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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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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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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天上的村庄(外一篇)

(原载《梵净山》2022年第5期

  作者简介:杨犁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1世纪文学之星(2015),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2018)。曾获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六、七届重庆文学奖等。著有散文集《露水硕大》,诗集《花朵轰鸣》《大雨如瀑》。迄今已在《人民文学》《散文》《新华文摘》《诗刊》《散文选刊(上)》《人民日报》《读者》等海内外各级报刊发表各类作品百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新中国散文典藏》《中国年度诗人选》等多种权威选本,现居重庆酉阳。 

 

天上的村庄(外一篇)

杨犁民

 

天上的村庄

我们村坐落在山巅。离天比其它地方都近。所以,村里人有事无事,都爱谈一些天上的事情。

或者,换句话,我们村人也可以算得上天上人。

事实也是这样,我后来离开村庄到外面去,见识了许多地方,许多城市,许多国家,和他们比起来,我们村人算是天上人一点也不为过。他们过的日子,是天上的日子,是神仙的日子。

你看——

我们村里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从来没有颠倒过来的。早晨起得比太阳还早。踩着露水上路。等到太阳爬上山顶的时候,人们已经完成了一早上的农活,该回家吃饭了。白天劳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到了夜晚,倒头便睡,鼾声如雷,从来没有什么灯红酒绿,失眠,纸醉金迷,也不知道什么叫应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山上的寺庙关门的时候,人们也关门了。整个村庄陷进深沉的梦里。只有月亮明晃晃地照着。

他们种植土豆,玉米,红苕,高粱,水稻,也种南瓜,茄子,韭菜,胡萝卜。他们使用犁,耙,锄头,弯刀,也使用石磨,石舂,擂钵。他们培育苹果,葡萄,梨子,李子。他们养鸡,鸭,狗,猫,牛,猪,羊。他们春种冬藏。春天播种耕耘,夏天除草,秋天收割,冬天贮藏。

划开泥土,大地都是新的,方法是古老的方法,种子是古老的种子。人,也还是古老的人,带着前世的面容出现。禽畜也还是最古老的禽畜。已经记不清种植繁衍多少代了。这些品种,也许是祖先们刀耕火种原始蛮荒时代就遗传下来的吧。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稻谷种了几千载,鸡鸭养了无数代。他们把种子放进泥土,再轻轻覆盖,等待着生根发芽。浇一瓢粪水,捧一捧鸡屎。他们把鸡蛋放在母鸡肚腹下,等待自然出壳。没有化肥,没有农药,没有转基因,没有反季节。愿望和梦想,简单,可靠,一抓一把,皆在手里,一粒粒,一瓣瓣。只要有泥土,愿望和梦想便有了现实的眠床。种子有多少,愿望和梦想就有多少。一粒种子一粒梦。

再晚的春天,也会来到山顶。村庄太小了,春色已经从村庄漫溢出去。眼看就要掉下悬崖。那些树呀,花呀,草呀,每一棵植物体内,都有十万只小野兽在奔跑。它们要跑出植物身体,跑向山坡。而每一种植物又集合起来,在大地上开展一场盛大的马拉松。不知道是谁,在背后组织指挥它们。

除草是很强的体力活。庄稼其实是用汗水浇灌出来的。汗水过后真通透呀,人们不用哑铃,也不用跑步机,天然就有了发达的肌肉,强健的身体。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大地的关系,还是原始朴素的,人依然作为自然的一分子而存在。偶有小病,吃点草药便可痊愈。

到了秋天,满山的庄稼成熟了。人们扑向土地,收割勤劳的果实,黄金满仓。我们村里人此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们村里人此时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他们的富有,除了收获,除了拥有大片土地和山林,还放养了野生的一条河流和十万蛙鸣,也放养了一地月光和遍野星辰。所有的愿望和梦想,都结成了果实,所有的汗水和辛劳都变成了沉甸甸的黄金。养育这些黄金的,是多少人视为粪土的粪土。而真正的黄金、金属的黄金,在这里不值一文。

谷粒归仓,红苕、土豆、萝卜和捧瓜,要放进地窖里。大雪覆盖村庄,地窖真温暖呀。这些地窖,有的挖在竹林下,有的挖在杉树林中,有的挖在火铺下面。整个冬天,人们住在屋子里,守着粮仓、地窖和酒碗过冬。享受一年的休闲和清静,也忙着做爱和生育。

种地。吃饭。做梦。其余时间,我们村里人大多无所事事。但是这三件事也太耗费时间了。事实上我们村里人大多时间都耗费在这上面,无所事事的时间很少。无所事事的时间多在冬天。而且,村庄的人从不把梦当回事,从不把梦当梦,做过就做过了,做过就忘记了。

对他们来说,他们想要的在梦里已经得到。如果再把梦里的东西带到梦外来,就未免太过分了。他们对梦外的已经很知足,梦里的东西有梦就已经足够。梦是幸福之外额外多出来的幸福。把梦里的东西带到现实中来,把现实的东西带到梦里去,都不是他们的想法,也不是他们的梦。

但是他们又非常喜欢做梦。梦并不是虚无飘渺的东西。梦是他们在梦里可以真切把握的东西。在梦里,他们做着梦。他们只有在梦中的时候才做梦。在白天,在清醒的时候,他们梦得很少。他们要求的本也不多。如果梦醒了,对他们来说,不过一场梦而已。又没有什么损失。大不了再做一个梦。不像有些人,成天做着白日梦,一生追着梦跑,跑到后来发现原来只是一场梦。

说白了,我们村里人把梦和现实分得很清楚。该做梦做梦,该种地种地。无论梦和现实,都没有太高太多要求。尽管他们仍然喜欢做梦。甚至种了一辈子地,有时在梦中仍然梦着种地。

但是我们村庄离天实在是太近了,现实即是梦境。比如月亮,有时挂在房檐,有时挂在树梢,有时挂在院墙,有时挂在睡眠的窗框。我们村庄,到处是安装星星的人。黄昏时分,他们踩着山顶的石梯一点一点往上爬。他去的时候,星星还很少,只有一颗启明星,现在他摸黑从山顶下来,头上已是满天星辰。他回来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又变成了凡人。

冬天,村庄盖着厚厚的积雪。这时候的村庄就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这时候的村庄遗落在世界以外,丢失了时间。仿佛在做一场千秋大梦。直到次年冰雪消融,村庄又才慢慢从梦中苏醒过来。这样的村庄多好呀,就像是一个现实的乌托邦。一年一年,我们村里人的一生,就是由这一场一场的千秋大梦组成的。梦醒了,梦结束了,就像是一生完结了。

除了种粮食和蔬菜,我们村庄也种亲人。一个亲人死了,就是整个村庄的亲人死了。一家人的悲伤就是整个村庄的悲伤。托体同山阿。人们团结起来,男女老少,闻风而动,张罗一场盛大仪式,选择一块村子里最好的土地,把亲人种下去。种的亲人多了,便成了另一个村庄。人们在这里出生,长大,走过一世风雨,也在这里归于寂静。不曾经历异乡漂泊,理所当然魂归故里。

而身在异乡,每个人都要面临终极拷问:埋骨何处。这拷问,如何疼痛,不曾经历的人,无法感同身受。而经历过的人,已经不见了。

我们村里人吃简单的饭菜。玉米,高粱和水稻,都是自种的。加工它们的都是原始工具,比如石磨、石舂。蔬菜来自于最新鲜的土地,锅里水开了,现去土里扯一把,小河边、山泉里洗了,扔进去仍来得及。吃肉要稍嫌麻烦一点,杀鸡,杀鸭,杀猪,都是大事,要选个日子,先行祭祀。鱼在河里,算是大家公养,只等着一场大水,把鱼冲上岸来,方可心安理得。这是神的旨意。一箪食,一瓢饮,粗茶淡饭,喂养平淡的日子和强壮的身体。也喂养简单的灵魂。

所有食物,都追随着季节。豇豆成熟吃豇豆,苹果成熟吃苹果,白菜成熟吃白菜。一点也不反季节,一点也不反自然。更不让植物为难。

我们村里人穿布衣。土边种麻,抽线,织布,缝衣。鞋子也是布鞋。没有商标。没有品牌。衣服,鞋子,帽子,头帕,裤子,全是家织货。就连用于装饰的银器,比如帽饰、帐钩,也是自造的。如果你从外面进来,冷不丁遇见,以为碰上了古人。事实上,古人的样子,就是天上人的样子,也是我们村里人的样子。

我们村里人住着简陋的房子。这些房子依山靠水,像鸟的草窝,像动物的巢穴。垒石为基,搭木成屋,就地取材,遮风挡雨,却传承了先人古老的技艺。世间金碧辉煌的高房大屋,多空旷冰凉。唯拥挤简陋的居所,反而温暖如春。比如鸟巢,比如我们村里人的房子。

大地和院子,是多少人一生的梦想。多少人住在摩天大楼,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永无立锥之地。我们村里人每家每户都有个院子,装了一院的鸟叫虫鸣,装了一院的清风明月,装了一院的欢笑吵骂。小的装着一家几口,大的装着四世同堂。

他们的土地虽然不多,但已足够种植粮食,瓜果蔬菜。足够生儿育女,赡养老人,世世代代传之后来。年年都有耕种和收获,年年惊喜可期,年年一片丰收的景象。土地是万物的根。和地球比起来,我们村里人的土地是少了点,但这足以证明他们是地球的主人,一出生就是这里天然的主人,大地上的王,领有这里的河流,土地和山冈。正大光明地生长在这座星球上。生而耕种,死而埋骨。每一个人对应一颗星。每一颗星宿,都有一种宿命。一滴露水养活一个人。

在我们村庄,人们互相出借,是非常正常的事。借得最多的是牛,耕地。其次是人自己,交换劳力。有时候是牛和人一起借,耕田犁地。如果一个女人鬼迷心窍借了别人的男人,或是反过来,一个男人胆大包天借了别人的女人,则是天大的事,几百年一遇,结局往往是要死人的,上吊,跳河,或者被族人五花大绑押上刑台,不死也要驱逐出户。

那些死去的人,如今都成了传说。而驱逐出户的人,不知流落到了哪里。

也有借孩子的。给自家孩子打伴,为老人煨脚。也有借成年男女的。当爹当妈,当保爷保娘,保佑一生平安。村庄最大的敬畏,是自然和鬼神,是心中原始的善良朴素。

更多的是借油借盐借米。有时候也借一方肉。借米借一升子,还一升子。借盐借一土碗,还一土碗。借肉借一方,还一方。我们村庄最机巧的东西,是一杆长秤。一个村庄里只有一具。要好多年才用上一次。而且都是对外人才用的。那是遇到了要出售重量大的东西。比如要向外出售几百斤稻米,或要出售一头牛,一只猪。而除了这些,村庄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出售的了。

我自小离乡,在外面许多年,一直追逐向往的生活。几十年过去了,大半生年华消逝,如今才发现,我向往的生活,原来就是天上人的生活,神仙一样的生活。它就像我们村庄的生活一样简单朴素。我们村庄的人,就是住在天上的人。

可是当我回望村庄,我已经无法回去。我离开村庄已经太久了,离开自己已经太久了。我走得越来越远了,远到离开了自己。就算回到村庄,也只是回去了一具躯壳,我的灵魂在村庄以外走失。

原本生在村庄的我,再也无法回到村庄去。原本就是住在天上的人的我,再也无法做一个住在天上的人。

一生奔赴,皆是南辕北辙,舍本逐末。

而原来住在村庄的人们,许多也已经搬到了山下。他们似乎正在走着我当年走过的路。

当我们再次回望,村庄仿佛更高远了,孤零零的,耸立在我们的仰望里。

山石陡峭,皆为来路。


有一种血液叫故乡

1.荷塘

人对自己最早的记忆应该是什么时候?半岁?一岁?两岁?

我对自己有生以来最早的记忆之早,之深,感到吃惊。那时候我还在母亲的怀抱中。也许蹒跚学步,勉强能够行走,也许压根就还站不稳。

我出生在一个名叫兴隆区工委的机关大院里。正面耸立着一座三层高的楼房。青瓦白墙。它在我的印象中,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恢宏的建筑。长大后见到的成百上千高楼大厦,在它面前也不值一提。院内古树参天,森严峨嵋。石头砌成的操场,可以容纳无限阳光,一支穿军装的队伍经常在那里操练。后来才知道,其实那只是一些民兵。旁边是一栋一楼一底的木阁楼,我就出生在上面。

大楼后面有一片食堂用来种菜的园地。里面种植的各种植物可谓千奇百怪,我一样也不认识。如果用今天的回忆来判断,我还是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些什么植物。但是它带给我的震撼却是巨大的。后来,我经常偷偷跑到菜地去。乐此不疲。现在想来那片菜地其实可能也就百把平方米。可是当时它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王国。虽广袤,吾往矣。

母亲时常抱了我,一手牵着哥哥,走出那个雄伟的大门,走到对面场镇上去。大门前面是一个池塘。里面经常开着鲜艳的荷花,田田的样子,美丽而宁静。池塘上,一座石桥卧在上面。通过石桥,庄严的区工委大院就和对面场镇连接在一起了。

有一次,母亲正抱着我,牵着哥哥过桥。没想到走到桥中央的时候,两头水牛突然打起架来,将我们母子三人逼到了绝境。母亲一边护着我,一边护着哥哥,情况危急。千钧一发之际,机灵的哥哥一下子从牛肚子下面钻过去,跑到了桥对面。而母亲和我却不幸被两头愤怒的水牛挤下了池塘。

母亲死死护住我,我毫发无损,露出了婴儿的微笑。可是母亲却因为保护我仰面摔在池塘里的一块石头上,血染荷塘,留下了终身脑震荡。

这件事我当然不记得,也许当时太小了,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们的。一个得了脑震荡的人,对脑震荡产生的过程记忆犹新,同样让我吃惊。后来有一次,母亲被车撞了,去医院照片。我第一次摸到了母亲头上当年被牛撞下池塘受伤的地方。巨大的沟壑,让我心一震,立马想到了那片池塘。

水牛事件后,童年的我还在那座石桥上走。多少年后,我穿过那片池塘,走过石桥,长大成人。被牛撞下池塘的事,只是母亲的讲述,并不是自己留下的记忆。可是那片池塘,那片荷花,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座石桥上,也许留下了我的无数脚印。如今,荷塘不再,荷花不再,脚印却不可磨灭。

时至今日,我的记忆力已经大不如前了,人生经历的许多事情,顷刻即忘。但是那个池塘,那片荷田,那个走过池塘的孩子,不时向我走来,真实而清晰。

仿佛,我并不是出生在那座阁楼上,而是出生在那片荷塘里。

2. 高坪村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的祖籍是哪里。

我的父亲过逝很早。他过逝的时候,我才上小学,不知道祖籍何谓。我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只见过爷爷的坟包和坟包上面的名字。奶奶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只有一个坟包,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姓氏。

事实上,我第一次到我的老家——爷爷奶奶和父亲,以及他们的亲人们生活的地方,已经十多岁了。那是一个叫杨家湾的小村庄。甚至连村庄也叫不上。四五户人家,全都姓杨,一个共同的祖先繁衍下来的。

从我们的这个字辈算起,这个村庄的祖辈往上,最多能够查找到三辈人。三辈人以前,这里肯定还是一片原始森林,渺无人烟。据说,我爷爷就曾经生擒过小老虎。三辈人以前,我的祖先生活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是逃难到这里来的,还是避祸到这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三辈人中,辈份高的大多成了一堆石头,不会说话,活着的又大多没读过书,也无从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关于祖籍,关于祖先,似乎成了一个无人关心的谜。

是呀,知道了又能怎样。知道了也无法回去。

每次去老家上坟,看到佝偻的人们,我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是我的亲人,有种血脉相连的牵系。可是他们许多人都不认识我,认识的,也不冷不热,仿佛一个外人似的。我确实是一个外人。就像那些坟包,我知道那里面埋着我的先人,埋着我的过去,埋着我的来路,也埋着我的归途。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恐惧。

里面的人,他们在享用我进贡的香火时,是否知道我是谁?

记忆中,出生后离开那个区工委机关大院后,直到小学三年级以前,我就一直生活在一个叫高坪村的村庄里。事实上那是外婆、舅舅和我母亲出嫁之前的家。因为父亲的病痛和长年在外求医问药,我和哥哥都不得不寄住在舅舅家。

舅舅辟了一个厢房让我们住。两间木屋,一间做灶房兼起居室,一间做卧室兼粮库。这是我们最初的家,也是到今天为止,我们唯一真正意义上的老家。曾经带给我们温暖和庇护,如今已经风雨飘摇了。

也许最初在舅舅家只是寄居而已,没想到这一寄居就定了根。

后来,我们在高坪村分到了土地和山林,成了真正的高坪村人。我们的户口也上在了那里。如果不是后来我和哥哥相继参加了工作,成了吃商品粮的人,有了城市户口,也许这个户口还会跟着我们,我们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许多年,知道我们底细的人,都鄙夷地叫我们是“盖上的”。我们荣幸而又无辜地打上了“高坪村”的烙印。仿佛人身体上退化的那截尾巴,大多数时候被衣服遮盖,却永远无法消除。不管人喜欢不喜欢,它始终是人最后的证据。

我在高坪村上了学。泥坯房子,三个班级挤在一间教室里。我认识了第一个字,学会了第一个拼音,第一次写下了“人”字,也第一次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我在高坪村认识了许多植物和庄稼。学会了放牛,放羊,打猪草,上山砍柴,爬树掏鸟,和麻雀争吵。

我在高坪村等来了父亲的噩耗。我在高坪村把父亲送上了山坡。也在那一刻,一夜长大成人。

记得父亲临走前,决意要给我们修个家——事实上,舅舅舅娘早已答应把那两间屋子送给我们了。他找人换了近处的一块土,买好了木料,屋基已经平整完毕,修房师傅已经进场,木料已经摆上了屋基。

可是他还是没有支撑到最后。只好遗憾地撒手。

父亲走后,母亲毅然决然地把哥哥送出去工作,把我送出山外读书。

此后多年,舅舅舅娘坚守在高坪村,坚守在他们已经答应送给我们的那个“家”,那两间房屋,和那些我们留下的山林和土地。事实上我们已经不需要了。可是他们知道,只要留在那里,我们就会回去。

是的,我们会回去。因为他们还在那里。因为父亲还在那里。逢年过节,我们没有回去的时候,也只有他们二人佝偻着,去给父亲上坟,烧纸,敬香。

后来,儿女都在外地安家了。高坪村实在无法再住下去。舅舅舅娘只得追随已在外地安家的儿子。就在去年,舅娘也走了。埋在了异乡。

高坪村,只剩下了父亲一个人。

3.酉阳县

高中毕业之前,我没有走出过这个叫酉阳县的地方。

记得我第一次离开故乡到外地上学,乘汽车,换轮船,赶火车,那种远离故乡和亲人,淹没于茫茫人海的无助和恐惧,至今难忘。

尽管,随着阅历的丰富,经历无数的人,经历无数的事,万水千山走遍,对陌人陌地陌事的恐惧早已消失殆尽,但骨子里总有一种声音在呼喊,就像天黑时,父母唤儿女回家。

毕业时,一家航空公司到学校招聘,我被选上了。可是真正临到报到时,我却逃跑似地回到了酉阳。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有太多的不如意,也曾想去远方。后来,甚至直到现在,仍然有许多机会,调往更好的城市和单位,思前想后,最终都选择了放弃。是优柔寡虑?还是患得患失?也许都是,又都不是。

我知道,有一种血液叫故乡。

它时刻在我身体中流淌着,“在细雨中呼喊”。

我至今仍没有走出那片荷塘,我至今仍没有走出那个叫高坪村的村庄。而“酉阳”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其实只是一个户籍上的符号而已。但是它已经足够让我为此一次次地返回和放弃。

可是我发现,并不是身在故乡,心就在故乡。许多时候,我的心仍然在流浪。有一种东西在心中堆积着,只有文字能够缓解心中块垒。就像我站在高坪村的土地上,并不意味着我就回到了故乡。故乡并不等于天空,大地,河流,玉米,水稻,白菜,蝉鸣,星光……它另有一种不为我知的构成。

所以这些年断断续续的写作,其实不过就是一次次地试图回到故乡。这是我的命。命里注定了我离不开酉阳。命里注定了我必须留在村庄。否则,我的生命毫无意义。

遗憾我不是一个称职踏实的农人。如果把写作看成是耕田种地的话,我是个游手好闲的农人。我是故乡的一个懒汉和闲人。成天东游游,西看看。这里挖一锄头,那里下一粒种子。一点收成就足以欣喜若狂,也足以安身活命。

有时候,我是哭泣着写下了关于高坪村的文字的。不是我写得有多好,而是那一刻,我相信我的灵魂真正的回去了,回到了过去,内心和自己。很多时候,我们已经麻木。就算我站在高坪村的土地上,就算我站在祖先和父亲的墓碑面前,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演戏而已。我们被裹挟着,许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我们无法回去。我们灵魂最脆弱的那一部分总是埋得很深很深很深。深到我们自己也无法探究,深到我们仿佛早已忘记。分明带着灵魂,却像个行尸走肉。

如果不是文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让我清醒,并回到那片开满荷花的池塘,和那个叫高坪村的地方。

也许对于真正的农人来说,我只不过是纸上谈兵,无病呻吟。

但我始终对村庄和大地保持着最足够的忠诚。

这是自我救赎。我靠此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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