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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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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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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寻找铁塔


(原载《梵净山》2022年第2期

作者简介:若非,原名陈恩贵,男,穿青人,中国作协会员,拖拉机诗歌沙龙成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北京文学》《山花》《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辑有《哑剧场》《花烬》等作品出版。现居贵州毕节。


寻找铁塔

若非

 

黄昏就要来了。我们决定去寻找铁塔。是老茶的主意。当他吐着酒气作出这个决定时,我有些难以置信。你疯掉了吧?我问他,咱不闹行不行?必须去,他斩钉截铁,是不是兄弟,是就一起去。我有些为难,但还是答应了他。谁让我们是好兄弟呢?

一定能找到的,老茶说,沿着这条路,一定能走到铁塔的地方,传说那里有一片黑森林,草地很大,有人在那里野炊,弹吉他,唱歌,跳舞,年轻的姑娘们穿着美丽的衣服,好像永远都不会老去。

可是我们去干什么呢?我竟然相信了老茶的鬼话,谁也不认识我们,我们去干什么呢?

管他呢,这么说的时候,老茶跳下了乒乓球台,大步流星地,走吧,反正在哪里都一样,我们在铁塔那里过夜,也是一样的,你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吗?

原本是有的,但现在可以没有,谁让我们是好兄弟呢?为避免他出什么事,我只好跟着老茶晃动的背影走。

反正在哪里都一样,不如去看看铁塔。老茶说。

那就去看看铁塔吧,是时候去看看铁塔了。难道不是吗?老茶又说。

铁塔在哪里呢?我们都知道,铁塔在学校的西边,几座山的那边,夏天天气好的时候,从窗户望去,远山会像一幅水墨,层层叠叠荡开去,铁塔就隐隐约约坐落间,到了深夜,塔上有一盏灯,忽闪忽闪的,很是美丽。但是铁塔在哪里呢?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俩没去过,我们认识的人都没去过。谁会没事去找一个遥远的毫不起眼的铁塔呢?除非他脑子坏掉了。

但我们现在就要去找铁塔了。就是现在,黄昏即将降临,万物将被黑暗笼罩,人们都是归程,而我们却要选择出发。

好吧,那就走吧,只要你别摔倒,别死在路上。我对老茶说,要不是你喝醉了,我才不和你去找什么铁塔呢。

我没醉,老茶打了一个嗝,孙子才醉呢,你就不想去找铁塔吗?你一点也不想去看看铁塔吗?就算什么也不做,就是去看看,单纯看看,你也不想吗?

好吧,我说,好吧,我是有一点的,那我们就走吧,但愿天黑之前,我们能回来。也许铁塔也希望有人去看看他,我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和舌头了,铁塔也这么希望的吧。

我们认识铁塔,是因为雅馨。确切地说,是因为雅馨写的一篇文章。

大一刚进校那阵子,学校百团大战,各大社团踊跃招新,沿路派发海报招揽成员。我们就是在文学社的报纸上看到雅馨的文章的。那天老茶刚从外面回来,咋咋呼呼地,嘿,兄弟们,还真有意思,这文章。他将一张报纸砸在狭窄的书桌上,灰尘突地腾起,弥漫开来。一点不夸张地说,那张轻飘飘的文学社报纸被他砸出了一种豪掷千金的感觉,结果他夸张的动作并没有引除了我之外其他室友的关注,只有我默默地拿起了那张报纸,并读完了雅馨的文章。

梦中的铁塔

作者/雅馨

……

我想,那一定是最美好的地方,摇曳的花朵有少女的脾性,而我,将立志做一株野草,紧紧守着属于自己的一朵花……当我于深夜醒来,在寂静的深夜的宿舍中,我恍然觉得,我才是自己梦中那一朵,盛放的花朵……

如果可以,我将沿着漫长的天际线,去到那遥远的铁塔身边,他会守护我,让我继续盛放,再在最美好的年华枯萎,死亡。我将化作泥土,守护在他身旁。

……

那时候我青春年少,刚入大学,紧绷多年的身体突然释放开来,恨不得来一场恋爱的甘露。是的,我把自己当做了她梦中的铁塔。读完文章,我感动不已,爱得不得了。我对老茶说,这一定是一个美好的姑娘写的。老茶若有所思,并没有回答我,他走到阳台上,指着对面遥远的天空,你看,是那个铁塔吗?铁塔?我眼看过去,只看见灰蒙蒙一片。你仔细看,老茶说,两座山的山脊线之间,是不是有一座铁塔。我认真地看了许久,终于发现了铁塔模糊的轮廓。好眼力啊,我说,我从没注意过。老茶说,夜晚的时候,还一颗灯闪来闪去呢。

一时间,我们站在阳台上,两个刚进大学的算不上熟悉的大学生,傻傻地看着远远的模糊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铁塔,陷入了沉默。

半晌,老茶说,嘿,兄弟,我们可以加一下这个文学社,万一这姑娘就是文学社的呢?我想也是。

我们本来想爬上宿舍楼,再一次辨认铁塔的位置,再去寻找。可是我们在宿舍门前被宿管阿姨拦住了,曾经的“光棍楼”已经改作女生宿舍,据说还换了称号,叫“白富美楼”。大楼阴森,管理严格,早已不是数年前的模样。进不去宿舍楼,我们只得作罢,折身从宿舍楼旁边的小道上下山。

就是从这里下去的,老茶告诉我,大二那年文学社活动,我们到对面的山坡上读诗,就是这条路。

我想起来了,大二那年的山岗诗会,正是沿着这样的蜿蜒小路下行,跨过一段铁轨,穿过一片水田,爬到只生草不长树的山坡上。而铁塔正在那个方向,如果我们爬上当年山岗诗会的旧址,再下到那边的山谷,再爬上另外一座稍高的山坡,这样再多翻过几个山坡,也许就到了铁塔那里。

山岗诗会,你还记得吗?我问老茶。那年,山坡上,我们围着火盆,跳舞,就是在那里,遇见了——

我没再说什么。我们是在那里遇见雅馨的,但我在最关键的时刻,止住了话,把雅馨锁在了我的喉咙里。老茶看了我一眼,那真是个操蛋的活动,一群疯子,朗诵自己写的诗,写的什么狗屁嘛。老茶看了看我,我没说你啊。我是我自己的王/你就是我的后……哈哈,老茶说,你记得吗?当时那个社长,叫什么?王什么?我说我不记得了。老茶说,就是他朗诵的,我就记得这句话。对了,你还写诗吗?

我一愣,我还写啊,只是很少,我现在主要写小说。为什么?小说稿费高嘛。老茶说,发表了吗?我怔了一下,快了。这是我写小说的第二个年头,但我还没发表过一个小说。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发表的,所以我从未放弃。当然这些我没告诉老茶,他现在已经完全脱离文学,他知道我还在写作,但其实并不关心我写得怎么样。

如果有机会,我想揍那个姓王的社长一顿。老茶突然说,他妈的。我说,法治社会,打人是犯法的,你就想想吧,再说了,人现在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呢。

山岗诗会只举办过一次,是夏日快结束的某个黄昏,我们一群人爬上山坡,坐看夕阳。大家都还不熟悉,我就和老茶低头聊天,品判女社员们的姿色。我们很失望,粗略看去,女社员们都不怎么样。夕阳掉下山头后,我们开始吃零食,美名其曰“野炊”,吃完天就黑了,山岗朗诵会正式开始。雅馨是在朗诵会开始一阵子才出现的,这么说也不对,雅馨一直在场,只是我们不认识。我和老茶自顾自玩乐的时候,耳边传来一个女声:大家好,我是雅馨。掌声很快淹没了雅馨的声音,我和老茶不约而同看向朗诵的地方。

雅馨实在是算不上美人儿,难怪一开始我们就没注意到她。但她声音好听,读起诗歌来很是动人。她读的是汪国真的《远方》。我们心里挺失望,一来是因为她和我们想象中的样子不一样,二则是她竟然读的是别人的诗。在我们的想象里,雅馨应该是长得很美,诗文都很棒的女孩儿。一诗读毕,雅馨还补了几句:远方,远方是什么?大家面面相觑。雅馨指着天空,自问自答:远方啊,就是铁塔所在的地方,夜晚闪烁的灯火,是你眼中放射的光芒。

于是现场再一次掌声如小雷动。

我和老茶忘记了鼓掌,怔怔看着雅馨指的方向。那夜星光闪烁,非常美好,却单单寻不到灯塔的踪迹。我们再次大失所望,回过神来,王社长已经开始朗诵。就是被老茶死死记住那一句,当他读完“你就是我的后”时,眼睛盯着雅馨。这回,我们的失望转到了王社长身上。什么出息?老茶说,王社长眼光不行呀。也不能这么说,我说,社长虽然丑,但人家好歹算个领导。老茶说,我说雅馨,质量一般呀。我说也不对,人家有才华啊。老茶看着我,无言以对。

诗会结束了,美好的星辰也沉没了,夜色笼罩四野,远处的学校宿舍漏出点点灯火,看着美好,却照不到脚下的路。大家显然没料到天气预报这么不讲规矩,更没想到好好的星光竟然会偷偷溜走,毫无防备的人们借着手机电筒光照摸索着下坡往学校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老茶走乱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雅馨走到了我身边。啊,她差点摔了,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她紧紧抓着我。她的手很暖,很软。我一愣,师姐。她笑了一下,黑暗中看不清楚。我读过你的散文,写那个铁塔的我问她,你去过铁塔吗?乱写的,她显然对我突然的夸赞有些不适应,没去过,但我想有一天,我会去的。

后来,我曾不止冒出想和雅馨去一次铁塔的念头,但都未能成行,她并不喜欢折腾。有些美好的东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那些美好的,就留在心里吧。她对我说。那么我们呢?我问她。她狡黠一笑,我们呀,先远观,再亵玩,既要放心里,也要放身体里。

老茶对我和雅馨谈恋爱这事表现得深感意外,但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她也不丑,还有才华,我是没机会,不然也可能会喜欢上她呢。他这么说时,我冲他扬起了拳头,说出了一个字:滚。

现在,黄昏正在盛大降临。学校已经是身后之物。我们的脚下,路很窄,其中有一段,是狭窄的田埂,走在上面时,脚底软绵绵的。稻谷已经收了,收割稻草根短短地隐没在水中,在它们之间,天空渐渐变得阴郁。

已经是秋天了,风没来由地吹了起来。风一吹,我感觉自己酒又醒了许多。我有点担心老茶掉进水田,然而他却非常稳重,可谓蹄疾步稳,快步走在前面,好像没喝酒一样。你不冷吗?我看见老茶痉挛地收了一下肩,我感觉有点冷了。冷,老茶说。我说,要不我们回去吧。老茶说,来都来了,继续走吧。

穿过田地就是小坡。坡面还是没长树,荒草铺满地面,毫无生气地耷拉着。这就是当年山岗诗会的小坡了。那次山岗诗会后,文学社再没办过山岗诗会,我们都没再回来过。好几年了。小坡一点也没变,它被人们闲置在这里,没人想到过,要在这里种一棵树、栽一根电线杆,或者建一个小房子。像被遗弃的。连飞鸟都不曾衔来一些野草之外的种子。它就那么荒着,闲着,一层不变地待着,跟我们很像。这些年,我和老茶,就一直待在学校这片地儿,变化仅仅是从读书到工作,从住宿舍到住学校外的民房。我们站在小坡上,回望学校,感觉学校很遥远,再看远方,远方更遥远。我们都没有说话,悄无声息地从另一边下坡。

恋爱后,因为我的原因,雅馨和老茶也很快就熟了起来。我们常常一起吃饭、喝奶茶、逛校园,偶尔也出去参加活动。一年后,雅馨成了常务副社长,有点宰相的意思,就是在社团里上面只有社长了,于是我们一起出去参加活动的机会更多了。那真是美好的时光,喜欢的人和要好的人都在身边的感觉真棒。那时候,我们都知道王社长对雅馨有想法,为此我和老茶还相互配合去王社长面前耀武扬威过。雅馨知道后对我们的行为嘲笑了一番,觉得我们幼稚,无知。果真是小师弟啊,她说,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情来。小师弟怎么了,小师弟不也一样拿下师姐?我很得意地回应她。

美好的日子总是缺少可书写的部分,一年多时光,流水一般悄无声息消失了。我们大二快结束那时,雅馨大三就快结束了。那是一个周末,我因为心情不好,加上有选修课要上,就没陪雅馨去校外参加活动。那是一个全省会城市的高校文学社团的联合会,雅馨带着我和老茶一起参加过几次,人多半是熟面孔,内容也无非是相互吹嘘和自我重点吹嘘,最大的意义莫过于是因为雅馨带着了。下午上完选修课,我感觉状态好多了,给雅馨发信息,她没回我,我估算着时间,雅馨活动该结束了,想着去校外买点日用品,顺道等雅馨回来。从超市返回途中,在公交车站远远看到两个熟悉的影,牵着手从公交车上走了下来。

我和老茶大打了一架。我以为老茶会让着我的,他哪里还有理还手啊。如果他不还手,我打两下也就算了。没想到他还手了,手还挺重,所以扭打成一团,把宿舍的桌椅都弄倒了,室友们不明就里,边问为什么边拉架。我们俩闷着气,他扭着我的一只手,我死死抓住他的头发,就那么僵持着,谁也拉不开,直到宿管赶来。我们被叫到了宿管办公室,又送到了宿管中心,最后交给了班主任。为什么打架?班主任问。我们都不说话。班主任苦口婆心,劝了我们半天,说无论什么误会,都要克制,要理性,要懂得用合理的方式处理问题。你们懂了吗?班主任最后问。我们都不说话。班主任说,那只好交给院里了。我们俩异口同声地说,懂了。班主任满意地把我们放了。

我们一前一后往回走,谁也不和对方说话,像两个赌气不说话的小孩。快到宿舍了,我停下来,说,怎么回事?没怎么回事,老茶说,我不懂你说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没开始。为什么牵手?没牵手。我都看到了,我瞎啊。牵手了吗?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还沾着血迹,真的牵手了吗?我顿时火冒起了。老茶突然说,既然这样,我也不管什么了,我要和雅馨在一起。我杵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之后,因为不想和老茶相处,我搬离了宿舍,住进了学校外的民房里。我没有和雅馨联系,雅馨也没联系我。我们静悄悄分手了。我不知道我们分手的原因是不是因为老茶,我也无从确认分开后她有没有和老茶在一起。我唯一确定的是,从始至终我都没有问过雅馨那天在公交车站看到的事。我花了两天时间,接受了和雅馨分手这个事实,但另一件事却死死地梗在了我的心里。我退出了文学社,拒绝了一切学校里的文学活动,开始写诗。那是最高产的日子,有时候一晚上要写十来首诗歌,不是爱情诗,就是批判诗。很快,我的诗歌就在省内的报刊发表出来,成了省内冒头的校园新锐诗人。苦难出诗人,还真是有道理。

老茶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这个场景让我想起那次打架后返回宿舍一路的场景,只是顺序颠倒了。黄昏结束之前,几颗星辰从天边冒了出来,现在,星辰越来越多,月亮也挂在了天上,像是专门为了配合我们,它们发出的淡淡的光,正好可以微微照亮我们脚下的路。学校已经在山那边了,回头看时,还能看到高高的教学楼顶,在夜色里影影绰绰,已然分不清哪栋是哪栋了,但我们都知道,那里,暗夜中矗立的楼宇,就是我们曾求学的学校。

我们有时候走在大路上,有时候小路上,有时候是一段高低不平的土地,有时候又踩着一堆乱石。我想起出发前老茶说的话,问他,关于铁塔,你到底知道多少?老茶说,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一样多。我说,那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一片黑森林,草地很大,你还说有人在那里野炊,弹吉他,唱歌,跳舞,年轻的姑娘们穿着美丽的衣服?老茶累了,停下来,找了块石头坐下,雅馨告诉我的。

我们之间,已经有很久没有提到雅馨了。可能我们彼此都在心里提了很多次了吧,但明面上,已经很久没有提了。雅馨意味着我失败的初恋,也意味着他对我的背叛和我们的决裂,更意味着我们共同的失败。

我没有接老茶的话,其实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老茶以为我生气了,兄弟,这事不会现在还生气吧,你不是早就放下了吗?我抓起一块石头,掷向远方,在不远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几只鸟惊飞而起,叫着飞远了。我说,她也是骗你的吧,她去过?老茶说,那我不知道,也许跟别人去过呢,谁知道。

我想了想,问老茶,那你们到底有没有在一起呢?在我之后。这是我第一次问老茶这个问题,原来从没问过。从心底里,我一直很矛盾,希望他们在一起也害怕他们在一起,希望是,如果他们在一起,说明是两人背叛了我,我可以安慰自己,是贼人老茶横刀夺爱。不希望是,那将意味着,老茶并没有完全背叛我,可是那样又意味着,我们分手并非有人插足,而是她觉我的真的不够好,这是多年里一直梗在心里的事。两方面于我,都有安慰和痛苦。

老茶给了我一个含糊的回答,在一起过吗?在一起过的吧,说来对也不对。他反问我,后来的事情你不是知道了吗?

后来的事?后来的事就是我最后一次见雅馨,那时候她即将毕业。那阵子校园里总能看到毕业生穿着学士服到处拍照留念,雅馨是其中之一。那天我从图书馆出来,穿过楼前的木桥时,看到雅馨和几个人在那里合影。我一愣,想转身,她已经看了过来。是她先叫的我,是你呀,你怎么在这里?我有些尴尬,只好放弃躲避,路过你们拍照?她说,嗯,毕业了。我说,挺好。她说,你最近挺好的吧?我说还行,就是那样吧。她说,诗歌写得挺好,我读过一些。我说谢谢,你呢,很久没看到你的文章了。说完我就后悔了,这意味着,我一直在关注她。她也有些意外,你在关注的啊?我说,社团报纸每期都放在学院门口,我常路过的时候看一看。她笑了一下,我也一时无话,正当我感觉差不多可以说再见的时候,她突然说,你,有女朋友吧?我不回答她,反问,你和老茶呢?她愣住,显然没料到我问这个,但她很快就老道地说,老茶啊,你说呢?我们的谈话,是以她对我的忠告结束的。她说诗歌是好,不过养不活自己,我觉得你可以尝试其他一些能赚钱的行当。我心里有些不爽,散文也一样养不活自己。她笑了,所以我不写了。我愣在那里,无言以对。这时,有人在远处喊她,雅馨。我循声望去,是那个我和老茶都很讨厌的王社长。我得走了,你好好的吧。她跑过去,两人牵着手走了。

雅馨和王社长牵手走了后,我傻傻站在原地,觉得心里很委屈,我怎么也么想到这个结局。我想也没多想,就给打架后再没联系过的老茶打了个电话,我说雅馨和王社长在一起了你知道吗?老茶在那边愣了半天,说我也早就想问你了,文学群里早就爆出来了。我说老子早就把所有群退了。老茶找到我,我们喝了一顿酒,叫嚣着要去打社长,我们在学校里逛了很久,骂了一路,然后蔫蔫地回去睡觉了。酒醒后,老茶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他说老子觉得我们真搞笑,那时候还打一架,闹到班主任那里去。我没回复他。他又说,怎样,还要打社长吗?我回了一个字:滚。

暑假结束后,我们就大四了,我搬回到了宿舍。原因有二,一是一半室友都出去住了,且大四课少,宿舍很空,而我住外面也挺费钱的;二是和老茶的关系缓和了。如果不是这样,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不会有今晚这段旅程。

我感觉,我们离铁塔已经近了。说这话时,老茶指我看着远方,我确定,它就在这个方向。可是,我说,如果真有铁塔,不是应该有灯吗?我们曾经无数次在宿舍的阳台上,看到铁塔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的光点。而此刻,夜空中只有静默的星辰,再无其他。老茶只好说,我也说不上来,可是能怎么样呢,已经在路上了,就继续走吧。

已经在路上了,就继续走吧。时间也正是这样,像漫长旅途,我们是其中的匆匆行人,愿不愿意,想不想,我们不都在里面埋头向前了吗。于是我们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向前走。只要背离学校,循着一个方向一直往前,总是会找到铁塔的,或者找到那个被我们当作铁塔的所在。一定会的。

大学毕业后,同学们北上的北上,南下的南下,有的去了远方,有的回了家乡,而我和老茶都留了下来,成为“校飘一族”,一起在学校附近租房,住了下来。老茶参加公务员考试,到附近的某个区直部门工作,我呢,辗转几个地方,在一家行业报纸做起了记者。每天上午六点,我们都准时起床,各自穿过大半个城市,去上班。我们不做饭,都在单位食堂吃,偶尔晚上出去喝两杯啤酒,大多时候顺道进学校里逛逛。我深夜十一点左右开始写作,一点左右睡觉,这个期间老茶一般都在打游戏。住了快一年,老茶搬走了,因为他觉得不方便。过了没多久,老茶恋爱了。我恍然大悟,难怪这厮说不方便。

那一阵子,我和萧玉打得火热。是萧玉主动找的我,她是文学社的师妹,加我QQ,和我聊天。我说我早就退出文学社了,没想到还有人会找我。萧玉说在文学社旧报纸上看到我的文章,很喜欢,网上一搜,就搜到了微博,微博资料里有联系方式。我聪明吧,末了她俏皮地说。我们俩已经见过几次面,老茶搬走差不多半个月的样子,萧玉约我见面,我们去河边走了走,回来已经深夜了,她说你陪我学校里再走走,我说你不累吗,她说和你在一起千山万水也不累。我感到有些不习惯,我们又不是在谈恋爱。我们逛完学校,凌晨了,她说回不去了,宿舍早就关门了。我说还是去试试,她说,不用,铁定关了,你收留我一晚吧。我很想收留她,却又莫名很害怕。我脑海里冒出雅馨来,冒出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我说算了吧,你还小。她说我哪里小,哪里小了,你看都没看。她直直地看我,让我心里发毛。然后她说,那你请我喝点酒。我们就去喝酒了。半夜我懵懵懂懂醒来,手碰到一个女人的脊背,光滑得几乎像一条游鱼,在夜的海洋中静静徜徉。我自己被吓了一跳,惊坐起来,萧玉也被我吵醒来,把我拉倒睡下去,翻身一只手压住了我的胸口。我感觉她的手很重,像一块巨石。我着实还不习惯床上多出这么一个其实还算不上熟悉的女孩来,浑身感觉不自在。

那晚上后半夜我失眠,脑海里反复想着雅馨。和雅馨在一起的时候,一般周末我们会出去住。大多时候我一夜醒来几次,可能是因为身边多了一个人的原因。我醒来时雅馨多半在玩手机,我说你能睡了吗,她说能,我能把你睡了,于是我们就做一次,我疲倦睡去,再醒来,她又在玩手机。好像每次醒来她都在玩手机,好像我们一起在外过夜的夜晚,她都是不睡觉的。她好像永远精力充沛,至少在那件事上是这样的。我很累,却又热衷于此。

深夜中,我反复问自己,为什么对雅馨如此心心念念,是因为爱吗,还是因为那个夜晚,那个难忘的夜晚?后来的很多时候,当我想起雅馨,就会想起那个夜晚,想到那个夜晚,我就感到气馁,就会自己打消掉联系雅馨的念头。可是切切实实地想着雅馨的,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不是喝了点酒,我相信自己能管住自己的身体不和身边这个叫萧玉的女孩发生任何事情。

我的思绪回到萧玉身上来时,心里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愉悦。心里是快乐的,身体也是。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她的手上,慢慢从手臂移到了肩膀、脊背、胸上,她再次慢慢醒来,要命地紧紧抱住我。我们身子滚烫,像两枚燃烧的火种。而后再度睡去。

那一夜,我梦见了铁塔。苍茫夜色中,静默群山后面,山脊线条勾勒的简谱里,一座铁塔高高矗立,上面有三颗大灯,使劲儿地晃着我的眼睛。醒来后,我问萧玉,你知道铁塔吗?她有些不解,铁塔?对,铁塔,从学校宿舍就可以看到,在学校的西边,远远的山上。她愣住了,一会反应过来,可我的窗户对着东边,方向不对呀。我没有再继续问,也许铁塔根本就不存在吧。

现在想想,我们竟然要去找一座我曾怀疑不曾存在的所谓的铁塔,真是太疯狂了。可是我们已然在路上,像生命中的很多事情很多经历一样,莫名其妙就发生了,像一块透明胶,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我们多么努力,却甩也甩不掉。 

我再度怀疑铁塔的存在。没有人描述过铁塔的具体位置,在什么地方,哪座山上,周围有什么。“学校的西边”这样的描述,太笼统了。就算我们一路向西,就算我们最终真的看到一座铁塔了,就算我们就认为那是我们的铁塔,那么它,真的就是我们的铁塔吗?真的是吗?

老茶被我绕晕了,说你他妈能不能不说话,我现在眼都花了。在几分钟前,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屁股兜儿都摔破了,正漏着风呢。你想让我再摔一跤?他问我。我说,能让我们误会为铁塔的东西太多了,比如,夜晚的鬼火,会不会被我们误认为是铁塔上的灯盏,比如,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懂吗?

我当然懂,老茶说,海市蜃楼,不就是虚无嘛,科学知识怎么解释来着?我可不想去解释什么是海市蜃楼,我只知道,我们有可能太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但是我们还能怎么样?老茶问我,还能怎么样呢?我突然陷入悲伤,是的啊,还能怎么样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终于爬到了有一座小山坡顶上。回头看,学校已经看不清楚了。突然,从远远的地方,射过来几束光,照得我们眼睛有些无所适从。我们像被突然暴露的小偷,毫无遮拦地被光照笼罩了。老茶眨巴着眼睛,最后眯成了一条缝,看,铁塔,是铁塔。

是铁塔啊,他大叫起来,是铁塔,就是铁塔。他使劲摇晃着我。

我学着他的子,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又把眼镜摘下来,反复擦拭几遍,戴上去,眼睛慢慢适应了突然射来的光线后,终于看清楚。是的,在相隔一个山坡的坡顶上,确实有一座貌似铁塔的建筑,像一幅简笔画挂在那里,光线是从塔下射过来的。难怪我们看不到那些闪烁的光点,因为塔上的灯并没有点亮。

如果不是因为塔下突然亮起了灯,也许我们到了也不一定发现铁塔。像人生一样,如果一个人对你灭了所有灯盏,关掉所有热源,就会彻底从你的生活中消逝而去,沦为虚无。这是现实给予我们的幻觉,因为所谓的虚无,并不意味着不存在。那些灭掉灯盏关掉热源的人,并不代表彻底从你的生命里、内心里撤离。

现在,对我来说,雅馨就是那样一个人,我知道她存在,但仅仅是存在,像一个符号,被涂写在白纸上,使劲,啥也不掉,但纸张那么轻,风一吹就动起来,手一拈就飘摇。她似乎真只剩下一个名字了,梗在我的QQ列表和手机通讯录里,QQ头像始终灰色,我偶尔会进空间,发现她的动态还停留在毕业那时候,好像她毕业后就舍弃了这个即时通讯工具。再后来有一天,我发现她的空间关了,我再也进不去。知道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打电话问问,打开通讯犹豫半天放弃了。我想,也许是王社长发现我进她的空间了吧,如果他们还在一起的话。

我想起什么,问老茶,你雅馨还有没有联系老茶说,怎么,你还想吃回头草吗?

我很无语。就问老茶你们有没有联系。老茶说,没有,人家可能早把我们忘了,不对吧小子,你不会还没那啥吧?我说别他妈胡说八道,我就是随便问问,她文笔挺好,不写浪费了。

老茶搬出去后我们见面就少了,主要是他谈了恋爱,而我有了萧玉。有时候,我们会出来吃顿饭,在周末的时候,四个人,去那些以前读书时常去的店,吃熟悉的味道,饭后在学校里走走。多年过去了,学校像一个宽容的庇护所,把什么样的我们都包容了。我们早就不再谈论文学,也不再谈论往事,因为往事容易扯到雅馨,那就不好了,萧玉和老茶的女朋友肯定不愿意听雅馨的事。多半时候,我们讨论工作和生活,他的工作很枯燥,每天接不完的电话,做不完的材料,布置不完的会场,发不完的传真。你不知道,我他妈都要抑郁了,老茶说,还是你好,记者、编辑,文化人,多自由,还可以写写诗。我告诉他已经好久没写诗了,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小说,但什么都没写成型我也没告诉他,我的生活怎么样,那些为了采访一个毫无意义的破会议大清早赶车时的心理活动,那些编发狗屎一般的副刊文章时的心,那些同事之间为着蝇头小利相互背后下手的可恶,那些被领导以一个报社编制允诺做这做那最终啥也没有的无奈……谁的日子好过呢,每个人都看起来很充实很忙碌,背地里都是一地鸡毛,破败和腐烂,只有自己知道。

老茶说,我想辞职,去一个全新的地方,过全新的生活,像你一样就好了。

我说你可别,你现在就挺好,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也想辞职,这种日子我是受够了。

我们说了好几次,都是在酒气熏天的时候。然而第二天一早,我们还是从学校附近醒来,摸黑穿衣,洗漱,告别熟睡中女友,各自回到现实的岗位中来,他继续一天的打电话发传真写材料布置会议,我继续一天的采访写稿编辑发稿联系作者等。这日子已经过了快两年。

 毕业两年半的样子,也就是前天,周五,雅馨突然亮了,她像一个神奇的装置,想熄灭就熄灭,想点亮就点亮。那天我正在准备周末的文化周刊,稿子几乎已经定了,正在校对,她神采奕奕的QQ头像突然抖在我的界面上,嘿,你还用这个QQ吗?我看到的时候愣住了,心里说不上来的欢喜和忧伤,我说,是的。她说加你一下微信吧。我说好。我们加了微信她又说,嘿。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立马就来了第二句,最近怎么样?

挺好。

工作呢? 

在报社,又采又编,你呢?

这些年如何?

就那样,我说,住在学校附近,就那样子。

其实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意外。

别人告诉我的。

谁呀?

不重要,你就没想过,改变一下现在的状态?其实你诗歌写的挺好的,为什么不写诗了?

写诗养不活自己,我说,谁告诉你的?

真的不重要。我还是希望你是那个对一切充满激情的人,虽然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我顿住了,一时无话。说不上心里的感受。

她给我发来一小段文字,已经没有了当时给我感觉。你看,她说,我又开始写一些了,得空写上一小段,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来由地想说话,想表达。你就不问问我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脑子里想起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说的那些话。你怎么样?

也挺好,在韩国。

韩国?我说,留洋了。

她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他呢? 

他?哦,她说,我是因为爱情才来的韩国。

不是吧? 

毕业半年就分手了,她说,然后我去了厦门、北京,上个月来的韩国,在釜山。

釜山?我想起那部丧尸片,我看过《釜山行》。

对,她说,电影不错,现实中的釜山也挺好。

我想缓解一下气氛,就说,真行,把老外都拿下了,只是可怜了你,以后得总吃思密达泡菜了。

她没有再回我。过了半小时,她还没有回。过了一小时,她还没有回。几个小时后我下班了,她还是没有回。在公交车上,我打开和她的对话界面,想说点什么,终究没有说。

那天深夜,我夜半醒来,不知时间几点,感觉口干舌燥,拿开萧玉压在我胸口上的手,起床去喝水。你干嘛呀?萧玉问我。喝水,我说,你接着睡吧。喝完水回到床上,萧玉却醒了,老实说,是不是想我了。她用手勾我,身子贴紧了我,我很快就有了反应。完事后,萧玉沉沉睡去,我却再度失眠了,拿起手机来,看到雅馨的微信。

她说,你现在,怎么样?

我说,挺好。

她很快回复,还没睡?

我说,醒了,你呢?难道有时差,你那里是大白天?

她说,你少扯,晚上喝了些清酒回来,睡不着,想和你聊聊,想着你睡了,就发个信息试试。

我说,他呢,让他发现了,非得打你。

她说,他喝得多,醉了,她呢?

我看了一眼萧玉,在旁边,睡得正香。

她一时没回复,正当我准备放下手机睡觉时,手机震动了。

雅馨说,其实后来,我常常感到内疚,我不知道对你造成了多大伤害,无论是哪方面的,后来我想,我的处理办法还是太不讲究了。

我没回话。

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过得并不愉快,第二次做到一半的时候,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突然就倦了,提不起神来。我听到雅馨在耳边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我很想再站起来,却于事无补。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最开始,偶尔失手,很快就能重振精神。到后来,一失手,就麻烦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毫无起色。我的心,也在这个过程中一次次沉入谷底。

我从雅馨身体里滑出来时,雅馨也从我身上滑了下去,软绵绵地躺在一边。我们躺在黑暗中的床上,谁都没有说话。我想说点什么,太累了,或者太紧张了,甚至想说声对不起,说出口的却是,以前不是这样的啊。雅馨叹了口气,睡吧。我就睡了过去,我实在太困了,睡得很沉。然后我被雅馨打游戏的声音吵醒,不知道几点钟,她猫在我身后,游戏声音很大。我心里很难过,我转过身,能睡了吗?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打游戏。我来了火,抓过她的手机,丢到了床下。空气凝固了。手机在地上不断传送来游戏的声音。谁都没有去捡。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关机了。我突然很想要,翻起身,把她压在下面,使劲吻她。她使劲推我,我势在必行,那里已经硬得要爆炸了。我从未觉得她那么大力过,在挣扎中,我再度疲软下去,委屈地躺在一边上。

天快亮了。我们沉默已经够久。雅馨开口说话,你是不是有了其他的?我说没有。那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我要知道就好了。沉默。我受不了。受不了?我感觉身体有病。有病?随时都想要。我怔怔地看着她,你怎么了?一直都这样,她说,我十六岁就这样了,像个没吃上饭的乞丐,永远那么饥饿。她说,我没告诉你我谈过几个,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们都做过,最后我都离开了他们。我去抱她,她没动,任由我抱着。我知道你接受不了,可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恨自己这副身体,我控制不住它。好像它不是我的。我被身体左右了,我的思想,我的精神,大脑,都被控制了。她顿了顿,我受不了不行的男人。

我没再说话。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心里很奇怪的感觉,难受,委屈,痛苦,都有吧。我心里暗暗下劲,想让自己重新硬起来,我想以实际行动回答雅馨。可是,一切都没用。我甚至幻想最喜欢的女明星,也没用。我困了,倦了,累了。我睡了过去。再醒来,雅馨已经走了,旅馆里只有我一个人赤条条躺在床上。我安慰自己,那天她要去另外高校参加一个全省会城市的高校文学社团联席会议,早走只是为了赶车。下午,选修课后,我在公交车站无意中看到,雅馨和老茶牵着手从公交车上走了下来。当时,我很想冲上去,质问他们,但不知道哪根神经作祟,我竟然躲到了站牌后面。

萧玉翻了个身,再次把手压在我的胸口上,把我从旧事中拉扯出来。我已经习惯了那只手,轻盈的一只手。我把手机亮度调到最暗,看到雅馨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条信息。

雅馨说,你现在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呀,不是问过了吗?她说,我说的是那事。我再度看了看一旁沉睡的萧玉,挺好的呀。睡吧,我说完,关了电话,就睡着了。雅馨再一次熄灭了。

我们坐在山坡上,地面上很冰凉,加上风大,我们都有些蜷缩身子的意味。不远处,铁塔静默如谜,塔下射过来的光,狠狠地照着我们。说吧,怎么回事?我问老茶,怎么就失恋了?

老茶失恋了,这是昨天的事,但我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的。两点多的样子,我正陪萧玉上选修课。刚开课没一会,老茶打来电话,问我在干嘛,想喝一杯。我说,上课呢?老茶说,上课?我说,陪女朋友。老茶说,别给老子提女朋友这事。我大约知道发生什么了。我说,你在哪?他说,家里。我说,哪个家?他说,我有几个家?

我给萧玉说得出去一趟,萧玉问我什么事,我说老茶怕是出了什么事。萧玉说你去吧。我说可能得喝点酒。萧玉说,你喝吧,别喝多。

但我们还是喝多了,我们从下午开始,喝了三个小时的啤酒,开始还行,后面就感觉醉了,头晕脑胀尿也胀,后来又越喝越清醒。期间我给萧玉打电话,我说我一下回不去,你下课不要等我,先回去。她问为什么。我说老茶失恋了,我陪陪他。萧玉说好吧,要不要我去,你们俩喝多了,谁管啊?我说不用,喝多了,但没醉,放心。萧玉说好。我接受并喜欢萧玉,大抵与她的这种性格有关,恰到好处的关心和保有尺度的自由,很适合我们之间。

实在喝不下了,我们就颤颤巍巍,进了学校。后来,老茶跳上乒乓球台,一阵大叫,引来无数奇怪的眼神,然后他突然说,我们去找铁塔吧。

现在,已然是深夜了,我们终于找到了铁塔。而我们酒似乎已经消退了,像两个傻孩子,背着光照哆嗦着撒了一泼尿。

我决定离开了,老茶突然说,离开这里。

我看他提裤子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我说,去哪里?

老茶说,不知道,先离开,其他的再说吧,难道你就没想过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吗?不过你挺好,工作自由,女朋友也很好。看得出来,老茶很羡慕我。

我没有直接回答老茶。我一度很羡慕他的工作,稳定,福利好,不用奔波,多少人羡慕呢。可眼下的他并不怎么好。谁都有无法示人的狼狈,我想,也许我羡慕的一面,就是他狼狈的一面。

而我呢,我的工作也不怎么样,没有编制,工作奔波,经常需要熬夜。我早已厌烦了这种样子,却又一时没勇气改变。我要编制,领导说别急,会有的,后来腾出了编制,又要考试,偏偏我是那种考试不行的人,那时候想跳槽,领导又挽留,说帮我想人才引进的办法处理。毕竟你是小有名气的诗人,可以算作特殊人才了,领导说这话的时候,斩钉截铁的,半年过去了,还没个信。我去问领导,领导不耐烦了,多大个事,你今天问明天问的,我要能帮,早帮你了是不是?我说对不起领导,打扰了。退出来时,想狠狠抽自己两耳光,却又下不了手。

我是在这样的枯燥、落寞和溃败中丧失写诗的能力的,我没有了灵感,也失去了激情,心里装着一大堆事,却没法流露成诗行。所以我写起了小说。虽然一个都没法出去。一次活动中,我认识了一个做文化公司的,听说我写小说,让我发一些看看。过了一阵子,回我,小说一般,但你的讲故事能力是很棒的,继续写,肯定能发表。又说,公司需要编剧,我觉得你稍加锻炼,肯定能行,你现在这些小说不能发表,但改成剧本,还是很可行。他邀请我到他的公司工作,基本工资和我在报社差不多,其他的充满不确定性。我把这事告诉萧玉时,萧玉的态度并不明确,你想清楚,自己想好了,我都支持你。

这事我已经想了两周,没有结果。我不知道自己贪恋报社工作的什么,又不知道自己惧怕未来工作中的什么,我不知道,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不断交替,但我就是迈不出一步。

你他妈想什么呢?老茶说,你傻啦?

我说,那你到底怎么失恋的?

老茶没回答我,他突然往坡下冲了去,然后摔了一跤,很快就爬起来,继续往下跑。他摔了好几次,立马就爬起来,像一只矫健的山羊。他跑了一阵,停下来,回头看还在顶上的我,走呀,我们去铁塔那里。

我气喘吁吁地跟上老茶时,已经到了铁塔下面。遗憾的是,铁塔被围住了,一堵刷满绿漆的墙,将我们阻隔在外。墙内,传来机器轰鸣的声音。我们顺着围墙找到了门,大门紧闭。我们使劲敲门,好一会才有一个中年男人打开门。

门一开,光漏了出来,照在我们的脸上。我看到老茶半边脸沾满血迹,可是他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脸上洋溢着笑,但因为脸上有血,表情看起来倒很狰狞。开门的人吓一跳,警惕起来,大喝,干什么?老茶裂开嘴,呲牙,我们来看铁塔。对方说,看什么看,大半夜的,赶紧走。我赶紧说,叔,我们就是专门来看铁塔的,请你让我们进去。对方看我一眼,缓和很多,年轻人,赶紧走吧,里面在作业。他指了指墙上,看到没有。我看过去,看到一行字:施工现场,闲杂人等严禁入内。下面还有:安全生产,人人有责。

我对老茶说,走吧,这里施工呢。老茶却突然疯一般地要往里冲,被中年男人一个抱摔在地,疼得直叫唤。我举起手,你别动手啊。中年男人以为我要动手,冲将过来,我回旋一下身子,让了过去,有事好好说。中年男人停下来,赶紧滚。我目测了一下对方实力,赶紧去扶地上的老茶,我们走吧,走吧。我对老茶说,里面还有更多人。老茶被摔懵了,瘸着腿我搀扶下往坡下走。

我们下了坡,沿着坡下的公路往前走。因为刚才那一阵,我确定自己已经完全醒了酒,感到奇冷无比,又累又饿。我们走不动了,准备拦辆车回去,无论多贵,我们都坐。可是,空阔的大道上,好一会才有一辆车呼啸而过,没人愿意停下来问问我们去往哪里。我们只得沿着路往前走。走着走着,老茶突然哭了起来,越哭越大声,在深夜中的大道边,风呼呼地吹着,老茶呜呜地哭着,我感到一震毛骨悚然。我想劝他,却不知道说些什么,默默地在旁边走着。

这期间我接到萧玉的电话。萧玉说,亲爱的,我知道了,你说的铁塔。什么?我说。她说,铁塔,梦中的铁塔。我说大声说,什么?你说什么?风狠狠地吹着我,我听到了她说的话,每个字都很清晰,但我还是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她嘟哝着,信号不好吗?梦中的铁塔啊。我想到了雅馨,想到了多年前读到的《梦中的铁塔》:如果可以,我将沿着漫长的天际线,去到那遥远的铁塔身边……什么梦中铁塔?我问她。她说,一个网友的文章。她突然转了话题,问我在哪里,语气里很担心,怎么大半夜还不回家?我环顾四周,说在外呢,陪着老茶,你先睡。她问我谁在哭,我说老茶。说这话时,我心里突然很难受,也很想哭,喉咙里梗得怪难受,说不出话来。她说,唉,你们都早点回吧,外面不安全。我说好。她说我等你回来。我说你别等,抓紧睡。她说也许我等着等着自己就不小心睡着了,你最好在我不小心睡着之前回来。我再次环顾四周,一辆车呼啸而去老茶还在止不住掉眼泪。我说,这有点难。她说,难你也要努力。我说好。她说,我爱你。我说,我也是。挂掉电话我就掉下眼泪来,毫无声息地掉泪。我突然很后悔和老茶走这一趟,很后悔,我为什么这时候不陪着萧玉呢,我心里很自责,越自责越难受。于是我只好猛吸几口冷气,强迫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我问老茶,你到底哭什么?因为失恋吗?

老茶说,我不知道。

我问,因为被打吗?

老茶说,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委屈,难受。

我抓住老茶的手臂,大声问他,你到底为什么嘛,为什么嘛?老茶晃来晃去,差点摔倒,这时我才发现,此时的老茶,醉醺醺的,好像就不曾清醒过。这让我很怀疑,我们这一路走来,他不都是越来越清醒的吗?是他一直醉着,还是我从未清醒?如果他不曾酒醒,或我未曾清醒,我们又如何一路走来,可谓跋山涉水,走到这铁塔之处来?我感觉很头痛,我分不清楚了。我知道问不出什么,便不再问了。松开老茶时,他软绵绵地,像被人抽掉了骨脊,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这时,远处又来了一辆车,我赶紧跳到路边招手,这回运气好,车停了下来,司机使劲往外探头,露出好奇的眼神,问我们去哪里。我说了学校的地址,司机有些迟疑,那可有点贵。我说,多贵我们都坐。司机答应了,下车帮我一起,把老茶弄上车。司机边使劲便问,这哥们醉得不轻啊,这一脸血,你打的呀?我说,摔的,幸好他不疼。

我们架着哭得一塌糊涂的老茶,塞进后座。然后蹲在路边各自抽了一支烟,才上了车。老茶已经睡着了,脸上的血已经凝固,嘴里嘟哝着。我和司机都很好奇,竖起耳朵仔细听,听见老茶喃喃自语,什么黑森林,草地,还野炊,弹吉他,唱歌,跳舞,都是假的……这不是我们的铁塔,不是的,不是,不是的。

我心里很难受,说不上来由的难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铁塔?司机看着我,还黑森林?

我回过神来,师傅,人说胡话呢,抓紧走吧。

车起步了,在深夜的陌生大道上,不要命地奔跑。像一个决心甩掉一切的人,疯一般地奔向远方。

我掏出手机,打开和萧玉聊天微信窗口,怔了一会。玉,我说,在回去路上了。我说,我想好了。我又说,我想好了。我很快收到萧玉的回复,好,我支持你,等你回来。

关掉手机时,耳边传来一阵紧促的类似警报的声音,声音不大,似有似无。紧接着,一阵巨大的响声传来。

——砰。

汽车蓦地一震。司机吓了一跳,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在汽车后视镜里,我看到一副奇异的景象:铁塔在巨大的响声中瞬间轰然倾塌,所有的光瞬间熄灭,天空依然静默如谜,星辰如同棋子一颗颗被移走……曾经矗立铁塔的地方只有黑沉沉一团迷雾,好像铁塔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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