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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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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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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

张贤春

2022年10月30日

小妹和妹弟早上回老家,将他们在小区旁小块土里栽的苕叶带去父母喂猪。午饭后将母亲接下来住院,说她喘得不行,还拉肚子,人都站立不稳了。

两天前我打电话,母亲就说了这一症状,我顺口说要不要去接她下来住院,她说再看看。

我到医院时,她已睡在小妹所在科室的病床上,泵液、吸氧和监测心脏、血压、氧饱和度的管子,缠绕着她上身。小妹说,没有力气,上床都要人抱,拉了两次肚子,把裤子都整脏了。大妹拿去洗了。

医生说了一通母亲的病症,有七八种,好像涉及支气管、肺部、心脏、胃、胸腔、血压等方面。我不以为意,那些专业术语,我听不懂也记不住,母亲的外观症状主要是呼吸困难,只是比以往稍严重些。

近两年她因哮喘住院已是常态,去年有四次,今年呢,尽管用了家用吸氧机,2月25日、6月19日还是入了两次院。但每次输液不过一周,她能拄着拐杖行走就坚决要求出院。这次全身无力,应该与拉肚子有关。至于医生说可能出现烦躁不安、精神错乱等症状,之前倒是没有这一说法,但我想那是医生的习惯,就像每次喊病人亲属签字作手术时,都要将各种可能出现的风险白纸黑字地印在上面,告知签字者,如果出现那些风险,与他们的医疗技术无关。

2022年10月31日

上午邻居打电话,问母亲的病情好些没有,我按下免提让母亲也听听对方的问候。对方接下来说父亲因事外出几天,喊我们找人去喂猪。她迷糊中听说后就要起床,扯身上的线管,说要回去喂猪。但她软得下不了床,我安慰她说,今天的猪食父亲煮好了,上午喂了去的,已请人下午倒入猪槽,明天他一早就要回来。

我出病房对邻居说,不要对她讲喂猪的事,一讲她就要翻身下床回去。那猪能喂就喂,不能喂就杀或卖了。在各说各话中,时间过去了五六分钟,对方有些生气地说,挂了。

父母自成家以来,坚持喂猪,早些年即使常发生猪病死的现象,依然“屡败屡战”。这也可以理解,除了一年需要吃的油肉,还要完成交售国家任务,以至后来到市场上出售,这是家庭经济的重要来源,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到新世纪初,我们三姊妹外出读书到成家,都需要像流水一样花钱。

最近十年,他们在用钱上不再紧张,也有自留地责任地种着,也不差钱买肉,更不缺吃穿,就如她所说,衣服穿不完,如果不生病,国家给的养老保险、老年补贴都够用。但停止喂猪两年后,又住进此前已将木房卖给他人重建为砖房的房内,利用购买人修建的猪圈,重新购买猪崽来喂,说是为了吃刨汤肉。

这一喂,就持续了十年,感觉母亲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把猪喂到底的架势。问其原因,说是某年寨上的某人家,杀猪前一晚打招呼喊她吃刨汤肉,第二天吃饭时却忘记喊她了。就这样,她发奋要喂猪来过年,杀了吃刨汤肉。事实上,除了中途卖那头,每年杀过年猪,给儿女这家拿点那家送块,基本上是辛苦一年赚吆喝。加上患有支气管炎、心肺病,常哮喘,脸脚常浮肿,其受的苦累,就比常人要多得多。

我们也曾劝她,喂猪不划算,在猪不生病,也不死亡的情况下,除去粮食所剩无几,如果算人工,绝对是亏,再碰上因此受伤之事,更是亏大了。比如五年前,父亲借牛、借田,铧来栽包谷喂猪被牛撬,住院三十天,报销近九万元之后,自家掏了两万多元,这钱按当时的价格,可以买十来头肥猪;又如三年前,母亲喂猪时扭伤腰椎,手术后自己付了六千多元,也可以买两头肥猪了。

喂猪最麻烦的是缠人。我曾开玩笑说,人去哪家耍,到吃饭时只要搭个白,就上桌吃了,而猪却不行。不管烈日落雨,还是刮风下雪,都得去找猪草来喂,想去远处耍上三两天,都是一种妄想。

2022年11月1日

从昨天到今天,母亲多数时候处于闭眼张嘴哈气状态。因随时要观看仪器上的数字,离不开人。和以往一样,白天以我招呼为主,上完课的大妹,改完作业来医院陪她。小妹公私兼顾,有空就来看望,或给她更换尿不湿。

对孙子的生活照顾、作业督促辅导方式也不得不改变。我一早送他上学后到医院,大妹每天中午带他到学校附近吃饭,然后做作业,上课时间没有规律的儿媳,也只能在街上买吃。下午放学前我回家做饭,洗碗抹桌扫地结束后,再督促他做作业。

2022年11月2日

母亲可以睁眼说话了,但神智恍惚。

9时开始,问我:“秀维(大妹小名)菜炒好没得?”说:“裤子烧起来了,你看下。”我问:“哪里?”她指床头。过一会又说:“火还是燃起啦,把被条翻转,看燃起。”她指着墙上的污痕:“那是烟子(雾)。”我拍着墙上的污痕说:“这个是墙。”她又指空调(电源灯):“火吔,大意不得。”

她问:“还在你们(家)那里?”我问:“哪个?”她答:“我勒。”我说:“你在县医院。”她又说:“走你们阶檐坎去耍。”

她说:“那个菜叶叶喂猪得行哇。”我答:“你现在是在输液。”她说:“晓得。”接下来却说:“那猪草在地下,拿刀刀割。”

她说:“把被条抱在睡柜上去,脏死了。”“打电话给你家伯伯(父亲)罗会权,喊他吃饭,切面(面条)也要吃点。”“有米汤吧,就是那样吃点。”

她这些话,不觉让我想起小时的场景,父亲上山干活,她在家做饭、喂猪,饭熟了,就让我站在村口,朝山上喊父亲回家吃饭。也有我在山上放牛、砍柴、干活时,她站在村口喊我回家。

她说:“那儿有洋芋,要就捡两个去。”“我们蒜瓣细瓣家,抓点去吃嘛。”

好像她此时在家中,像以往一样,我们回去时,除了要给孙辈曾孙辈一些鸡蛋,就是拿米、拿洋芋、拿包谷给我们。时常还要担心儿女的经济,念叨孙辈的仕途,惦记曾孙辈的冷暖。

她说:“是山山(邻居女孩名)来了么?”我说:“没有人来。”“我听到她在说话。”“整饭给进冬(父亲外甥之子)们吃了去。”“拿斤酒给张贤伦(堂侄儿名),喊他来把他家二孃拖回去。”

……

她说了一会儿糊话,突然坐起来抽针,扯输液线,说要回去喂猪。我说:“伯伯没有外出。”她说:“我耳朵没有聋。我还是去下。”

我到室外给父亲打电话,喊他配合。进屋拿着电话对她说:“当天晚上就回来了。”父亲也在电话中说,他已经回来了,猪是他自己在喂。之后她安静了一段时间。

中午儿媳去医院看望母亲,她恍惚中对儿媳说:“我也没有什么拿给你们的,你们拿去帮孙些应付下。”她感觉是儿媳给她慰问金或东西了。事实上他们没有拿,她处于这种糊涂状态,也无法给她。

晚饭后准备督促孙子做题时,招呼母亲的大妹打电话来,说她又要扯输液线,要下床回去,阻止不住,还乱骂。我只好打电话给儿媳,将孙子接回去,我去医院看看。

去医院时,妻子已在那里,母亲在医生的安抚下,已经安静下来。

2022年11月3日

上午,小妹根据医生的意见,说母亲恍惚是脑心病,建议弄去ICU(重症监室)恢复,我说,过了明天看看,如没有好转,就弄去ICU试试,在那里一周如果都没有好转就转出来。

中午,任副院长的朋友在电话中说,听过小妹介绍病情了,没有必要。之前院长的父亲也是这个病,在ICU住了二十来天,转出来十多天就去世了。钱花了,人也没有得好。就在这普通病房治疗观察。

感觉母亲比昨天好些,只一次,准备下床,问她干什么,她说:“去丟几颗尿素在菜上。”我顺着她的话说:“伯伯丢了。”她怀疑地说:“晓得他丢没丢哦?”我说:“他哄你做哪样嘛。”

2022年11月4日

母亲今天的状态较好,吃睡解手都正常。她说要回家,总是埋怨父亲,说把她的一万块钱偷了,说父亲财心紧得很(吝啬),有人喊他拿匹自家种的叶子烟抽,都借口说烟皮焦脆不给。说他进出都爱关堂屋和阶檐坎的电灯。经常关饮水机的电,想喝点热水都不得及时喝。钱不拿出来用,买东西自己一人吃。被游商用激将法骗他买了一些东西,至今放在屋里做搁头货(无用)。

我劝说,你们两老,因高速公路占地征收,合作社流转土地,活路少了,空闲多了,钱有用了,有时间得理不饶人地埋怨对方这样不是,那样不好。如果回到伯伯做上门女婿时几乎白手起家开始,回到天亮上山天黑才回家,“夜饭夜饭等鬼叫唤”之时,回到煤油买半斤盐巴按两称的日子,就没有时间吵架了,睡觉也不像现在这样,难入睡还时时醒。

你们名下都有存款在银行,都有现金在家中。伯伯财心紧,是小时穷怕了。他也舍不得乱用,他百年归天了,那钱也在。你也没有必要担心谁。你这些儿女,吃比你吃得好,穿比你穿得光鲜,耍也比你耍得舒服!更不用担心孙辈,他们不会窝囊到没有饭吃衣穿的地步。更为关键的是,你的忧心,除了苦恼自己积食睡不好,不起任何作用。

中午大妹来招呼,下午我应邀去参加县里的2022年文艺工作座谈会。

晚饭后带孙子去医院看望他祖祖,让他和去那里探视母亲的外公一起回家。

2022年11月5日

母亲拿五十块钱喊我上街给她买糯米,用来过年,死了就拿来吃。又说要去买莲花白菜秧回去栽。我说,等你好了自己去买,现在买来放不得。

她说:“大家要会想点。”她似乎在对我们说,姊妹间,谁吃了点亏,谁占了点便宜,都不要斤斤计较,大方点。

她对我说:“屋里有点钱,拿点钱给王栎栋(小妹的儿子)今后读书(上大学)。”“拿点给秀维,她困难点。”我说:“你好生养病,你好了自己拿给他们。王栎栋结婚你们还要拿磕头钱呢。”

将母亲换下来的衣服拿回家洗了。住院以来,给她洗了一次脚,洗了几次脸,解手擦屁股两次,倒屎尿几次,喂药和喂饭有几次,将她抱上床或抱着移上移下十来次。想起这些都是她对我小时做过的,只是不足其万分之一。

2022年11月6日

昨天中午做了两件不好的事。一是从吃酒处端饭来给母亲吃,有酥肉、豆腐果,她吃了不消化,下午肚子气鼓气胀的,不舒服。晚上12点过开始,肚子拉了一次又一次,尿不湿包不住,下床没有来得及就拉在裤子里了。大妹忙到了凌晨两点过。

另就是护士端来含甲的水喊喝,但已冷了,她喝下后咳得不行,下午一直喘,到5点时找医生加了药才好了些。应该将这喝的药水烫热后再给她喝。

大妹说母亲凌晨喊饿了要吃饭,将我准备用来今天做午饭的大碗剩饭吃完了。我以为,是她肚子拉空了的原因。有些迷信的父亲却说,是阴人在帮她吃。

半夜时分,她觉得房间顶角的铁管是根木柴,一再喊大妹取下来烧。

大妹到天亮几乎没有得睡。

母亲神智一天都处于恍惚状态,把那些幻像作为像发生的事实一样说起。

我说,你在县医院的病床上睡起不假,你是病重了产生的幻觉,想起的是你年轻时候的事。比如你说在青杠堡、蒙古堆做活路。那得出门就上山,连续走两里多的坡路才到,有的地方很陡。你年轻时候可以背一背篼尿窖灰,或挑一挑粪水上去,一窝一窝地栽洋芋、红苕。收割时,一锄一锄地挖,一个一个地择捡,一背一背地背下山。你现在这身体,就是好了出院了,能不能走上青杠堡,爬上蒙古堆?怕有十多年没有上去过了。

她也承认我说的是事实,但还是说:“这就怪了,清清楚楚地在那里栽洋芋、挖山萝卜(红苕)。”

我说,你现在是在德江住院,不比年轻时,鸡叫从老家出门,赶德江场买柑子背回去,往返步行一百五十来里,到家时天已经黑了。现在就是平常,让你拄着拐杖往返七里路,怕都恼火。

她说,那倒是。又说,她将买来的柑子交给读小学的我,去周边市场上零售,卖的钱都交给他们了,没有用这钱吃过晌午,买过零食或玩具。

我想,或许是那时养成的习惯,不管是公家的,还是他人的,只要不属于我的钱,我都觉得占为己有心会不安。

她下午说,我和小妹的脸黑了。晚上我走进病房,她问:“你是哪个?”忽然醒悟过来,说:“这才焦人哟。”

2022年11月7日

母亲下午的状态不好,她不时连声说:“假了,假了。”她说回去,回去后去遵义。我说你坐不得车,晕车。

母亲坐大小车辆都晕,每次进城,特别是坐班车进城,虽然不足四十公里,都呕吐得像害了一场大病。这是母亲一生没有坐车出过县的主要原因,更不要说去大城市了。后来她坐妹弟的小车不太晕,前来城里住院,多数时候是妹弟去接。

晚上我对妻子说,大妹这几晚上都没有休息好,白天又要上课,我去替她回家休息,明天中午来给孙子们做饭。

10:30到医院,11点过母亲的氧饱和度开始下降。小妹之前嘱咐,说一般保持在90左右,如果降到80以下,就要去喊医生。不一会儿就降到60多,我喊医生后又打电话给小妹。本科和呼吸科医生来用药后,建议送ICU。ICU的医生来看后,也这样建议。9点过才从母亲病房回家的小妹,从三公里外的家里赶来,与医生们一道用药,到凌晨一点半时,指标终于稳定在90左右了。

在是否送ICU问题上,我对小妹谈了我的想法,母亲戴面罩形氧气罩,她都觉得不适,要用手扯下来。前年在呼吸内科上吸氧机,她也要扯下。到ICU后,她更难适应那些管子,肯定会扯下来。如此,只有打安定药,睡在那里和植物人差不多。从病情来讲,她不像父亲被牛撬进ICU,父亲的结果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好转,一种是抢救无效。而她这种多病交织的病情,难有好转的可能。不管在ICU多久,出来还是要走院长父亲那条路。

我还举例,我们单位有位退休领导,胃癌晚期,我建议吃点中药或止痛药,可以去外地游山玩水看看。但医生建议手术,举例说某某手术后活了十年。有朋友也鼓励,某某胃被切除三分之一,照常四处抽烟喝酒“腐败”。在华西医院手术的结果是,七天被院方要求出院,在县医院和省肿瘤医院的病床上躺了四个月。曾经人高马大、红光满面、跳天舞地的人,瘦如“藤藤”般躺进冰棺,经历的伤痛和癌病痛,是难以想象的。更有前些年网上新闻,子女花了五百万元,治疗身患绝症的父亲,也只存活了五十七天。

我曾对大儿和小儿说,我是主张安乐死的,但无法可依的今天,病倒床上,身边有一百万元,也请不到人去为自己买包老鼠药。我今后生大病,在我大脑糊涂说不了话,无法自己作出决定时,不要过度治疗,比如绝症做大手术,长期睡在ICU或床上。大儿说为我们买有大额医疗保险的。我说不是钱的问题,那样活着没有生存质量,只能延长痛苦。我也不留遗产(现金),死后国家补助的钱如果不够安埋,烧了撒在江中。

当然,我心里也明白,这些都是在为我不孝找借口。

商量的结果是:不送ICU,减少她痛苦的同时,也避免人财两空。

2022年11月8日

凌晨两点睡下,不时醒来瞄眼氧饱和指标,还好,都在89-92之间。

6:25闹铃响,我回家去喊孙子起床,送他上学校、买早餐,给母亲端碗粥来,她喝了三分之一。

昨天下午小妹留言,医药费已经超八千,之前交了三千,需要去取钱。我去取钱交医院后,已是9点半。氧饱和开始下降,有时已降到50左右。我打电话给妻子,不得回来做饭了,她自己安排。

母亲小便较多,溢出尿不湿,打湿了裤子。小妹给她换下后,我端热水来给她抹背上,之后将裤子洗来晾好。

她的氧饱和继续下降,很少回到60以上。我打电话给大妹,说母亲不行了。不一会儿她赶到医院。氧饱和继续下降,只有30-40,母亲已处于昏迷状态,张着嘴仿佛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小妹说心律只有30多,已经不行了,抱着母亲的颈项哭了起来。

她急忙喊人联系车子往回送。如果死在医院,只能拉去火化,这是母亲一直忌惮的。我急忙将母亲的衣服收拾进背篼,用品和别人来探视的礼品抱到小妹办公室。

10点,专营遗体运送的车辆到来,小妹和医护人员将母亲换上氧气袋,挂上液体瓶,推下楼,装上车。没有多久,小妹喊:“妈,我们回去。”随后说:“已经不行了。”10:12,我在三姊妹家为成员的群中发:“娘已走了。”小妹说,母亲瞳孔放大是在进入高速公路后约一公里处。

将母亲遗体送进购房人重建的房屋内停灵完毕,16:42我在微信中发朋友圈:

慈母张昭霞(古历1943.11.24-2022.8.15)终于安息(祈祷),不再忧虑田土荒芜,不再担心畜禽无食,不再烦恼儿女缺钱,不再惦记孙辈仕途,不再牵挂曾孙冷热(哭)。

接下来我写了一首不太合律的《哭母》诗:

弱女奈何负重行,连年针黹牧连耕。

幼时下地天还睡,暮岁归家月已明。

侍奉爹娘含笑去,躬培子女念书成。

本该屋内度冬夏,仍旧田间裹雨晴。

早虑子息婚育顺,晚忧孙辈饱寒增。

多疾欲憩今如愿,无再堂前眷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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