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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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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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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太平溪

(原载《梵净山》2022年第6期

作者简介:张剑波,土家族,1966年生,贵州江口人。自然保护主义者。作品散见《山花》、《贵州作家》《贵州文学》《人与生物圈》等报刋。作品入选《南风》《贵州诗歌选》等。著有诗集《穿过沉默的旷野》。贵州省作协会员。

  

太平溪

张剑波

宣德年间一个高高的汉子沿着沅江溯流而上,终于抵达岩门。

放眼望去,莽莽苍苍的密林终于在雨过天晴后透出一丝光亮,森林迷幻一般的色彩落在溪流上,光影斑斓。季节应该是秋末冬初,无数的野花在沟谷、悬崖肆意开放。我不知道他是沿着锦江坐船来的抑或是骑着马穿行而至。但无论是哪一种手段,他都必须弃舟登岸才能完成他的行旅。但崎岖山路也让他苦不堪言,他有些筋疲力尽又有些无奈,明皇帝交办的任务不能完成,那将是杀头之罪。那时李自成还未出生。严苛的法令人让人胆战心惊,容不得半点差错。牵马的兵弁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因为前面的道路被溪流挡住,要么过河,要么翻山越岭。我们无法确定那时荒蛮的僻野是否有官道,通往印江或者思南,也不知道朝拜凤凰山的道路是否修建。

在沟壑纵横、丛林密集的西南山区,人烟稀少,即便是行走千里,也难得遇见一人。他拿出罗盘看了看,他想确认这是不是他即将抵达的目的地。事实上,他无法与那些豪强劣绅接洽,就是当地土司也未必知道他为何而来,毕竟他不是将军、官员,他仅仅只是为了找到金矿,即便他的官服远远高于常人,但到了这里那也不过是一种象征。与那些征战的将军不同。与那些堪舆的术士不同。他下马手捧溪水,一边在嘴里吞咽,一边抓一把河泥仔细端详,突然眼睛一亮,随手拿出器皿、水银等物,捣鼓一番,告诉身边的马弁,你去找一块高地,看看里面的情形。他卸下鞍马,择一空旷的林地坐下,兵丁们马上找来枯枝落叶燃起了篝火,埋锅造饭。一个时辰后,马弁来报,顺着这条沟谷溯流而上,里面是一块巨大的山间盆地,那里土地平旷,风景绝美。他想,沿着这沟谷一定能够找到矿脉,他在心里窃喜的同时,也暗暗担忧,这里的蛮族会不会将他们视为异端,毕竟土地都是土司的,他们会不会被这里的蛮族所接纳,更何况这里天远地荒,他会不会找到足够的劳力与兵丁。他不能保证在这里建厂开采金矿不会受到阻挠。

马踩在冰冷的溪流中,发出沉重的鼻息。毕竟它从中原而来,它眼里再也不是茫茫的平原,再也不是可以撒腿奔跑的疆场,茫茫的林海、悬崖、荆棘让它举步维艰。作为勇士它听命于主人的驾驭,战死疆场,累死密林也在所不惜。它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生命的指向。作为冶炼大师、大国工匠,吴邦佐也知道,仅凭自己的一己之力,要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非自己的能力所及。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随之而来的探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艰难,尽管这里瘴气弥漫、蛇虫横行,但这里的人们不但没有对他横加阻挠,而是热情招待、关怀备至。与中原相比,这里物种繁多,下河即可捕鱼,上岸更是动物成群,即便没有精美的食物,但也能果腹,根本没有饥饿之虞,更何况还有漫山遍野的野生果实。尽管这里沟谷纵横、荆棘丛生,每走一步都有迈向悬崖的危险。作为一个古代的科技工作者,他精力充沛,完全没有苍白的文人的虚弱、迂腐,他更讲究实际,更专业。实际上他并没有心思欣赏眼前的景致。

安顿好兵丁,下榻一处茅屋后,他开始了他艰难的勘探工作,当他确凿无疑勘探到这里蕴藏着巨大储量后,他就提笔给朝廷写信,并迅速派出兵丁驰马飞报。半年后,一场轰轰烈烈的赶苗拓业、改土归流在这里进行。对于吴邦佐什么时候又来到这里的,历史没有记载,就是他的生平也无人知晓,我们无法断定这里为什么叫太平溪,也许,源于人们对太平盛世的期许,也许就是他脱口而出的命名。事实上,很多地方都有太平这样的地名,我们更不知道太平溪是什么时候更名为凯土的,对于现代人来说,这里还称徐家沟、净河,谁能说清楚这些置身于茫茫丛林中的村庄经历了怎样的变迁。当时,在这方圆六百里的原始丛林中,喜报频传,在梵净山九十九道溪流的源头都发现金矿。我想从那时起,一支支的军队从中原派遣而来,他们不但占领了平旷的土地,还驱赶土著蛮族,开始了文明教化工作。我们无法确知有多少军队挥师南下抵达这里,但我们能从周边无数的屯堡感知这股汹涌而来的文治武功的历史大潮。

那时闵孝河水位很高,闵家场盐运始于何时,有没有官道尚不得而知。我不知道有没有船只,是否开通航运,历史太多的空白,更何况这是一个南蛮荒野,在沟壑密布的崇山峻岭之中像这样的村庄有多少独立存在。查阅相关资料,那时土著多是苗民,也叫武陵蛮,中央王朝对这僻远之地往往因为鞭长莫及而置之不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大兴土木的,并沿着这条山脉新建的四大皇庵十大座脚庵的,佛教的兴盛,无疑使这里成了一片热土,黄铜等金属的开采,造币厂的设立,更加剧了这里的开发利用。尽管如此,朝廷并没有过多的宣传,这是国家机密,即便是在这里诞生的宣德炉也鲜为人知,在注重文人治天下的时代,即便像吴邦佐这样的大国工匠,也会淹没在时间深处。因为我们过多地关注政治,关注诗词歌赋,一切与政治、与诗歌唱和无关的都是末流,更何况术业有专攻。他不会想到要绘制一张地图,哪怕是一张草图,那是地理学家的事,也不会像人类学家那样考证当地的民风民俗,作为知识分子,他仅仅是帝国的御用文人而已。他没有政治远见,他全凭记忆,全凭直觉,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考证的文字资料,像民间传说的那本《鲁班书》有的只是密码符号,不容参透。

据说宣德五年、六年,太平溪金场局撤出,因为资源彻底枯竭。

试想当年这里一定会留下一些兵丁的后代和他们的后代,与当地民族融合在一起。这里也一定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中原汉民族的文化无孔不入,当地人也开始出现了耕读,也开始出现了贫富不均,当地的经济发展更得力于矿藏的开采。从这里的一些地名,衙门、金盏坪、金厂、淘金坳、金厂局等信息,我们不难判断这里曾经的兴旺发达,当然,对于当地土著居民来说,他们没有相关的专业知识、没有技术,即便是生活在满是金子的地方,他们也不会有多少收获。在他们的历史记忆里,也仅仅只是人头攒动的虚幻场景。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初入梵净山,曾经沿着梵净山周边进行野外调查。或许因为关注点不同,即便我在这里工作多年,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吴帮佐的故事,尽管我也曾在村民手中看见一些古老的钱币、香炉等物件,但我从来没有对此进行探究。毕竟遥远的过往与现代人相隔太远,有的只是一些零星的传说和古人生活的蛛丝马迹。更为重要的是,这里交通不便、信息闭塞,资讯并不对称,不管是文字还是信息来源,民间与官方有着霄壤之别。事实上我们的大脑只能从一些残编断简中获得若干信息。只知道这里曾经兴旺发达。第一次到达这里,我就想不通为什么这里的人们还生活在深山老林里,他们宁可走几十里的山路用物置换食盐、衣物,也不肯搬离大山,或许他们并不缺少食物,他们与自然形成并行不悖的食物链,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够躲避战乱、赋税,躲避征战与杀戮。有次我与一个当地民俗专家谈到这个问题,他说,改土归流之前,土司对辖下的土著人口,据实不报,导致一百年人口没有变化。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靠打猎,或者种植水稻,赖以为生,严格地说来,这里与贵州所有的地方并没有根本上的不同,即便是赫赫有名的工部侍郎吴邦佐在这里铸造香炉也鲜为人知。据记载:明代宣德皇帝在位时,为满足玩赏香炉的嗜好,特下令从暹罗国进口一批红铜,责成宫廷御匠吕震和工部侍郎吴邦佐,参照皇府内藏的柴窑、汝窑、官窑、哥窑、钧窑、定窑名瓷器的款式,及《宣和博古图录》《考古图》等史籍,设计和监制香炉。为保证香炉的质量,工艺师挑选了金、银等几十种贵重金属,与红铜一起经过十多次的精心铸炼。成品后的铜香炉色泽晶莹而温润,实在是明代工艺品中的珍品,宣德炉的铸造成功。开了后世铜炉的先河,在很长一段历史中,宣德炉成为铜香炉的通称。宣德三年利用这批红铜开炉共铸造出三千座香炉,以后再也没有出品,这些宣德炉都深藏禁宫之内,普通百姓只知其名未见其形。经过数百年的风风雨雨,真正宣德三年铸造的铜香炉极为罕见。

民间传说的宣德炉是不是在这里铸造而成,我们无法断定,但是庞大的武陵山脉梵净山蕴藏着大量的金属矿产却是不争的事实,那些开采金矿的矿洞隐藏在大山深处确实不计其数,年轻时我曾经在大火焰作了一次PRA调查,无意中从村民口中知道,这里早在明朝就有开采金矿的历史,就是民国时期也还有劳改犯人来开采,新中国成立后103地质队也曾在此开采过,只是由于保护区成立,矿区才从真正意义上进行了关闭。沿着梵净山周边的村庄都还残陈着无数的矿洞,吴邦佐是在哪里铸造的宣德炉我们无法找到,但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初,曾有人找到了宣德炉的残片,甚至有人将完整的宣德炉贡献给国家。有次我去丁家坪,一个村民竟然拿出一些古币给我看,他说,他的后山就是古币制造厂,对此我也并未深究。一次,江口县政协相关人员问我在梵净山工作多年,有没有写徐家沟的文章,无意问及此事,我随之再次踏入徐家沟。事实上才几年的光景,徐家沟已经变得不可相认,这里大部分土地栽种了无数的果树,就是溪流也修建了防洪大堤,这里不但有了大鲵人工驯养基地,就是在洞下那块平地也修建了冷水渔场,饲养着中华鲟,无数的农家乐遍地开花,无数的亭台楼角拔地而起。当年我沿着长堤漫步的岩门也修建了高大的山门,我不知道吴邦佐时代是什么样子,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今天乡村振兴后的太平溪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太平溪,无疑是一条流淌着历史血液的河流。

当年,我曾沿着它溯源而上抵达凤凰山、狮子头、淘金坳,因为野外工作,全靠步行,我对梵净山山脉相当熟悉,这里不但有大片大片的黄杨木,还有相当多的红豆杉等,被誉为生物多样性生态王国。多年后我根本就不会想到,原来这被称为净河的地方当年叫太平溪。事实上我在岩门待了六年,我到过这里的每个一个地方,我常常沿着太平溪散步,那是一片桃源一般的地方,浆果飘香、水稻金黄,适合人居的人间天堂。两岸的枫杨密密匝匝地覆盖着河床,一到夏季,我总会在溪流里洗澡,也会在工作之余去岸边读书、闲逛。有次,我无意闯入,只见一些老人在庙里做法事,我不知道他们供奉的是什么神仙,他们硬是要塞给我一条毛巾,他们说,佛会保佑你健康长寿。我几乎到过梵净山的所有庙宇,罗蒋寺、朝阳寺……

事实上,很多地方除了庙宇,还有许多土地庙,所有的神灵几乎都是木质雕刻,有时你还能看见它们的头上都搭着红布,或者毛巾,它们多数都饰以绿色、红色,神态和蔼可亲,拙朴、愚顽。我在乡村见过的不止这些,我还见过傩戏,每当有人生病或者小孩不乖的时,他们在家都会组织傩戏班子,在堂屋里请傩还愿,多数时候他们接过傩师的一碗水,病痛就会消退。

太平溪、太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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