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

把行李绑在车架上，我便催促着司机快点带我出城。

出城，意味着要到乡下，我往家赶，三年了，才回家。

这些年，城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乡村也出现了天覆地翻的变化。

车飞奔着，跟我的心情一样，很想见着久别的故乡。翻过一座云雾茫茫的高山，大脑里残留的厦门景象：蓝天、白云，冬天里的朗朗丽日，还未完全消失，以致我不由得拿它同故乡的高山和田野，尤其长时间的雨淅淅雾茫茫的冷冷天气，形成鲜明的对比起来。

我的眼前晃过一些童年的影子和少时读书的情形，这些很快被坡坡麦苗畦畦菜园座座青山所掩盖，很像我的父母一样欢快地跑上前来迎接我，使我不得不舍痛割爱。

既然这样，我就要好好地看看久别的故乡了。于是，我弃车而去，犹如推“城”出新，显现出乡野的天然画卷来。

走在稀黄泥巴路上，我抬头望家乡，不由叹到家乡的冬天才是真正的冬天！

厦门的冬天，不冷不热像春天，而在我家乡的冬天里，天空灰黑灰黑，山岭清寂，一眼望过去，难见活物。这样说，也不全对，河里的水冷冷地流，地里的麦苗绿绿地茁壮成长，还有那连绵起伏四季长青的大山，难道不是盎然生机？更何况，生机是眠睡在泥土里！

到家，我脚上穿着的黑皮鞋变成了黄皮鞋，也如我由一个城里人变成了乡下人。黑是鞋油，黄却是泥浆，巴沾了浓浓的乡土味。故土哦，我的鞋能带你到远方吗？

我却把远方的泥土带了回来，不！我挟带回来的只是属于那座城市里的扑巴在鞋上的点点灰尘，单这双鞋上的灰尘能同故土相生相荣吗？

城市里只剩下了灰尘，泥土已被水泥硬化，所以远离城的乡野才有大堆大堆的泥土。啊！我羡慕如座山似头牛状的大堆大堆的泥土，也更欣赏丘林中的那形如鱼状似龟的一小片一小片的良田，还特别地喜欢那被雨淋成烂泥水浆后的弯曲山路，和我脚踩在山路上的泥土粘巴。这些，恰如我要说的故乡深情。

故乡深情，与其说深，不如道真。

回家的第二天，我就自个儿套上父亲的高统胶鞋，跑遍了故乡的山山水水。站在山坡上，故乡的零星自然村落全收眼底，慈竹蓬蓬浓浓围绕着几户人家，松树青青翠翠掩隐着青砖瓦房，一棵如伞状古柏落于深院，院中几户农家，木结构瓦房非常抢眼。时有公鸡打鸣，却见袅袅炊烟飘出山林竹间。又闻谁家小孩在叫“爷爷吃饭了”。

雨仍在下，冬日里显得更冷了。

我好几年没呼吸过山林里的空气，也好几年没脚踩过故乡这片多情的热土。当我脚踏过时，我眼里看着的尽是大山疯狂：

松树长得粗粗野野，密密麻麻，绿绿茂茂，抢占了昔日的良田沃土。林间杂草有人高，时有野兔窜出。昔日的羊肠小道和伐木时拖拉成的光滑山坡，现已是小树密麻，有望耸天。其间松针绵厚，未见人拔。

回想，十多年前，村里大人小孩成天背篓持刀入山拾柴砍伐，好不热闹和壮观！今却多现树影森然，人迹没落！

我悲我叹回到家，还未摘掉斗笠脱下蓑衣，就见我的堂三伯母背着她的小孙儿，孩子可能够沉，压得使她原本驼背的腰成了直角。我家门前有十几步石梯，她老人家很是艰难地托背着孙子爬上来。我母亲赶快让出板凳，我上前忙接下孩子，说：

“三伯，坐吧！”

“大学生，回来了，还是那么瘦。”

我父亲见着忙打趣道：

“三嫂，怎么不背一个还抱一个？”

“把白儿那个交给你老三了，我白儿好倒霉……”

叹了口气，坐下，三伯母拿眼望了我一下，我便问：

“白儿哥哥，怎么了？”

“那个死龟儿，大块大块的田土荒着不做，偏偏要去开摩托拉客，这次拉对了，碰着个女赖皮……”

说白儿，白儿就居然同他老婆和女儿明珠，也朝我家走来，我忙到屋里端条长板凳。

我刚摆好长板凳，他老哥一家就到了我家屋檐，尽管烟雨飘飘，但仍见他一家三口发间有许多水珠，我边叫坐边散香烟。

接住烟，一坐下，他就像“哑巴吃黄莲”似的对我说：

“老弟，你老哥这几年好倒霉……”

才听他妈说过，我只好问：“倒什么霉？”

“我去年外出打工，在建筑工地上把肋骨摔断五匹。前两个月，你嫂嫂把手跌断。接着不久，你侄儿小雨也把手摔断。现在开摩托又碰到个无赖，花了一千多块钱了，她狗日的还要在大街上拉着我车不放，什么伤都没有，她妈的！一点良心都没有！搞得你老哥连赶场就不敢去了。”

我显然成了他吐苦水的痰盂，我仍仔细听着，斜眼察看了一下他老婆，脸色很不好，两只眼睛珠黄带白，确是有病的样子。他女儿出落得倒十分漂亮。我禁不住要问，也想说点安慰话，却见他搔了搔头无不灰溜地说：

“狗日的，就连打牌也输他个稀里糊涂！”

我见状，只好不再多说话，他的老母亲又说话了：

“二毛那房子修不成了。”

我很高兴地问：

“二毛哥哥修房子了啊？”

父亲回答：“修了好几个月了，屋基是我们的田。”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却未表现出来，仍说：

“既然修了好几个月了，怎么修不成了？”

“春冬，你不知道，水泥没有拉回来，水泥板也没有一块，你看看这鬼天气，那路怎么拉上来？”

我接着话茬说：

“是啊，那路好烂，加上雨天，车是拉不上来的。”

不知道是我回家的第几天的一个下午，天空里露出了太阳的小半边脸，山路可能干了些，却听母亲说：

“你回来这么久了，就不到他们那里走走？”

父亲“吧哒”地长抽吸了一口浓烟，又浓雾般地很快吐出来，接着又“啪”地吐了一口浓痰，便对我大声说：

“走什么？队里人都没有了，往哪家走？我们柏树院里，连我们只剩四家人，男的在外面，就剩几个女的和几个娃娃。对门院子里，还剩两家人，他们各有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就剩两个老人家带着五六个小的……”

我父亲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手，又说：

“人走了人少了也好，你回来了，仓里有的谷子够你吃，缸里是刚杀的猪肉……，多的是！我种了好几十年地了，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田土荒着，也从没种过这么多的田土……”

母亲在旁边也说：

“只是我们老了，若年轻几岁，一定做得还更多。”

我笑了，一屁股坐在靠柱头边的板凳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父母说的是啊，十多年前，我家从未这么丰盈过！但我也想到了呀，我走了，我们家里还不是只剩下他们两个老人？不单是我们家，我们村，放眼自改革开放以来的的中国农村，我们不难构画出一幅幅乡村图景来，这些图景并没挂落在农村的大片土地上，而是绝大多数地飘浮于沿海大城市的边缘，他们或以地缘或姻缘等社会关系居住在城市的边缘某一角，劳作在工厂车间里，或奔忙在商场。农村却像块被孩子们抛弃的尿布，孩子已有了他的孩子了，尿布也就可以不要了，但孩子的父母们仍拾起了尿布，于是，在这块尿布上又有了另一类的乡村图景——

老头们艰难地扛着犁，赶着牛，背上背着一个小孙孙。前头的牛“气呼气呼”的走，后面的老头们也“气呼气呼”的掌握着犁把，一犁一犁地翻出充满春天气息的泥土。

过不了几天，田里又多了一群老人，她们是老头们的老伴，背上也要背着小孙孙，弯着腰，插秧。

田间，有几个老人，显然身体欠佳，因为他们不是腰痛便是腿痛；不是头昏，便是眼花；不是脚抽筋，便是手脚麻；不是肠胃炎，便是心脏病；……

啊哈！我有点像写小说了，真不该玩半点虚的，确因我看到了故乡的村落，我不能再一味地城“是”了，倒希望城乡都“市”了。

2007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