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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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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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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桥镇往事

勾定杰

公路是后来才建的。那时,从大熊山去杜桥镇只有一条狭窄的砂石路,路面凹凸不平,堆满了顽固的石头。砂石路依山而建,地势险要,路里边是厚实的山,路外边是陡峭的崖。砂石路上事故频发,大水常把马路拦腰斩断。雨后,黄色的浑水常聚集在凹凼处,一潭潭的,让人望而生畏。

为了改变路况,政府决定对这段砂石路进行修整。经过讨论,开山拓路被确定为最终方案,不几天,政府便从附近的村子里凑齐一批修路的工人,组成施工队,小安子的父亲就在其中。

开山用的是卷形的铵油炸药,药卷体积小,威力大,可以敲开坚硬的石山。不足的是,铵油炸药稳定性差,不能长期存放。铵油炸药感度低,常用雷管来起爆。爆破前,必须先在石壁上打孔,这样才能将药卷和雷管放进岩体。小安子父亲就是负责打孔的。

小安子父亲是个能干的男人。大熊山还没有几辆摩托车的时候,他就已经开上了嘉陵125,车漆是红色的,跑起来像一头疯狂的豹子,威风凛凛。那时我们还在读小学,走读。从大熊山到杜桥镇,走路需要两个小时。每天早上,我们还不等鸡叫就要起床,由大人轮流护送着去学校,一是为了保证我们的安全,二是确保我们都是进了学校的,没有逃学。

小安子是不用跟我们一样早起的。每天早上,当走在路上的我们远远地听到摩托车声音时,都会自觉地站到马路两边,不一会儿,那气派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我们身边化成一缕迅疾的风,飞快地飘过,小安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回过头来看我们,面色平静。这时候,所有的孩子都会想起他们在外地打工的父亲。那些送孩子上学的女人也会想起她们在外打工的男人。

小安子父亲除了打炮眼外,还负责托运雷管,这是一项光荣的任务。

每天放学后,我们都能碰见挂在崖壁上的小安子父亲,他戴一顶红色安全帽,身上那件布满岩灰和汗水混合物的灰色短袖已变成了黑色,衣服上满是油渍,那是修钻孔机时沾上去的机油,油渍大小不等,形状不一,像一张张小型的国家地图。

钻孔机在岩石上不停地凿,钻头打进石孔,传来“哒哒哒、哒哒哒……”的响声,像机关枪扫射。从施工队旁路过时,我们学着战争片里的动作,用两只手比划成枪,借助钻孔机的声音,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钻孔机声音大而猛,仿佛要将人的身体撕碎,我们路过时都要把耳朵捂上。我猜,小安子父亲的耳朵肯定会像台机器一样,慢慢地老化,变得越来越不灵敏,越来越不受控制,最后彻底坏掉。有时,他见到我们,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先习惯性地往地上啐口水,仿佛是要把嘴里的灰尘吐出来,再才对小安子大声地嘱咐几句,要他回去放牛、煮饭……

等我们稍微走开一点,其他工人便会开小安子父亲的玩笑,他们说他白天打孔,晚上也打孔,说完大人们都笑了。我们隐隐地听见了那些话,却听不懂话里的意思,见大人笑,也跟着笑。回家的路上,我们问小安子,你爸是不是晚上也打孔?小安子没好气地说,不知道。我们再问,小安子怒了,恶狠狠地说,X你妈。

路修到一半的时候,马戏团的先锋队到了杜桥镇,他们贴出海报,一个月后会有马戏团到杜桥镇进行表演,到时候大家可以看见在电视上才能看见的狗熊跳马、狮子过天桥、老虎打坐、孔雀开屏、猴子踩高跷、小狗跳绳、空中吊环、抖空竹、高椅倒立、太空漫步等表演。

海报就贴在镇上那些赤裸的电线杆和老旧的水泥墙上。贴完海报后,先锋队的人开始发传单,我和小安子也领到了一张,对我们来说,除了只在电视上见过的老虎和狮子之外,热闹拥挤的场合同样也有着巨大的魔力。小安子盯着海报,兴奋得又蹦又跳,激动地对我说,我好想来看呀。我回道,我也好想来看,只是,只是怕我妈不准……小安子不说话了。

回家后,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正在水井边洗洋芋的母亲,她没说话,我又说了一遍,她还是没有说话,只咬住下嘴唇,斜着眼睛剜了我一眼。我知道,如果我不拿出点儿狠劲的话,是没办法去看马戏团的。我索性带着哭腔在地上打起滚来,威胁说,不答应我晚上就不吃饭。母亲扔下装满洋芋的竹筛,揪起我背后的衣服,朝我屁股狠狠扇了两巴掌,扬起的灰尘像受惊的鸟兽般,四散开去。我还是不起来,继续打滚,哭得更厉害了。母亲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我,转过身去,又开始洗洋芋。我仍然躺在地上,灰尘一如既往地支持着我,它们爬满我的全身,与我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最后,母亲拿我没办法了,答应到时候带我去。晚上,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催我,我就主动地把碗洗得干干净净,早早地关了电视上床睡觉。

第二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从九毛和三娃的口中得知,当他们说想去看马戏团时,他们的妈都说“看你妈脑壳”。我不敢将自己从大人那里获得去看马戏团的许诺告诉他们,同时也不想他们知道我为了去看马戏团所使的卑鄙手段。我说,你们知道我妈是怎么对我说的吗?他们都摇头。我停下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把双手叉在腰上,眼睛直直地瞪向前方,故作大声地说,“看你妈个干狗屁。”他们俩笑得前俯后仰,我也笑了。笑着笑着,我想到了小安子,他的父亲肯定同意带他去看马戏团,他们家的摩托车可以像一阵风一样把他们从大熊山运到杜桥镇,再把他们运回来。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谈小安子去不去看马戏团的事,结果我们都心知肚明。

放学后,只要不下雨,我们都会去松树林里捡柴火。在山中捡柴时,蝉鸣声脆,偶尔撞到一只蝉的近处,那声音仿佛要将我们的耳膜撕碎,这让年少的我想起柳永《少年游》中那句“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的诗句,好不贴切。我们捆好柴,像逃离一个巨大的阴谋般从林子里迅速地钻出来,朝着家的方向回去。蝉鸣在我们耳朵里渐渐地远了,盛夏却渐渐地近了。

杜桥镇的人都在盼望着马戏团的到来。那时,广场舞还不像今天一样流行。吃过晚饭后,人们喜欢三三两两地坐在门口乘凉,打牌聊天。马戏团的海报给杜桥镇的人们带来了新话题,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马戏团。有的人早年间出过远门,见过世面,他们说在外地的时候,曾看过马戏团的表演,除了动物的表演之外,还有人的杂技表演,好玩得很。这进一步加大了人们对马戏团的期待。连大熊山也开始谈论起马戏团,但通常是我们几个孩子聚在一起讨论,大人们都没兴趣去谈论这些,在他们眼里,谈论任何与土地无关的事情都是不务正业。

当各处都在谈论马戏团的时候,施工队依然紧锣密鼓地忙碌在那条砂石路上。钻孔机每天都像一头发怒的野兽般咆哮不止,发出机关枪般的“哒哒哒”的叫声,一点点地啃咬岩石。钻孔机打进岩石里,一不小心,反弹力会把钻头弹出炮眼,特别是炮眼还不深的时候,需要使大力气压住钻孔机。从施工队旁走过时,我常看见男人们脸上的肉跟着钻孔机一起上下抖动。岩灰从炮眼里喷出来,混合着汗水,在他们脸上留下一层厚厚的泥。那些泥常常使欢快的我们变得沉默。

放炮用的是胶皮细线。放完炮后,胶皮细线一截一截地散在乱石中,这些胶皮细线都是一次性的,工人们不会回收。于是,收集胶皮细线就成了我们放学后最大的乐趣。胶皮细线有黄的,红的,还有灰的,胶皮里面是亮白的细铁丝,我们拿来做捕鸟和捕鼠的锁套,在田野和家里开展狩猎游戏。

有时候放学得早,恰好碰见放炮,工人们会专门堵在路上,让行人躲远些。他们挥动手中的红旗,大喊三声——“放炮了……”,轰的一声巨响,几块抱大的岩石从山上滚落下来,无数碎石朝四处飞散,其中一些细小的石子飞得极远,不少就落在我们身旁,我们用书包挡在头顶,作为防御。爆炸过后,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岩石堆在马路边的排水沟里,有的散落在马路上,岩石表面散发出炸药的好闻气息,就像我在某个深秋的山里嗅到野菊花的芬芳一样,令我终生难忘。

多年以后,在我母亲的葬礼上,当我们谈论起儿时的事时,我从小安子口中得知,那天晚上他是准备再找父亲说一遍去看马戏团的事的,可等了许久,天色模糊得只能看见人影了,摩托车的声音才在院子里响起来。进了屋,父亲脱下身上那件布满岩灰的汗衫,草草地吃过几口饭后,便睡下了。他本想等父亲洗完脚,再去找他说马戏团的事。但父亲明明刚才还在吃饭,他只是看了会儿动画片的功夫,父亲就睡着了。他站在床前,注视着父亲黝黑的脸,父亲坑坑洼洼的脸,像一块年久失修的荒地,而他脸上茂盛的胡须,则像是荒地里野蛮生长的稗草。

透过父亲的鼾声,他听见母亲洗碗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两种声音在平静如水的夜里此起彼伏。他闷闷不乐地从屋里出来,站在屋檐下,细碎的繁星铺满了夜空,仿佛一块幽蓝的黑布上戳的无数个小洞,天上挂着的半个月亮是一个大洞。月光下,院子里那辆威风凛凛的摩托车依稀可见,他打开手电筒,将光束对准摩托车,摩托车前轮减震器上的夜光标识在夜里亮起来,是由许多细小的黄格子密密排列而成的,他晃动手电筒,夜光标识的反光也跟着晃,他说,夜光标识的反光让他感到安慰。

杜桥镇每五天赶一次集,距上次马戏团先锋队的到来已过去了二十天,再过两个集的时间,马戏团就来了。杜桥小学里,马戏团也成了大家热议的话题。杜桥镇上的孩子们都在讨论着马戏团,听到讨论时,杜桥镇以外的懂事的孩子都会悄悄走开。大熊山唯一会参加讨论的是小安子。他常和镇上的孩子为了狮子厉害还是老虎厉害的问题争得不可开交。

施工队依旧每天都在大熊山至杜桥镇的砂石路上忙碌着,但岩石的坚硬程度和地形的复杂程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为了加快施工进度,施工队又从别的地方调来几台钻孔机和七八个工人。每天,十几台钻孔机在山上同时作业,钻孔机的轰鸣声从早响到晚,像要把整座山都打碎。炸药的消耗量比平时多了近一倍,小安子父亲隔几天就得去运一次炸药,炸药就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

那天下午,也就是距马戏团的到来刚好还有一周的时候,我们正在教室里上课,教室外的天格外蓝,阳光热烈。一只蜻蜓停在教室外的栏杆上,是只不常见的黑蜻蜓。我和小安子同时发现了它,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全神贯注地观察它翅膀上精美的镂空网状结构,以至于老师走到我们面前时,我们仍然没有发现。我们被罚站在教室的后面。被罚站时,我们的注意力依然在那只黑蜻蜓上,我们都想快点下课,然后冲出教室,猫起腰过去抓住它。每隔十几秒,我们的目光就要和手腕上的塑料表盘接触一次,并在心里一分一秒地阅读时间。

正当我们专心致志地数着秒的时候,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和施工队放炮时的响声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它比施工队放炮时的响声更大、更猛。当我们回过头来再看时,黑蜻蜓已不见了踪影,我和小安子如同丢了猎物的猎人一样,一下子失去了目标,无所适从地东看看西望望。下课后,我们跑出教室,去到黑蜻蜓方才停留的栏杆处,什么都没有。接着我们讨论起了上课时的那声巨响,同学们纷纷围拢过来,有的说是放大炮,有的说是炸山,还有的说是打雷……

放学后,我们像往常一样离开杜桥镇,朝家的方向迈开步子。经过加油站时,水泥马路上有暗红色的血迹。听说是一辆摩托车在那里发生了爆炸,人和车都炸得粉碎。一路上,我们都在谈论着那场爆炸。我们走得格外地快,像是要迫不及待地把消息带去沿途的村庄。经过施工队的作业地点时,现场并没有人,裸露的石山静悄悄的,石山光秃秃的样子,仿佛劫后余生的战场。我们像往常那样,冲到马路边的碎石里找胶皮细线,却并没有找到,我们瞧了几眼路边那几台沾满油渍的机器,还有山上那些孤独的炮眼,不一会儿就丧失了兴趣,慢慢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小安子和我们一样,早早地就起来了。一路上,小安子都没有说话,我们也没有说话。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马戏团就要来了。班上对于马戏团的讨论更加激烈了,小安子却不再参与讨论。为了迎接马戏团的到来,卖小吃的商贩都提前来了,他们马不停蹄地准备:黄水粑、炸洋芋、米豆腐、神仙豆腐、鱼秋粉、泡粑、汤粉、油茶粑、绿豆水、瓜子、花生……

月底赶集那天,马戏团真的来了。几辆大卡车在人们的注视下缓缓驶进镇子,卡车就停在杜桥镇中心花园那颗状如巨型棒棒糖的大电灯下。车厢用军绿色篷布罩住了上半部分,透过下半部分的铁丝网可以看到,车里的老虎、狮子、孔雀,以及狗熊等动物。狮子和老虎都比电视上看起来要大,人们只敢远远地看。一下午,马戏团都忙着在广场上布置场地,小贩们则在场外布置摊位。那天晚上,母亲果然来了,我们在镇上的姨妈家吃罢晚饭后,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到广场上排队买票。入了场,我发现除了杜桥镇上的同学之外,来自其他地方的同学屈指可数。场子里人声嘈杂,表演很快就要开始了,我兴奋起来。

表演至中途,小安子和他瘸腿的母亲也来了。进来之前,瘸腿女人在场外和售票员争执了许久,表演时间已经过半,她只肯出一半的票钱。最后,售票员给小安子免了票,但仍要女人买全票。他们的位置在最后一排,小安子坐在石台阶上,茫然地环顾着四周,人群密集,像一团黑压压的蚂蚁,他又想起了那辆型号为嘉陵125的摩托车。

演出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场,人群像蚂蚁般消散在黑夜深处。出了场,我一眼就看见了卖棉花糖的摊子。我拉着母亲小跑到摊前,要买。小摊前围了不少的人,小安子和她的母亲也在。棉花糖在风机里越滚越大,串在签子上,像一团软绵绵的白云。付钱时,母亲把小安子那一份也一并给了,又对小安子母亲说了些安慰的话,要她想开点,说人都是要向前看的。她紧紧握住我母亲的手,没有说话,眼睛里有泪花闪动。

母亲劝她们在镇上住一晚再回去,晚上的山路不好走,明早再回去也不迟。小安子母亲从荷包里掏出那支橙色手电筒,说,没事,有手电筒,不怕。母亲见状也不好再挽留。临走时,小安子的母亲要他说谢谢,小安子躲在母亲的独腿后面,怯怯地看着我的母亲,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伯娘,便牵着母亲的手回去了。

小安子一只手牵在母亲手上,另一只手牵在棉花糖上,黑夜中的棉花糖闪闪发光,像一个洁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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