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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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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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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秘密之壳

句芒云路

头水

村旁那口苍老的水井,隐居在一棵与它同年岁的枫木树下,一方方线条柔软的水田对它们形成半包围,水田尽头是黛青色的山峦,挨着村子的那方则是一丛丛郁郁葱葱的楠竹。风一来,竹叶碰擦发出簌簌声,像悬在半空的水流。

一夜没睡,估摸着时机快到的时候母亲挑着水桶出门了,扑鼻而来的空气弥漫着硝烟的味道。硝烟的来意和母亲的去向一致,都是为了迎接新旧日子交替的零点零零分。再过一会,人们会用更加隆重的烟花爆竹,对过去的一年说:唉,你走吧;对新嫁到的一年说:嘿,你来吧。一地的灰飞烟灭,一地的艳红残骸,电视里的新年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刻,母亲就是踏踩着如此的大地,走向村旁枫木树下那口苍老的水井。扁担铁链勾住的空木水桶,随着母亲身体和脚步的晃动而晃动,像两颗硕大的水滴,行走间发出吱呀咿呀声。水声潺潺的地方,渐次抵达眼睛的青石井盖,鼎立在青草丛生的地方,像一个巨大的蚌壳。

到井边了,借着不远处一夜未熄的零星灯火,母亲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还没人来。如愿成为村里第一个担头水的人,母亲露出满意的笑容。井是日日相见的旧识,水是时时不离的挚友。母亲扶着井盖曲膝蹲下,两只水桶底先后稳稳地落定,发出细微的噗咚声,把扁担从肩上卸下,就近放在井边干净的石板上,像一笔长长的“一”字。

零点零零分,各处丛生的绚烂烟花照亮了乡村的夜晚,也照亮了井中初生的泛着草木清香的新水。母亲把袋子里的香和纸取出,放在井边干爽的青草地上,把拓成一沓的冥纸一张一张地扯开来,再轻轻地对折一下才叠放在地上,像搭起一个个窄长窄长的小屋顶。这样搭起的香纸堆,点燃后很快就旺了起来。母亲将冥香也点燃,捧在指掌中,缓缓站起,躬身向着水井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此时此刻,母亲说给井水听的所有愿心,基本上都是这么一句: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健健康康大财大旺啊……母亲说得轻而慢,尾音的“啊”从口中拖曳出来,与井边的雾气一起缭绕在空中。作好揖了,母亲把冥香插在水井耳朵边,青草地上便升起了三颗米粒大小的火种,映射在还未能清晰看见表情和姿态的井水中,像三轮刚刚出生的星星。

准备舀水了,母亲左手抓住井盖,身子俯低,俯低,再扶俯,然后用木瓢椭圆形的底部在水面轻轻地拨刮几下,把水面可能飘浮的树叶、细蚊、烟花爆竹的碎屑扬到周边,然后才把整个木瓢探进井水深处。出来时,井面上的水让着井心里的水,瓢满满的,在母亲已经适应夜色的瞳孔看来,荡漾着神秘的光辉。真是金水银水哩,母亲无限欣慰。

如此反复,直到两只桶里的水都差不多齐到第二个铁箍的位置。这么金贵的水,舀得太满的话,一会走动的时候晃荡出来,不管是泼溅到脚上、鞋上,还是路边猪牛羊的干粪上,都太可惜了。

把桶身调好,取回扁担,让它与木桶重新建立协作关系,母亲像来时放下水桶时一样曲膝蹲下。当肩担挨到肩膀,双手扶住桶身上的铁勾,站起,转身,感觉功德圆满的母亲,原路折回村庄深处的我们的家。随着渐次到来的新日子和新生活,路上来担头水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大多是其他人的爷爷奶奶,或父亲母亲,他们将把这些新年的新水用来淘米、煮饭、炒菜、煲汤……他们的孩子昨夜里放了一晚上的爆竹,已美美睡去了,大概要日上三竿才会醒来。

这新年第一天的头水,是崭新新的福水,能祛病消灾,在我们那儿,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水标

记忆中的夏天,六十多岁的爷爷拉着七八岁的我,离开玉米地去山崖那边寻找“一碗水”。阳光辣得锁喉咙,天空火烧火燎地没有一丝云彩。一个多月没进半滴雨水,我们脚下的田土大片大片地干枯、断裂,像一张张渴死的嘴。

我们都一言不发。我的沉默是因为嗓子冒烟,而爷爷是一辈子都沉默寡言。有时被人逼急了,话说出来就像扔砖头:有哪样好讲的,懒得浪费我口水。貌似他口中之水,说一句便会少大半斤似的。

通往山崖的路明显荒废了,像根细肠,百无聊赖地隐居在山野身体内部,曾经被它镇压过的草木已成功反攻回来,在道路两边肆意生长。我穿的凉胶鞋底子薄,不小心踩在一些冷不丁冒出的尖尖岩上,硌得我吡牙裂嘴、东倒西歪。爷爷躬身走在前面,左手抓着我,右手不时抡起小锄头,将路边试图拦截我们的粘猫刺、乌泡刺打压回去,干得心无旁鹜,一次都没回过头可怜一下我。我嫌爷爷走得太啰嗦,几次想拽开爷爷汗涔涔的手冲上前去,但都没成功,爷爷把我当孙猴子压在了他的五指山下。

我们一路披荆斩棘,走得缓慢而又辛苦。最痛苦的是道路前方没有一丝水的迹象,让人走得迷茫而倦怠。我甚至怀疑爷爷所谓的“一碗水”自己已经先渴死了。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当一道青黑色的山崖堵住去路,山崖一角赫然出现爷爷所说的“一碗水”时,我不由啊呀一声尖叫起来。那是崖壁裂陷下去的一道凹槽,自然形成一个不规则的碗,蓄着从岩石和山林深处渗出的水。不多不少,不满不溢,当真只有一碗。这么一点水能止到渴?我几乎快要崩溃,但有总比没有好,我几乎是整个身子都快扑了过去。但我没扑成,爷爷用他一路披荆斩棘的小锄头勾住了我。

“急哪样!”爷爷吼道,“去!扯两根茅草叶过来。”

眼睁睁看着近在眼前的水不能喝,我无比愤懑地鼓瞪了爷爷一眼,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乖乖地去扯了。茅草叶到手,爷爷拿一根,喊我也拿一根,然后手把手教我:用左手大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肚轻轻捏住茅草根部的那头,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夹起另一头,两头挨近并交错形成一个“又”字,然后折卷,从“又”字中间穿过,再一扯、一拉、定形。一开始,茅草叶微晃在指掌中,柔软如一根削去羽毛的鸟翼,在爷爷自然而顺畅的手法中很快缔结成一个半边蝴蝶结,又好似长着一只大眼睛、两条小尾巴的精灵。

“给我记住啦,这叫水标!”爷爷把我手里结得似像不像的草疙瘩也放入水边后,一脸郑重其事地说,“以后不管在外头哪个地方喝水,都要扯根草叶子,打个水标放在上面,水喝下去才没事。”

“哦。”我应着,心里却在埋怨爷爷:怎么突然这么多废话,再讲究下去,人都渴死了。可爷爷却存心考验我的抗旱能力似的,把一片油桐叶递给我,让我折卷成漏斗状掬水喝。

“再渴,都要记得按今天教你的这样打个水标,晓得不?”

“晓得了,爷爷。”我有气无力地应着,终于得到爷爷的眼神允许,便放心大胆地埋头苦喝起来。唉,终于喝到嘴的山泉水真是甜啊,冰冰凉凉的,缓缓地从我的喉咙滑入,软软地淹没了我的五脏六腑。没一会,嗓子冒起的烟熄灭了,身体的火山也消失了,等我喝得打水饱隔的时候,我惊讶地看到,崖壁里依然收纳着一碗水,不多不少、不满不溢的一碗水。

喝到心满意足,我们起身返回。山林苍茫,风声猎猎,山路那头是我们家的玉米地。一排排玉米密密匝匝地站立在大地上,秆尖上的花穗,像一只只怪异的手掌,向着蓝天白云高高举起。那么干燥的天,它们靠什么喝水?万一渴死了怎么办?这是我当时唯一关心的问题。一路上,爷爷不再拉我的手,山路两旁的荆棘都被他收拾妥贴,通畅无阻了。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我带孩子爬铜仁城边的文笔峰,在山背后的一处水井喝水,因为牢记着爷爷当年的嘱咐,便让孩子也去扯根茅草照我说的做。孩子读三年级了,还保留着对世间一切事物好奇的天性。他问我:“老妈,为什么打个草结放上去就没事了哩,难道它有超能力,能打败埋伏在水里面的怪兽?”我不禁莞尔,一时却无言以对。这时我才意识到,当年七八岁的我,因为操心玉米们的生死问题,错过了向爷爷索取正确答案的最好时机。而今,爷爷已把答案和他的身体一起带入大地之底。

下到山脚的时候,我把自以为是的答案告诉了我的孩子。我说,我们遥远的祖先和现在的很多亲人,他们从不怀疑天上住着神仙,从来相信人间万物都有生命和灵性,当然也包括水。用茅草结成的水标,大概是用来向守护山林之水的神灵讨水喝。爷爷嘱咐的事,是一个奇妙的秘密,我们把它好好守下去。

“仰悟”

记忆中也是夏天,与水好得过分,玩得不知天日。

我和一帮年龄不差上下的伙伴们,在阳光下、河水中脱得一丝不挂,从脸到脚,全部晒得黑里透红、黑中发亮。我们换着花样在水里游泳,狗刨式、鲤鱼式、水蛇式、张牙舞爪式……想做什么动作就做什么动作。玩水的道具也挖空心思地变化,今天是木盆,明天是捶衣棒,后天是竹水枪……家里凡是能浮在水面上的东西,几乎无一幸免。

那些年,拥有一个车轮胎吹胀后生成的黑色游泳圈,是一件超级牛逼的事情,拥有了它,便敢放心大胆地往高深莫测的河中央走。有时缩着身子躺在轮胎上,屁股泡在水里,双手双脚伸向空中,把眼睛闭上,在阳光下随波荡漾;有时圈里圈外钻进钻出,在河里忙成一只热爱松土的泥鳅;有时是故意有时是真的,在摇晃的轮胎上站立不稳,像块门板叭嗒一声砸在水面……轮胎玩腻了,继续又换花样:比谁在水里憋得最久,比谁从岩上跳入水中的动作最帅气;把所有能找到的白颜色河石都聚拢来,学天女散花抛入河底,比谁捡回最多。有时,我们嫌水太干净了,要给它加点调料,便一个个跑进泥田里学水牛打滚,浑身上下糊上一层又一层黑乎乎的软泥,包括头发都不会放过,等各自都只剩下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睛,才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出泥田,一路上你在我脸上画两道八字胡,我摸摸你滑溜溜的屁股腚,纵身从岩上跳下,水里瞬间开了一朵大大的泥巴花。

水有哪样好玩的蛮?天天泡倒起!这种声音一响起,便是父母嗔怪我们玩得没天没日,在催促我们回家了。不过,催是催,他们倒从来不会因为害怕溺水之类的危险阻止过我们跑向河水的脚步,大概因为他们都还记着,多年以前他们也是这般在水中长大成人。

没有玩伴的时候,我喜欢整日整日地仰躺在水面上。什么道具都不用,裸着整个身子浸在水中,差不多只留鼻孔和眼睛。河水流到我头顶的时候,会善解人意地分流开来,然后再在我脚尖处合二为一,像两片柔软的蚌壳把我的身体安稳而妥帖地包裹起来。河水辽阔而宽厚,以极其温柔的手势托掌着我空心的身体,我的身体轻成一滴水珠,收拢在一片经络丰满的荷叶上,阳光无处不在,把我整个人烘得通体晶莹。那时,最接近河水的心脏,对它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脉动都能体察入微。在身下,不时会听到从河床里传来的咕噜咕噜声,像什么小动物在唱歌,河鱼们悄没声息地挨近我,轻啄我的手和脚,我稍微一动,它们便箭矢一样散开,见我没什么危险,又小心翼翼地折返,继续考察我是个什么东西。

很多时候,都是母亲把我叫回人间。母亲寻我不着的时候,只要顺着河流走一趟,多半会在某段水塘将我成功截获。“碧……回家吃饭啦……”因为耳朵泡在水里,母亲的呼唤听起来虚空、柔软、轻飘,像从河底水藻间升腾出的气泡。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家,小脑袋瓜里早就打定好主意,先把肚子填饱,再趁母亲一个不注意溜出来。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汉字里的“水”,对应我母语里的“Wub”,可译作“悟”;而“河水”,对应的是“YangsUb”,可译作“养悟”或“仰悟”。在我被水完完全全温柔洇浸着、怀抱着的时刻,水的简单,水的柔软,水的深远,水的丰富,水的包容,为我蜕掉为人之壳,给了我切肤之悦。

阴阳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与水渐生芥蒂,以至后来我在走向饮水机的每个时刻,都像是去完成一次对水的审判和猜忌。

来自各种渠道的关于水的负面报道,让我成为一个患染上轻度强迫症和抑郁症的喝水者,就像自己曾经最鄙视的那些世俗女子,成天提防着、害怕着,对自己海誓山盟的枕边人随时随地可能背叛,甚至图谋不轨。

“为了健康,每天要喝八杯水!”在半信半疑的执行时刻,我总是以一成不变的动作打开饮水机挡门,再以一成不变的动作把水杯放在开关下,按下机身上面的按键。按红色出热水,按蓝色出冷水。当半透明胶桶里的水通过开关缓缓流进杯中时,我是心不在焉的,目光也茫然的,彼时彼刻接水喝的我,并不是心里有多么渴望,仅仅只是出于“健康”需要。颜色还是水的颜色,气味也似乎还是水的气味,但送水入喉后,舌头和喉咙却死活不肯相认,它们嚷嚷着,主人,这水是水吗,怎么那么涩……主人,这水太硬了,这么喝下去会得结石的……主人,你不看看这水是不是还在保质期?……它们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告诫我,似乎我是一个昏庸的老皇帝,需要他们的逆耳忠言来拯救。

端着以前认为烧成灰也能识得的水,我捂着耳朵、皱着眉头,宁愿从来没喝过那些甘甜的山泉水,好过如今在比较与怀念中患得患失,沦为一个轻度强迫症和抑郁症的喝水者。不用谁来提醒,我心底深处对水的害怕早已是冰冻三尺:说好了多喝水可以排毒,但万一水本身也有毒呢?说好了水要净化才能喝,但如果净化器自身就需要净化呢?

在与水的对峙中,我经常练习诸如此类的质问:你从哪条河流来?兜售你的厂家是什么底细?他们用什么仪器对你实施了哪些手术,是不是真的已经把你身上的有害物质都剔除干净?你知不知道,你将进入的,是每一个人都绝无仅有的身体。

对峙到最后,败北的总是我。从来不是水需要我,而是我需要水。懒得计较了,事实上也计较不起,我一仰头将它们一股脑儿地塞给了肠胃。它们不像喉咙和舌头那么敏感和娇气,我塞给它们什么,它们就收受什么。有时实在受不了喉咙和舌头的抱怨,就舀两勺蜂蜜在水里面搅合两下,似乎有了这么一个甜蜜的谎言,生活也就在甜蜜中开始和继续。印制在胶水桶身上大大的“纯净水”几个字,总会让我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贞节牌坊,若说贞节牌坊的初衷是为了标榜贞节,而“纯净水”的存在,却似制造者在欲盖弥彰,提醒人们世上的水大多已失去贞洁,我们得感谢他们通过某些高新技术手段,为她修复了处女膜,重塑了处子之身,使她依然人畜无害。一想到这,心里就特别别扭和难过。

我在每天早上空腹喝下的温开水,都是直接用开水加冷水兑成,因为冷热的比例无法精确,所以总是先快速地尝一小口,然后再往杯中兑点热水或冷水,温度适合了就囫囵喝下。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没有时间守着一杯滚烫的开水,等着它在空气中慢慢冷却到身体能够接受的程度。有天家人看不下去了,说,你不知道吗,这种半生半熟的水叫作阴阳水,长期喝对身体不好。我置若罔闻,心想最好直接喝成个“阴阳人”,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只眼睛能看到阴曹地府,一只眼睛能看到阳世人间。

偶尔隔着蓝色半透明胶桶瞅那些睡在里面的水,感觉无需我作冷热冲兑,它们自身就已是不阴不阳、半死半活。在没有阳光、没有空气的桶身里,它们没有呼吸,没有动静,像一具已经适应绑架,懒得再作任何挣扎的身体。

我明知事实但却什么都无法改变:我打小就认识的水,一直看我长大、护我周全、给我太多记忆的水,早已经病故去往阴间多年,如今苛活在阳间的,只是一具空空的皮囊。

菖蒲水

春节的前几天,母亲和我去二舅家看脑梗塞的外公。二舅说外公已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他们只好天天给他煮稀饭。即使是稀成水一样的米饭,外公也咽不下几口。外公大小便已经不能自理,经常屙屎屙尿在床上,虽然有成人尿不湿垫着,有大棉被捂着,房间里翻滚着的朽臭味,还是饱和到了令人作呕和头疼的地步。被我们强行从被褥里叫醒的外公,眼睛已完全失去水分,像停止供电的灯泡,嘴巴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脸上没有任何回应我们的表情。看着外公被岁月打回原形的样子,我脊背一阵发凉。母亲比我坦然很多,也冷静很多,她轻声叮嘱我不要太接近外公,特别是不要正对着他嘴巴出气的地方,似乎那里是口黑暗的洞穴,吞吐出的气息会让人感染衰亡。

年后没多久,我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说外公去世了。

在我从铜仁奔去松桃之前,母亲一直没有和我联系,电话或短信都没有。我也没有和母亲联系,以电话或信息的方式。我几乎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母亲,面对已然到来的阴阳两隔,母亲绝对不会有呼天抢地、痛断肝肠的表情和心情。早在四十多岁患美尼尔氏综合症的时候,母亲就曾一脸平淡地说,我是个水命人,做人的苦处我上半辈子已经受够过了,下半辈子我要开开心心地。

大凡命理学说所述的一些水命人的属性,在母亲身上都应验了。外公年轻时先后娶过三个女人,我母亲是他和第一个女人生的女儿。外公和第三个女人共同为“生活”所作的阐释,就是在一个接一个的生育中把日子活下去。不用人教,母亲离开生母后就学会了自己养活自己。不光要养活自己,还要忍受父亲和一个不是母亲的女人不断给她增加弟弟妹妹,然后把他们也一起拉扯大。先后八个弟弟妹妹,除第三个弟弟不幸夭折外,其他的都活蹦乱跳地活了下来。不可避免的,母亲的童年比大多数人都要短促,母亲所获得的为人子女的快乐,比大多数人都要稀薄。更折磨母亲的是,她的记性好得如同体内自带摄像机随时跟拍,那些锈到她骨子里的陈谷子烂芝麻,她在摆谈给我听的时候,就像在叙说前些天才发生的事情。

“我那时才四岁多,因爸同亲娘离了婚,婆也早死,爸到信用社工作,经常就我和公公两人在家,后来长兴镇那个姑婆来我家帮做点家务,住了两三个月,家里才热闹了些。我记得有一次,天暗得要塌下来一样,雷火闪闪,姑婆走哪儿一步一脚我都跟随着,雷声一响我就紧紧抱住她双脚。她问我,你这是要做什么,半步都不让我走开吗?我大哭着说,我怕雷公劈死我!”

“我六岁时,爸给我娶得一个新妈。我记得那阿妈刚来时很爱我,我也爱那阿妈。但来久了,待我就没以往好了。有一次邻居的姨孃和妈要到太平乡看场坝电影,我想和她们一起去,但姨孃对我说,你妈不要你去的!当时我一下子哭了,姨孃说,好吧好吧,莫哭了,我们带你去,吃完夜饭你就悄悄跑出来,不让你妈关在屋子里。”

“一转眼又是两年,阿妈还没有生小弟,爸爸把她离了。一年后,爸爸又娶得一个新妈。她来那年,我已经九岁了。他们结婚不到两年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弟弟,就是你们的大舅,接二连三,没几年有了五个弟和三个妹……”

“前些年,妈去世了,办丧酒得了些礼钱,爸拿了些分给几个妹和媳妇一人置办一套新衣服和银饰作纪念。没喊我,可能是因为妈病重时我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伤了他的心。我不是她亲生的,又是泼出去的水,爸没考虑我也没什么,反正我也不稀罕那些……”

我刚才说漏了,自嘲为水命的母亲同时还在身体里安装了显微镜,所有往事在她心里,不管岁月再怎么流逝,都能纤毫毕现。

大概就是因为这些,让我笃定地认为:对这个带给母亲无尽苦难,却吝啬给予她稍多一点疼爱的男人,她即使在他安身的棺木前大哭、落泪、无语、发呆……有百分之七十也会是,唏嘘她自己。死亡,让一切都变得虚无和可笑。不管你是以爱的方式爱着、还是以恨的方式爱着的那个人,他不在了,他像一粒水一样在人间蒸发,随之隐匿的往事在你心里春风吹又生,你咒骂,你责备,你发问,你求告,你不甘心,你痛哭流涕,你所有的表情都只能绽放在虚空里。

匆匆忙忙赶到二舅家,在各个帮忙料理丧事的人群堆里,我都没有见到母亲。直到祭师告诉我说,你母亲扯菖蒲草去了,本来是安排年轻人去的,腿脚快点,但她硬要去,说现在年轻人不会扯,她不放心。正说着,母亲回来了,走得汗水淋漓,手里攥着一把还滴着水珠的菖蒲草。祭司接过,把它们放进了为外公烧的洗澡水里。后来我才明白其中缘由,说是必须得用这种方法烧出来的洗澡水,才能将附着在逝者身上的怨魂邪恶和污浊一起解除,让逝者干干净净地到那边世界去,而菖蒲叶的叶尖指向,必须顺着流水方向。这样的菖蒲叶,才能指引亡魂顺着流水方向,顺利地与祖先魂灵的居住之地相聚。

第二天,和大家一起送外公上山安葬回来,母亲和大家一起忙碌,直到把所有事情都料理完毕。席终人散,母亲和我一起回到家中,熬了一晚上的母亲居然一点睡意都没有,仿佛那个永远不会再下山的人,是别人家的父亲。母亲找来手推剪,罩上布罩,让父亲给她剪头发。我看着看着,突然想到母亲喜欢照相,便举起手机给他们剪发的过程拍了好些照片。母亲曾在一次闲谈中对我说过:“趁现在人还没老得太难看,多照点存起来,万一哪天人没在了,你们想妈的话,可以到照片上来看我。”当时我被母亲说得一下子掉了泪,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正确。

在被手机静止的画面里,我看到时光之水,已然洗白了母亲所有的头发,它们被剪去,被尘埃落定,带着断裂的秘密。而蕴蓄在母亲眼框里的清水,薄如蝉翼,不注意细看真不会察觉,它们向内包裹着瞳孔,向外包裹着世间万物。我以为已窥见某些秘密,坚决要去寻找菖蒲的母亲,已原谅了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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