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我时常怀念她,也常常想起她病重时问我的一句话:“你回彭宅吗?”她无神而疲惫的目光,仅仅剩下了期盼。
“我不去。”我坚决地说。
奶奶的期盼是我坚守的诺言,那年我十七岁。
“那我死也就合眼了。”奶奶苍白的脸,掠过一丝笑意。
彭宅是湖西村的一部分,在村的北首,与前面的大庄白岭有一河之隔,是我父亲的“娘家”。
我父亲姓吕,弟兄仨,他排行老二,当婚的年龄,因为家贫如洗,虽然有两间房子,那也是分得地主家的,只好做了上门女婿,来到前面的大庄白岭的樊姓门上做了我奶奶的儿子,我妈自然也就成了“坐家女”。
我奶奶本来是有一个十岁的儿子,一次口中吃着什么东西,跑步摔倒戳破了口腔,得破伤风死了。所以啊,我和弟弟、妹妹如果身上哪个地方磕破了皮,奶奶总是神经紧张,总要折七个洋槐树的嫩枝和一个鸡蛋煮给我们吃,吃了鸡蛋再喝几口苦水。有没有防止破伤风的作用,谁知道呢?
妹妹、弟弟分别比我小七岁和九岁,在妹妹、弟弟没有到这个世界之前,我是家里的“宠儿”,奶奶总是用勺子燎葱花鸡蛋给我吃,大人是捞不到吃的,其实,他们想吃也没有。吃饭,我吃的是小锅饭,大人吃玉米糊煮山芋干,我吃的是米饭,那也是偶尔可以吃到的,这个米饭是这样煮成的:用笼布缝的一个小口袋装进一把米,放在大人吃的玉米糊煮山芋干的锅里。
一次奶奶做面疙汤,我吃饱了,奶奶准备吃,我却按住锅盖子不让奶奶盛饭,我是多么的自私啊!
我们的邻居二奶过来指责我:“你这个孩子,这么护食,太惯了。”
二奶又转脸朝我奶奶说:“这样惯,惯坏了。”
俺奶是裹小脚的,她年轻的时候双眼长了“云彩”(白内障),看不见东西了,没有办法治疗,她于是进了基督教会,祈求上帝的救助。
奶奶说:“两眼的‘云彩’长满了,看不见东西没有办法做活了,我祷告,上帝救救我吧!没有想到,以后眼睛的‘云彩’一点点的退去了,只留右眼的一小片‘云彩’。”
奶奶从那一后就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吃饭前都要先祷告感恩。每天看那一本厚厚的字非常大的《圣经》,说这是专门为眼睛不好的人出版的,自我记事,这本圣经就一直在奶奶的身边,她说这是在文革中冒着被批斗的危险藏下来的,有几本不重要的诗歌小册子被没收了。
我最喜欢看圣经里的故事和那里面的地图,他病危时跟我说:“这个圣经就留给你吧!”
我说:“我才不信那个呢。”
奶奶失望地说:“那就留给你二姑(我妈的二姐)了。”,圣经以后真的被我二姑拿去了,不过我二姑给了我一个新版的圣经。
这是我的遗憾,没有听奶奶的话,让她失望了。
夏天,老百姓吃过晚饭,都在院子里或者社场上乘凉,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
我们家只有一间破草房旁边搭一个小锅屋,破草房勉强可以住下父母和我,奶奶就住在那进去也要弯腰低头的小锅屋里。我们乘凉不能说是在院子里,因为压根儿就没有院子,房前是菜院子,菜园子南边是一排洋槐树,是生产队栽树不要的次品,我拾来了,父母帮栽上了。菜园的东北角有几棵桃树,桃树西面有几棵泡桐树,奶奶有时上火了,就刻一些泡桐树树皮熬水喝。
一天晚上乘凉,我依偎在奶奶的身边,奶奶摸了一下我瘦小的膀子,“这孩子这么瘦,大号就叫樊继瘦吧。”
在樊姓的班辈上我属继字辈,这时候我父亲听到了,“叫吕玉瘦也不能叫樊继瘦。”
“你自己都改姓樊了,孩子怎么可以姓吕?”我奶奶生气地说,她手紧紧地抓着我的小手,生怕我被我父亲送到彭宅去,因为彭宅也有一个奶奶疼爱我。
“我自己的孩子,叫他姓吕,就姓吕。”我父亲提高嗓门,生怕邻居听不到似地,其实邻居已经习惯了我们家“争姓”的唇枪舌战。
“姓吕,你自己回彭宅姓去。”奶奶气极了,无意间说出了撵我父亲的话。
这次是奶奶和我父亲争吵最激烈的一次,他们娘俩的争吵多数是因为我的姓氏问题。
父亲总是想回那一河之隔的“娘家”去,或许男人“出嫁”就是一个错误吧。我那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样争抢我的姓,为什么总是想回自己的“娘家”,现在终于搞明白了,一次我父亲患病,他说:“我死啦,要把我弄到彭宅埋了,埋在你大爷的坟旁。”
“那是不可能地。”我直截了当跟他说,因为樊姓的坟地在湖西村的南湖。
现在湖西南湖被开发了,坟地统一搬到了彭宅后湖的岭上了,我父亲百年后,一定可以回归了。
奶奶希望我姓樊,希望我住在白岭,而这恰恰违反了我父亲的愿望,我支持奶奶的愿望,反对父亲的愿望。
“你到我们家干什么来了,做儿子。”我奶奶经常指责我父亲。我受奶奶的影响,我也一直坚持一个观点:做上门女婿,就要有做儿子的样子!
我父亲来到我奶奶家就被改了姓名,那是要摆上几桌酒席,请庄上非常有威望的人帮起名的,这样做,你就会被周围父老乡亲承认和尊敬。事实确也如此,年轻的一辈,都知道我父亲姓樊,却不晓得我父亲本姓吕呢。
我十一岁那年,我父亲带着我妈和弟弟、妹妹迁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娘家。我仍然陪我奶奶在白岭这个家。
在彭宅庄南紧靠河边我父亲盖了三间白岭土夯磊的草屋,还有一间偏房做锅屋。这样的房子在当时已经非常好了。我奶奶经常说我父亲不理事,他还没有上门的时候,奶奶家有像模像样正房和偏屋,还有阁道,就像一个四合院。阁道就是前屋,中间一间是前后有门的,夏天在阁道里乘凉,是最舒服不过的,风喜欢穿越阁道,顺手洒下凉爽。
“俺奶,那些屋呢?”我抬头问我奶奶。
“都给你大败坏了,偏屋和阁道让给生产队秧地瓜,地瓜苗要浇水,这样时间长了,房根就被泡坏了,最后都倒了。”这样的指责,奶奶以后说了好几次。
我听父亲讲过,他一直当生产队的小会记,以后当生产队队长我就已经记事了。那个年代都讲究奉献,我父亲是个共产党党员,自然思想不会落后于人。
我妈在彭宅五队劳动了,生产队一次起地瓜,生产队长小刘对我妈说:“井雨家,你那地瓜能不能拾得快一点。”
我妈是个慢性子,还特别的内向,邻居都说她是一个“闷头子”,她没有说什么,可心里在嘀咕:“还是亲戚呢。”这个小刘队长是我妈的二辈姨哥,却不给她一点点面子。于是我妈又想起了白岭这边生产队里的好。
白岭这边生产队里分粮食,在社场上,每家一小堆,有小孩子来告诉我,我可愁死了。我随我妈的性格,也“闷头子”,胆小,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留下来陪年迈的奶奶。最后,粮食还是队里人帮送过来的。
我奶奶病了,发着高烧,已经睡了好几天了,她强撑着做饭给我吃,养了一头猪都是我喂,然后上学去。连绵的阴雨,家里没有了可以烧的草,我就园边到处找草烧。
“我这病不轻,找你大看怎么办?他明天路过东边,你喊他哦。”我奶奶感觉没有办法硬撑下去。
我父亲在药材场那里的一个石塘采石头,每天都从我们家东边的小路经过,我见到他:“俺大,俺奶病了,她叫我找你。”因为我父亲去彭宅之前,他和我奶奶有激烈的争吵,我留下陪奶奶,也是我自己的主张,他对我还有气。
“我不管。”父亲说了气话,我眼泪开了闸门,刷刷的淌,也恨起了父亲。
第二天,我妈回来照顾我奶奶,我可以安心地上学了。
两年后,我父母、弟弟妹妹回来了,回到白岭庄。从此以后,我父亲再也不提我的姓氏问题。
我奶奶有时候溜门,听另一个邻居二奶说,儿子买苹果给他吃,真好吃啊!冬天我奶奶上火,想吃一口清凉的苹果,哪有啊!于是她反复地念叨,似乎怨自己没有一个亲儿子。
奶奶七十七岁那年病故了,按她的遗嘱,把她葬在西双湖里,紧傍西大堤,那里有先我奶奶去世的邻居老太,她说她们约好将来离世,坟要做邻居,好打伴。
二十二岁那年,我不幸患病,一病就是十年,我最担心的就是违背奶奶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