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元奎
我慕名而来的肇兴侗寨,坐落于群山之中。一个狭长的山谷坝子,聚居着几百户人家。
这是个年深月久的古寨。密密匝匝的木楼中间,藏着一条小溪。这条小溪从山谷上方顺势而下,穿过寨子,流向山外。我猜想最初的侗家人一定是临水而居,只是后来随着族群的发展,才依次向两边的山上延展,形成这个庞大的木质建筑群。
这些鳞次栉比的木质建筑,堪称民居建筑的博物馆。其中的许多房屋,都有吊脚楼的意味,这是一种从古代传承而来的干栏式建筑。
这里是黔东南山区,平地面积不多,人烟稠密,显然没有汉族建筑那种设立庭院的条件,但聪慧的侗家人占天不占地,依山随势,因地制宜,别出心裁,采用 “倒金字塔”式,将房屋建成外廊式小楼房,两层三层不等。既节约土地面积,又不影响房屋的众多功能。走进他们的吊脚楼,发现第一层多堆放劳动工具和杂物,看来是个杂物间;而第二层的楼上,有中堂、退堂、卧室等,显然是家庭生活间,也是是家庭活动的中心。不过如今也有些小小改变。随着旅游的兴旺,肇兴侗寨街面那些昔日底层的杂物间,如今另有他用,已被改造成日进斗金的商铺。但二楼的栏杆,还保留着古朴的样式。
穿行在寨子中,感觉寨子布局错落有致,密而不乱,家家户户通风向阳,暗合生态科学。据说侗家人讲究风水,建筑要藏风聚水,天人合一。至于建房的仪式感,更是一个都不能少。这些民居建筑依山傍水、美轮美奂,与青山绿水一起构成了一幅幅和谐相生的生态画卷,让人流连忘返。
但肇兴侗寨最醒目的建筑,还是鼓楼。几百米的距离内,就有五座,这无疑是侗寨的标志性建筑。鼓楼的数量,意味着这里是五个寨子。有人介绍说,肇兴有五个大家族,分为五个团,以团组寨。团这个词,似乎类似于如今的组团, 五个团就是五个寨子。名字很古雅:仁、义、礼、智、信。不过五个团如今已经浑然一体,连成了一条长街。车水马龙,游人如织。
从寨门进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信团鼓楼。就在大街边,高高矗立于大片青灰瓦房的屋脊之上,又与其融为一体。底层中央,是一个大火塘,底部的砖块烧得残缺不全,四周的石块也纷纷开裂。四方都摆着实木的板凳,又长又大,起码要合抱粗的大树才能做成这样的长凳。一条凳子上,刀刻着一个古老的棋盘,人们叫它“乘三棋”。我在长凳上躺下,放下自己有些疲惫的身子。长凳变床榻,感觉很舒适。仰望火塘上方,层层叠叠的榫卯结构,鳞羽般的青瓦,深邃的岁月时空扑面而来。一根根木料被烟火熏黑,到底烧了多少柴火,流传了多少故事,留下多少侗家人的记忆?瓦檐之间,似乎还有侗歌的袅袅语音。
数了一下,楼有十一层。后来经过比较,发现它是肇兴鼓楼中最高的一座。
底层的柱子上,挂着一支废弃的芦笙,足有三四米长,也许再也不能发声,但竹竿上似乎还有某个乐手的余温。临近街边的一面,阴凉里的几个老太太在卖手工小饰品,我分不清它们的样式和用途,只觉红红绿绿的,好看。老太太们多已头发花白,头顶挽一个差不多款式的发髻。一把梳子插在发中,样式很古老,那是现代都市已经见不到的发髻,古装剧里才有。也许,她们的发髻是一种线索,可以引领我们回到时光深处,发现侗家人更多的文化秘密。
往前走一段,又见一座鼓楼,那是智团。只有九层,比信团少了两层,造型也与其余四座鼓楼有所区别,属于宫殿造型的歇山顶式。
底层的大堂里,几个老头各做各的事。一个老头在编竹篓,竹篾在他面前跳舞。两个老头在走古老的棋“乘三”,棋盘刻在长凳上,是现成的,像几个重叠的“回字”。还有一个旁观者,说着我听不懂的侗家话。棋子已经升级换代,不再是随地捡起的石头,而是圆圆的玻璃棋子,一黑一白。两张脸一黑一黄,都密布皱纹,凑近棋盘,白头发在风中飘。一方垮着老脸,眉头深锁,上齿把下唇咬得紧紧的,似乎陷入困境。另一方却气定神闲,笑嘻嘻看着棋盘,闲敲棋子。旁观者在大声帮腔,对棋局指指点点。但吃紧的一方似乎并未听进,还是迟迟不落子。不一会,两人抹去棋子,推倒重来。不言之中,胜负自知。
再往前走来到南面溪口。这里是礼团鼓楼,有十三层,仰看外观,楼层比较密厚。二层面檐上,雕刻着珠郎娘美的塑像。这两位是侗族古代爱情故事中的男女主角,他们的故事一定让侗家后生流了不少眼泪。塑像比较古朴,富于民间工艺的审美情趣。鼓楼边的小溪上,有座风雨桥,两边木凳上,坐满歇凉的人。
最后来到仁团鼓楼。它位于肇兴侗寨东面的寨头,只有七层,最矮小,也最古朴。肇兴人把整个侗寨视为一条大船,这里就是船头的位置,而最先看见的信团鼓楼位于船尾,所以最高。底层并排四根柱子很粗大。其时太阳西晒,坐不住人,阴影里只有一条狗。人们坐在不远处小溪风雨桥上,摇着扇子。
一路走来,发现每个鼓楼外额上,大多塑龙绘凤,祥鸟瑞兽,琳琅满目,栩栩如生。其第一层都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堂,具有实用性。而其余部分,似乎更具仪式感或装饰性。柱子上都挂着些陈旧的奖旗、奖牌之类,风吹日晒,烟熏火燎,早已变色了。有些字迹都已经模糊,依然没有摘下来。细看内容是侗歌、芦笙等比赛之类的奖牌,显然侗家人很在意这些荣誉。如今世事太平,鼓楼偃旗息鼓,静悄悄的。鼓楼上,再不闻战鼓;侗寨,再没有硝烟。一派宁静祥和。遥想寒冬时节,粮食归仓,万物休养生息,寨中人围坐于鼓楼火塘,弹起琵琶或牛腿琴,吹起芦笙,老人讲起祖先迁徙的故事。老歌师在这里教歌,孩子们在这里学歌,青年男女在这里唱歌。悠久的侗家文化在这里薪火相传。都说侗族是歌的海洋,鼓楼就是侗歌的摇篮。
换个角度看,这些鼓楼视觉效果实在太美了。鼓楼底部多呈正方形, 下大上小,融合了汉族密檐多层佛塔的造型,形成了独特的楼塔状。葫芦串的楼顶直指天空,让人产生无边遐想。中部的重重密檐,如层层竖起来的空中梯田,呈现出一种建筑美学。楼檐或为六角,或为八角,偶有四角,层层翘角,如群鸟展翅欲飞。
鼓楼的存在如此不可或缺,它在侗族文化中的位置显而易见。是什么原因,让侗家人创造了如此美丽的建筑?那古老而奇特的造型,能否在大自然中找到原型?
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细加审视,你会不会感觉鼓楼形似大自然中的杉树?透过楼体的表象,我们能否发现杉树的影子?
让我们到歌中去寻找有关的蛛丝马迹。侗族古歌蕴涵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其中一首古歌中有这样的句子:
“燕子满山找杉种,飞过山坡千万重。
得了杉种转回乡,拿去种在山崖旁。”
他们为什么如此辛苦地寻找杉树?答案是为了生存需要。侗寨周边有许多杉木林。这些杉树有的是自然生长,更多则是人工培育。
史料记载,早在明万历年间,黔东南锦屏的侗家人就开始挖山栽杉、人工造林,到清康熙年间,已经熟练掌握林粮间作的生产方式。由于林业的高度发展,产生了大量的林业契约,迄今已发现有高达22万份原始记录保存在民间,这便是“锦屏文书”。2010年,锦屏文书被列入《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它既是侗族契约精神的见证,又是侗族生态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
经过日积月累、代代相传,侗家人对杉树的培育总结出一套非常奇特而科学的方法,以杉树为主的人工造林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人工培育的杉树中,有一种叫儿女杉。侗家人在每个孩子出生时,便会在山上栽下一片杉树林。若干年后,待到儿子结婚、女儿出嫁时,杉树也成材了。有儿子的人家用来建婚房,有女儿的人家就出售杉木,换成嫁妆。这是一种专项资金,不得挪作他用。儿女树是种在山上的储蓄,家庭的聚宝盆。儿女成年,杉树也成材了,实现了预期经济价值。而且杉树生长很快,与父母对孩子易长成人的某些期许暗合。
不但父母要为孩子种树,孩子懂事后,还要亲手种下一棵特殊的树。这种树叫做寿木树,将来用作自己死后的棺木。就这样,他们一生都与杉树生死相依,与大自然的草木共存共亡。
还有一种风水树。侗族自古就有崇拜树木的传统。他们聚族而居的地方,每个寨子都有参天大树:或枫树,或银杏,或柏木,人们赋予其特殊的意义,命名为保寨树,寓意保佑一个寨子的平安兴旺。在他们眼中,“老树护村,老人管寨”,老树都被尊为树神。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对大自然保持敬畏。寨子周围的保寨树都是风水树,其意为藏风聚水。集纳天地灵气,吸收日月精华。从科学角度看,树木的根系确实能储藏水分,与藏风聚水的理论暗合。而一片片绿色森林,就是一幅幅风景画。
杉树,高大的乔木。树干笔直,树冠呈伞状,是树中的美男子。主干高大挺拔,枝条自然舒展,造型优美,令人愉悦。而且材质坚韧,非常实用的建筑材料。一棵棵杉树,老树挺拔苍劲,饱经沧桑,干裂的树皮像百岁老人的皮肤。新树嫩嫩的针叶,亭亭玉立的枝干,一派欣欣向荣。多美的画面。成片的杉树林,四季郁郁苍苍,环绕在侗寨的周围,像侗寨的守护者。
由此可见,侗家人对树有着深厚的感情。杉树是他们生命的象征,也可称为生命树。也许在与杉树相处日久后,侗族的某位智者突然获得神启,杉树渐渐演变为鼓楼。
让我们追寻一下杉树到鼓楼演变的痕迹。
学界的基本共识是,侗族鼓楼本质上是对大自然杉树的一种摹仿,更是一种文化的再创造。但鼓楼的造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过几百年的演变,并吸收丰富多元的文化才形成的。确实,远观鼓楼,其造型轮廓就形似一株巨大的杉树。但最初的杉树,只是一种自然物象;而如今的鼓楼,已是侗族的一种符号象征,被赋予丰富的象征意义。
黎平县所辖的述洞下寨,尚存一座独柱鼓楼。据传始建于1636年, 也即明崇祯九年,算起来已有近400年的历史。明代邝露所著《赤雅》,对独柱鼓楼有如下描述:“以大木一株埋地,作独脚楼,高百尺,烧五色瓦覆之,望之若锦鳞焉。”也许这是鼓楼的雏形。从鼓楼的建筑史来看,可以说杉树是侗族建筑师建造鼓楼的灵感来源。考察最初一柱通顶的原始独柱鼓楼,更易理解其与杉树外形的关系。侗族的古歌和传说中,对杉树还有许多传奇般的描述。侗族民间传说直接讲述鼓楼是按照杉树的样子来建造的。依山傍水,聚族而居的侗族人,立寨有个规矩:立寨先立楼。这个楼就是鼓楼。但万事开头难,暂时没有那么多的人力物力,怎么办?那就先立一根杉木作为替身,待将来条件成熟时再立鼓楼。由此可见,杉树还是侗族的一种文化柱,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而鼓楼是其演化的结果。
独柱鼓楼,很容易同巨树大柱联系起来。它让我们领悟到,鼓楼本质上是一种文化柱,与北美印地安人的图腾柱,中国古代的华表等,有相同的功用和文化价值,它是通天达地、与神灵对话的一种路径。即便发展到今天,鼓楼建筑工艺无论怎样丰富繁复,它依然属于巨树崇拜的语境,是侗家人营造的侗族文化神圣空间。
当然,鼓楼不仅有对大自然的模仿,还有对汉族建筑的借鉴。鼓楼的顶端的宝顶,与汉族建筑宫殿亭塔神似,显然是兄弟民族间的文化交融。鼓楼内部的斗拱,也能看出汉族宫廷建筑的影响。其中既有力学原理,又有文化功用。鼓楼是多元文化的载体,无论是建筑的范式,还是木雕、彩绘、纹饰等,都有其丰富的象征意义,汇集了侗族全部的精神性文化要素。
鼓楼的建造极为讲究。首先是材质的选定。其中的大梁柱、照面坊,须由寨中长老率人在杉树林中千挑万选,可谓优中选优、栋梁之材。鼓楼一词相沿已久,楼上放鼓,故称鼓楼。放鼓何用?如遇土匪来袭,则族人登楼,击鼓以告。声闻数里,群起相应。另有其它重大事宜,如起款定约之类,需要聚族商议,也由长老登楼击鼓,宣告四方。一鼓响,四山应,如山崩,似雷鸣,那将是怎样的震撼人心。那些其貌不扬的侗寨建筑师,没有精密的现代仪器,仅凭手中一根丈杆,一支墨笔,点木成金,随手一指便是江山,便是不朽的画卷。他们胸有成竹,不用一钉一铆,几番斧凿,榫卯间严丝合缝,什么金瓜梁方,什么斗拱支柱,全然不在话下。在刀光斧影间,他们与杉木完成对话,形成默契,成就一个天作之合的建筑奇迹。数百年后,那些没有留下姓名的建筑师们早已远去,但他们的杰作进入了侗族大歌,被世代吟唱。那些大自然中的杉木,也在人类建筑中获得永生。
于是,鼓楼被赋予浓郁的象征意义,成为家族的象征。鼓楼是神圣的,它通向天,通向族群之外的更大的宇宙存在。鼓楼有四根主柱,十二根衬柱,同样有其象征意义。四根主柱象征四方四季, 十二根衬柱象征一年十二个月。可以说,杉树与鼓楼,都是宗教信仰上的一种喻象。
对杉树的崇拜还有原始巫术的影子。人类学家弗雷泽在对世界各地文化习俗大量考察后发现了交感巫术的存在。他认为其中的模仿巫术以相似律为基础,人们通过模仿以实现他所有想实现的实物;而接触巫术则是意图通过接触过的物体对人施加影响。杉树有个特点,如果老死或被砍伐,其树根又会生出新芽,几年后又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生命力极其旺盛。这对渴望子孙繁衍、家族兴旺的侗家人,必然是一种巨大的启示。这就很容易理解了,为什么每个侗寨都有鼓楼,高耸于其它民居建筑之上,成为侗寨的中心与文化标识。它是侗寨的灵魂,族群的象征,并寄托着侗家人千百年来的美好愿景。
侗族有南侗与北侗之说。由于生存环境的变迁,南部侗族传统文化保存相对完整,北部侗族与兄弟民族文化交融更多。但无论南侗还是北侗,侗家人寨寨有鼓楼。有鼓楼,才算侗寨。这是他们共同的文化符号。
鼓楼在杉树原型的基础上,融合了汉族亭、阁、塔、殿等诸多建筑物的复合元素。杂取诸家,自成一格。每一座鼓楼,都与其所在侗寨有着内在的隐喻关系。它居于侗寨的最高位置,有着至高的伦理地位。鼓楼建筑从一颗杉树出发,抵达此处时,已经高度符号化了。它积淀了侗族丰富的历史文化、富于丰富而强烈的隐喻与象征意义,是侗族文化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
弗雷泽在其文化巨著《金枝》中,描述了古代北美的一种文化习俗。那里的人视森林中的某棵树为圣树,它的枝条不许人砍斫。但如果有人做到了,就能改变命运,成为新的“林中之王”。这种圣树便是“金枝”。很多时候,即便地理阻隔千里万里,但不同族群、不同肤色的人类文化却总有些神奇的共通之处。比如在与北美相距万里的贵州高原,也有这样相似的金枝。这金枝,便是黔东南侗族文化里的杉树。
侗族人的生存智慧令人叹服。他们不仅创造了鼓楼,创造了吊脚楼,还创造的一种独特的桥梁——风雨桥。
肇兴侗寨礼团的南溪口,鼓楼与风雨桥毗邻。桥很古朴,全是杉木搭建而成。风从溪谷来,穿过风雨桥,桥边树枝摇曳。人在桥上坐,水在桥下流。小桥流水,诗意栖居。而在肇兴侗寨的小溪上,不时可见这样的风雨桥。桥上有楼,楼下是桥。遮阳避雨,实用又美观,他们称为花桥。
想起了另一座十分有名的风雨桥的故事。那个地方叫地坪,那里有一座驰名遐迩的风雨桥,历史悠久,始建于清光绪八年,距今一百多年了。十九年前的2004年,黎平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小河上游的洪水不断涌来,越涨越高,很快漫过风雨桥桥墩,与桥面齐平,风雨桥岌岌可危。周围的侗家人赶来,拿着绳子、铁丝等捆绑桥上的木料,试图挽救这座桥。但无济于事,人们眼睁睁看着风雨桥被洪水冲垮,所有木料随波而去。在人们的惊愕与惋惜中,一群年轻人突然跳入滔滔洪水中,去打捞那些漂浮的木料。洪水无情,这是在用生命保护风雨桥啊。
但人在大自然面前,多么渺小和无助。当场打捞起来的木料,寥寥无几。更多的木料,被大水冲到了下游。随后几天里,周围的侗家人纷纷顺流而下,沿河告知,请那些打捞到风雨桥构件的老乡不要把它们当做柴烧,不要损坏。他们凑足人力财力,把散失在几十里的风雨桥构件运回地坪。经过统计,收回的材料多达百分之七十,真是一个奇迹。然后,他们对风雨桥进行复建。几年之后,这座属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风雨桥,重新矗立在地坪的青山绿水间。
地坪风雨桥是侗族风雨桥的代表,造型很美。整个桥由桥、塔、亭组成,桥面铺木板,两旁设栏杆与长凳,桥顶盖瓦,形成长廊式走道。塔与亭则建在石桥墩上,普遍采用飞檐翘角。因为可供行人躲避风雨,故名风雨桥。除石墩外全部为木结构,不用一颗钉子,全部以卯榫嵌合,坚固程度不亚于石桥,可数百年不损,也是侗族建筑史上的奇迹之一。
如今,复建的地坪风雨桥更加美丽。河中的青石桥墩上,巨杉横卧,两排各有八根,穿榫连结,横跨两岸。长长的桥廊,三座桥楼矗立其上。桥两头是塔楼,为重檐歇山式,桥中央那座桥楼最高,五层重檐,四角攒尖顶,有鼓楼的意味。可谓河上有桥,桥上有楼。每排四根柱子,穿枋成排,青瓦覆盖之下,两边的长廊直通对岸。晴日遮阳,雨天避雨。如果说风雨桥的长廊是实用功能的话,那桥上的塔楼则超越了这一功能,更多审美和文化功用了。
歇脚于风雨桥的长凳上,桥外阳光明媚,桥上凉风习习,看桥上彩绘的山水花木、民间故事,四周的自然山景与田园风光,真是心旷神怡,折服于侗族人的生存文明与智慧。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中华各民族莫不如此。但侗族人不满足于交通、遮阳避雨的实用功能,而是将其赋予休闲赏景,美化环境的审美功能。青山绿水间,一座风雨桥是人文的点缀,一道风景线。可以说,有侗族建筑处,无处不风景。如果说鼓楼的宝塔尖顶是通向天穹,那风雨桥则是人与自然的连接之桥,通向自然,通向大地。依山傍水的侗族村落,体现了一种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体现充满活力的生态美学。
漫步肇兴侗寨,各种风味小吃随风飘香。烤摊上,有超大超宽的烤猪肉片,比巴掌还大,焦黄焦黄的,色香味俱全。还有一种极富特色的酸汤鱼。这里的鱼来自周边山上的稻田,那是侗家人创造的稻鱼鸭生态系统。你抬头看那四周的山,森林茂密,像绿色的屏障,又像襁褓,围护着古寨。在森林与古寨之间,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如同错落有致的水乡泽国。栽秧时节,水田里蓄满了雨水,像一块块大镜子。这些山坡上的梯田,也是一个个缩微的水库,构成侗乡的立体湿地生态系统。山上有源头活水,有鱼塘和稻田,养鱼养鸭,还有那些不请自来的青蛙、小鸟,以及各种野生动植物,一个生机勃勃的生命世界。如此浩大的生态工程,往往需要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辛勤耕耘,它是侗乡人智慧与劳动的结晶。而酸汤里的鱼,就来自山上。
小巷深处,传来捣衣声,循声而往,但见两位侗家女子在反复捶打一种做蜡染的土布。街上还有一家人在晒米,染成红黄黑白几种颜色,彩色米。问拿来做什么,答说做油茶。
走进侗乡,如同走进美丽的生态画廊,让我感受到一种充满活力的生态美学。突然领悟,在这些丰富繁复的建筑与田园风光里,蕴含着侗家人极高的生态智慧。生态智慧这个概念是瑞典哲学家阿伦·奈斯提出的。他说,生态智慧也即深层生态学,包含了从科学向智慧的转换。这是一种深层次的生态学哲学思想。
入夜,好大一盘月亮,镶嵌在信团鼓楼上方的夜空。与街上的灯火融为一体。街灯宛如璀璨星星,长街成了银河。浑不知这里是天上还是人间,今夕又是何夕。就在鼓楼与风雨桥边,观看了一场民俗文化表演。
首先吸引人的是侗家人的服饰。女子们穿着漂亮的裙装,有紧束型,也有宽松型。头上的银饰款式多样,银簪、银梳、银盘花、银头冠,一片银光闪闪,令人目不暇接。侗族大歌响起来了,鸟语蝉吟弥散在山山岭岭。我们听不懂歌词,却能感受浓郁的韵味。所唱侗歌内容丰富,有古歌,有大歌,有酒歌,有情歌,有山歌。一波一波的声浪,连绵不断地荡涤耳膜,那么悦耳,那么动听。它是人间的声音,却让人感觉更是一种天籁。是的,就是天籁。你听那《蝉之歌》,哪里有人的痕迹?完全是山中的蝉,一只蝉,一群蝉,万千的蝉声汇合在一起,合唱中自由和谐地出现多音部,曲调优美动听,婉转,明亮。阳光在跳舞,森林在歌唱,天人合一,万物和谐。
他们表演了行歌坐月,又叫玩山,或叫走寨。这是一种侗族传统恋爱活动。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三五成群,相约花前月下,唱歌传情。少女们结伴纺纱织布、或者做点针线活路,但有些心不在焉,醉翁之意不在酒。少男们相约而来,弹起牛腿琴,吹起芦笙。恋爱才是他们的主题。两情相悦的,互赠礼物,情定终身。也有失意者,落寞而去。丢饭卣,是一种有趣的定情活动。对于求爱者,姑娘们经过一番商议,丢给对方一个饭卣,一种神秘的荷包锦囊,类似于爱情盲盒。外观相同的饭卣,里面装的东西并不一样。如果打开里面是一个辣椒,那就是没看上。如果里面是花带,那就有戏,就是被姑娘看上了,要被打花脸,有望修成正果。被打花脸的年轻人,是个幸运儿。这习俗类似于云南傣族的“泼水”,佤族“的摸你黑”,新疆哈萨克的“姑娘追”。
还有个节目,姑娘们一边唱敬酒歌,一边敬酒。这敬酒方式很夸张。七八个姑娘站在客人身后,高举酒碗,层层叠叠如高山,酒水从最高的碗里往下哗哗流淌,如山间泉水,灌进客人的嘴巴。名字很诗意:高山流水。但没有一点酒量,肯定不敢接受如此挑战。
肇兴,就是这样一个美丽又充满智慧的地方。这里的侗家人先秦时代被称为黔首,由古代百越的一支发展而来。千百年来,他们在贵州高原聚族而居、繁衍生息。他们的起源歌唱到:
“起初天地混沌,世上还没有人,遍野是树蔸。树蔸生白菌,白菌生蘑菇,蘑菇化成河水,河水里生虾子,虾子生额荣,额荣生七节,七节生松恩。”
在这些拟人化的表述中,天地万物与人血水相连,有着血脉关系。这是侗家人对大自然原始而深刻的理解。他们与山川、森林相互依存,对大自然取用有度,和谐兼容。在创新中创造美丽,在创造中保护自然。从杉树到吊脚楼、风雨桥、最后升华到鼓楼,这是多彩贵州世居民族的生态智慧、生存哲学创意之美,对于缓解现代社会人与自然高度紧张的关系,以及当下的乡村振兴,具有启示录式的意义。
而侗家人宽容和柔、趋静求稳的文化品格与高妙的生存智慧,既促进了自身的文明进程,又有益于中华文明,甚至惠泽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