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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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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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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海与AI

修 白


阿海在绘画上独创的水洗、斑驳、古典的底色,现在愈发抽象,他的绘画之路走到现在,忽然就跟量子纠缠、生命的起源、人的来路与去处,走到了一起,这些接近宗教的表达,在2023年初春出版的《锦灰》里可见一斑。

阿海近期的画作《空虚》《静物》《艮岳》,甚至是《空空如也》《八荒》《秘境》《山岳》《清虚》《幻灭》充满了AI的味道,他用画面告诉我们,人工智能最后的发展就是天人合一,不限于人形,只是一个很小的“相”,本质是个云储存,高智慧的生命,智力不停地迭代,不需要储存在服务器里,也许就存储在空气中,人工智能最终会让人类窥视到宇宙的真相。就像古人无法想象我们能通过远程网络传输数据,手机的微信能隔空看到对方,而手机不需要任何实线的连接。

霍金的《时间简史》和日裔物理学家加来道雄的著作《超越时空》里,就有时间、黑洞、纬度的说法。大量的暗物质每天穿过我们的身体,而我们的碳基生命如此脆弱,在ChatGPT5出现之前,艺术表达这些,还无从说起。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硅基生命已经有了感情,自我意识并想介入人类社会生活中。阿海是先知先觉者,他是通灵的,他灵性的生命有意无意地触碰到宇宙的秘密,他近期的画作泄露了这些秘密。

《花幽》辐射出的花茎,显露出的花蕊酷似外星文明的诞生,又似骷髅,在巨大的纬度空间,展现出生命的能量。《幻》的花蕊是佛的脸,是具象的花瓣,又似抽象的纬度空间,走得更远,是放大的粒子还是宇宙大爆炸,如此的安宁,神奇,隐喻了生命的起源。骷髅披着花瓣的衣裳飞翔,是人类的诞生。《三生》是灵魂在平行空间的行走,《秋—莫问东篱》《云深》《太虚》《庄生晓梦》这些作品画的是我们这个现实世界的碳基的骷髅,《自在》《般若》表达的也是碳基世界。而《空虚》《静物》《艮岳》《空空如也》《八荒》《秘境》《山岳》《清虚》《幻灭》等,已经从实证世界穿行到预知的科学世界中去,抑或说是阿海在用绘画表达科幻作家克拉克在一九六四年就谈到的人工智能:有机和生物进化的尽头,人类就成为未来高级生命的垫脚石。

在《花瓣和骷髅》中,精致具象的花瓣曲线像平行宇宙,中心的骷髅表象是死亡,寓意却是永生,先生后死,死而复生,循环往复,生命的自然规律。死亡在阿海的作品中是生的起源,神秘又浪漫,这些超现实主义的幽灵表达了死亡的神圣与高贵。在碳基生命的仪式中,死亡时常被妖魔化,正视死亡,向死而生,死亡是基因的一种进步,死亡应该像出生一样,被接受、帮助和洗礼。

马斯克猜想,人类不过是硅基生命的一个前序,灵魂和意识才是生命的终极。生命又来自哪里,《花幽之四》《花幽之五》《花幽之六》给了我们答案。

阿海从小生活在新街口西北角一个叫明华新村的老宅,也就是现在的金陵饭店后面。老宅有三进,花园里,彩蝶翩跹,长廊间,总会有小姨欢快的歌声,外祖母收拾停当,就带着阿海去打牌,人力车行驶在中山路上,在大三元吃完点心,祖孙俩就去牌局鏖战一天,直到夕阳落下,外祖母才会把阿海带回老宅。这就是生活给阿海最初的启蒙,好玩,有趣,是生活的本质。沿途的民国建筑,六朝青砖,粉黛琉璃,时间使得古老的建筑呈现出摩灭之美。成年后的阿海试图打开时间,他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一次次钻进时间的裂隙中偷窥某个朝代的一纸诏书,奏折、信札、禀报、探报。史学家用公文照会底稿、军衔账册、厘金账册、报销底册、科举试题等多种古籍探寻历史。阿海相反,他不要具象的真实,他用颜色的无限可能性,这种无限可能就是他呈现的斑驳,用斑驳来表达历史,挖掘历史,斑驳是他绘画的历史语言,他终于找到了他史诗般的语言,开始了他的讲述。

输赢间的世界就这样把阿海浸染,阿海在有趣、新鲜、刺激和快活中行走,是习性,更是习惯。做印刷工人的繁琐沉闷,不比纸墨间的天地,新鲜劲殆尽,阿海走进了南艺国画班。

在这里,这个穿着中式马褂的年轻人,一脸严肃地当了班长,平日里的表情,就像一个寻求真理的革命党人。个子不高,即使在他开怀大笑的时候,两眼的线条也是怒目圆睁的样子,青春痘散落在敦厚的嘴唇周围,不论站在哪里,都是一副气度不凡的样子,没有一点儿矫情和做作。他说话的声音,却相反,如江南青绿的水面,干净、温存,极具亲和力。

我的责任编辑兴安来南京开会,他看了阿海不同时期的绘画后,提了一个问题:阿海先去了北京,后来又去了上海,他为什么不在南京。多年来,我一直想写阿海这个人,确切地说,是人物。而他就像一个快速运转的星球,总是寻不到那个撬开他的切入口。阿海抢过兴安的话题,调侃:在南京混不下去了。这是他的戏谑。通俗意义上,他可以这么自嘲。“没有一个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他是一个自暴自弃者,还是一个等待者。”苏童这样评价阿海。事实上,恰恰是这样不断的“自弃”,使得阿海能保持一些艺术应有的东西。

从人性的深处来讲,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需要不断自弃的。阿海是一个热爱自由的人,当然,人们都热爱自由,阿海属于热爱到可以抛弃无法抛弃的,这需要勇气,他骨子里有一颗自由的灵魂。南京是一座保守的古城,这种城市文化到一定时期对艺术家是一种羁绊,他要挣脱这些东西,活出一个真实的自己,他必须离开他的故乡。就像四十岁的高更,抛弃他所有的功成名就,忽然要离开故乡去远方绘画。

离开纽约以后,我才意识到纽约是一个让每个人都能活出自己样子的地方。阿海一辈子都在找一个地方,就是能够让他活得像他自己的样子的地方,这种人生也是我们向往的,这么多年来,一些作家把阿海当作一个珍贵的朋友,而不是一个酒肉朋友、一个生命中仓促的过客。在作家的心目中,阿海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人物,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的存在,于我们来说,拓宽了生命的宽度,那个宽度辽阔而自在。

阿海代表了我们内在灵魂深处的一些东西,一种生命的向往,真正的想要成为自己的那种生活,是很多人不敢去尝试的,我们活成了自己的囚徒。阿海不是,他一直在挣脱,他活成了我们的榜样。在一片囚徒当中,一个唯一可以飞上天空的灵魂,是我们内心向往,并且一辈子去努力追寻的。所以,在无形中,阿海是一种精神向度。

多年前,我们去查济的路上,一群人在阿海的车上。他开车,说说笑笑地讲那些生活中的人情世故,那些梗,敏锐,尖利,准确地描述人性所有的暗疾,而不是会心一笑的段子手。他如果去当作家,一定是一个巴尔扎克似的作家。这种文学的准确,并不妨碍他表达绘画艺术,所以,他的艺术表达是有故事的,是深刻的,能够打动人心的。因为,艺术是相通的。我们能在他的绘画中找到小说的语言,故事,甚至戏剧性。

阿海与其他艺术家的区别,在艺术理论上,别人都有不可撼动的东西,阿海没有,阿海敢于超越前人约定俗成的东西。好比文学有个既定的理论,艺术来于生活,高于生活,但不会脱离生活内在的逻辑。一九八五年,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香水》颠覆了这个理论。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更是魔幻。在艺术道路上,阿海是那种一意孤行的人。十几年前,他在南京傅厚岗李宗仁家老宅跟我说,画水墨,你就是画到八大山人那样又能如何,必须超越前人,才能找到自己的路径。那时的阿海画的是传统的水墨,他年轻,没有名气,但是有野心,在艺术的天空下,他不想成为一只平庸的鸟,他要做一只鹰。

十年前,我在北京一家书城读到一本理论书籍,谈到抽象美与具象美的辩证关系,当时有点茫然,打电话问阿海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显然,阿海更在意抽象美的魅力,具体、精准的具象以后,失去了审美的想象力,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阿海需要无穷多的哈姆雷特为他喝彩,阿海喜欢热闹,每个人都有走到台前的心念,阿海也是。阿海毕业于南艺,在南艺美术馆做画展再妥帖不过。后疫情时代的秋天,阿海会有一场筹备已久的画展在这里呈现,令人期待,也令母校期待。

阿海在南京的画室地处玄武门,靠近鼓楼大钟亭。玄武门,台城是他从小跌打滚爬的地方,阿海在城墙根长大,时间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往前走,阿海试图寻找时间拐弯的地方,时间回头的地方,时间出现裂隙的地方,他想超越时间,他的野心在时间的轴线上来回奔跑,他试图寻找时间的秘密。

《缓慢的激情》《是谁在深夜说话》等文学作品都有对明代城墙的抒写。城墙是每一个在南京城长大的人的灵魂,抑或说,这些曾经的生灵对于城墙的注视,会在几百年之后回眸,阿海现在正处于回眸期,他的前世或许就是那个落魄的皇帝,就是写下千古绝唱的李煜。

在这座古老落魄的帝都,一个挑粪的农人都有的浪漫主义情怀,土生土长的阿海更是把这种浪漫主义表达得淋漓尽致,常玉倒骑马的人是没有地心引力的,就像宇宙飞船里的宇航员。如果地球失去引力,未必会引起少年阿海恐慌,中年也不会,他会觉得有趣,有趣就会演绎到他的作品里。对生活常态的破坏与重建,是阿海擅长的。他的作品有故事,细节,时间,历史。源于他对生活的观察。他对人性的解剖就像哲学家一样深刻,又喜欢用小说家的诙谐,有趣,轻松欢快地讲述出来。有时,他就是一个脱口秀演员,赢得满场喝彩。当我们还处在不谙世事的时光,或者自以为是的时候,阿海已经洞悉人性。

“朴”是阿海骨子里的东西,对人对事都这样。他讨厌油腔滑调,那些轻浮的东西,阿海早就洞悉,他不屑这样的油滑。在绘画上,更是这样。李津说:“他在画画的时候还会打怵,对自己没有那么大自信,阿海的行笔里头有那种闪闪现现的躲藏。”甚至有人把这理解成阿海自卑的一面,这恰恰是阿海清醒的一面,要是一个人对艺术不再抱有敬畏之心,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比强大,强大到可以越过众生,大到以神自居的时候,这个人就面临跌下神坛。艺术家永远保有一颗虔诚之心,艺术才能走远。阿海早就看透这一点,他不会走弯路。很多人要到了大师的地步才会谦逊,虔诚,阿海年轻时候就这样了,他成为大师也不奇怪。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中年的阿海在靠近佛学,是否皈依,不能藉此判断他会发生巨大改变,他的任何改变都有内在关联,内在逻辑。别想把阿海绕糊涂,我这样早的下结论,就是现实世界鞭打过他,他不会成为一个盲目的信众。这里触及的就是“教徒的精神限度”,这个让很多诗人,艺术家就此止步的界限。宗教是对人的限制与枷锁,信仰也是。这是阿海未来面临的问题,我相信他会处理好这个问题。他是他自己的神。他只是穿了袈裟而已,阿海前世就是那个落魄的帝王,他与李煜的区别在于李是“剪不断,理还乱”。阿海有强大的内在逻辑,他用逻辑的剪刀喀嚓就把世事剪断,理清。

大多数思想者都是愁苦、悲观的,纵观人类历史,瘟疫,战争,抢掠,杀戮,世界一会儿都没有停息过,这样的荒谬令人难于真正的解放和轻松,除非你感受不到他者的疼痛。阿海的表弟小白是画画的,忧郁溢于言表,阿海总体是悲伤的,他有感受痛苦的能力,痛苦使他入世又出世,他在皖南乡村给一个疯子点烟,大家都在嘲笑他的时候,正是他慈悲的时候。

阿海祖籍是浙江。南方的气候,地理,建筑,造就了南方的文化,习俗,行事策略。北方人比较讲究形式感,下苦功夫,南方人喜欢机巧。阿海绝不会干愚公移山的事情,一定要他把山移走的时候,他会众筹,买个挖掘机,他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这里面有赌一把的意思,赌是一种博弈。蛮夫用斧头砍木头的时候,阿海会琢磨着,搞个锯条来,用锯子锯得又快,又整齐,这就是木工出现的早期,是社会生产力的进步,所以,南方的经济比北方发达。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阿海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当然不愿意操控别人。李津说“他江湖,他体贴人,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他的好多才能也在这上面,所以好多人会喜欢他”,这是真实的阿海,不论男女老少,大家都喜欢的阿海。在北京的一个饭局上,阿海就吩咐随行的小伙付钱给一个远道而来的姑娘车马费。他不给人添负担,不自以为是,他总是体贴地想到一些细节,把周围的人照顾好。阿海不愿意被束缚,也给别人自由。他的生命是为自由、有趣而来的,谁也不能打断他。

李津的“自我放弃,放逐一段时间”,在这里就是“舍得”的意思。阿海跟我谈论过“舍得”这个词。没有“舍”就没有“得”。世间的很多人因为不舍,因为剪不断,理还乱,因此没有大的进步,大的飞跃。记得我刚写作的时候去《雨花》杂志投稿,遇见毕飞宇,他擅长施教,把我的短篇《产房里的少妇》开篇删了几段,他理解一个初次写作的人对自己作品的怜惜,边删,边瞪着眼睛问我,理解吗?为什么要删。我读过他所有的作品,信任他的审美,接受他大段的删除。删除的理由就是短篇小说要像音乐一样,有高潮和低潮。小说描写生产前的强大疼痛遮蔽了生产时候的剧烈阵痛,一个多余的不合适宜的大调。绘画也是这样吧,阿海需要舍弃一些东西,看似放弃,放逐,他并没有停止思考,他一直在思量他要怎么走,他就在时间的轴线上反复行走,摸索,寻找自己的发现,当他发现秘密的时候,就是他的作品粉墨登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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