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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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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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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房

1980年,对于一个从来没有走出过乡镇的贫穷农村孩子来说,脑袋里突然涌出一个“我要有一个书房”的念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时正在上小学五年级。破旧漏风的教室里坐着三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这是当时缺少老师而采取的复试教学方式,一个老师同时给二个年级的学生,讲授二门不同的课程。三年级学生上语文课时,五年级的自习数学内容。半堂课后,三年级学生复习刚才学习的语文,老师开始给五年级的学生讲授数学课。

而我是其中一个不安分的学生。总是不按老师的要求复习相应的功课,偷偷阅看放在课桌屉斗里杂志。《今古传奇》正在连载武侠小说《玉娇龙》,出生官宦家庭的玉娇龙与沙漠大盗罗小虎的爱恨情仇故事,让我忘记了下半堂课已经开始。老师的教棍一下子就打到了我的头上,“你在干啥?总是不好好学习,看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书!”

“要是有个‘书房’就好了,在那里看书肯定不会挨打了。”想要一间“书房”的念头就此产生,盼望在书房躲避打扰,专心把连载的故事看完。还可以在父母让我去河边打猪草时,躲避在这个角落,不去干活,还能避开南方八月里毒辣的日光曝晒。

父亲从部队转业回家,带回了《三侠五义》、《隋唐演义》、《说唐》、《水浒传》小说等。隔壁村子的小学陆老师家里有不少页面破损的《芙蓉》、《十月》、《今古传奇》杂志,这些成为了我们这一老一少开始的书籍交换的游戏。

因为有了这些书籍,迫切需要一个“书房”的愿意尤其强烈。家里的土砖瓦屋后屋檐下,是一条一米宽的过道。屋后紧靠在山脚下边几米远,是农村人家常见的猪圈、厕所等矮小茅草屋。沿山的斜坡,是茂密的灌木丛和高大的乔木。山顶是一个巨大的平台,栽满了橘子树。这二个房屋之间的空地,围城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静谧光亮,不易被人发现,只有猪的叫声和啄食鸡在奔跑。后屋檐下的廊道里,一张矮小饭桌、一把小木凳子,成了我儿时最好的“书房”。

这个书房的好处,是雨天雨水沿屋檐落下,仿佛在水帘洞中。夕阳中,阳光穿过高大松树,打在桌面上,形成斑驳的花纹状影子,仿佛黑白照片。看书累了,自己从山脚爬到山顶,找到无人处,偷偷摘一书包橘子一饱口福,慰劳自己。

在这个以蓝天为顶,树影婆娑的“书房”里,通过阅读交换来的书籍,想象着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世界。想象着大海的波涛与在惊涛中展翅飞翔的海鸥;想象着绿皮的火车,喷着粗大的黑色烟柱,在崇山峻岭中如蛇一样蜿蜒前行;想象着漫天黄沙烟尘下,玉娇龙和罗小虎策马并行,扎在头上的丝巾和头发,随风飘起。

一个暑假里的下午,打完猪草,喂完猪后,我坐在矮板凳上看书。父亲过来,拿起我放在矮木桌上的书,问“这些你都看得懂吗?”我说,“都看得懂,就是不太相信。比如这书里说,大海里的水都是蓝色的,我想象不出来。这是真的吗?”父亲说他也没有见到过大海,书里这么说,那就是真的吧。父亲没有读过多少书,但经常给我说的是,“你要想跳出农门,也只有读书和当兵这二条路。你这个身板,看来也只有靠读书才能去吃‘国家粮’了。”

2002年,我按照父亲的教诲,终于实现了吃‘国家粮’的目标。自己的身份从学生变成了单位的员工,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一个真实的书房不再是梦想了。可一家三口和岳母,挤在单位分配的80平米的房子里,逼仄狭小,哪里能找到书房的空间呢。

可希望拥有书房的愿望是如此强烈。总感觉自己是个知识分子,没有一间单独的书房,还怎么配得上“知识分子”这个称呼。房屋的局促,让我四处寻找合适的空间。最后发现,只有长约三米,宽约一米的阳台是没有人占领的,这里白天是孩子活动的部分场所、是日常晾晒衣服的所在。衣服下面,晚上自然就成为了我的书房。

书房就得有个书房的样子。一个按照阳台宽窄定制的大约1.5米高的木制书架,稳稳地立在阳台一侧。一张单柱圆玻璃台面的桌子,二把塑料绳子绕着铁架子编成的藤椅,就是干活、读书、喝茶、陪孩子下棋的好地方。

书架上当然还少不了印刷有自己已经发表学术文章的杂志,这是阵地占领的标志,也是独享这个空间的旗帜。工作用的字典、词典等工具书、专业用的各类参考书、外文文献、收集的专业期刊等,把书架挤得满满当当。连书架边沿,也堆垒着研究工作中,记满了公式推导的笔记本。

特别的地方,是通过电话,连着一个流量为56K的‘猫’(调制解调器)。‘猫’的屁股上,拖着一根灰色的网线,和计算机连接在一起。让我在逼仄的空间里,一样能连接上广袤的网络世界,通过电子邮件和在海外的朋友与同事,讨论着研究方向与进展,即使在这狭小逼仄的‘书房’里,也一样感受到世界跳动的脉搏。

阳台面南,阳光尤其充足。北方的秋天和冬天,干燥且阳光灿烂,阳台上总是暖意融融。每当有朋友来家里,必定煮上一杯咖啡,我们靠墙坐在藤椅上,让阳光恣意打在身上,有一搭无一搭的随意聊着。

叶博士自英国帝国理工大学留学归来,借寒假未上班报到的空闲,特来看我。叶博士和我同在德国工作时,相熟相知,临去英国攻读社会学博士前,我把在意大利认识的,也在帝国理工的墨西哥朋友Andress介绍给他认识。

温暖的阳光打在我们身上,他把咖啡杯放到玻璃桌面上,问我,“你知道Andress是LGBT吗?”

“什么是LGBT?”尽管在国外工作过几年,也去过很多个国家,认识不少外国同事和研究伙伴,但这个词语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书架上专业书不少,社会学的书籍没有呢。LGBT是在性倾向、性别认同与多数人不同的群体。这四个字母是Lesbian(指女同性恋)、Gay(指男同性恋)、Bisexual(指双性恋)和Transgender(跨性别者)。”

“这可是隔行就是隔山呢。我学理科,你是社会学,给我科普了,长见识了。”我也放下咖啡杯,“不过,我认识Andress时,他很正常啊,一点都看不出什么异常呢。”

阳台很小,书籍只有专业的,但朋友的来访和交流,也让我的眼界开阔。尤其通过网络,汇集各类知识,联通起外面广阔的世界。晚上在灯光下,一个人独坐圆桌前写作学术论文,腿卷曲在圆桌下,无法完全舒展,但丝毫感觉不到书房的狭小。

等到2010年,终于拥有了一个单独房间做书房的房子了。透过整面的落地玻璃窗,温暖的阳光斜斜地打在核桃色的明清样式的书桌上,让立在书桌右角的黑色云南剑川木雕笔筒的斜长投影,像日晷的指针一样在桌面上缓慢移动。

书房东墙上挂着释印严法师书写的“厚德载物” 条幅。墙南壁上,是一块长、高各一米见方的薄石板浮雕画作,雕刻着一只女性的仟仟细手,拈指拿着一枝绽放的玫瑰,寓意着“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北墙上是一幅朋友创作的“向阳花”国画。

房间的西墙是整个一排玻璃门书柜,专业的书籍卷缩在书柜的一角,早已失去了书柜这个主要阵地。随着岁月的流逝,文史类、国学类、人物传记类的书籍,如《二十四史》、《陈寅恪集》、《钱钟书全集》、《国学十三经》、《苏东坡传》等四大传记整齐地垒在书柜中,一步一步把专业书籍挤出了书柜,基本占据了书柜的全部。

一些漂亮的奖杯、聘书和证书,也慢慢挤上了书柜。书柜的边沿,摆放着琉璃的、玻璃的各类奖杯。在玻璃后面靠书而立的是不少鲜红封面的聘书,仿佛身穿红色衣服的浓妆女子,斜靠在书籍边上,搔首弄姿地展示着风情万种。

一饼饼不同年份、不同品牌的普洱茶、黑茶、茯砖茶斜靠在书柜里边,占据在显眼的位置。包装精美的金骏眉、六安瓜片也在书柜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书桌的一角,精致的茶盘上是几只小巧的景德镇茶盅。每当同事或朋友来家,书房就退化成了品茶论道的地方。

偶有朋友来访,大都是在客厅闲聊。即使偶来书房小坐,也似是为品茶而来。书柜中的书籍崭新,书籍真成了漂亮的摆设。不少书买来了好多年,翻看的痕迹都没有过,有的连腰封都完整如新。我待在书房的时间自然也是越来越少,偶尔周末坐在书桌前,可半天里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

书房到底是什么?书房有什么用?哪里又是最好的书房呢? 少年的书房是自由的天空下,见证了儿时的努力和快乐,是成长的喜悦和希望。青年的书房,逼仄空间里,充满的学术耕耘中里的挣扎,是专业上的播种与收获。中年的书房,是真正实现了拥有书房的梦想,可这个实实在在的书房,也许只是中年人生活里的沉思和现实中的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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