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 惟
一叶障目,我就摘下这片叶子。
一叶:遗我双鲤鱼
初到尧上,看见“双鱼山”这个地名,我心底仿佛有一扇门砉然推开,刹那间恍惚。我看见许多长翅膀的鱼从这扇门内纷至沓来——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泉枯,鱼相与处于陆,相煦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站在一溜村居前面的小广场上,举目四望,周遭长山翠岭苍莽,围一小盆地中一个小村子,是为尧上。八九亿年前的山脉滋育,二千又数百年的鱼,想必,想必,纵然无“不知其几千里也”之大,也是足供仰望的吧。游目所及,长山线条粗犷嵯峨,全无鱼身应有的柔媚流线,且自顾与云岚缠绵缱绻,毫不理会我的疑问。小广场一侧临河,悬挑出一排长廊,有二三游人临水乘凉,一个赶马车的老哥哥在假寐候客。
“请问老哥,双鱼山是在哪里?”
“就是那中间两个小垴垴。”
顺着手指的方向,就在寨子中间,一幢古祠堂背后,一棵大树影里,两个头尾相接的小丘微微隆起。鱼头的部位各有一棵苍劲的大树,特别是前面那条鱼头边的大树冠盖婆娑,几乎要覆盖了的鱼身和前面的祠堂。鱼身有若许灌木杂树,算不上茂密,姿态倔曲顽强,披着婆娑的绿意。若非有心一问,我也未曾注意这处低调的“文化遗迹”。偶然往来的过客,对这样的蕞尔小丘大概就更加视而不见了。
神交心会多少年的双鲤鱼,居然在这深山的深处留下仙踪遗迹。怎能错过这千古悠悠的邂逅啊。客者何人,远方多远?尺素何在,所书何言?
“请问老哥,这双鱼山有何来历?”
“很早很早以前这个地方名叫大黑塘。有一对成精的鲤鱼从长江里跑出
来游玩,来到这里又热又渴,看到清澈墨绿的大黑塘,就问土地公公大黑塘深不深,土地公公骗鲤鱼说大黑塘深得没底,两条鲤鱼信以为真,一头扎下去,不料塘里的水被一饮而尽,鲤鱼就陷在了污泥里。
“在塘边放牛的小孩看见大黑塘突然咕噜咕嘟一声干枯了,塘底两条比他家的大牯牛还大的鱼在大太阳下流泪摆尾。惊吓后回过神来的小孩连忙折了两枝枝叶宽大的树枝分别盖在两条鲤鱼的头鳃上,飞奔回山上找大人来帮忙解救鲤鱼。一来一回费了九九八十一天,等到小孩和一群大人来到原来的大黑塘,两条鲤鱼已经变成了两个小山,盖在鱼鳃上的树枝已经落地生根,长成合抱大树,鱼的眼泪化成了汩汩泉水。
“赶下山来的人们看见干枯的大黑塘里有大片肥沃的土地,四围青山环抱,鱼眼淌出来的泉水甘美清甜,长流不息。就决定从山上移居于此安家,两个小山就叫作了双鱼山,他们在双鱼山的一侧盖造房屋,兴建家园,在另一边开垦良田,种植稻粮。从此安居乐业,一代一代辛勤劳作,日子越过越红火。他们觉得这样的生活俨然比尧舜之世还安逸,于是随口说是活在尧舜之上,渐渐就衍化成了‘尧上’这个地名……”
故事纯属虚构,情节也伧俗,然而故事中的信物——鱼身化山,抛枝成树,酿泪作泉,在这小小的盆地里历历在目,一一对应。
从祠堂右侧步道即入第一个小山,穿过几丛翠竹,在泉水的叮叮嘤嘤中,眼前呈现清凉的浓荫,一眼清泉积成清澈见底的水潭,再从人工的水渠和原木刳成的导流槽分头流向民居和下面的磨房碾房;在泉眼左手旁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叶栲,当地人称为“猴栗树”,树身需要四五人合抱,高约二十五米,主干雄健伟岸,老干虬枝开枝散叶,巨伞形的树冠开张笼罩数亩,叶片硕大如广玉兰,树枝上密集寄生着墨绿的多花兰。步道从树后直上数步即到小山顶,山顶有亭,曰“双鱼亭”。步道、小亭均是新近打造景点的产物,仓促而简陋;从头到尾不过六七十步,就到了第二个鱼头前,鱼头相同部位亦有一棵高大的大叶栲,大亦需三四人合抱,高二十多米,主干颀秀通直,可以想像其曾经的葱郁葳蕤,俊俏挺拔;而此时此树沉疴,树干若半身不遂,枝叶稀疏,稠密的苔藓和桑寄生在树干上披着喧宾夺主的绿意。右边与民房相邻之间有一小块三角形空地,极潮润,仿佛有水汽无形的氤氲,沾衣欲湿;农户闲置在此的石质小水缸和石质猪槽都长满鲜活的青苔,貌似之前亦是一眼清泉,与前鱼亦在相同部位。默赞造物之手如此奇妙。
后鱼较前鱼修长,从头到尾大约百步。头尾稍尖,中部呈纺锤型隆起,更活灵活现如鱼的形体。山上竹木扶疏,荆棘杂生,较少人畜活动迹痕。对比前鱼“灵泉神树”每日迎送无数泉粉树粉献香许愿,后鱼泉枯树病,犹如弃鱼。曾经的“泉枯,鱼相与处于陆,相煦以湿,相濡以沫”终于将“相忘于江湖”么?
环绕双鱼山漫步一周大约十来分钟。双鱼山一前一后首尾之间是宽不及二米的步道,右边是住宅村舍,左边从前应该是半湾水美土肥的梯田菜园,从前村民们从这条过道进出,宛然门户。如今梯田早已被淘成了池塘,硬化成了活动场,菜园辟成了游客接待中心、民宿客舍。
邂逅尧上双鲤鱼,我仿佛读到了一页页缤纷的“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生活是满足了“加餐饭”的家常烟火之后才有“长相忆”的雅致逸情;首尾相衔的双鱼山,它们的树,它们的泉必是相互呼应和息息相通的,又如何能相忘于江湖呢。反是人为的翻复忽略了双鱼彼此相互依存的存在。我想,应该在后鱼脊梁上也开辟一条步道来,与前鱼呼应,使双鱼依然“相煦以湿,相濡以沫”。而我会携我的爱人来到这里,在这小道上漫步,默想我们的相遇中也因有若许素书的传递让我们走在了一起,从而忘掉生活中的“尧誉桀非”的纠缠,在家常烟火中升起热爱。
二叶:海枯石烂
包溪河在一处平坦的河谷里摆了个S形的湾。一道宛若臂湾的岸边独立凸出一座礁石,迎河面高约十余米,顶上最长处大约六七米,在不到十来平方米的礁石顶上生长着四五棵近千年的古树,四五人才能合抱的树干上附生着苔藓、骨碎补(槲蕨)、常春藤、络石藤等等植物,长满若许杂树,把整个礁石包裹得像一枚绿宝石,在宽阔的河坝一派绿色中它依然显得醒目。最顶上是两棵高大的黄连木,一棵居于礁石的正中高处,一棵在低一两步的地方,仿佛正携手依偎在一起,根的一部分深入看不见的石缝里,甚至挤破了石头,一部分如同凝固的流质一样包裹了大半的礁石。这就是佛顶山下著名的“树包石”。
树包石像一座孤岛耸立在河岸,它脚边的河里斜泊着一幢巨石,石质青黑坚硬,在周边破碎山体土黄、豆绿色的网状页岩系统里,它神色执拗,像天外飞来的异客。巨石形似一艘触礁搁浅折断,行将倾覆的大船的船头,船尖迎向着河流的来向,面向高处的群山,仿若面向大海。每年冷水河翻卷着山洪从佛顶山咆哮而来,这座礁石似乎从未受过冲击,也无一丝潮水侵蚀的迹痕。而在它对面,是一片洪波推出的扇形的滩涂,资料说佛顶山是最古老的自海底隆起的陆地之一,五—十亿年前它就在了吗?树包石所在的河谷砂砾沉积层厚度约六—十余米,它身上的千年古木又阅见了多少轮人世的更换,让我恍然读见了它们的前世——
很久很久以前,一对遥远的岛国的年轻伴侣带着老管家和仆童、船夫在茫茫大海上向遥远的东方进发。一天,他们在大海上遭遇了风暴,在飘摇的汪洋中,他们的船不幸触礁折成两截,他们从搁浅在礁石上的船首爬到一座孤零零的礁岛上。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每天站在礁岛高处眺望远方,希冀看到拯救他们的帆船驶来。年轻人并肩携手站在一起,年经的男子站立在临风的高处,姑娘立在他的旁边,任长裙被海风轻扬着覆盖了半个的礁石,向海风许愿,待海山相见,看海枯石烂——每一天,朝霞染红了他们的发丝和衣裳,黄昏的晚霞又把他们映得金黄,他们乐观地等待,相信拯救他们的船终将到来。他想着他所向往的东方传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先哲孔丘,如他所敬爱的前辈像他内心的灯塔——
“当代的曙光,被选而被爱戴的亚默斯达法,在阿法利斯城中等候了十二年,等他的船的来临,来载他归回他生长的岛上去。
……他独自登上山顶,向海凝望,他看见了他的船从烟雾中驶来。
他的心砉然澄澈,他的喜乐在海上飞越……”
那些的令人愉悦的言辞,前辈经历漫长的等待后收获的幸福的喜乐也激励和安慰着他们的心灵。不知又等待了多少个年代,他们的船始终不来。而不幸的是又一次风暴降临,狂风卷起巨浪,海水越涌越高,他们退到仅能容足的礁岛的尖顶。他的被命运设定的宿命到了:要么永沉大海,要么永世禁锢。一阵悲怆袭来,他张开双手向着铺天盖地压下来的巨浪大叫道:停止吧!时间到了!风浪顿时退缩,巨大浪峰应声化成山脉。年轻人和他的随从们化身为植物——永世的禁锢!他们从此永生不能离开这座岛礁了。轻人化成了一双黄连木,他高举的双手挥满天空,依然顽强地表达着对禁锢的抗争,以至于他的根挣裂了礁石;姑娘拖曳的长裙变成了包裹着半座礁石的树根。他们计年为日,黄连木春天鲜红的新芽是他们璀璨的朝霞,秋天的金黄是他们绚烂的晚霞。老管家化成了一棵重阳木,仆童化成了一棵海通树(铭牌如此,存疑),船夫化成了一棵石楠树。因为凝成山脉的浪峰带着巨量的浪花和泡沫,佛顶山大部分山体的地质是网状页岩,裸露的页岩总是遇风而碎;风暴后退留下的空间成为了平坦的河谷,触礁搁浅的船头依然泊靠在岛礁下方,像巨大的分水尖迎着河流的来向,每年的洪水在这里会侧身转向。而老管家已经太老了,倒下了。
又二千年后。路人甲来到这里,面对这执拗挺立着的石头和树,他闭目静思默想。
——我曾经自问,最高的群山来自何处?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高山来自深海。
徘徊良久,他在礁石上写下“海枯石烂”四个字,字浅意深,未敢留落款而遁,不知所往。
三叶:包溪之往
佛顶山东南麓包溪河一侧是古时石阡到镇远的重要驿路,是贵州“茶马古道”的重要节点之一。上溯到久远的年代,它是石阡南通滇楚的经贸要道,旧志上称为铁厂驿(驿站驻地在今天的坪山乡政府所在地),石阡的茶叶、桐油、兽皮毛等土产常由人力挑运到镇远转水路上下湖广,来阡赴任官宦和阡人出山也多由此驿路进出。我们在旧志上常读到来石阡官宦及阡籍文人士子远行途次题咏,包溪路途中“将军岩”“打杵岩”等醒目的天然路标常在他们的诗词中呈现。
佛顶山自唐代即有佛教传入,历代古寺庙成群。行商大贾、官宦学子、贩夫走卒络绎于此古驿道,这些常年奔波的旅人于道途歇脚盘桓,求财、求福、求平安,寺庙就成为最方便的去处;乃至 “黔中郡县乡村,来朝拜者如归市矣” 广大善男信女的献供,也就成为僧尼等类寄生群体的供养来源。即便在清代咸同二十余年间贵州红白号军、清庭官兵、地方团练武装在黔东、黔东南相互厮杀,掠城夺屯,屠村焚寨,战乱最为惨烈的时期,山高林密的佛顶山也成为一处民众及大户富家避难之地。
佛顶山山体巍峨,深谷夹沟纵横,林木蓊郁,旧时常有毒蛇猛兽出没。位于东南面的包溪河在雨季从佛顶山上带来大量砂砾和腐质土,千百年来在河谷堆积,构成了包溪河十多里藕节状曲折而平坦的河谷平坝;河流平缓,滋育了两岸良田沃土,土地肥沃,山珍鱼米丰足,使这里荒僻封闭而又能自给自足。一九五0年代末至一九七0年代一个时期,它一度是石阡国有林场及知青农场所在地之一,并曾经在包溪“下庵”一带栉比而设了“五七干校”、农技职校和卫校,学校除就地征用“下庵”寺庙改造作校舍外,增建新校舍所需的砖瓦木料等悉由拆毁附近几座大寺庙获得。当年学校都有一条铁纪律:傍晚后师生均不允许出校,晚上必须门窗紧闭,以防毒蛇野兽攻击。
包溪河谷两岸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曾长期是县城乃至龙川河下游毗邻思南县地方建筑需求的木材来源之一。特别是杉木、松木、柏木,因为原木体态通直,易于加工,木材抗裂、抗拉、抗压等物理性状优良,是本地人们喜爱并常用的三大建筑木材。在木材买卖限制相对宽松的时期,有毗邻县乡客商进山采购砍伐,甚至有职业伐木工人队伍,本地村民也零星砍伐木材换取生活物资。为了把巨大的原木运送下山,伐木工人在倒地的原木旁就地掏出一条瓦沟状沟槽直下河谷,铺上黄泥夯实浇水淋湿,成为运送木料下山的土“滑道”,粗大的原木被撬上滑道,在伐木工人们喊着号子连拖带撬下梭下山去,其中不乏需数人合抱的巨大原木。砍倒的原木,黄白的木屑,断干残枝漫山遍岭,长达几里、十几里的黄色“滑道”在远远近近的山脊上像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砍砍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木料堆满了包溪河岸,既是等待干燥,也为等待包溪河涨水季节把木料扎成木筏木排顺流漂运出山。这些木排经历包溪河下游的九滩十八湾甚至暗河溶洞,最终漂流到县城龙川河集散。传说曾经有一个时期林木管理失控,伐木放排达到疯狂的时候,龙川河水面密密匝匝地浮满了木材,岸边居民常弃桥不走直接从木排上往来,如覆平地;这些木料一部分在县城若干个码头上岸集散,其余继续顺龙川河“漂流”到思南的兴隆场、塘头,再顺流进入乌江到达思南县城乃至更远。
相对大众化的松木、杉木、柏木三大木材,在外人看来非常珍贵的栎、栲、檀等等材质坚硬的阔叶树材,土人以为“杂木”而已,由于材质坚重刚硬,难于加工,在房屋建造、家具制作中基本不愿用到它们。除少量用于制作重要生产工具如油榨房,水碾房的榨锤和自制机具轮轴齿轮,农具锄把,镐头把,木匠用的大小刨子等物件之外,大量的硬木被用来烧制木炭。这类木材烧制的木炭土人称为“钢炭”,意为其火力强劲,燃烧持久。事实亦如此。每年冬季,包溪等一带山民挑着一担担“钢炭”在毗邻县乡集市售卖,赶场天县城的万寺宫一带排起三四百米的木炭市场,既是山民的重要经济来源,又满足了广大城乡居民生活取暖燃料所需。
随着进山公路通车,解放卡车让木材运送变得快捷容易,国营林场在树包石所在的河坝上建起林业站和木材购销场,林木管理逐渐规范,终于一步步结束无序买卖砍伐木材、无序“放排”的历史。但因为长时间的无序砍伐买卖,包溪—尧上一线目力可及的山上松、杉、柏等成熟林基本砍伐殆尽,依靠做木料生意讨生活的村民,又转向砍伐阔叶林“杂木”烧制木炭谋生。每逢赶场天,村民起早贪黑地挑着上百斤的木炭走几十里山路到周边县城集镇、乡场及贩卖,随着林木资源减少,生长了几百年上千年的古树杂木也成了木炭原料;也因珍稀古树遭到掠夺性砍伐,严重破坏佛顶山珍稀植物资源和生态环境,一度惊动到国家机器顶层,伐木烧炭之风由是被严控和禁止,木炭市场随之渐次被取缔,长期靠山吃山的村民又一次面临生活困境。
佛顶山先后列入省级、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山水观光、生态科考、丛林徒步、探险等旅游项目次第推广开来,逐步建立起集"食、住、行、游、购、娱"为一体的乡村旅游线,树包石所在的河坝上建立起了贵州首家自然教育基地、珍稀动植物科研实践基地以及科考露营基地等。村民通过发展生态养殖、开发旅游产品、兴办农家乐等生产、服务行业,生活日渐丰裕,终于彻底告别了靠砍伐林木讨生活的日子。如今包溪——尧上一线的次生林植被、整个佛顶山都更加蓊蓊郁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