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
文/李明海 图片:来源于网络
“磨——剪——子嘞,戗——菜——刀” 曲调悠扬,低沉高亢,戏剧的唱腔。这声音似雄鹰鸣叫在空中回响,又似百灵鸣唱清脆入耳。让上年纪的人听到这声调,就勾起回忆。
最近经常见到有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汉在村里转悠,还不时地吆喝着:“磨——剪——子嘞,戗——菜——刀。”这位老汉双手推着高价从废品收购站淘回来的满身锈污的“大金鹿”,“大金鹿”的后座上驮着一根满脸皱褶的四腿长条木凳,似乎只有历经沧桑的东西才能够显示出老汉的身份,老汉的这份行头酷似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至六七十年代的专业人士。
听村子里的人说这位老汉是离我们村四十多里路“山洼村”的,其实山洼村并没有山,也没有水。至于为什么叫山洼村,没有人去追问,好像也没有去追问的价值,大家似乎更专注这多年没有听到过的吆喝声,更愿意多去问个为什么。
老汉的生意并不太好,他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生意的好坏,收入的多少。现在做针线活的不多了,菜刀虽常用,但自家都有磨刀石,也不常切、砍棍棒之类的硬东西了,所以村里人也不着急拎着剪子、菜刀跑到大街上来,磨剪子、戗菜刀的生意不会好自然也在情理之中。磨刀磨剪的人少了,生意自然不景气;生意不景气,收入自然少;收入少,老汉心情自然不会好。但凡事都有例外的时候,大家并没有看出这位老汉不高兴,反而常常见到老汉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也许这灿烂的笑容正是支撑老汉走下去的原因。
老汉对生意的好坏好像早有所预料,因此他并没有因为没生意而苦恼,更没有因为没有生意而停止走街串巷,每过正月二十的他都会照例来到我们村转悠几圈——不管有没有买卖。每每在村子上空响起“磨——剪——子嘞,戗——菜——刀”这清脆入耳、高亢有力的吆喝声时,都会招引许多孩子。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撵着他,更有一些淘气的小孩学他吆喝。那叫喊声要与老汉的吆喝声比,那声音显得单纯、稚嫩、刺耳、没有穿透力。诚然,若想要达到老汉的那种好,还必须经过生活的打磨,岁月的历练。
老汉的叫卖声不但能引来小孩子的追捧,更多的时候还是上年纪的老年人围观者居多,上了年纪的老人自然不会像孩子那样淘气、顽皮——学着喊上两嗓子。也许是因为年龄相仿,也许是因为都经历过那个吆喝声遍布大街小巷的年代,他们之间的谈话显得更投机,时不时的总会听到爽朗的笑声从人群中传出。
听村里那些老人说这位老汉姓李,以前并不干这营生,家里也不缺这个钱。李老汉长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那身材恰到好处;他总是着一身蓝色中山服,留着小平头,两者搭配在一起显得格外精神。李老汉“从商”前对“市场”有过专门的调查,对现在的“行情”早有预料,所以现在无论有没有生意他都显得十分淡定。
老汉为学这们手艺,用尽心思,早计划再准备再落实,先斩后奏,弄个木已成舟,把全家老小得罪了个遍。不,也有例外,唯独他那个不会说话孙子支持他干这个。每当听到李老汉的吆喝声时,小孙子总会不停地合掌欢迎,虽然是只有几个手指头的轻轻一碰,——没有一点儿声响,但老汉还是喜欢,每每看到之后,脸上就会流露出一丝的笑容。
老汉为学这门手艺,跑遍了五十多个村庄,差不多有四十几个废品收购站才淘到了那辆“大金鹿”。当他把大金鹿小心翼翼地推到家的那一刻,一家老小都瞪大了眼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从哪里捡的这辆破车?”老伴气呼呼的说。
“哪里让你捡,买——买——买的。”老汉说。
“买的?”老伴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也硬了点,“多少钱?你疯了吧!”
“没多少。”老汉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没多少是多少?”老伴的话紧追不舍。
“五十。”老汉像偷了东西后被抓了似的。
“五十?”老伴好像没听明白,重复了一句。
“咱家那辆才20。”老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句接一句的追问着。
“你想干啥?”
“你脑子让驴踢了,还是让门给挤了。”老伴有点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神经。”
“有用,……”老汉不敢大声说话,刚想解释又咽了回去。
“啥用?”老伴的话有点火上浇油的意思,“你说说让大家听听,让大家听听!”
“真有用。”老汉竟然还有勇气还嘴。
“干啥用,干啥用?”
“我看你就是神经,神经。”
“我看你这是神经了,烧糊涂了,吃饱撑的了。”老伴的话像连发的机关枪一样密集。
......
加上儿子、儿媳们的的“审问”,老汉终于不再吱声了。
老汉的做法虽遭到了一家人的反对,但老汉的“计划”并没有因此而停下。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不会再追问“大金鹿”这件事,毕竟任何事都有烟消云散的时候,然而更奇怪的事不久又一次在老汉身上重演了。
这不,不知老汉又从哪里扛回一个满脸充满伤痕的四腿长条木凳。这次老汉没有像上次回家那样小心翼翼,刚到门口,就“梆”的一声用木条凳的头把大门给撞开了。老汉走到院中央最宽敞、最引人注意的地方,从肩上挪下来那条长凳使劲往地上一放,就像响了一声炸雷,把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轰了出来。这次不是老汉的老伴最先出来的,而是他的大儿子。李老汉的大儿子在山洼村算是考上大学比较早的,现在在县里上班,有文化、有见识、懂道理。
“爹,你弄这破凳子干什么?”大儿子试探性地问他。
“不干什么。”老汉回答道,“玩。”
“玩?咱家又不缺凳子!”大儿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弄啥玩?”
“弄啥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没等老汉说完老伴就出来了。
“从哪儿弄来的扔回哪儿去。”老伴的话像下达命令。。
“扔!我有用。”老汉的话语虽比上次有分量,但还不敢像撞门的那一刻理直气壮,“费了好长时间才弄到手的。”
“啥用?你睡觉啊!”老汉说的话并没有躲过老伴的耳朵,“你要睡就给你弄条被子,晚上搂着它睡。”
“神经,神经。”
“作吧,作吧。”
“丢人,丢人。”这回老伴是两个字两个字的迸。
“爹,你弄个这啥用?”儿媳追问了一句。
“有用,有用。”也许老汉觉得不合适,说话声依旧没有老伴的声音响亮;也许是理亏,不管谁再追问,老汉不再回应,跟撞门的那一刻判若两人。
……
“大金鹿事件”让李老汉在家里抬不起头,这次“长条凳事件”使得李老汉在家中的地位更是雪上加霜,一落千丈。在家里除了和支持他的孙子“说话”外,他不愿意再和任何人说话——应该是别人不愿意和他说话。
在以后的日子里,老汉把大金鹿、长条凳都放到了自己的住处。约莫那两次事件后的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李老汉在家一直都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李老汉是个硬脾气,并没有因为这两次“受辱”而终止他的“宏伟蓝图”。他心里打的小算盘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不声不响地到五金店买了磨刀工具。
二月的春天是个充满活力的季节,是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二月的天是蓝的,风是暖的,草是新的,花是香的。暖风拽着小草偷偷地从地里探出头来,泥土的气息还没有散尽。暖风催醒了各种各样的树,各种各样的树绽开了各种各样的花,每一种花又散发出不同的味道,各种各样的花香揉合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总能让人幻想起秋季硕果累累的景象。
二月二,龙抬头。李老汉找了一个好日子,买了酒肉礼物,骑着大金鹿直奔距离山洼村百十里开外的磨石坊去了,到磨石坊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步——拜师。
“磨剪子,戗菜刀”看似简单,如果不学也不能做到专业,不能做到极致。磨刀的时候需要掌握好方法、技巧,方法不对,不但刀磨不快,还会缩短刀具寿命。磨刀要经过戗刀、油石磨、细石磨等几个步骤。磨刀石也要经过机油浸泡,这样才能避免高温起热,磨出的刀更锋利,使用的时间更长。哪只手握刀把,握在什么位置,哪只手的哪个手指头捏刀片,多大的力度都是有分寸的。是横磨刀还是竖磨刀,什么时候逆茬磨,什么时候顺茬磨那也都是有说法的。刀与石头接触的面积、角度也是不容忽视的,否则,不但刀刃磨不快还会造成钝化。就连磨刀的时候站立的姿势——哪只脚在前,哪只脚在后都是有讲究的。若不经过师傅指点,那能行呢?但就那清脆、高亢、浑厚的吆喝声你就揣摩不透,练不成,即使拜了师不练个三月俩月的也达不到炉火纯青。
这次老汉来磨石坊就是专门拜师的。为拜师,李老汉是询了好多人,想了好多办法才打听到的。据说磨石坊的这位老师傅干这行当足足有七十年之多,那手艺自然不用说,品行也是德高望重,十里八乡难有的好人。
李老汉来到磨石坊,从车上卸下酒肉礼物,说明了来意,磨石坊老人嘴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几十年来,磨石坊老人也苦于没有传承人而是忧虑。这次有人主动找上门来,磨石坊老人心里的乐自然不必言说。
李老汉在磨石坊住了十多天天。十多天里,磨石坊老人谆谆教导,戗、磨、拉、摸、看、听,把磨剪、戗刀的方法、诀窍一一传授与他,唯恐因为自己的疏漏把这门技艺带回坟墓。李老汉更是不敢有半点马虎,一刀一划,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完全按照磨石坊老人传授的技艺、方法孜孜不倦地学着、练着、思考着......。
再说李老汉的计划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自从李老汉从磨石坊回到山洼村,就“偷偷摸摸”地练习着从磨石坊师傅那儿学来的各种技艺、方法——包括高亢、清脆、有力的吆喝声。
李老汉也算是一个聪明人,在家里自然是不敢大声吆喝的,于是就跑到自家田里去,一边拔草一遍练习。这样一举两得的办法也只有像李老汉这样有心机的人才能想得出。在自家田里是自由的天地,谁都无权干涉,愿意喊就喊,愿意吟就吟,愿意唱就唱,愿意吆喝就吆喝,愿意出声就出声,愿意止声就停下来,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
为了练手艺,李老汉先从自家的剪子、菜刀开始。他知道只有把手艺练好了才敢走出家门,才能帮邻居磨剪子、磨菜刀,才能得到村里人的支持,才能一步步走下去。
有趣的是李老汉帮邻居磨剪子、磨菜刀从不把刀剪之类的东西拿回家,都是用他的大金鹿驮着长条凳亲自到邻居家去,照他的话说,这叫服务上门。走到要磨剪子、戗菜刀的主人家门口时,他就低声吆喝两嗓子:“磨——剪——子嘞,戗——菜——刀”,以便主人有所准备。声音虽低,听起来依旧清脆、高亢、有穿透力,这也许是李老汉“宏伟蓝图”实施的一部分。
对于李老汉的胡乱折腾,家里人自然是不赞成的。不过,一来二去,时间一长,村子里的人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合适,李老汉一家人也没有人再阻拦他。也许是管不了,也许是随他去吧,反正李老汉年龄也大了,家里人也不指望他谋幸福。
大约又过了个把月,田里的麦子开始泛黄了,也到了农民们收割准备农具的时候了,李老汉感觉出道的机会到了。于是,李老汉整装待发,依然是从自家村子开始,在村里象征性的吆喝了两嗓子,就骑着他高价淘的大金鹿,驮着历经沧桑的四腿长条凳到邻村去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老汉磨剪、戗刀的手艺也是越来越精,他也就越走越远。这不,最近一段时间就经常到我们村子里转悠了。一年,两年,三年......李老汉依旧坚持着——虽然不常有生意。
最近听村里的人说,李老汉被县里授予了“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电视上连续播了好几天,还说要呈报省里呢。当县里的领导问到李老汉为什么要这样做时,李老汉低头沉思了许久,就说了一句话:“我只是不想让这流传已久的技艺到我这儿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