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执丹
1
憬波先生是我人生的导师,在他辞世两周年之际,以与他生前交谊,写点缅怀文字,他一定会高兴的。
憬波是笔名,袁景波是具有法定效力的真名。在他2021年8月3日魂归梵山锦水前,我一直叫他袁老师。他不在了,我觉得我应该尊称他为“先生”才对。
32年前,我还是德江城关二校初中生。学校有个女老师叫肖耘,文文静静的,戴着眼镜,当时听说她书教得好。她先是住在二校后门公路边的一间学校宿舍里,宿舍砖木混建的外墙壁,由于紧贴公路,一年四季都被汽车碾过的泥浆糊着。后来肖老师又搬到学校大坝子中间操场上。这个操场坝原本是硬化来作篮球场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篮球场两头相向各摆放一列老旧的木房子,房间的木板壁用报纸糊着,中间留下一片水泥地的空坝子,课间,师生就坐在坝子里吹牛。这两列房子大约可供六户人家居住。肖老师搬来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瘦瘦的男人,戴着眼镜,喉结突出,声音爽朗,隐约听说是肖老师的丈夫。后来当然知道了,这个瘦瘦的男人在县委宣传部工作,叫袁景波。
之前,我就在《贵州日报》文艺版“七色花”和《贵州民族报》上发表了“文艺作品”,但对于全县的作家不甚了解,仿佛作家是离我们很遥远的人,是应该供在文学殿堂中神龛上的神。说白了,我其实就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懵懂少年,尚处于蒙昧时代,时不时不自觉地涂抹点习作,报社编辑老师站在鼓励新秀成长的角度,把我这些非常稚嫩的习作发表在报纸上。有一天,我听到一个迟来的消息,说《山花》主编文志强来德江讲学了。说文志强介绍了何士光被发现的经过。好像当时县内作家徐守超、文美鲜、赵晓东、徐小强、张贤春等都去听课了。从后来《山花》上刊登的“德江作品小辑”上得知,憬波先生也去听课了,因为“德江作品小辑”中有一篇他写的《孤柏》,文字不长,写的就是钟鼎山上一根看似不合时宜却又卓尔不群、傲然挺立的枯柏。当时没有读懂他这篇文章,后来一想,这不就是在写他自己?
后来我又从憬波先生那儿知道一点何士光的讯息。我那时对作家崇拜得不得了,好像他们身上罩着神光。机缘这个东西说不尽。以后我去德江一中读高中,接触到的第一篇新时期文学作品,竟然也是何士光的《乡场上》,由此也开启了我不自觉的阅读新时期文学作品之旅。当我青年时代把何士光作品通读一遍后,我还从铜仁专程到贵阳拜访了何士光。1995年4月,我把何士光给我的来信辗转告诉憬波先生,他即以《从何士光给〈锦江潮〉的来信谈起》为题,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当代文坛》报上。这就是我跟憬波先生在文学阅读上的结缘。
后来一段时间,我和憬波先生的交往可以忽略不表。无非就是我读书之余学写点新闻作品,时不时找个理由去向他请教。有时谈书法,有时谈新闻写作,话题很随意。他一向是很热情的鼓励,但表达观点时,声音也一向是爽朗健劲的,赞成什么,反对什么,直来直去,从不模棱两可,极像竹筒筒倒豆子,而往往独有创见。这让我们当年的几个小年轻对他有几分敬畏。
2
2021年8月3日傍晚时分,天气照例暑热。
我坐在玉溪河源头大龙阡的过河跳磴上,双脚浸泡在清凉透骨的溪水中。
“你得到信息没得?”杨兄打来电话。
“哪样信息?我没有收到哪样信息。”我觉得莫名其妙。
“你的一个朋友出事了,铜仁的。”杨兄继续说。
“出什么事?铜仁?”我把在铜仁工作的朋友在脑海中很快过滤了一遍,但还是一头雾水。心想,什么叫出事?出什么事?
“袁景波死了。”对方说。
“不会哟,车祸?我中午还在和他发微信呢。”我直接怀疑这信息的准确性。
“这个都扯得蛮?信息千真万确。”对方说。
我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心想这怎么可能呢?我知道憬波先生当天在梵净山脚下消暑。当日中午,他在朋友圈发了一首诗:
扁水梵山边,
隐石处处喧。
晨鸟慕夜月,
偶语几声清。
白云疏疏留,
蝉噪声声惊。
清凉何处觅,
木木说在心。
我在他微信朋友圈留言说,此诗有五言古风的味道,简称“五古”。没想到我再次小心翼翼地打电话给憬波先生的小姨妹求证,这首诗真成憬波先生绝唱了。
我一直在顶礼膜拜无所不在的“机缘”二字。这是一个很神奇的字眼。因为生命和生活中许多现象无法用正常的逻辑来推理。比如,我和憬波先生的交往即是如此。我们因爱好读书而相识,这是机缘;又因喜欢新闻写作和书法而相交,这是机缘;特别是他到铜仁工作后,我们一度有十余年的时间未通音讯,而在他离世的前一年又重新联系上,也算是尘缘未了、再续前缘。这机缘说得清么?
在我还在读高中时候的一天,已经在合兴工作的张勇找到我,假意说袁老师(憬波先生)叫我抄写一份稿子。我想,既是袁老师要我抄(写)么,我就抄嘛。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没有电脑,所有的新闻稿都得用文稿纸手工抄写。因为他们觉得我的钢笔字娟秀规范、易于辨认,又喜欢新闻写作。我接手一看,是憬波先生和张勇共同署名的一篇人物通讯,写合兴乡茶园村党支部书王孝瑜的。那个年代追求上进的领导非常重视宣传工作,争树先进典型。平原乡“炒”水车村,合兴乡就“炒”茶园村。当年贵州日报社记者侯德明为平原乡水车村写了一篇报道发表在《贵州日报》上,起笔不凡,在德江的业界传为美谈。憬波先生和张勇合署的这篇文章很快发表在《贵州日报》头版头条,还加了编者按,这在德江新闻界是可以吹嘘十年的。后来我想,当年我坐在小桌子旁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很艰辛的,我也算是有贡献的呀。
人生的道路总是曲曲折折,不是一言能道尽的。憬波先生先是在县委宣传部工作,后来又到县委组织部工作。当我从县委办到公安局,再从公安局调回县委办后,已经是2003年6月份了。我就再次和憬波先生在一个大院工作。他那个时候已经当了多年的县委组织部副部长。
2005年的一天,我在县委大院花园里偶遇憬波先生,他说:“杜执丹,你不喜欢搞的工作,我要去搞啰哇。”语音是一如既往的爽朗。
我说:“你要到哪儿?”
他说:“到公安局。”
他说我不喜欢搞的工作,指的是我从县公安局调县委办。
他最终的落脚点是地区公安局,任党组成员、政治部主任。
此后,我们也就消失于茫茫人海,相忘于江湖。偶然在朋友处断断续续、零星地得到一些信息,说他在当了八年的政治部主任后,主动要求到市文联工作。再后来他又去杭州专门进修书法。这些都是听说。
3
时光飞逝,转眼来到2020年7月5日黄昏。
在不知道睽违多少年后,他从李勇兄处得到我的电话。
“杜执丹,你在哪儿?”憬波先生打电话问我。
我说:“我在家。”
他说:“我在德江,你不忙的话,我来你那儿喝茶。”
我说:“欢迎。只是我暂住在岳父家,老房子,环境不是太清爽,要不,我们去找个清静点的地方?”
“就是你那儿,只要有茶就行。”他说。
我说:“好。”
就这样,两师徒一杯清茶吹到凌晨一点。主题不外是:书法和文学。书法上,他讲了去杭州学习的见闻,讲了到云南曲靖看“二爨”。文学上,他推荐了艾芜、田耳、张万新、阎连科、格非的作品。当他知道我在以怀旧的心态,重新阅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文学作品时,他劝诫我多读点时下作品,说毕竟文学创作质量和水平是向前发展的,再看八十年代那些作品意义不大。
“杜执丹,听说你能背诵三百多首诗?”他突然问。
我说:“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读师专的时候粗略统计过,可背诵三百首不常见的诗。在毕业前的全校诗歌背诵比赛中,还得过第一名。”
“你这水平,以后我再也不敢让你叫我老师了。”他说。很认真。
我好像有些急了,高声反驳道:“这怎么可能呢?你这是让我背负背叛师门的罪名?况且,我那点三脚猫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听我这么一说,心情好像稍安了。
闲谈过了午夜一点,我送他到县政府门口,来到大街的斑马线边。
他说:“你就送到这里,以后可多读点近几年的新书,如果你做不到,我以后就不来了。”
我心里一怔,没来得及思考和回答。
夜深了,大街上很安静。我目送他走过斑马线,渐渐消失在昏黄的灯光暗处。
那个时候,他的爱人肖老师已经退休了,肖老师就开车带着他在梵净山麓寻幽揽胜,他将所见撰写成的短文,《铜仁日报》开了专栏,叫“走边边”。他还常常和一些朋友去梵净山深处搞穿越。我担心他的安全,就对他说,你搞穿越,一定要注意安全,毕竟风险系数大。他说,如果非得要出现问题的话,那也只能说是天意了。
也许是一语成谶,后来憬波先生果然魂归梵山锦水。据说他去世的当日,在梵净山下的水边一直玩到下午。由于溪水冰凉透骨,加之温差太大,憬波先生死于类似心梗的急病。后来回想,憬波先生走前似有征兆,有一次他来德江时告诉我,说肖老师和他去“走边边”,不幸发生车祸,车辆报废,可见情况很严重。我连忙安慰他:“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可是没过多久,他的岳母去世,再后来,就轮到他离世。这中间究竟隐藏着什么玄机呢?
4
憬波先生是我重读当下中国文学作品的引路人。于我的意义是,再也没有一个像憬波先生一样,能够一杯清茶相谈至夜阑的良师诤友。
似可安慰的是,在憬波先生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向他发出邀请,由我带路去楠杆方向“走边边”。因为我在楠杆工作过,自信对那一带历史文化、人文风情、自然山水很熟悉。2020年8月20日一大早,我和他的学生金山,以及他们夫妇俩在县政府门口吃过早餐后,肖老师开车一路前行。我们经由平原镇明溪村到楠杆乡金盆村伍家湾,在金山家吃了午饭,然后翻越高高的和尚林,一路下坡经过杜家坡,来到煎茶镇偏岩村,驶上了煎茶镇到楠杆的公路。憬波先生看到干净整洁的柏油路,感慨地说:“我2005年的时候离开德江,记得当时这条路是泥路,很窄,现在感觉宽了很多了。”我心里也很感叹:“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们从处于坡底的原偏岩公社旧址前,沿着去楠杆方向一路爬坡来到重华村。到重华村寻访重华寺,是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当我第一次听说时“重华”这个字眼时,有些纳闷:“在我们这些蛮荒之地,居然能取出这么一个极具文化含量的地名。”因为屈原的《涉江》中上有一句“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我问过楠杆的同志,我说重华这个地方一定有点名堂,你知道不?回说这里原来有个寺庙,规模还有点大,现在是村小学。我想这就对了。于是就约定憬波先生前往。
寺庙遗址果然宏大,大概有十多亩。清道光《思南府志》上说“(该寺)建自前明,极富丽”。只是不知何年何月,在遗址上建起了村小学。憬波先生很兴奋,辨字、照相,他对仅存的一尊佛塔进行详细的考证,这佛塔是一个叫“正全”和尚的墓室。当他举着手机不断拍照的同时,我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照了下来。最生动的是肖老师坐在石凳上摆拍时,憬波先生极像一个专业摄影师:弓腰、对焦、调角度。我想,这是他们夫妇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真情体现。我情不自禁地把他们夫妇俩美丽的瞬间抓拍了下来。考察即将结束,我请肖老师给我们师徒拍张合影。我们坐在遗址的石阶上,我请憬波先生坐在石阶的顶端,我坐在石阶的中间梯步,金山年龄最小,就坐在最下边,三个人又坐成三角形状态。我对金山说,我们不能和老师“平起平坐”。此时,憬波先生指着他身旁一棵松树给我看。树只有手臂那么粗,从一块正方形的石板中破石而出,我们惊奇于这棵松树强大的生命力,虽说不够粗大,但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望着这顽强的生命,望着正全和尚的佛塔,望着寺庙遗址,望着一片片翻卷着金色谷浪的梯田,一股山风从烈日下拂过洪荒山谷,我深感人生的微茫和生命的短促。
考察结束,我们来到石重盖。石重盖是煎茶到楠杆公路必经的一个山坳,地势极高,冬季常常因凝冻车辆无法通行。翻过山坳,就进入楠杆地界。我们把车停放在坳口,下车蹓跶。我告诉憬波先生,方志记载,明清时期从思南经铺子湾到煎茶到偏岩子再到重华,到石重盖经楠杆子,出丰乐,经务川到重庆,这是一条出川的官道,过去这里还有两名塘兵看守,旁边的山顶上还镌刻有“镇国将军陶”字样。
在登上穿青坪登高望远后,我们再次途经石重盖坳口,径直朝楠杆天井铺古驿站奔去。车到古驿站时,忽遇太阳雨,阳光透过云层,斜斜地倾泻下来,普照大地。雨丝也格外的大,在眼前飘忽着,把阳光折射进车窗,晶莹剔透,很耀眼。我们冒雨来到路边一间老木屋前。我告诉憬波先生,我们主要是来看看这房子。你看,这镂空的窗花下,还镌刻有两组诗,一组诗是陶渊明的《读山海经》,还有一组不知道是谁写的,很难考证,但其艺术水平极高,我认为不输于陶诗。其书法也取法欧阳询和柳公权,很见功力,每个字仅玉米粒那么大,雕刻精美。憬波先生一边辨认着诗行,一边兴奋地说:“杜执丹,今天不虚此行、不虚此行。”我则说:“你高兴,就说明我推介的线路对了,楠杆才走了一半,下一次我们去走另一半。”他知道我有走遍“一江(乌江)一山(梵净山)”的宏愿,作为回应,他和我相约,说我去梵净山,他给我带路,他对梵净山麓的旮旮边边都非常熟悉。没想到,他失约了。
憬波先生走了,他爱读的书籍也将面临不可知的命运。总之,憬波先生来此世界上的痕迹,也一定渐渐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