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剑波
1、鬼打墙
“噢吼……噢……”
巨大的回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那声音仿佛从群山的腹腔弹跳出来,又收纳了进去,显得深远而悠长。接着就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想,在这群峰之巅,除了人类和灵长类动物发出的声音,还能有谁呢?
我模模糊糊地睡去,却又模糊地听见从火塘里传来噼里啪啦柴火的声音,我转过身,发现右边的睡袋空空如也。
不好。矮子,矮子去哪儿了?
过了三分钟或者五分钟,依然不见人影。难道这是他的声音,是他在喊山吗?
我趁此起夜,顺便给奄奄一息的火塘添了根薪柴,向外张望,企图窥见他从容归来的身影。等了几分钟,仍然未见任何动静。我想,他总不至于是在呼喊我们吧?!
忽地,我心速加快,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决定叫醒大伙,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大家显出一脸的惊愕与茫然。
冬哥说,拐了,他着迷了。在我们老家,人们常说,有些人火焰山高,有些人火焰山低。后者能见到游离的鬼魂,那么这种荒诞不经的骇人现象,真的存在吗?就像那些梦游者。
是的,得策划救援方案,得兵分三路,分头寻找。其实我们总共七人,除了他,只能分成两组,前后有个照应。
手电筒的光亮在丛林里像萤火虫一样忽闪忽闪,落叶也在脚下簌簌作响,因为地处山巅,昼夜温差大,凄厉的寒冷令人瑟瑟发抖。幸好月色光华,即便是在树林的掩盖下,依然有着碎银一般迷人的光影。而远山更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躺在那里,显示出它无与伦比的冷峻气场。
说起来我们的营地只是一个简易的窝棚,头顶上是塑料布,棚内用几根原木搭建起连天铺,为了避风,搭建在一个交叉路口的洼地上,向左向右是山脊,东西两边都是密集的原始丛林,除了山脊上有一条路,所有的林下都是荆棘丛生。
有人说,他会不会跑回家了?
冬哥说,怎么可能呢?我明明看见他和我一同钻进睡袋里去了的。
我们心急如焚,不容思考,迅速展开了搜索工作。
半个小时后,各组反馈的信息均令人失望。最糟糕的是即便我们大声喊山,除了空谷回声,依旧是肃穆般的宁静。
雷哥说,东哥,我看只能再往东西方向找找了。严格地说要在茫茫林海找一个人,实如大海捞针,更何况是深更半夜。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叫唤他的名字,我们在野外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要叫人的话,只能闭住气“噢吼”一声,在密林里不能叫名字,那是叫魂。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一个团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于是我们六人手持马灯、手电,向白天蹲守的丛林走去。
当我们费尽心思在一丛杜鹃花丛看见矮子时,老纪说,你看,那不是矮子吗?他的头趴在杜鹃花丛中,屁股向上翘起,像狗一样僵硬地卷曲在那里。
老纪急忙从腰部抱着他冰凉发冷的身体,拉出花丛,只见他脸色青紫,嘴巴发白,眼睛紧闭。
冬哥不由分说,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巴掌。
矮子“妈呀”一声回过神来,眼睛愣愣地盯着我们,仿佛像一场梦被人无情地拽了回来,神情错愕、惊恐,魂也丢了一半。大家七手八脚将他扶回营地,燃起熊熊篝火,按摩、热敷,已是凌晨三点。
他恢复很快。他说,他睡得好好的,只见一个百岁老人喊他,他就跟着出了门,突然他看见果然兽拦住了他,他猛不丁地喊了一声,之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就像我们梦中醒来,老是记不住梦中的事一样。
还好他遇见野外经验丰富的东哥,扇了他一巴掌,才得以清醒。在我们老家,这叫鬼打墙,火焰山再低一点,他恐怕就没命了。
我们五人被他断断续续的讲述。搞得面面相觑。只有冬哥闷不吭声地注视着他,肃穆的脸色才渐渐放松,露出笑容来。我感到后背依然发凉,老觉得这神奇的事件不可思议,守着他而无法入睡。
老鬼不知从哪里拿出酒来,给每人面前斟上。说,喝酒。
月光无耻地从窝棚的上面漏了下来,惨淡而青白,我从白色的油布上望去,满天的星斗。因为火塘就在帐篷的正前方,我甚至还看见窝棚外魍魉魑魅的树影。
东哥说,睡吧,明天还要工作呢。还是多年前,我就听说过鬼打墙这事,一直以来我都对此将信将疑,可有些事、有些神秘的事件,我们永远也解释不了。
那天,矮子平生第一次喝了酒,喝了就没事地躺下了,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蒙头大睡。
事后,雷哥问我,你听见喊山了吗?
我说,听见了呀。
他说,矮子命不该绝,如若当时你没拉肚子,没喝酒,没起夜,缺少任何一个必要条件,后果不堪设想。谁也不知道矮子是死是活。
可我却分明听见他说到一个关键词,果然兽,说到我们亲爱的猴哥。
2、猴哥真面目
《山海经》有关于“果然”的记载,《太平御览》对其也有描述:“果然兽似猕猴,以名自呼。色苍黑。群行,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得果食辄与老者,似有义焉。交趾诸山有之。獠人射之,以其毛为裘蓐,甚温暖。”
我有些不解,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交趾果然图》,其尾六个环行,它是意大利画师郎世宁于1761年所绘,画上乾隆皇帝还亲笔题有御诗:“寓属生交趾,自呼名果然。欢同难还共,小后大居前。柳异王孙恶,郭齐君子贤。不因皮适褥,林处命宁捐。”图片上的影像,显然并非黔金丝猴。
在远古时代,人们或许仅仅只是根据其皮毛、形态进行描述。宫廷画师郎世宁所居北地,是否见过实物,应予质疑,毕竟那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动物分类学,仅凭想象杜撰,也不是不可能。金丝猴也非黔地一种,川、滇、越南也有之。而黔金丝猴已是现代人们的称谓。
事实上,当地人更多地称它为牛尾猴、仰鼻猴或者灰金丝猴。问题来了,梵净山老金顶脚下有果然寺,当地很多人又将其称为果然兽,它是否是同一动物,我不得而知。
多年的自然保护工作,我也从未对此进行深究,毕竟那是动物生态学的分支。我们都知道今天的交趾,包括越南和中国南方的大部。我认为黔金丝猴就是果然兽,就是《山海经》中记录的神兽,神兽因其神秘,因其想象的成分,并非单指某一动物种群,更何况动物种群在自然界的演化过程相当复杂,不同种群都有相似之处。
因为在梵净山,自古以来,人们就把黔金丝猴当神顶礼膜拜。梵净山老金顶下有一个古老的寺庙遗址,就叫果然寺。江口县城汤家岩上也有一座果然庙,据说土家人每遇天旱,他们就会请出神兽果然和一只老狗一起抬至云舍神龙潭对天祈雨,土家人说,他们的先祖盘瓠就是狗的形象,他们也把黔金丝猴作为神灵一样供奉。
我们本来打算劝矮子回去,但他死活也不肯。他说,来了这么久,还没看见果然兽呢。冬哥一再强调,大家外出起夜,也要叫醒身边的人,晚上不得擅自行动。
其实,在密林中你不必担心感冒,天然的氧吧,并没有病毒的生存空间。有次我们从凤凰山回住地,走了十多个小时,一路采集标本,等下到沟谷,力已不支,只好就近休息。实际上就是一个睡袋,躺在微斜的坡面上,当我们吃了最后的干粮,一拨人都钻进了睡袋。因为天气溽热,我并没有像他人那样严严实实地拉紧拉链,只露出嘴,而是将头部完全放开,因为疲惫,不小心就睡着了。到第二天,我的睡袋里灌满了水,以为非感冒不可,回到住地洗了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是起身睡觉的头部也有一条长长的蛇蜕皮,想一想有一条蛇从你的头部穿过,有惊无险,不禁令人感到惊悚。
蹲守已经有些时日了,谁也闹不清要不要坚持下去。这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时阴时晴的气候,令人烦躁不安。正是在这样百无聊赖的时候,老鬼嘘地一声拍了我一下,他说,你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猴哥们沙沙地越过我们的头顶,像组织有序的兵丁,几乎是在一瞬间,它们都向鱼泉沟方向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不容易蹲守、潜伏了几个小时,只看见它们悄然遁去的模糊身影,只看见一片纷乱的芽叶,只闻到植物迷醉的气息。
我们都有些灰心丧气,但与去棉絮岭的同仁老七他们相比,我们毕竟还是踩了狗屎运。这是四月,杜鹃才刚刚开放,就是那些树叶也才刚刚露出它嫩绿的芽叶。
无数的同仁从不同的角落里钻出脑袋,想去捕捉它们的意象,可是它们却昙花一现,在我们的心中留下一抹谜一样的身影。
只有蹲在树干上的东哥对我说,终于拍到了,那是一张成年猴的倩影,灰色的皮毛,清澈透量的目光,仿佛精灵一样,让人着迷。他高兴得差一点从树上掉了下来。这时我还发现矮子,朝着密林像猴哥一样在林间跳跃。
风开始飒飒地吹来,团团簇拥的雾霭也迅速扑来,那灰色灵动的身影却像感光片一样留在我的脑际。矮子走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把仙蒜,他说,今天一定要庆贺一下。
我们在秘境一般的密林里往回走,那些树枝巨大的躯干已经发出了嫩绿的芽孢,此刻,雾霭散去,它们在明晃晃的太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泽。我们只能撤退到几天前搭建的窝棚。这时我才感到彻骨的寒冷,因为露水已经将我的衣衫全部洇湿。
3、受伤的灵猴
为什么当地村民把黔金丝猴称为果然兽?我一直想不明白。
因为即便你与它共同生活在一个山脉,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它的身影。因为它远离人群,生性警惕,生活在树上。即便是大雪封山,弹尽粮绝也不肯出现森林的边缘,一旦发现人类,就会迅速离去。它们绝不像其他物种,时不时地会侵害你的家禽、不劳而获地获取人类的庄稼。目前,从粪便及医学解剖上来看,它们是一个典型的素食者。
矮子终于还是被劝返了。他走后不足一月,一护林员告知,在俩俩溪不慎逮到一只黔金丝猴。时值我换班下山,到了冷家坝,我发现它就是我们所寻找的灵猴。我估计它顶多就是三岁的幼猴,它的右腿被铁夹夹伤,有醒目的残痕,甚至骨折,它昂着头,对我发出吱吱的叫声,护林员也对它只是进行了简单的包扎。看来得尽快送盘溪试验场进行救护。
董钗钗毫不犹豫地说,我去。
她背着的小猴哥一直在背篼里发出低低的呻吟,惊恐地盯着遥远的天空。
因为她住冷家坝管理站的后面,丈夫是我们的护林员,他憨厚老实,三锤打不出两个屁。与之相反,她却是手脚麻利,快人快语,与外界所有的交集都是她说了算,在他们的那个家,她说话向来就是说一不二。
她的身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她放下背篼歇了一会,用孩子的奶瓶喂它,小猴先是惊恐、哀嚎,但后来还是忍不住用手捧着,慢慢地吞咽。当地村民很少见到这种动物,就是见到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它们呼的一声就从树的枝头越过,长臂舒展、姿态优美。它们很少进入有人类活动的场景,它们有自己的天堂,自己的活动区域,在海拔两千米以上。
它下肢的血液虽然凝结,但伤口已经开始腐烂,并发出一股恶臭。它张皇失措、很善意同时也很警惕地盯着面前的这位女人。它一定在心里思量着,它会被运到哪里?它还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历哩。除了溪流的声音,远处一声两声鸟叫,我仿佛还听见从密林里传来呼喊它的声音,毕竟失子之痛,会让每个母亲潸然泪下。
它苦苦地呻吟,一直在我们的耳边回响,她也忍不住放下背篼,温和地盯了它一眼说,快到了,你再忍忍。此刻她就像母亲慈爱地望着自己的孩子。
背时的、挨刀的,伤天理哩。
她一边在心里数落,一边加快步子。她的上衣被汗水洇湿、裤管被溪流打湿,但她顾不了许多。
沿着这条河,她几乎是带着小跑在行走,这个管理站离黑湾总站至少也有二十华里,首先她得把它送到黑湾管理总站,再从总站送盘溪试验场。她已经翻过数不清的坳口,再翻过两个坳口就到了。这是一条羊肠小道,顺着河流走,一会翻山越岭,一会泅渡溪流,即使走得再快也要四个小时。
她是我见过最彪悍的女人,她不旦有着山里人的热情,还有着吃苦耐劳、心直口快的秉性,若干年后,她的丈夫病重,不能下地干活,她只身一人,进城干苦力,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不由得使我对她心生敬佩。还有就是,她那间房屋虽然破旧,但整洁干净,虽然只上过一年的小学,但明事理,骨子里渗透着她那个民族的坚韧和毅力,没有什么能够打垮她对生活的热情。多数时候,我们去冷家坝,她都会热情地请我们到她家坐坐,甚至在并不宽裕的情况下,家里能拿出什么就拿什么。
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我同杨秀松去到她家的情形。因为我并不知道老站长的心思,他拟完成最后一次巡护之旅,就像一个将军,面对他即将离去的将士,他就带着我走访了无数的村民,走过无数的村庄。
当我们离开时,他们一大家子送至那个长着枫杨树的大河边。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紧紧握着的手一直不肯放下,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
其实我们已经蹚过了那条河,当我转身回望,人群一直还站在河的对岸久久不肯离去。
那时,我不明白,就此一别,老站长再也没有来过,若干年后我离开保护区,我才深刻地感到他那一刻的心理。
她把金丝猴背到黑湾河时,天已经完全断黑。
我开车送她去盘溪试验场,她像母亲一样一直抱着这个受伤的孩子。
场部已从县城医院请了一个外科医生等在那里,她本可以吃完饭,烤干衣服就转身回去,她却不肯,那精灵也一次次地回过头来,深情地望着她。
我一直不敢去看这种包扎,我对血有着天生的敏感,就像我一直不敢看伤口一样,往往会刺痛我的中枢神经。还是学生的时候,学校多次组织观看公开审判,一拨又一拨的人涌向刑场,我就从来没有去过,我害怕自己忍不住翻江倒海地呕吐。
后来这只猴子在试验场工作人员的精心料理下已经完全康复。
我听试验场的同事们说起,那猴子被放归野外后,多次回到试验场,站在几米远的大树上,摇动着树干,一次次地鸣叫。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找到了自己的同伴,是不是已经回到它远处的天堂,在它那等级森严的动物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人类是有灵魂的,动物何尝不是。或许只是它们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4、救护中心
一次,我参加由省厅组织有英国皇家动物协会专家参与的野生动物保护培训,培训地盘溪试验场。
矮子找到我,问能不能在这里找点事做。事实上他只上了几年的学,这种专家级别的培训,对他是否有所裨益,我未敢置喙。但他总是在完成后勤工作后,躲在一个角落里旁听。因为来这里的都是搞学术研究的动物学家。
但令我不能想象的是,小组讨论时,专家们一直在兴致勃勃地听他侃侃而谈,我不知道他哪来的兴致,竟能让专家们着迷,令人刮目相看。
会后,我问他,他说,都是他爷爷告诉他的。
盘溪试验场,原先是伐木场的一个下属站点,保护区成立后划归保护区所有,原来只有砖木结构的两排平房,后来经过改造,在它的背后又修建了专家楼,在溪流的东岸又修建了水上餐厅。
那时,专家们已经用上了电脑,他们提交的论文中曾经这样描述,黔金丝猴在这样封闭、堡垒式的环境、数量如此稀少的情况下,极有可能在一百年或者二百年后彻底地消失。
我不禁悲从中来,老实说,梵净山早已经失去了原始古朴,它像孤岛一样被愈来愈多地开发利用,开发与保护永远都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会中,老陈也作了讲话,他说,经过多年对黔金丝猴的调查,已经全面完成了考察任务,初步掌握了黔金丝猴的野外生态习性。
我想起了与黔金丝猴的一面之缘,忍不住在心里一遍遍地想象它出现在我眼前的场景。这个号称世界独生子的黔金丝猴同人类一样,也有它的世界。它们居住在山林,嬉戏、游乐、觅食,它们以家族为单位,时聚时散,也有分工,有哨猴,一旦发现情况,一声尖叫,一群一群地从树上快速游过,其速度之快,超出人们的想象。猴王坐享其成,成年猴在外觅食,一层层地传递食物。但是我们也看见一只或者两只孤猴,那是被淘汰下来的猴王,病猴,它们的生老病死,悉听天命。
据多年的观察,它们主要分布在岩高坪、白云寺,金顶,棉絮岭一带。它们的活动区域有7.7514万公顷,仅存世六百余只。
人类有善恶之分,动物也不例外,只是我们对它的精神世界知之甚少。
也许我们所有的观察,所有的研究,仅仅只是停留在事物的表层,它神秘的密码一直处于世界的深层。
5、沉默之殇
一天深夜,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急忙地穿好衣服,坐上吉普车向凯文赶去,我们接到线人举报,说犯罪嫌疑人张某潜回老家。
我们在崎岖的路上一路狂奔。几天前溪流涨水还未回落,我们只好将车辆停放在凯文学校,然后徒步涉水,向核桃坪悄然奔去。那是冬天,溪水像钢针一样刺痛我的肌肤,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我们生怕打草惊蛇,将手电用布蒙着,借着微弱的光亮悄无声息地行进。
当我们敲响他家门的时候,一个妇女开门接受了我们的检查。
人去室空。又是一次无功而返。
我们开始怀疑,他是否已经得到信息。
在那网络、手机,几乎并不存在的年代,是谁通风报信的?
来到村民组长家,他确凿无疑地说,晚饭间还看到他。那么,如此偏远闭塞的地方,信息泄漏出自哪里?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一个自然村落,如果不是修建梵净山环线,不是异地移民搬迁,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通公路,更不会像现在这样有一家、两家民宿,优雅而随意躺在大山之间。事实上,这是一个悖论,人们只看到它光鲜的一面,当年它养闺深山人未识,它的骨子里渗透出怎样的沧海桑田,那么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深山老林居住?
即便是当年保护区成立以后,为什么一些村民依然冒着牢狱之灾,猎取野生动物?我想除了贫穷,贫穷。还有什么更深的原因?况且他们安山,并非猎取神兽,他们要的是熊、果子狸,是山羊、是野猪……这些才能卖个好价钱,换些油盐、衣裳等日用杂物,他们知道黔金丝猴已是国家珍稀保护动物。但偏偏夹上了一只,并已致死亡。
当两名嫌疑人被传唤到管理站时,记权吓得像筛子一样发抖,没说几句就认罪了。张某刚赶到,等着问询,他灵机一动,说我去会厕所,等了好久也未见人影。事实上,当他看到地上的铁夹时,心中就明白了。等我们发觉事有蹊跷时,他早已潜逃。无奈,我们只得带着记权上山确认,却发现并非他所为。
由于九十年代是改革开放的重要时期,很多人都外出打工去,他也许去了广州,深圳,也许温州……多年后,这事已过了追诉期,回来后他就搬走了。他说,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犯了猎人的大忌,翻山了。民间传说,猎人犯忌,明明看见是头野猪,砰的一声,却打死一头耕牛。
那天,当我站在山坳回望核桃坪时,大山的脚下,溪流绕过村庄,幽篁深处,无数的青瓦木屋已经冒出袅袅炊烟,处处栅栏的菜园里一片葱绿,村庄如兔般的宁静,它像古典的工笔画一样,写意在寂静的大地上。
陆陆续续有男人开始下田间地头,女人们下到溪边,清洗永远也洗不尽的人间尘垢。
我觉得这种美,是一种大美,刻在骨子里的无言之美。
6、傩堂戏
正当我志得意满地站在营地一块岩石上吹起口哨时,矮子打断了我的兴致。他说,吹唿打哨,不是咕噜子就是强盗。梵净山方言,咕噜子即强盗的别称。
我吓得哑口无言,我何尝不知万物有灵,我何尝不知道每一个物种都有它自己的世界。只是我们过多地残留着现代人的妄自菲薄、狂妄自大。人在自然面前,细如微尘,如果缺乏敬畏就会遭受报应。我拾起一颗石子向丛林掷去,惊起无数的鸟。矮子吓得不轻,他说,使不得,脚下有神灵。我恍然顿醒,我们在大自然面前、在原始丛林中并非唯一!
那晚,有很亮的月光,透过窝棚照了进来,落在棚壁上,有着神一般的光泽。我忽然发现矮子的枕头上方有一幅画,像唐卡,却又不是,画面上人物神仙衣袂飘飘,神色自若,脚下却是果然。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傩堂戏用的案子,是他爷爷留给他用来辟邪的。我就想起上刀山、下火海、捞油锅、吃碗、仙人合竹,神秘诡异而又精妙绝伦等表演情景。
他说,傩堂戏都快失传了,爷爷叫他没事的时候背诵经文。我让他拿出书,他就开始念念有词起来:
伏以:东边西边,借重鸣锣战鼓——
歌言记到仙台上,敲角迎请众神灵。
莫把歌言长久唱,但误檩关去行兵。
信士不为别的事,只为檩关救人民。
断了歌鼓从头起,炉断香烟冷淡神。
堂前不要断歌鼓,金炉不要断香烟。
……
他问我,你有没有去过桃映漆树坪?
我说,去过。
他说,哪天抽空去家里喝竹米酒。在梵净山,竹米酒是酒中极品。《清浪卫志略·山川》曰:观音米即竹实也,本卫戍满屯等处地方,每遇饥馑之岁,则山中丛竹生花,花后结实,状如菰米,妇女採之以救饥精,曰观音米。用观音米酿酒,醇香浓郁。
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竹子开花六十年一次,就是一花甲,其寓意深刻,珍贵无与伦比。据说,只有孩子出生,满月酒才能喝到。
因为其他原因,多数人都下山了。
夜晚的来临让人更加轻松随意,我给火塘添了不少柴,让温暖更加浓烟,我本想看会儿书,却又害怕矮子寂寞。
我说,矮子,你摆个故事吧。
他竟讲到他的祖先,讲到他们民族的文字,讲到图腾,讲到那刻在树上文字,被羊啃掉,多亏果然出现,及时保住了部分文字,所以每到羌年庙会,都会将羊头供奉其上,却敲打羊皮鼓,而对果然却修寺供奉。
7、后 记
在岩高坪的野外生活,一过经年。早已随风一样飘散。
如若不是偶然的契机,翻阅冬哥送阅的《动物志》,我怎会想起那些过往,时间是一个沙漏,什么也不留下。
但总有些事,隐藏在大脑深深的黑洞里,鲜为人知,它像神祇一样飘浮在上空或者人们的脑际里久久不能消散,就像远古时代的人们将它赋予了神性,从而影响到后来的人们。
有一天我站在马槽河口,想探望一下里面的情形。老鬼在电话中说,你跑到河口干啥?里面的村民全搬迁了。我有些疑惑,我一转身,我就看见大树上一个个的监控摄像头,像牛眼一样盯着我。
事实上整个保护区都实行了远程监控,就是当年深不可测的果然,也出现在红外线的监视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