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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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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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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四季

胡岚

 

春天是梨城来得最慢又最惊艳的季节。

先是水带来消息。风一点点地瓦解冰冻的河面,天鹅河河边几枝残荷在风中犹疑地摇曳,似乎还对冬天恋恋不舍,在冬天它们把凋零凝固成静止的模样,一场雪薄薄地挂在清瘦干枯的枝头,平添几分晶莹,沧桑旁逸,斜出一份凛然的姿态。美得忧伤而令人心动,像柳咏的词。

孔雀河上冰一点点地开裂,冰雪一点点消融,从高处望去河面像盛开的一片片白莲。那些山高水长的日子,蛰伏在冰冻的暗流下和冬天一起封存的激情、烈焰像春水缓缓而来。

春天的脚步一点点走近。北方的春天是被冷硬的春风唤醒的。

戈壁和沙漠边缘的春天,先是和各种沙尘作斗争。风挟带着沙尘,挑战人们的耐受力,吹打唤醒冬眠的植物。

先是榆树冒出嫩芽,枝头,榆钱冒出嫩嫩的浅绿,星星一样浓密,让人眼眸一亮。不几日就有人在撸榆钱了。老人们还依着家乡的习俗,摘些榆钱回家做榆钱饭。林带里苜蓿、荠菜,长势蓬勃,这是春日大地的馈赠,如今也成了城里人稀罕的春鲜。苜蓿、荠菜包的饺子,咬一口,满嘴清芬,是春天才有的气息。春天那一口鲜,会让春光在舌尖流连。

一场一场的风吹醒花枝,卡西比西村的杏花开了,一树一树花开得繁闹。粉白的一大片,一眼看不到头。一百多亩杏花啊,竞相地开着。杏花是布衣衩裙,是乡间最寻常的风景,开得烂漫、汹涌,成霞成片的。有人指着一树粉白的花说,这是白杏的花,那边粉红的,是杂杏,果实不如白杏好吃。听他说到白杏,一时间白杏的好滋味就在舌尖。

新疆的白杏好。有人说库车白杏好,殊不知轮台白杏品质更佳。轮台县是“中国白杏之乡”。公元60年,西域都护府在今轮台成立,郑吉是首任都尉,从那时起,西汉政府就开始在轮台屯垦戍边。想一想身边的杏树,在汉朝时就出现了,子子孙孙繁衍至今,有适宜的气候和越来越好的种植技术,白杏怎么能不好吃?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岑参诗中所言,实不虚。杏树耐活,能适应恶劣的气候。长时间的日照、干旱,成就了白杏独特的清甜。这甜是经了沙尘洗练,经了岁月风霜才有的独特口感。杏,幸也,福气。久居轮台,吃着白杏长大的人,是有口福的。

“半城流水一城树,水边树下开园亭。夭桃才红柳初绿,梨花照水明如玉。”库尔勒以香梨著名,是以又称梨城。梨花开的时候,梨城最美的季节也到了。

城市街道两旁梨花开得洁白一片,冰洁雪白。梨花开得繁茂,一株株如云堆雪,堆堆叠叠,繁花似锦,白花也似锦,一派璀璨,满目春光。梨花带雨,素缟纤柔,楚楚动人。梨花不带雨也美,白锦无纹,像世外仙子飘逸卓然。天空高远晴蓝,老树枝干遒劲,如剑似戟,枝枝伸向青空。一树树梨花,簇簇携风含首,如风在野,况味堪比梵高杏花图,幽蓝,深邃,娴静。上万亩梨园,一树树一行行,花开得云霞灿烂。云在青天,花在青天,晴蓝如雪,灼灼耀目,一时间日色灿烂,仿佛置身仙境。

李渔《闲情偶记》中说梨花之美,“雪为天上之雪,此是人间之雪;雪之所少者香,此能兼擅其美。”梨花色美如雪而有清香,是以李渔赞之。花在人间,人在花中穿梭。琼枝堆雪,风姿玉绝,如玉树临风,顾盼生姿。一时间,不知该看哪一株花了。蜜蜂嗡嗡嗡地来了,这儿嗅嗅,那儿停停,蜜蜂采花忙。赏花的人也没有闲着,倚在花枝上,低头嗅花,手拂花枝,巧笑嫣然。春衫丽人,是最好的游春图。春风含情,是春日的慰情帖。老者携小儿,老妇着裙衫,或行或立,他们也在观花赏柳看春天。春花年年,多少岁月风霜在他们眼底过去了,现时生活安乐,含笑弄孙,春天在他们眼里是活泼泼春意烂漫。老树皮一样的脸上挂着开怀知足的笑,笑倚春风可慰老怀矣。

梨园里,农家小院。有人围炉烧烤,有人团坐举杯。“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花前树下,麦西来甫响起,悠扬的乐曲中有人弹唱,有人翩翩起舞,这是最好的春日风情,一时间眼底风月,春色无边。

春雨贵如油,对于新疆干旱少雨的戈壁、沙漠尤其如此。新疆的春天没有一场雨,是明媚不起来的。春雨,点亮灰暗的沙尘天,熄灭戈壁的大风。一场雨无声地落下,天阴沉着,秋里塔格山在蒙蒙细雨中,变得朗润,山的线条因为雨,变得柔和。一只喜鹊在场院里久久不肯离去,低头啄啄地面,又抬头四下里张望,对雨它也有好奇之心吧。踩着雨点,人并不觉得凉,站在雨中,稀罕地用手接着落下的雨点,像要留住这天降的喜悦。远处赛里木草场上泛起了浅浅的绿,雨水冲洗新绿,水嫩嫩的。遍野绿意在风中低头起伏,活泼生动,冲淡了戈壁辽阔的荒芜。几只野骆驼,沿着公路徐徐走过,并不惧人,斜风细雨不知归,它们更懂得享受这难得的雨天。

风吹雨洗一城花。新疆的春天和花期一样短。十里春风,果园中一片粉白,一片桃红,细雨纷纷,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地上湿湿漉漉的落红一片。

孔雀河岸柳枝轻染了一层绿烟,淡淡的绿,嫩得如刚抽叶的草尖,轻轻垂在长堤。河水悠悠荡荡,一涟一涟清波,像徐志摩康桥里的波光。“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春水的柔波荡漾在心头,水面波纹如酒绿,到底一段段往事,一路向西去了。

春去来几日,流目夏云生。不要问风从哪个方向吹来,走进喀拉峻草原,仿佛走进连绵的绿色海洋。野花就像绿翡翠上闪耀的珍珠,每朵都让你留恋、叹惋。

绿色一直铺向天边,花儿随着绿色延伸,像一曲曲随风摇曳的弹布尔。去过无数次草原,每次都像第一次去。不是草原多变,实在是每次同行的人,心情、季节都不一样。草原的天气是多变的,时而晴空万里,时而流云幻动。天气就是天意啊。尤其是出门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片云就带来一阵雨,变幻莫测是草原的天气,人的心情与天气有关又无关。晴时观花,雨时读书,这几乎是我每年去草原不变的节奏。因为熟悉,近处的风景成了不变的松林,层层叠叠,葱葱郁郁,莽莽苍苍。流云起伏,连绵不断的山坡,总也望不到尽头。看山跑死马,用来说新疆的辽阔再准确不过,近在眼前的山坡总也走不到头。你不知道翻过一个山丘又一个山丘后面有什么。

巩乃斯河从山脚下流过。河水清冽,卷石底以出,在河一侧,以巨石为灶,架炭火烧烤。一时炊烟缭绕,孜然香气熏然,烤肉串的香扑在鼻尖,土豆片,青辣椒,茄子,蘑菇,蔬菜的清香,青草的香,杂然其间,欣然怡乐野趣在焉,在松林间,在流淌的溪水间。马儿,羊儿,在草地上吃草,悠然而自乐。此众生之乐也。挥觞畅饮,与河水欢唱,与夕阳同醉。野花灿若锦绣,蜂随蝶舞,人在其间神形俱忘,心神俱美,得山水之乐,田园之乐,熏熏然,陶陶然,众人皆得大欢喜。

远处有歌声入耳,嘹亮遥远,又近在耳畔。天色渐暗,蒙古包里灯光渐渐明亮,奶茶香,清炖羊肉的香,恍惚间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朴素,热情,亲切,弥漫在眼底。走了这么远,为的是这一处久违的灯火和人烟。端一碗马奶酒,认识不认识的,都在酒中,一饮而下,远客如同故交。此时,无需言语,一切都在歌声中,在杯酒中,在一杯一杯递过来的茶碗中,在一张张笑脸中。时间在行走与吟唱中流转,草原上的时光不是时光,是金子,是洁白,是无邪,是烂漫,是落在每个人心头的珍贵。

马躺在草原上。天上游动着大朵大朵的云,悠然游离在草原上空,不时地变幻形状,像行走的花。在草原上走的时间长了,目光会被远处的高山冷杉吸引,越过冷杉林往上是蓝色的天空。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朵融洽悠游。蓝已经蓝到极致了,白又白得恬静、安逸。每个望向它的人都会被它此刻的安然、闲适吸引。草原以它缤纷的色彩,热闹着、展示着。云呢,以最朴素的姿态静静地打量着那些以小众而聚集的色彩、以色彩而点燃的明亮。云高高在上,辽远阔大,厚薄明暗,变幻无穷。走累了坐在树荫下,看看书,又看看云,云卷云舒,我发呆的时候云也在发呆,一动不动。下山的时候,牛啊,羊啊,悠闲地在山坡上吃草,远远望去,黑的、白的好像是草原上遗落的珍珠,又好像天上的云朵飘落在草原上。人们在争相望去时,又觉得原本就该是这样的,谁知道,是哪朵云喜爱热闹就变成羊了,又有谁知道,哪一只死去的羊不是变身为云,飘向了天空,大自然的事谁又说得清楚?

风从远处带来青草的种子,和煦的阳光让它在广袤的草原上随风生长,只要有雨水的滋润,种子就会生生不息,在新疆广袤的大地上,把顽强的生命力安插在岩石的缝隙、甚至戈壁荒滩。离羊群不远处矗立着几处房子,许是已经弃而不用的暖房,泥土砌的土墙已被风雨侵蚀得泛白。茂盛的青草长满屋顶,开出一朵朵小花,在夕阳的光影下轻轻摇曳。喀拉峻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随处都是可见的风景,下山的羊群和远去的风,风吹着每一朵花开的秘密。下山时我的心里也盛满了鲜花和云朵。

七月去昭苏是奔着油菜花去的。没想到却坠入了云海热情的怀抱。

昭苏的云不同凡响。有的云似悬崖,山峰壁立,峭壁陡险。有的似蘑菇,一朵挨着一朵蔚为壮观,远处夕阳的光晕透着黄昏的写意及缥缈的雨雾,画一样的撞进视野。

昭苏的云露出了它最动人的一面,云朵堆叠,在阳光下变幻莫测,一瞬诗意绵绵,一瞬满目狰狞。天空是清浅的蓝,随着山的远近,云的光影变幻成一幅又一幅画。

有的云透过光像一匹纱,轻轻地拢在山峦上。还有的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光与影与云层明暗有致,像一幅幅静止的雕塑,又仿若古崖壁,一时又似临空而至的飞龙,霎时又变幻成冲出层云的飞马。云与山峰在这儿相会。山峰氤氲在云海只露出一点峰尖,云环绕着山峰,几乎要把山峰覆盖了,这时一点山尖显露出来,况味如欲说还休的美人,云遮雾绕朦胧有致。云一时泾渭分明,一时变幻莫测。清明时,层次分明像一幅幅立体画,暗沉时又乌泱泱布满天空,满目模糊,仿佛判官铁灰的脸。一时左侧乌云打压过来,穿过云层的光照耀下,一束雨密集的若隐若现。右侧山峰依旧清晰,云层清透,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是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奇观。

还在为阳光下瞬时而至的急雨惊讶时,雨又突然抽身离去,就像它突然降临时一样。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打下的光束,像雾一样让绿色的山头变白。倚在天边的山峰,光影明亮的地方好似线条粗犷的硬汉,底座暗沉、稳重,延绵在草原外围,像卫士戍守在天边。刹那间云影变幻,云浪起伏。有多少时候命运的河流就像这汹涌的云海,一生中有多少际遇让人无从把握。既无法提前预知,也无从知晓,命运的下一个转角会指向何方?

想起石涛的《看云图》。画中山峦耸翠,烟云弥漫。以淡墨晕染出远景苍茫气蕴。近处有杂树横逸斜出,一人坐在巨石上端然而望。画中墨气氤氲,云起云生。题款尤好,是点晴之笔,蕴含人生哲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世再艰难,还有峰回路转时,人生起合,也不过云起云落。《看云图》好在远山朗阔,苍松叠翠,苍然古意跃然纸上。人坐巨石上,不如一株树大。山高远,石巨大,人若蜉蝣,人生百代不过沧海一粟。淡墨轻轻渲染复又挥毫泼墨,墨法淋漓,远山隐逸不失其秀,烟云霭霭姿态远逸。

那是个夏日午后,我见到了天空之镜的奇观。流云布满晴蓝的天空。长空高远的云,落入水中。孔雀河如蜿蜒的明镜,河面上流云倒映,宛如天空之镜,云河灿烂。孔雀河水流得轻缓,似乎怕惊动一河云影。云想衣裳花想容,若美人揽镜自照,美得明丽,美得惊心动魄。一朵一朵的云,姿态万千,映在河面。云无心以出岫。李白诗说,云傍马头生,我没见过。彼时高高在上的云就在河面,遥不可及,却又伸手可触。不多时,流云散去,如惊鸿掠过,一时愣怔,景耶,梦耶,恍然不察。

有年在飞机上,撞见扑面而来的云。从弦窗上望下去,云海翻滚,几疑身在云端。一朵接一朵的云像一个个热情的怀抱,向你涌来。那云美得朗阔,洁白,真如其名。大朵大朵的云起伏游荡,又自在,又闲逸。青天白云,飞机一径向前,青天之上,云卷在眼前,如鳞,如羽,如絮,如莲,铺在眼前,轻盈,洁然。荡胸生层云,山风浩荡快意无限,心生一览众山小的快意。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在云端之上何止是小,万物均不见,从前胸中块垒,人间欲望,莫不若尘埃,若蝼蚁,何足挂碍。世间事,不过流云,瞬息之间。汪曾祺先生说,“云自东方来。自西方来,南方来,北方来,云自四方来。云要向四方散去。”来自四方的云啊,终要散去的云。来来去去的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像人间的离合,像起伏的人生。

风从远处带来青草的种子,和煦的阳光让它在广袤的草原上随风生长,只要有雨水的滋润,种子就会生生不息,在新疆广袤的大地上,把顽强的生命力安插在岩石的缝隙、甚至戈壁荒滩。离羊群不远处矗立着几处房子,许是已经弃而不用的暖房,泥土砌的土墙已被风雨侵蚀得泛白。茂盛的青草长满屋顶,开出一朵朵小花,在夕阳的光影下轻轻摇曳。喀拉峻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随处都是可见的风景,下山的羊群和远去的风,风吹着每一朵花开的秘密。下山时我的心里也盛满了鲜花和云朵。

我从草原归,携归一片云。开匣忽相视,化作喜盈盈。

“戍鼓断行人,秋边一雁声。”一雁孤鸣,秋天来了。无边的孤寂里是杜甫离散的秋天。失眠的秋天,人生的秋天。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兄弟几人分散天涯,客居他乡,音讯不达,这样的秋郁闷深长。

孔雀河边传来天鹅清亮的啼声,几声又几声。一声复一声。声音传到耳边,天鹅已经从头顶飞过。情形仿佛:“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无有诗句,心却无端地轻盈起来。

天鹅到了,秋天就来了。

库尔勒的秋天,是少雨的。那日一场秋雨电闪雷鸣绵绵不尽。雨密密地下起来。风住了,树一动不动地立在雨里。雨水冲去灰尘,露出好看的褚红色地砖,青灰的楼宇,处处透着湿气。路边行道树上,香梨坠满枝头,密密匝匝的果实伸手可及。空气里,雨丝中带着果实的味道。世间最好闻的味道,果实飘香是其一。

《鹊华秋色图》是赵孟頫的传世之作。画中秋风紧瘦,有苍茫古意。远处华不注山,双峰挺拔与鹊山遥遥相对,两山苍翠微茫。整幅画笔墨疏淡有致,愈到近处水枯木瘦,枝叶飘零,树木的骨相出来了。苍黄的绿,金黄的叶,渔舟江上,林间屋舍依稀人影绰绰,水边芦荻在秋风中摇摆。画面恬静悠淡。董其昌题诗:鹊华秋色翠可食,耕稼陶渔在其下。吴侬白头不归去,不如掩卷听春雨。春雨肥,秋雨瘦。不论肥瘦听雨就好。一纸《鹊华秋色图》,留下了千年不古的秋色。

眼前的雨下得急促起来,雷声轰鸣,阵阵雨点敲击在玻璃窗上、屋檐上,噼啪有声,这样的雨让人心生远念。旧日情怀里有溟濛古旧辰光,有发古之幽,遥想松下问路,深山访友,生一盆炭火,温暖的炉火,湿衣慢慢氤出雾气。看跳动的火焰,观雨中草木生发,草叶上露珠晶莹,那是草木本心,无有尘染。这样的光景,宜遥想,远望空濛雨雾里远行人的背影,迷蒙又清晰。有人来访最好,宜对饮,热烈,激荡,酒酣处荡胸生层云,身在高处,在高处有同道并不孤单。无人亦好,好在四壁空空,孤灯昏黄的灯影下宜读旧书,听雨声滴嗒,剪一段段心事付与流水。灯下黄晕的光芒里与故人纸上重逢,白纸黑字,浅浅淡淡,远在天涯又在咫尺,念兹在兹如有神会,这是书卷文章的风雅意故人情。还宜对一窗秋雨,什么都不做,不想,就发呆,虚度,这样的光景想想都翩翩。周作人有一本《雨天的书》,深蓝色的封皮,绿色的题款写得儒雅风致,让人怀想。

孔雀河水变得混浊,一圈一圈涟漪如乱石击过,惊起浊黄的波纹。远处库鲁克塔格山的轮廓越发地清晰起来,禇黄的山色与天际相接,有了雨水的滋润,山的肌理也变得不那么粗犷了。从雨中望去,苍远、辽阔、迷蒙。黄昏时雨住了,空气中潮气弥漫,花草树木,屋檐亭台经了雨的潮润,添了些许婉约风情。

秋雨过后,天气转凉了。树叶渐黄,一片片黄叶落在草地上,一些枯萎,一些依然在枝头。叶子和青草安安静静,让人觉得喜欢。一些树叶变得深红,一些金黄。红黄,黄绿间或深红浅红明红,深黄浅黄明黄禇黄,深深浅浅,过度的颜色晕染着语言描绘不出的美。秋天的美,美在色彩,色如锦秀灼灼灿烂,喜庆又富贵。

小径上覆着层层的落叶,辰光尚早,木椅上空空的没有人,几片叶子落在椅上,添了几分秋意。元宝枫一树树地转黄,再变红。古诗中说,霜叶红于二月花。爬山虎的叶子红艳艳的,阳光打在叶子上着了一层金光,比鲜花好看。春夏时节,幼儿园的栅栏上是一面拽地的绿墙,风起处,绿浪涌动。进入秋天是一墙红艳,火一样明亮,风来时像火焰窜动,起起伏伏,交头接耳,如栅栏内勾肩搭背的天真孩童。

秋天的美还在时令,是煦暖的阳光,是纯粹高蓝的晴空,安宁深阔。

天空蓝得高远,蓝得透明。蓝得只有蓝,蓝得只剩下蓝。有两株树高过屋檐直直地伸进长空,纯粹,干净,这样的风姿让人欣羡。季节到了,那些挂在树上的叶子,没有风也叭嗒、叭嗒地落下。叶嘉莹先生说,你仔细听,风吹过树的声音都不一样了。叶先生经历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已经活成一株古树,人世里的悲欣苦寒她多有经历,暮年风华里透着清气和高贵,集佛性神性于一身,如今风度不输青春芳华。满头华发,像顶着一头银菊,洞穿世事的脸上,不染浊世的俗尘和油腻。深浅的皱纹里只是祥和,清贵迷人。“秋菊灿然白,入门无点尘。苍黄能不染,骨相本来真。”吴昌硕的菊花诗,说的是叶先生这样的风骨吧。吴昌硕善画菊,他笔下的菊花既有沧桑沉郁之美,又不失生机勃勃。

午后阳光暖暖的,照在草坪和花木上。小叶白蜡黄绿的叶片已全部落光,枝干裸露在阳光下,线条毕现,像一个人交出肺腑的赤诚。香梨树树身金黄,偶尔有香梨从枝头落下,摔碎在地上,碰出一地甜蜜的果汁,地上的蚂蚁,远处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昆虫,嗅到空气中的甜,聚扰来。甜蜜的秋天的宴会开始了。

草坪上最早落下的树叶,被新落下的树叶覆盖,层层叠叠,叠叠层层。起初是浅浅的黄,慢慢干枯,变得枯黄,浅褐深褐的叶子参差相间。埋在叶子底下的草,并没有枯黄,从落叶的间隙里探出头,仍是青翠的。覆着落叶大花被,想是不怕冷的。厚厚的枯黄的叶,青绿的草,一截截涂着白石灰的树干,焦枯的沧桑和葱绿的青翠,并不突兀,像人生不同的阶段,经过鲜活,有了壮阔,美得肃穆端重。秋,渐渐深了。小径上积起了厚厚的落叶,路旁的树是安静的。池塘里几茎荷叶静静地立在水中,几枝芦苇斜斜地倚在池边。荷叶有些残了,像过旧了的时光。况味同李清照的词: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池塘里并无莲蓬,几枝藕叶在秋阳下晃动。阳光洒在叶片上只觉得清静,夏日的喧闹,溢满水面的绿,这会儿都变得清浅,池底依稀可见瓦砾、碎石。小渠里已经没有水了,叶子安静地落在池底。阳光只是好,暖暖的让人享受。

走在小径上,踩着落叶,咔嚓,咔嚓,一声高一声低,耳边的喧嚣、车轮声,人语声都听不见了,喜悦弥漫心上,不知道为什么欢喜,却是欢喜,只是欢喜。踩落叶的声音是世间最美的声音。刹那间无数美好的事物都跳到眼前。心变得像落叶一样轻,阳光照过来,大朵的云在天上飞,一些不可及的远都在眼前了。

一脚踩下去,哗——咔嚓。左一脚,再一脚,哗——咔嚓,身体里无数个声音回荡起来。童年没有走远。一个走路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捡一根枯树枝,这儿戳戳,那儿捣捣。草丛中寻几枝野花,嗅一下,举在手中。再去扯过狗尾巴草,这人脸上挠挠,那人耳后蹭蹭,转身逃也似地跑掉,身后是笃笃笃,追来的脚步声,喘息声,笑闹声。声音落在脚下的落叶上,咔嚓,咔嚓。迷离又恍惚,时光就在眼前。抬眼又有落叶飘落,打着旋,落下来,落下来,好似百十只蝴蝶翩然而下。昔年庄周梦中栩栩然为蝶,自喻适志,不知几多快乐,俄而遽然梦醒,蝶是庄周,庄周是蝶?几无可辨,亦无需辨。与蝶为梦翩跹自怡的美好情境流转,让人思慕至今。

秋日的好,还在舌尖。各样水果上市了,众多的甜聚在唇齿间,吃出一段段甜滋味。今年秋天柿子吃得多。库尔勒并无柿子,这些柿子都是经远途跋涉而来。灯笼般大小的柿子,去蒂,用小勺挖着吃,沁凉甘甜,甜在舌尖。有时过于心急,柿子放得不够软,吃到嘴里有一丝丝的涩,也喜欢。柿子的好是随时可吃,不像吃石榴要有闲情。石榴的甜是从齿间沁出的。剥开石榴,粒粒剔透,吃得一嘴星光灿烂。那日朋友送来一箱会理的软石榴,很甜,总觉得少些滋味,没有籽,吃起来到底少些况味。私以为,还是新疆皮尔曼的石榴好,大且甜又好看。有时石榴放在桌上,并不吃,好看。看着看着,就成了清供。

秋风黯淡了星辰,白昼一天天短去。天将黑未黑,暮色起来了。楼前一株榆树上鸹噪声一片,麻雀栖身其中,不知几多,叽叽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声声叫黑了天。

气温降得很快,寒意扑面浸骨。孔雀河水冷了,天鹅却比往年更多。

孔雀河上薄冰银白,冰如列帛,大块浮冰,小块浮冰,随着流水漂浮、移动,如莲叶起浮。天鹅曲颈悠长,轻轻地凫在水面上,静静的不动就很美,倘或扑楞一下翅膀,划起清波,若流风回雪,顷刻间孔雀河里逶迤着一朵朵游动的白莲。

忽而有一两只天鹅,张开翅膀忽闪几下,瞬间盛开,灿若莲花。白莲朵朵,它们是冬日孔雀河上的天鹅。白莲飘飘荡荡,白莲悠悠闲闲,白莲忽而盛放,白莲起起落落。清晨或傍晚孔雀河上空响彻天鹅奏鸣曲。一声声啼叫,鸣声长短不一,落在水面激起层层水波,忽而又仰颈向天大声吐纳。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啊,美得单调、纯粹。

河道水深的地方聚集了几百只天鹅、绿头鸭、鸳鸯、海欧,群鸟逐水而欢。忽然几只天鹅展翅飞上天空,三只一行,五只一队,七只一列,那么近,就在眼前,那么远,倏忽间就掠过头顶,飞向河的另一端去了。

河水从裂开的冰面流过,清流潺湲,平缓悠闲像冬日慢下来的日脚。靠近建设桥头的那端,水浅的地方白冰覆满河床,静默如白色银练,薄冰下静水流深,不动声色里有冬的静穆,冬的沉着。宋风《轻风物语》有诗曰:静水深流,沧笙踏歌。古人真真有趣,朝暮相思也美得如梦似歌。

天鹅高昂的颈,带着优美的弧度在水中徐徐而行,有的垂下长颈在羽翼间轻啄,嬉戏,鸣叫,争食,雀跃,羽翅洁白宛如凌波仙子。偶尔展翅划过清波,水面荡出一圈一圈涟漪,岸上一阵阵欢呼。有时凌空飞过伴随着低沉的鸣叫,行人还来不及拿出手机拍照,它们已翩然飞过。

有人专门带着馕来喂天鹅。把馕掰成小块,扔向水面,天鹅鸣叫着逐食而去,急速滑过水面,波纹四溅如碎玉。俄而,天鹅又敛起翅膀,静静地卧在水面一动不动,娴静如处子,长长的影子倒映在水中,潋滟生姿。天鹅让河水变得生动,城市沾上了世外桃源的灵气。岸边的柳枝,河里的轻波,桥上往来的车辆,岸上穿梭的人流,又让人感受到生活的热气腾腾和城市的温度,生活原是这样鲜活,流动的诗意和水韵就在眼前,梨城人又哪里需要羡慕别人的远方呢?

岸边柳树、槐树、椿树都落光了叶,身形消瘦立在那里。元宝枫、梧桐像清贫的寒士,树叶卷曲挂在枝头,寒冷中有萧瑟枯意。再远处,步道上松树繁茂。“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到底是青松,冬寒里风姿卓卓。

远处麻雀像焦枯的树叶挂在榆树上,冬天树叶变得稀落干枯,麻雀栖在树上,远远的,看不出哪是叶子,哪是麻雀。走近了,它们呼啦一声扬天而去,叶子孤零零地将落未落,随着风摆动。一阵风来,麻雀走远,一阵风过,麻雀依然在鸣叫,冬天的风是枯叶的颜色,不论吹向哪里都会有昏黄的错觉。

雪落在冰面上,如覆了层密密的绒毛,簇簇结晶,盈盈生姿。河床显得异常宽广,心也变得朗阔、遥远。雪落在树上,枯瘦的枝干顿时变得丰腴,玉干琼枝,披佛照耀。一扫萧枯寒瑟,法相庄严,有了慈悲的意思。这样的时候,适合会友,适合做一些有趣的事。拏舟前往,冰下取水煮茶,茶香袅在鼻尖,日子也慢下来。捧一捧雪在掌心,嗅一嗅,那是寂静的冬的味道。储一瓮雪,埋在树下,待来年烹茶吟诗。亦可约三五好友支起炉火烤肉,大快朵颐,会须可饮三五杯,酒不在多,恰好微醺,或吟或唱,舌灿莲花。还有些时候,可以任性地裹着棉被在温暖的屋里吃冰淇凌,窗外大雪纷飞,滋味殊不可言。雪天真好,恰有妙人着红裙款款而过,有孩童着红袄雀跃而来,远远的那是一树树移动的红梅。

下雪了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发呆,听雪落下来的声音,或着趁兴踏雪访友,见或不见都不重要,兴之所至,兴尽而归,况味同雪夜访戴。友人二三围着炉火说温暖的话。有人对饮也好,如果恰好一个人也无妨,可以烹茶读诗,给远方的人写信,慢慢消磨时间。昏黄的灯下,淡淡的墨落在纸上,洇出一朵朵雪花,一行行诗句,那是落在纸上的另一场雪。

踏冰卧雪,那是雪中孔雀河上的天鹅。水流缓缓,恻恻轻寒。野鸭星星点点地游在水中,河水冰寒刺骨,这些水中禽鸟丝毫不惧,悠然自得。两只野鸭一前一后立在薄冰上,如乘一叶舟,穿过建设桥,顺水而下,安逸悠闲。颇似水墨画里老渔翁古气端然的姿态,闲云野鹤般飘逸。鸳鸯戏水间,野鸭戏水中,天鹅追逐展翅,水面上白莲灿然绽放。

行走带来的风簌簌地吹过,枝头的雪轻轻地飘下,落在肩上,帽子上,落在手心里。万物都在雪里沉睡,梦也可以足够长,用整个冬季做一个梦,在雪的诗意里沉溺,梦是极美的,像一个不用醒来的童话。

时间慢慢地从指间穿过,风细细地吹。安宁,静谧,寒冷,从喧嚣走入平静,这是别的季节所没有的。对着雪地里站立的一株松树,对着空旷的远山,想象蛰伏在地底的小草,它们安宁地睡着,在冬季漫长的梦里,构想春天的姹紫嫣红,夏天的绚丽多姿。用漫长的一冬来酝酿下一季的繁华与热烈。

几声麻雀的鸣叫,打破了四周的静谧。在室外走得久了让人想起温暖的炉火和滚烫的奶茶,那些蜷缩在暖房里的牛羊,明显在这个季节变得散漫。这些吃着纯天然草、饮着山泉水的羊儿,是从天空坠入人间的黑的白的云朵,它们慢慢地走在青碧的绿地毯上,走在鲜花满坡的草原上,此刻若是有梦怕也是盼望着绿野上一场盛大的奔跑吧。

此时从内心捏一把洁白,由它的冰凉匍匐进热血,任圣洁濯洗尘世的污浊,任冰雪的纯净雕琢成水晶。

起风了,风扬起雪花贴在面颊,丝丝沁凉。风掀起时光的车轮,又一个季节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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