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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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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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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宏发改名

程宏发端着茶盅的手莫名地抖了一下,茶盅里的普洱茶,一下子洒到了裤子的裤裆那个位置,他右嘴角微微向下咧开,尴尬地笑了一下。

“看来你命理中缺水呢,裤裆这个水多的地方还需要茶来滋润。”董教授赶紧拿几张抽纸,笑眯眯地递给了程宏发。程宏发是董教授的大学学生,刚从北京博士毕业,通过人才引进方式,回到家乡这个西部偏远省份,在政府副调研员岗位上,从事政策研究工作。有个问题想请教董教授,因此晚上一起来这个茶楼讨论。

“我就感觉选择回来是否急躁了点。回来就不顺,回来前答应给我副处长,到落实的时候,就给了个虚职岗位。” 虚职岗位只管事情不管人员,工作还是要听分管副处长的安排和调遣。这好比是李鸿章的姨太太,不能像正房夫人一样有当家作主的权利,也因此事事都要低人一头。只给他这个虚职岗位,心里实在窝火,程宏发用纸巾擦着裤裆处的水迹,皱起了眉头,连在一起的粗黑眉毛,好像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时竖起的眉毛,眉梢都在暗淡的灯光下跳动着。

程宏发做什么都急。如同他走路一样,一群人一起走,才一根烟工夫,他就丢开人家好几条街了。人家是十月怀胎,他在娘胎里九个月刚过,就急不可待的跑出来了。上小学时,小学已从五年制改为六年了,可他急啊,硬是五年学完六年的课程,跳了一级进入初中。好不容易到北京上研究生了,博士毕业稳稳当当留在北京,可家乡的一个副处长岗位,就像一个香喷喷的饵料。没有绕着这个鱼饵转游几圈,观察和试探一下饵料的安全和味道,他倒是像一条饿急了的鱼,快速地冲了上去,猛的一口,一下子就把鱼饵连钩吞进了肚子里。等他意识到不对地时候,鱼钩已经扎到了肉里,取不下来了。

董教授从作他的辅导员时就了解程宏发的急。董教授在大学工作二十多年了,一样也急啊,着急发文章、着急上职称,更着急能找个机会,混到行政岗位上,不去当个学校的实权处长,也要混个学院院长才好交代啊。

尽管董教授性子平和,可这个社会如同一列巨大的火车,在高速前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即使董教授说自己不过是这列火车上的一颗小螺丝钉,可谁都不能停下快速的步伐,都得随整列火车高速前进。董教授当然也是着急的,急得头发都花白了,要是不跟上这火车速度,他这颗小螺丝钉就要从列车上掉下来的。要是掉落下了,落在路轨或路边,自己倒是轻松了,可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车向前跑了。

“不过有些东西也急不得。比如熬骨头汤,没个几小时的火候,骨头上的营养熬不出来,那汤能好喝吗?”董教授安慰程宏发,也是安慰自己。他清楚有些事情不是快就能有结果的。比如写文章,不都还得老老实实的调研后,埋头几天在办公室,才能写得出来。

“明天我要带研究生去度山寺调研,和你研究的民族宗教政策也相关。要不我们去找传印法师聊聊?”董教授不是书斋里的不闻窗外事的学究,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

度山寺是省城西山上的名寺。传印法师端坐在茶几一头,对程宏发说,“程处长抛弃远大学术前程,从北京回到家乡。你这是有富贵之像啊。” 传印法师四十不到,一年前从外省名山大寺挂单归来,受度山寺方丈邀请,来寺担任监院。

“法师见笑了。我一个小小副处级调研员,米粒之珠,哪有什么光泽不光泽呢。”程宏发心里一惊,怎么这些话有些耳熟,似乎在刚回来时,主任也是这么说过的。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苔花尚能如此,更何况程处长博士毕业,在这里孤傲清高也是应该的!不过工作生活中,平时是不是有些心急气躁啊。”尽管是第一次见面,程宏发益发佩服传印法师了,这些说法和董教授以前给他说的相似,但从传印法师嘴里说出来,让程宏发更加坚信了。也坚定了他想从传印法师这里请教破解之法的决心。

传印法师闲聊中,端详着程宏发面相,不紧不慢地品着茶,也顺便了解到程宏发的出生年月日等。传印法师给董教授和程宏发茶盅里,再次斟满茶,对程宏发说道,

“看你这名字和生辰八字,命理中似乎缺点水呢。要是能把名字里的‘宏发’改为‘洪法’,水就非常富足了,很容易形成浩荡的气势呢。”传印法师也是青年委员,四处挂单让他清楚“关系也是生产力“的道理。正想和程宏发这样的年轻博士,又是政策研究的官员拉近关系。

“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董教授顺势把传印法师的“命理中缺水”,上升到了哲学高度,把《老子》的经典也拿了出来。程宏发想到这个‘法’也与自己博士研究方向密切相关呢,今天这趟度山寺,真是不虚此行啊。

和董教授合作的度山寺的民族宗教问题调研报告很快完成了。民族宗教,政策性很强,既需要人文关怀,也需要在法制框架内,大力推动宗教场所的建设,相应服务配套必须要跟上。洋洋洒洒完成的报告上,他署上了‘程洪法’的名字,把这个报告递交给了主任。

分管省领导对这个报告高度评价,批示就有三百多个字,占满了报告第一页的所有空白处。程洪法在去董教授办公室的路上,一路都哼着小调。天空是这样的蓝,好像一伸手,就可以够得着这天空里漂浮着的白云。董教授办公楼前的几棵歪脖子松柏,今天都显得尤其的可爱和调皮。

和董教授沟通好再次调研课题后,回到办公室的程洪法,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见主任慢悠悠地踱进了他办公室。程洪法心里一紧,马上站了起来。要在平时,主任有事情安排下属都是通知去他办公室的。只有惹他生气或紧急的事情,他才会直接到下属办公室来的。

“主任……..”

“坐坐坐、坐,刚好有空和你聊聊。”主任热情用手势,做着让人坐下的动作,顺手拉过一把椅子,隔着办公桌,坐在了程洪法对面。

“您有什么事情啊,叫我去您办公室就是了。”程洪法诚惶诚恐地弯着腰,把半个屁股轻轻放到椅子上,似乎屁股和椅子坐垫间还有一层气垫。

“没什么大事,就是看你回来了,随便聊聊。按政策,委里要派一位同志去挂职锻炼,我就想到了你。你博士毕业,没有基层经验,历练历练一下,对你的发展好。”主任把政策和对年轻人的关怀娓娓道来。

这让程洪法的心情一下落入了冰窖。委里挂职结对的地方,距离省城将近800公里,地处大山深处。唯一的交通,就是一条沿峡谷开辟的盘山公路,开车过去得二天时间才能到。自己的报告刚刚得到分管省领导的批示,这个节骨眼上,主任啥意思啊?

就是让自己去基层锻炼,也要找个距省城近的地方才好。自北京回来,委里的同事都还没有认全。妻子也刚刚带着出生才三个月的孩子,来到省城和他团聚,家都还没有捂热呢,就要去挂职。还要去这么远的地方,一去三年,这工作和家庭怎么办啊?

程洪法把省领导的批复逐字逐句的读了一遍,在几个关键词语下用波浪线划出了重点,也把几个不明白的地方标上了问号,他盯着这个批示,陷于了沉思。董教授认为应该就领导的批示,再次写个报告,把一些问题说得再透彻点,也要根据领导的批示意见,提出具体的工作建议。

可是自己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挂职锻炼,这个回复还有意思吗?这个回复没人管了,这份报告的价值肯定就要大打折扣了。“能不能尽快针对领导的批示再尽快写个报告呢,即使你去外地挂职,也是对你自己工作的一个交代。”董教授提醒道。

程洪法拉着董教授和他的一位博士生,周五的旁晚就上了度山寺。传印法师早早在寺院一个僻静角落收拾好一间禅房,准备好普洱茶,按排好一位小沙弥,在隔壁房间为他们三位烧茶倒水。

周日上午传印法师来到禅房。三个人戴眼镜的男人,头发凌乱,仿佛昨夜大风过后的稻田,稻子四面倒伏,也有几撮稻子傲然挺立。双眼布满血丝,如斗红了眼的公鸡。二个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像个山头一样,烟灰缸周边也散落着大量烟蒂。传印法师浏览了这个报告后,说了句“你们真下功夫了!”董教授听到这句话后,身体向后一倒,仰面躺倒在了禅床上。

一天二晚的成绩,就是这薄薄的五页 A4纸。程洪法周日下午赶回委里,本想通过主任把材料递交上去,一想到可能很快就要下去挂职,还要去那么远、那么偏僻的深山,就横下了一条心,直接联系了省领导的秘书,把这份报告递交了上去。

还没有等到程洪法外出挂职,省领导给主任打了电话,要求程洪法把上次那个报告,以及报告的回复继续研究下去,把一些建议具体化、把一些措施明晰化,尽快落实到具体办法、制度和日常工作中去。

程洪法这下就不急着去挂职了。而且自省领导给主任打电话后,他的岗位变动,就像过山车一样翻卷了起来。一年后就离开这个部门,转岗到专门给省领导写大材料的部门了,还转成了实职岗位,写的报告可都是关心到全省人民的福利的,有些还是全省战略的大事。程洪法突然感觉到肩上责任重大,尽管就是个报告,可马虎不得。离领导这么近,可光宗耀祖了。这可是自己家族中从来都没有人能企及到的岗位啊,族长组织修族谱时,恭恭敬敬的把“程洪法”添列上去,名字下面特别注明了“博士、处长”的说明。

度山寺真是自己的福地啊,程洪法想。和传印法师交流,每次都有不菲的收获。苏东坡和法印也是千古佳话呢,野史传说中都是一些戏谑的故事,但程洪法相信苏东坡一定也从法印那里收获过很多人生真谛。拎上调研中收集到的 ‘珍藏冰岛古树’普洱茶饼,程洪法约上董教授,再次上了度山寺。

传印法师用后山泉水泡开了程洪法带来的普洱茶,品了一口,说道,“好茶就要好水泡啊。洪法跟了好领导,你就要做好山泉水啊。”

“‘洪法’就有水,比‘宏发’丰润多了吧。”董教授戏谑地对程洪法说道。“可别小瞧了这水啊,这天下再没有什么东西比水更柔弱了,遇到坚硬的石头绕过去。这天下也再没有什么东西比水更强大了,石头再硬,也经不住水的滴落,大坝再坚固,也经不住洪水的澎拜,照样让它垮塌。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如水一样以小胜大、避实击虚、曲线灵活,放弃硬碰硬的做法,工作和生活便会灵活和简单。”

“还听说,今年省里要公开选拨一批年轻干部呢。洪法,你可是少有的从北京回来的博士,是不是也要如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流淌到了深山峡谷,也到了该奔流和澎拜的时节了?”传印法师和青年委员的交流多,这里有时候也是消息的集散地。

程洪法参加了公开竞聘。笔试成绩不好不坏,排在了中间,找领导问了几次,也不知有没有面视的机会。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这熬年头,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像战场上的侦察兵一样,四处窥探着消息,程洪法绞尽了脑汁寻摸着同学、老乡、朋友,寻找着可能的机会。

公示的榜单里,没有程洪法的名字。他没有进入面试。

“没事,这不过是水流碰到了硬石头,绕过去就是了。”程洪法自己安慰着自己。

第二次去省外参加公开选拨……

第三次公开选拨竞聘……

第四次…….

……

程洪法这些年年来,辗转在各个公选竞聘的考场上,失望多过了希望。给领导准备报告的研究写作工作,也熬白了头发,甚至头发一把一把的脱落。自几次公选竞聘失败后,程洪法的心气仿佛被一盆水,浇在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上,留下含水的灰烬,只剩下一些余烟还在飘荡。再给领导写报告时,总感觉心中无力。报告也总有一丝不尽人意的地方,像一壶未烧开的水,似乎总缺那么一点点火候。

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脑袋里就是这些文字在翻来覆去。自己的工作岗位,也蹉跎在这些文字的游戏中了。

《来来往往》里说,“事业上的成功是男人最好的营养,社会的宠爱是男人最好的滋补,名利简直就是男人生命活力之源泉。”自己的营养、滋补和活力源泉在哪里呢?将近十年的行政职业生涯,似乎都没有看到这些。

自转到实职后不久,有段时间确实如鱼得水,还调整到处长岗位上了。可处长岗位一呆六年,突然就就停滞了。程洪法的内心像奔腾的溪水,遇到了拦河的小坝,突然停了下来。偶尔有这种公选竞聘机会,仿佛是一块石头扔进了水潭,激起了浪花和涟漪。程洪法在这些涟漪中晃荡着,在这个静止的小潭里打转。涟漪总是很快散去,自己再怎么折腾,似乎都找不到从这个潭中离开的方向与力量。

总是在撰写报告,自己的价值在哪里呢?回首看看自己这些年的路,报告不少,可谁知道那些报告是程洪法创作的,去公开场合宣读这个报告的是领导、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的署名是领导。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呢?这些看似宏篇大论的报告,实际创造了什么价值呢?

自己适合作这些事情吗?到底应该回归学术道路还是在政府管理岗位上努力?在政府管理岗位上,长期这样,从事研究和起草报告的文字工作,是自己的期望吗?自从北京博士毕业回来,踌躇满志的程宏发,变成了今天心怀忧愁和彷徨的程洪法了。

这次程洪法没有约董教授,也没有上度山寺,独自在公园的一个角落,看枫树的红色叶子飘落在流水里,随着水流飘走。看飞翔的海鸥,来到这个内陆的湖泊过冬,在这座城市里追逐。三十年前这里只有鸟雀,这个城市的居民就没有听说过红嘴海鸥,这些年,气候变化,温暖的冬季也吸引了万里以外的红嘴海鸥来到这里,变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道别样风景。

“海鸥还能因为气候的变迁,也为更好的生活,飞跃万水千山,挑选越冬的胜地,才来到这个先辈从来没有来过的僻远城市,尽管只是一只小小的鸟,可真是了不起啊。”程洪法心中感慨。掰开手中的面包,把面包碎屑抛向湖中间。

红叶春生秋落,海鸥秋来春去。每天撰写的各种报告,回头来看看,留下了哪些成就呢,似乎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不过是为人作嫁衣裳罢了。也许只有学问这条路,路虽难,但只要能坚持,总还有登顶的机会。这就如同一亩三分地,只要用工夫去耕耘,深耕细作,下好肥料,这亩地自会有勃勃生机的。

问题是,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在哪里呢?

董教授有个少数名族村民自治的研究课题,在弥渡村设立了田野调查站,三位硕士入驻已经二年了。程洪法一直想去调查站看看,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工作十年,忙得从没办法享受带薪假期的他,专门调整了工作安排,把公休假期休满,专程随董教授去了弥渡村。

田野调查站的房子一直是空置的,简单收拾一下,程洪法和董教授就可以住了。房间平时空置的原因,是这些硕士生住到了几位年纪大的村民家里,和他们同吃同住,就为方便观察村民自治管理的日常和细节。

程洪法翻阅着房间桌面上的笔记本。弥渡村有一些高中和初中毕业的年轻人,董教授把他们组织起来,让他们把自己在村子里的日常所见、所闻、所感,尤其是村民会议、家常矛盾调解等各种细节等都记录下来:哪些人发了言,说了什么?族长和年纪大的商量了什么?如何商量的?最后的结论是什么?在日常生活里,村民后来是按这些结论来落实吗?如何落实的?

也有些是各自家庭的日常,甚至是生活支出的明细帐等。董教授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规定每完成一本日记的记录,都会发放200元的报酬。每一个季度也召集这些年轻人,一起讨论、比较这些记录,评比记录的质量,获得优秀的还额外奖励50元。

董教授还购买了一些卡片数码相机,无偿地提供给这些年轻人。获得这些相机也是有条件的:就是要随时记录弥渡村各类会议的场景、族长处理家长里短矛盾的场面、村民按照会议结论落实的日常场景等等。只要照片数量和质量达到一定要求,这台相机就归这些年轻人了。

程洪法从董教授课题组收集的民间乐器中,拿起一把“小三弦”,斜挎到自己肩上,拨动了琴弦。他移动着身体,小步地舞动起来,系在小三弦琴头的红色绸带也随之飘动,和着琴声,程洪法唱道:

“阿老表端酒喝,阿表妹端酒喝。

阿老表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阿表妹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喜欢呢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

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笑得这么纯净。”程洪法刚才唱歌时的笑,仿佛度山寺后的山泉水的流淌,水清亮、音清脆、色清爽。董教授接过小三弦,挂到了墙上。

回到家乡整十年后,发际线已大幅度后退的程洪法,坐到了董教授的隔壁办公室。他重新回到大学的校园,和董教授成为了同事,再次捡起法学的研究。每天看到挂在墙壁上传印法师书写的“上善若水”条幅,心想着“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的意义。这些熟悉的味道、不争的环境都让他释然和轻松。

程洪法摩梭着刚刚完成的著作封面,打印的墨香飘散在办公室里,鼻翼轻轻跳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钢笔在著作的封面标题旁,写下了作者的姓名:程宏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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