻草瞅了瞅，“你拿去吧，你们红军也很艰难的，看你们穿的，就知道你们过得比我们还苦。”说完，他转身就准备走。

“等等！”红军战士怒喝道，“这蓬稻草，你拿去吧！尽管我们确实过得比你们艰难，但我们的心却暖着，因为我们所做之事是正义的，是为广大人民群众谋幸福的。可你们呢，却站在反动一面，与人民为敌。”

“是，我知道，但我们也没办法呀。出来寻找稻草也是为铺床抵御秋寒，我是私自跑出来的。我告诉你，如果没有长官的命令，我们没有谁愿意向你们开枪。”湘军士兵说完又准备转身离开。他想，红军战士是不会开枪的，即使被抓到他们的连部，红军也优待俘虏，一定不会杀他的，甚至他还想，要是被这位红军老乡抓回去，他就投降当红军，也成为一名红军战士，免得被别人戳脊梁骨。

“等等，你真要回去？”红军战士的口气明显缓和了下来，不再那么充满敌意，他也听出了面前这位湘军士兵的无奈，他们也只服从长官意志，将枪口对准红军并非他的本意。“加入我们红军吧，我确实是湖南人，既然我们是老乡，为什么那么敌对呢？”他说。

“不是我们在敌对，是长官们在敌对。作为一名战士，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都回去吧，就当此事从未发生，也当我们从未见过面。”

“请你记住，我们共同的敌人是侵略者，而不是同胞，就让我们在抗日战场的前线见面吧，老乡，你回吧，就让今晚什么也没发生，不然我们各自都违反了纪律，对吧！”

湘军士兵正准备离去，又突然转身，伸出满带秋寒布满老茧的手，抓住红军战士的手说道：“我会记住你的，老乡，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红军老乡吧。”年轻红军战士说，“记住，带上这蓬稻草，还有我寻找到的这些稻草，你都一并拿去吧，代我向老乡们问好，我们的共同敌人是侵略者，而不是你我双方。”红军战士放下手中的枪，“你去吧，放心，我不会向你开枪的，将来希望在抗日战场上多杀几个侵略者。”

湘军士兵抱上稻草转身离去，“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一定是在抗日战场的前线。”他的声音回荡在夜空，让秋寒的风带去了远方。红军战士紧紧握着手中的枪，他没有端枪瞄准，只静静地看着那位湘军老乡远去的背影。

“我们共同的敌人是侵略者而不是同胞。我们一定会在抗日战场的前线再见面的。”鹿子坳山上的机枪又嗒嗒嗒地响了几声， 他知道那是老乡的枪声在告诉红军，前方有几千人的湘军堵截在板桥一带。

寒风呼啸，抱着几蓬稻草返回营地的红军战士似乎在想，也许明天或后天，就要北上抗击侵略者去了。心里暖乎乎的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部队已经踏上了北上的征程，那面迎风飘扬的红旗在指引着他们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