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邻居是收废品的。
2019年的5月末。北京转眼入夏,短暂得花都来不及尽情绽放,春天仿佛就过去了。这个时候的南方,气温都才20度左右呢,北京的气温倒是一下飙升到30多度了,长袖的衬衣是没法穿了。
一天晚上回到家,正在安静的看书。突然楼道走廊里,传来有什么东西和墙壁挂擦的刺耳声音。打开门,一堵像墙一样的东西,挂擦着走廊的两侧墙壁,向对面房间蠕动着。
这堵像墙一样高的东西,装在一个巨大的淡绿色、编制塑料袋状包里,鼓鼓囊囊的。似乎是一些废旧纸张、杂物、各种礼品包装盒等。塑料包后面应该是有人,在拉拽着这个硕大的袋子,想把这些东西都拉到对面的房间里。这个装有废品的巨大袋子在蠕动过程中,把走廊墙壁都挂出了道道划痕。
对面邻居是什么时间搬过来的?他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会搬这样像废品一样的东西放到房间里来呢?
这个小区很大,沿小区边沿是一条内部的环形公路,公路的一端是一路公交车的起点。一条河从小区边上经过,河流和小区的中间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楼和楼之间的距离很宽,楼宇之间都是漂亮的花园。每当春天来临,一树树的玉兰花、海棠花、桃花、梨花和丁香花,竞相开放,仿佛城市的郊野公园。周末的时候,到处都是用手机在自拍的阿姨和年轻的姑娘、花树间嬉耍的孩童。11月底的时候,小区到处是金灿灿的一片,成片成片的银杏叶挂满了枝头。
这个小区是年轻人的天堂。周末的早上,到处是遛狗的小夫妻,几家人的狗碰到了一起,欢乐的狗叫声交织起伏。孩童跨坐在小车上,两脚像划水一样,轮流蹬着地面,快速向前骑行着。跑步的年轻人,躲避着孩子,飞快地绕过这一家三口,向河边公园跑去。
小区楼房大多有十七八层楼高。我家所在楼房的这个单元,一梯四户,正对面是一个小户型。消防楼道的边上是楼道电梯。楼道电梯走廊宽阔,电梯的一边朝北是约二米长的凸出,齐腰高的矮墙上,朝西、朝北都是大块的玻璃窗,这是个给有烟瘾的人专门设计的空间。
一个周六的早上,楼道电梯边那凸出的角落里,堆满了各种破烂:缺了轮子的小孩自行车、没有了把手的滑板车、没有了盖子的金属烧水壶、被丢弃的液晶电视机、一捆捆绑好了的旧书和报纸……。这些破烂堆得和窗台一样高。
我很愤怒,也很担心。这是公共区域,是谁这么不讲道德,把这个地方当成了自家储藏室?另外这些破烂和废品,极易引起火灾,是巨大的安全隐患。
我估计是对门邻居的东西。“咚、咚、咚”,用力敲着对面邻居家的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干瘦的矮小老头。老人的头像一个大号的荔浦芋头,头皮上稀稀疏疏的立着几根细小的头发,仿佛沙漠中有点水的地方,长着稀稀疏疏的矮草,泛着光亮。头顶到耳根,是紧贴着后老勺的黑白相间的头发,仿佛城市公园的草皮。老头脸上的皱纹像是刻刀雕刻出来的一般。一件到处都是洞的短袖T恤,仿佛挂在一颗枯树墩上,松松垮垮地吊在老头上半身上。
“您有事吗?”只有二颗门牙还在,导致他说话时嘴里漏气,含混不清,不仔细听还分辨不出他说的是什么。
“楼道里的东西你放的吗?!”我看到这样可怜样的人,没法把自己的愤怒完全发泄出来。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家里实在放不下了,我临时放那里。晚上就拉走、晚上就拉走。”老头一边道歉,一边尽力阻止我朝他房间里面观察。“我也是真拉不动,那些东西太沉了,我真有点搬不动了。” 他喃喃地嗫嚅道,这个可伶的样子,让人不忍心再责备什么。
“放楼道那里,影响大家的出行,更容易引起火灾。你还是尽快处理吧。另外,以后不要把破烂放这里了!”我提高了声音,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不满。
“好的、好的。”老头赶紧关上门,甚至都没有等我稍微离门远一点。似乎都害怕这楼道的新鲜空气,自由地流动到他的房间里。更害怕他房间里的风景被人窥视到,房间里的气味被外人感受到。
这个老头的作息就像夜猫子一样。周六日的白天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也不知道对面房间里除了他,还住了什么人。偶尔在加班的晚上,回家的深夜,看到一个巨大的袋子,鼓鼓囊囊地装满了各种破烂,像一座小山一样被他背着或者拖拽着,走向楼道。
偶尔,楼道逃生楼梯的地下也堆满了废品和破烂。一天的早上,我从地库准备开车离开,突然发现逃生楼梯最底下,堆满了破烂和废品。前两天刚好北京发生了一起楼道底下堆放的废物起火,导致人员死亡的事件。我马上上楼,碰到了准备外出收集废品的老头。
“楼道底下,是你放的废品吗?”
“不是、不是、不是”,他回避着我的眼神,快速地反驳,也想尽快逃开。
“不是你的,那我就报警了。”我在楼道伸开自己的手,手掌撑在楼道一侧的墙上,堵住他想快点离开的道路。
“我没地方放啊,我就想积攒得多一点了,再送废品收购站,可以少跑几趟。你让我暂时放一放,行不行?我就暂时放一放……”老头嗫嚅道,弯下腰要从我手臂下穿过去。
我在开车的路上,给居委会和119打了电话,反映了这个火灾风险点。晚上回家在地下车库停好车后,再转到那个角落,那些废品已经不见了。
一个周六的上午,一阵“嗵、嗵、嗵嗵”的声音从楼道传过来。我拉开门,走廊里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正准备关门,这个很响亮的声音,又再次从对面房间响了起来,还伴随着含混不清的人声,“有人吗?有人吗?”我赶紧跑过去,敲对面的门。
对面邻居的门艰难地打开了。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枯瘦老太太,含混不清、紧张地说着什么,用一根手杖敲打着厨房门框。一股米饭烧焦了的气味从厨房传来,厨房里的一口锑锅正冒出浓浓的黑烟,煤气灶上的火苗还在燃烧。我赶紧关上燃气,端起锑锅扔到了洗碗池里。
老太太不断地“谢…谢、谢…谢”。我把轮椅掉了个头,把她推到客厅。房子不大,就两间房子一个客厅,废品已经堆满了客厅,只有这个轮椅稍微可以拐过弯来,客厅玻璃窗的那一面还留有一点空间。堆积在客厅角落里的废品,已堆垒到了天花板。另外一个房间,也全都是废品,只剩余一个房间供睡觉使用。
房间里一股说不清的难闻味道。仿佛是事物潮湿后的霉味、没有刷干净厕所的气味、和腐乱的肉发出的气味,混杂着今天厨房里饭烧焦了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
老太太含混不清话语,我只能猜想:应该是老头出门前,在煤气灶上,炖上了俩人中午的稀饭,想等自己回到家,稀饭也煮好了。估计是老头没有控制好煤气灶火力的大小,没有等到老头回家,锅里的水就煮干了。老太太进不了厨房,就只能拼命地用棍子敲门求救了。
这户人家的景况让我震动。他们没有孩子吗?就靠收集、买卖废品维持生活啊。政府就不管吗?起码的低保应该给与他们基本的保障啊。社会组织不知道吗?在如此发达的时代这些弱势群体就无人关心啊。
快到中午的时候,老头来敲我的门,一再表示感谢。我问道,“你们没有孩子吗?”
“这就是孩子给租的房子,孩子也在这个小区。”他没有多说,只是憨厚的表示感谢,“要不是您,老太婆今天就要遭大灾了啊,谢谢您啊。”
“孩子不管你们吗?这样太危险了。”我提醒道, “这也是关系到整个楼道住户的安全。”
“孩子忙,靠废品也能减轻点孩子的负担。孩子也不希望我去收废品,他们好面子。自己现在也还干得动,能挣一点是一点吧。”老头低低说道,“今天谢谢您了。”
“还是多靠靠孩子吧,长期这样也容易出事情的。也会影响到这个楼其他住户呢。”我也不忍心责备太多,心想,他的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孩子好不容易从农村到北京来上学,然后留在了这里。也很难呐。” 老头摇摇头,无奈的说道。
“再难,也应该和你们住一起啊,也有个照应。”
“他们也是经常来看我们的,经常来的……,只是他们好面子。都是晚上没人时过来。谢谢您啊。”天下的父母都一样,好像总是亏欠了孩子的。孩子的窘况,都是自己没有给他们提供优越的条件,老头找理由为孩子辩解着。
这以后,把家里购买东西的各种包装盒,各种准备丢弃的衣服、鞋子,我都会整理好,放在对面邻居的家门口。偶尔也把那些快过期的、自己也不想用的食品等放在对门。平时上下班,偶尔在小区遇到,他会停下蹒跚的脚步,放下肩头沉重的废品袋,用手抹一把额头的汗滴,低低地问我一句,“您回来啦。”
老人的艰辛令人心酸。也许,只是因为老人的孩子来自外地农村,随着年纪渐大,只能无奈地投靠孩子。又迫于生活的压力,也为了减轻负担,让自己的生活多一份收入,这个老人在自己还有劳动力的时候,依然在外辛苦地捡拾着废品。老人只是在通过忙着捡拾废品,在用故作的坚强,来承担年龄的重担,保有应有的尊严和他人的尊重。
2020年年中,对门的邻居搬走了。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一对老夫妻。
(2022年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