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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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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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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居所(外三篇)

作者:楚槐序

几只麻雀断续地飞过乌黑的屋檐,像是骤雨初歇后瓦檐上紧接着掉落的数颗水滴。在古树枝叶晃动的喧嚣中,涂满油漆的木屋,安详地睡在浓郁的阴影里。灰尘在稍显坑洼的地板上跟随着孱弱的风声荡漾,凳椅如同湖水的面容般沉默。在黄昏的庭院尽处,竹竿上飘动着几件晾晒的夏日凉衣。

虫鸣的响声在庭院周遭的隐秘之处倾巢,窗帘自顾自晃移着光影。此间人声竟接近于无,置身其中,让人倍感困意。是时候制造一些声响了,我在夕照的包裹中起身,从木屋里走出门来,避于桂树的荫蔽之下,轻哼着忘了歌名的抒情词句。

在昏黄灯火点缀的暮色里独坐,眼含着对岸不停摆动的竹林。这是一个人静下心来怀想另一个人的时辰,天空正集结色彩,上演它最后的、精绝的瑰丽。风还在轻摇骨骼脆弱的树枝,间或陨身一两片叶影。这使我想起了,聂鲁达笔下“晚霞的火焰在你的眼中争斗,树叶纷纷坠落你灵魂的水面”的诗语。

居所的左手边有一条直插到青山田地里的偏僻小径。它那临近陡坡的布局出人意料,常在人们认为已经是绝处时,却又展示柳暗花明。每当到暮光耀武扬威的时辰,这条山路上若有脚步的声响传递,便是乡人从山上的田地劳作回来了。失意的白云早就顺应了天命老去,晴日的高歌猛进几乎到此为止,颓势逐渐彰显,天色在亮度的天平上偏向阴沉的境域。

沿着朽叶集结的山径行走,可以直接步入林中,久而久之,木屋的左侧也便成为了堆积柴火之地。满地的木屑之上,斧头与断木常在,为一炉焰火的顺利燃起,甘愿做着预备军。暮晚时一滩夕照披覆在柴火的表层,光线温暖,空气中富含木头的香气。

夕阳快要坠落青山的时候,林木在晚风的吹动中失神,这时的黄昏是非常迷人的。天色在慢慢调整自己的亮度,整个村落会被四周的暗部衬托得更加明亮、安静。

每逢此刻,只要不是阴雨天气,我便会从堂屋里取出一根竹凳子来,坐在空旷的庭院里小憩。栏杆上的衣裳还在风声中跳不知名的舞,居所数米外的乡道上偶尔驰过一两声悠长的汽笛。我看着近处这令人动容的一切,也接纳着远处已望不清的山影。打开手机的音乐播放软件听一首抒情的歌,独坐,且沉默不语。内心没有空落,反倒拥有着一种难得的安宁。

这是我黄昏歇脚的院落、悲喜交加的居所、疲惫不堪时的栖息地。我在这里听遍古老的山风、看尽久远的流云,细察过溪水沉默的波纹,以及草木在清风中慌乱的身影。我爱这村居中花香浓郁的僻静小径,也爱草木丰茂的山野上那枝叶动荡的森林。

我在这里听舒缓的歌,用小楷笔写美好的古典短句,白云的空洞无物拥有了彩色颜料的填充、暮色的光线正与黑夜争夺,暴露刀光剑影。黄昏会虚弱成微小的光点,落日在我身后的青山上下落不明。

此间是我所钟爱的山水居所,落日的香消玉陨与月亮的横空出世都经过了我的眼睛。如此丰盛的黄昏晚宴,需要一个心中暂时失去钟声的人来品。

去往夏日山居的途中

在街道临近结尾之处拐弯入山了,无声告别一排错落有致的民居。黄昏像是为失意者搭建的收容所,眼下在金色的夏日山间驶过,曲折公路瘦弱的双肩,顺着山势种植了爬满绿叶的青林。鸟鸣如澎湃流动的水声,在我的耳蜗里,播放了一首声响稠密的乐曲。偶尔有胆大的风声前来夺取这一片木头死寂的躯干,晃动整个夏天的轴心。

山中此刻,嘶吼了一日的烈焰之火逐渐步入沉寂。落日的下落尚可以知晓,我侧靠在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车椅上,跟随着一辆专门用来载客的旧铁皮在光线富裕的黄昏里游移。随便载我去哪里吧,让我暂时脱离现实之轨,遗忘将要赶往的目的地。略带灰尘的车窗微微开着,清凉的风搓揉着短发,我困倦的面部,掠过难以穷尽的光的吻痕和阴影。

这样如电影画面般流转的场景,像雨水前来医治枯萎的河道,抚慰着一颗烦躁不安的心。沉迷在此种光影的布局里,我想起,木心在《杰克逊高地》里写的那段起笔唯美的诗句:

五月将尽,

连日强光普照,

一路一路树荫,

呆滞到傍晚,

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

天色舒齐地暗下来。

多么地贴合此时此刻啊,一种幸福感在我的面容上得到呈现、甚至漫溢。

在往事堆叠的群山里摸索,脑海穷尽与此路相关的模糊影像,我触碰到久远的记忆。自外婆家所在的村子被打造成旅游区以后,政府便重新规划了一条抄近道的柏油大路,可以称之为捷径。我们所走的这条曾经风头无两的古道,就此显而易见地人迹寥寥了。从前用来运货的木板马车与黄泥土路已是去而不返,沿途说笑的乡人几乎销声匿迹。残存的印象中,一些简易搭建的以供客人歇息的小亭子不知去向,和往事中诸多无法补充的细节一样,下落不明。

原本司机也是要走旅游直达线路的,但由于我想要到集市上去买一些零食和生活用具,便告诉师傅不必从旅游道上走,绕些路走另一条略显寒酸的偏僻森林小径。和我预想中可能会有一段小争执的插曲不同,这位司机并无诸多言语溢出,反而是欣然应充。当我在集市上慌忙地购置物品的时候,司机师傅将车停到路边,十分耐心的在一旁等候,并没有催促,我对此很是感激。

已经许久未从此条小道前去外婆家了,我斜倚着车窗看我们驶过的路途,一路上所见的山水风光,都充分引诱到我这颗倦怠的心。许多好似穷途的拐角处插上了各种式样的指示路牌,为了往返中的车流能够彼此避让,道路也扩宽了两倍有余……没想到这段山路的变化竟如此之大,让我收获了诸多意外之喜。

沿途的树荫掩护我们在高低起伏的盘山公路上穿行,让我有一种要去往远方的错觉,而不是寻觅一处山居。时间在无边的光影中点燃,又在有限的路途中耗尽。夕沉了。

像是流水止步,汽车途经翠绿攻占的田野之后,停泊在了一处山居的门前。面善的司机已提早下车,动用他那略显肥胖的身体,为我取下在后备箱颠簸了一路的行李。我的双手赶忙接过包裹,娴熟地堆放到一旁的空地。

“谢谢叔。”

“莫客气,看看还差什么东西不?”

“没有了,叔。”

“要得,那我回去了。”

“好。”车门紧随着话语的结尾关闭。夕光已然黯淡,我看着微小的车身在山路上驶远,汽笛在残破的黄昏里响起,传递到苍凉的天际。这时外婆带着满面笑意从里屋走出来,一如往日热情。我们刚寒暄了两句,外婆便急匆匆地把我的行李拿进屋子里置放去了。

我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微风中看向远山的天空,云霞的船只破旧不堪,落日消声灭迹。心上掠过一丝莫名酸楚的残影。想到我漫长的夏日将在此处山居落脚,此后的每一个晴日和雨天,幸与不幸,都是我生活中必须面临的问题。

旅途到这里。黑塞在《村庄》中写道“我爱不带目的的散步,在阳光下小憩,自由地流浪。我很愿意靠背囊中的食物过活,穿着带流苏的裤子。”我想我也是很想体验这样的生活方式。日子晴好的时辰,在风中的群山漫步,会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雨屋

稠密的声响正在窗外落户。清风爬上屋檐呼啸,瓦片集体响应。仿佛是有几面镜子轰然破碎了,又或许是院墙上的盆栽,不小心摔身陨命。细听传递到耳蜗的雨声中,夹带着一些物品掉落的余音。

虚弱的光线透过木头墙体的些许缝隙倾泻到贴窗的桌椅上,晦暗立刻围攻上来,精心地在其周遭谋篇布局。比起晴日的舒畅,此时的空气显然变得湿闷多了。屋子里并没有脚步走动的声响,厨房里的灶炉也哑然,如无人时那般平息。这一切无不向雨雾彰显着,这是一处久被寂静攻占的领地。

帘外雨潺潺,在里屋睡醒的人却是心安,怀抱着平静。我躺在阳光包裹的被窝里,倾听着雨水歇脚的乐音。想到又是一个暗流涌动的雨天,日子便显得乏味、阴沉、无趣了。这般潮湿而寂静的光景,还容易让我想起电影里阴谋将要得逞时播放的插曲。

靠着回复手机里的讯息消磨了一些时间,而后打开音乐软件点上数首自己喜欢的歌,随即便把手机扔到枕头一旁了。这时再转移注意力来听窗外的雨声,只听得到一些残余的响动,仿佛雨水已然平息。冥想着,这样在屋子里躺上一天,似乎有些虚度光阴。总得做些事情来让今日显得不那么闲吧。肚子空空尚未进食,也着实有些饿了。紧接着,我便起身叠被、穿衣,将紧闭一夜的屋门打开,跨过门槛,走到门口照看微小的庭院,迎面一些湿气。

屋檐在灰暗的天色里显得十分低矮,天空暂时缄默了。雨的帘子在门前缓缓垂落,淡淡的雾在远山移动,遍野的山林如一本蒙尘的书籍。瓦檐上伸出的瓦片,像石化的鸦身一般,安静。

雨后有几声稀疏的鸟鸣在屋外散落,天空的怀里仿佛积聚了兑过水的淡墨乌云。木心先生有诗句写道“雨后总像是有人去了。”某些时刻,我也有这样的心迹。雨天常常让我感到难过,一种悲伤的情绪在无声滋长,难免有些偏向抑郁。

檐下的凹凼像一只装满了水的破碗,我看到杂草丛生的沟渠,漫溢着一些水汽。堆放在木屋左侧的柴火,除了少数最里层倚靠木墙的避过雨水的清洗外,其余的绝大多数都已被打湿了。还好昨日傍晚的时候,外婆将衣裳都收进了房间,不然经过今日晨早这样一遭也必得重洗。

告别这湿漉漉的一切,我转身走进屋门了。灶台下还剩余一些刀斧劈过的短柴,我举起一个打火机圈养的焰火,炊烟瞬间浮起。听说雨天在屋里点燃柴火是一件特别温暖而又浪漫的事情,那一团扭动的火光把整个面部染红,会让人感受到这个世界还有亮处,并不是全被黑暗占据。

水还在灶上赶往煮沸的那刻,雨又在屋外下起了。庆幸吧,还在屋子里烤火的人多么幸运。屋外声响不绝,定然不可错付这一曲天赐的乐音。想到这儿,我便即刻回房,从书桌上取来了一册未读完的书籍,让雨声催促着我阅完最后的词句。

日子沉默的雨屋里,靠着木墙阅读的人像时间一样寂静。

秋暮山行

在乡村,稻子收完以后,秋天就开始暮气沉沉了。潮湿的风声会在早晨和暮晚,挟持着薄雾,大举入侵村舍。有一种微弱而又渗骨的阴凉,晃晃悠悠地淌过田野与河。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秋冬之交,农人们在农忙过后,是必要上山拾掇柴火的。青山富有而腰包贫瘠的年代,谈论木炭尚显奢侈。为了供养一整个冬季的热炉不息,走上山坡去找寻易燃的柴火,这样的生存法则,是靠山坐落的庄稼人,世代相传的。

每逢落日显出颓势的时候,长辈们便利落的挎上柴刀,携瓶带水,沿着村庄的瘦野,有目的地途经几户人家。在栅栏之外,望着门呼喊,邀上三五农人。道路相同者,自然也没有太多顾忌。不一会儿,大家便可以集结在入山口,一齐踏上乱石杂陈的歧路了。

数人布局前后,彼此说笑着,一路往山上走去。山谷有凉风徐徐吹来,幽幽鸟鸣与深山的溪泉同步流入耳蜗,对于劳累的人来说,这是颇为惬意的。在浓荫之间穿行,掉落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快步翻过艰涩的山坡,斩除拦路的荆棘,就遇见柳暗花明了。一处开阔的草地毫无保留地袒露在我们面前,天空霞云舒坦,正在缓缓凝结大块的暮色。

到了林间,用天色判断时间的人,便知这时辰已经不早了。人们纷纷从腰上的绳套里取出柴刀,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上抹一口唾液,干起活来,从无拖沓之姿。修剪枝桠,数刀砍掉那些爬满树干的老藤与枯枝,利落的置放在地上,一根又一根的重复着。

巨大的浓荫被风声拂动,偶尔掉下来一两片叶子,飞鸟从这处枯枝眺望另一方尚未涉足的领地,吐出一两串足够悦耳的鸟鸣声,这是暮色衰颓的时候了。拾满一捆符合内心预想的柴火,通常需要行走多处地方。深秋的日光在树叶露缝的悬崖上跳伞,附着人们的肉身。虽无盛夏的阳光那般炙热,但擦伤一个人的膀子,仍是有余的。

在林子的幽寂里游行,大家都较少说话,这种默契,似乎在与一片阴森握手言和。秋天的山林并非簌簌落叶,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树在日光的扶持下慢慢枯黄了,但大多数的林木仍保持着夏末的模样,花开不多,灌木丛倒是长出不少呢。从垂帘的藤蔓里抽出一根老藤,将自己堆积于地的柴火一一捆绑,束缚它们的手脚,再弯腰、挺立、扛到自己的肩上。回头招呼自己的同伴,便可以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带来的水瓶已经空乏,山风迎面拂来,这已是人们劳作一天之后最幸福的时刻。浑身沐浴暂时的清凉,浓稠的暮色在天空已成布阵之势,泛红如人面羞涩的脸庞,落日已经完全埋葬于山岗。这时,长路便得加紧赶了。为了在天黑之前,摸索到村庄尽头的家门,不敢有丝毫懈怠,保持警惕,短步兼及长步,在加速的过程中,也要努力维持平衡。

当夜晚成功将苍山鲸吞时,人们已走出山口,步入平坦的大道,快要到家了。身上的柴火落座于房侧的窄屋,借助水龙头涌出的自来水洗把脸,擦干净露水的吻痕。饭菜的香味从里屋传出,我被晚风包裹着,便足以宽慰这半日的辛劳了

回头去想那些在村庄居住的时日,童年显得那么遥远。恍若一梦,而我,恰好充当了这梦境的叙述者。岁月泥沙俱下,那些在我生命中挥之不去的,爽朗的笑脸,许多灵魂已化作天上的星辰。在月亮的关照中,我掏出旧事,那些蒙尘的记忆,在我的笔下,终于再次呈现出了鲜活的血色,这是生我养我的山与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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