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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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父亲是一座山
然而，再高的山
也撑不起岁月的天空
他的个头萎缩了
小脑萎缩了
前面的路 萎缩了
但他一直喊着：八十八户
这是故乡的名字
如同父亲的影子
在我记忆中 渐渐变老
他说，村庄里才有他的家
家中还有等待的爹娘
每天，他要念叨九十九遍村庄
每喊一次，我都能听到家乡的回响
二
秋天张开大口 使劲吹
吹乱了 父亲的白发
吹弯了 他的腰
他的身体向前弯
以一头牛拉犁的姿势
一步 一步
耕耘着岁月
一片落叶
像跟脚的孩子
追上 又拉下
三
您把自己做成一张弓
像昨日麦田移动的身影
您是一座山，却突然倒塌
背负的时光洒落一地
您紧闭着嘴 任时光用尽各种刑罚
也无法撬开
是严守一道秘密，还是
与我做着一场游戏？
看到我泪汪汪
您双眼发亮
故乡的身影 晃了几晃
四
我是一支拐杖
父亲拄着 夕阳牵着
一步 一步
风凉了
路凉了
太阳的眼神 也凉了
前面，不远处
穿白衣的冬季 站着
五
对着土地笑，对着庄稼笑
对着黑板笑，对着学生笑
笑了大半辈子的父亲
突然变成一尊石雕
安坐在窗前的滕椅上
上午，披一身阳光
睌上，沐浴着并不温情的灯光
任凭时光的急流 冲来冲去
他曾走失两次，痴呆两年多
今冬没下雪
他脑海中的白雪
却满山遍野
那天，我出差五天后回来
当握着我的手，他竟笑了
像一朵腊梅，突然盛开
六
昨天，您是一座高山
今天，您是山上滚落的石头
安放在岁月的伤口
周围 野草枯萎
骨头发响
一见到您，我就泪汪汪
热泪能否埋葬不安分的日子 折断
一朵云的翅膀？
我疼切地呼唤 能否让您苏醒
将您脚下的路拉长？
您的眼神 闪烁着
绳索的光芒
那是梦中发芽的故乡
七
你说，就要到站了
你要下车
我紧紧抓住你的手
却抓不住你的魂
向前是阴，向后是阳
你苦苦挣扎在这条
黑白相间的细线上
天堂的路，灯已亮起
那只仙鹤展翅待飞
泪眼里，是你渐行渐远的背影
八
重症监护室，门外
是我，门内
您正在进行一场生死的搏杀
此刻，时光就像一根皮筋
被拉得很长很长
灰暗的灯光下
我提着一颗砰砰跳动的心
走来走去，像一只焦躁的蚂蚁
九
不要挥手告别
因为骨肉的分离
很痛 很痛
不要松开家的把手
没有您 会很冷 很冷
天已黑，外面骤雨风大
不要出门了
您看，母亲红肿的双眼
已经哭干
我怕，您又迷失了回家的路
酒已斟满，请您不要走远
快到您的生日
亲人们正在等候，父亲
十
2019年8月25日，您与天堂相约
一朵朵白云聚集
您走了，像只鸟儿
从八月的胸膛
从我紧攥的手心
从亲人的泪眼
飞出，一路向西
从此，没爹的孩子
像折了翅膀的大雁
孤独的哀鸣
喊醒一片滴血的夕阳
十一
最重的是泪水
最轻的也是泪水
最痛的是泪水
最孤独的也是泪水
最滚烫的是泪水
最冰冷的也是泪水
此刻，泪水认识故乡的路
带我送您回到久别的村庄
十二
终于，打开锈迹斑斑
梦的大门
回到您挂在嘴上的故乡
离乡人的脚轻轻叩问
村庄的小路，回答清脆响亮
土路已老
再也刻不上您的足迹
阳光涂染了黄色的土地
泪眼里，还是记忆中的墨绿
我紧紧抱着您
像儿时您抱我一样
秋虫低低哀鸣，小鸟朗诵着我的祭文
一个个亡魂，从土堆中钻出
站立成一棵棵抽泣的玉米
玉米棒槌吐出的丝丝思念，也慢慢变老
一朵朵洁白的棉花，突然盛开
系在田野的胸膛
家乡的土地啊，不仅生长庄稼
还长出一座坟茔
从此，您安下新家
日夜陪伴着自己的爹娘
看庄稼 长高 倒下
十三
天堂的路，是否储存风雨冰霜？
您要裹紧衣裳
天堂的路灯是否明亮?
您要当心脚下的坑坑洼洼
天堂里是否有田地？
您还要播种玉米高粱
天堂里是否有三尺讲台？
你还要把漫天的星辰点亮
想您的时候啊，我就抬头望望
那朵白云 那颗眨眼的星
十四
吃饭时，娘还为您摆上碗筷
听到楼道脚步声响
娘开门,向外望望
天黑了，娘说
我还是出去找找吧
你爹迷路了
十五
您走了
日还出，月还落
河水平静，车辆穿梭
只是，只是啊
一个温暖之家的顶梁柱 垮塌
娘有流不完的泪水
儿女的心，一直在流血
万里黄河，跳动着一朵浪花
十六
父亲，我要劈开多少座山
吸干多少条河
才能找到您？
老天，我要给你多少泪水
和血肉
才能放我
亲爱的父亲回家？
十七
窗外，一朵白云
泪眼朦胧
看着我
十八
父亲拿错了月饼，
啃了一口月亮
银色的泪水，沉重，冰凉
田野中的玉米，扶着月光
守护着一座刚长出的新坟
我的诗歌啊，请你插上翅膀
把那只灰鹤追回
我的泪水啊，给你九十九根手指
把我的父亲唤醒
一起赏月亮
十九
秋风流水，淹没了
土路上的汗水 脚印
淹没了您的笑容
却淹没不了，三尺讲台
飞舞的白尘，还有
煤油灯下的身影
秋风像一匹脱缰的白马
拉走了残缺的月亮
却运不走已老的村庄
一片老玉米举着满天的星
天空飘下 读书朗朗
二十
一声骨肉分离的痛喊
一片树叶，在我眼前跌落
扑向大地的那一刻
我分明感到一阵摇晃
二十一
那尊石雕，被秋风吹走了
藤椅傻愣愣的，敞着怀抱
床上那座卧山，被时光卷走了
家的内脏被掏空
只剩一个空空的躯壳
孤单单的娘，像只受伤的鸟
抹一把眼泪，然后
点一支烟，把自己的眼神
点着
二十二
从此，请不要再与我
提起父亲，说到爹
不然，我不仅流泪
还会流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