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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泽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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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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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地瓜

我是吃着地瓜长大的农村人,童年时我家与多数家庭一样,地瓜是年复一年毫无变化的主食。寒冷时节吃地瓜,炎热时节吃瓜干,几乎是顿顿吃地瓜,尽管营养单一,吃得烧心、很多人反酸严重,但也无可奈何,以至于现在很多像我一样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看见它就望而生畏。

那时奢望的目标是像吃国家粮的那样吃大米白面,可祖上八代是农民,似乎这只能是一种妄想。然斗转星移,新时代让人们梦想成真,现在不仅大米白面,连山珍海味都成了家常饭。当下人们似乎对吃的已没啥奢望的,竟将以前厌弃的地瓜野菜等当成美食,街上的烤地瓜及地瓜制品竟成了抢手货。当然,这些对我来说是不会再品味的,倒不是忘本,用当时的话说是已吃得够够的,但与地瓜的渊源是难以割舍的。

尽管对地瓜已不再待见,但是地瓜养育我成长,现骨子里依然渗透着地瓜的汁液,对地瓜是感恩的。因从小以地瓜为天,所以对地瓜的养成还是熟稔于心,曾写过“春耕时节忆备种”,对地瓜的育苗及栽种进行过记述,现又到了地瓜收获季节,昔日的曾经再现。

在“以粮为纲”,而粮食产量却总是低而不稳、口粮不足的岁月里,唯有地瓜的产量相对较高。为此,年年岁岁,大面积栽种地瓜便成了广阔天地里的一道特别风景。

地瓜是一种既抗旱又耐涝的农作物,无论是谷雨时栽的“窝瓜”还是麦收后的“芽瓜”,都很容易成活。

随着地温不断升高,秧苗陆续伸展肢体,一点点扩大着自己的“势力范围”,渐渐地长出了长长的瓜蔓,然后瓜蔓又接着分支,每个支头又朝着自己的方向漫延。于是,一片碧绿就覆盖了整块地。

从此一直到收获,除刚爬蔓时需除草松土外,几乎不用施肥,即使施肥,也只是在地表的叶面上扬撒些含磷钾的草木灰,也不使农药,这期间田间管理主要是翻瓜秧蔓。

夏日翻瓜蔓

每年仲夏初秋,气温升高后,尤其是几场大雨过后,瓜蔓就杂乱无章地疯长,很快就爬下垄埂,有的还爬到临近的垄沟里。爬到哪里,就在那里扎根生须,再长出些线条型的小地瓜,与母本争养分,影响母本的块茎发育壮大。为了不分散营养,社员就要在艳阳天及时翻秧,阻除秧蔓上扎出的丛生根须。这就需要用手或弯木棍(农村每家都有专用的),把瓜蔓从垄沟里挑起来,从左边用力甩到右边去(反之亦可),故意把因地瓜蔓疯长后扎出的根须扯断或上翻处于烈日下,让炙热的太阳晒蔫,同时将垄沟里的杂草拔净。这样,既有利于生长期的地瓜把营养集中于母本,又会让光合更充分。

每到时候,翻瓜蔓便是乡村人田间管理的一项重要农活。童年时尽管上学,但那时的办学方针是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学工学农,学校也有农场。所以,我们时常拿根前头弯曲的槐树棍子到学校农场,周日到生产队的瓜地翻瓜蔓。每人一垄,翻瓜蔓既要有技术,也要有耐性,顺着劲小心地往上挑,尤其是翻那些已扎了根的时需小心,不能硬挑,否则就会翻断蔓子。有时还会发现在瓜蔓上开着一两朵如牵牛花般的紫色小喇叭花,从此知道瓜蔓也有开花的,不过听大人说蔓上开花的不结地瓜。

先把棍子稍尖从母本根部插到蔓底,慢慢地往蔓子前方移动,待挑起大半截时,就翻过去,从地垄的这一侧翻到另一侧。原来绿油油的地瓜蔓子,翻过来后,就露出一片乳白色的叶背和根须。有些蔓子上的根须扎得深,用棍子挑急了就把瓜蔓挑断,需用手再拽着瓜蔓头将其薅出,断蔓截面处会流出乳白色的液汁,粘在手和衣服上很快变黑,成为一块黑斑,很难洗(尤其是衣服上的),手上的黑斑黏糊糊的,趁未干从地里抓把土搓掉。尽管如此处理,但每翻完一块地,加上烂瓜叶流出的汁水,双手依然是黑绿色的,胳膊也麻木酸痛。

地瓜生长期需多次挑翻秧蔓,通过翻挑,既不让其丛生多余的根,也使地瓜地透气、光照充足,母本的地瓜才能有充足的养分而长成大块头。尤其是盛夏汛期,地瓜蔓的茎上丛生出很多细根,如果不阻止其生长,就会在垄沟长些小瓜,争抢养分,地瓜就会减产。所以大人告诉我们,要想地瓜长得好、长得大,就须勤翻地瓜蔓。

每次翻完收工回家前,人们总会把翻断的地瓜蔓收拾起来,有时还会趁人不注意从茂盛的地方撮(zuo)些鲜嫩的瓜蔓头拿回家。那时生活清贫,瓜菜半年粮,拿回到家后,把那些老秧子、老叶子摘掉,用其喂猪羊和兔子。然后,母亲把那些鲜嫩的地瓜叶、瓜叶椩洗干净,或蒸着吃、或馇小豆腐,变着法儿做成各种饭菜;我们还经常把瓜叶椩掐成一段一段的,使其“藕断丝连”,然后挂在耳朵上当耳坠,左右摇晃着玩。

八月初一开沟

农村有个风俗,就是“八月初一开沟”,此风俗一直延续到现在。即每年的农历八月初一那天,生产队会安排社员到长得好的地瓜地里撾些地瓜分给各家,一是查看地瓜的长势,二是预示着秋的到来,分享秋的喜悦,期盼秋的丰硕;有在自留地里秧芋头的,这天也会撾两墩芋头拿回家尝尝鲜,这天各家的晚饭都是新鲜的,且是能吃饱的。

霜降前割瓜蔓

地瓜从春到秋,经过一个生长期的繁育,至中秋基本长成,硕大的地瓜把垄土撑爆,粉红诱人的大地瓜从裂缝就能看到。霜降前后天高气爽,正是淀粉产储期,淀粉多的顶吃、好吃,也就是当时人们说的喜欢吃有面的,不像现在吃稀罕喜欢软囊的,此时就需将与其争享养分的瓜蔓割掉;那时的地瓜不仅是人们四季的主粮,也是喂猪的主要饲料。

生产队和社员家为积肥和完成向国家交售生猪的任务,都养猪;喂猪的饲料除了少量的瓜面、麸子外,主要是干碎瓜叶和草末,没有瓜叶养猪很难;瓜叶一经霜打日晒,就枯萎,干后薄如纸,会自动掉落到地里。因此,霜降前需割瓜蔓,不仅能使地瓜增产,也为养猪储备饲料。霜降前生产队会组织人员把鲜瓜蔓全部收割,晒干存放。

瓜蔓都爬在低矮的垄埂上,需弯腰逐棵用手搢着割,个子高的或成年人不仅费劲、身体也受不了,因此,只有安排中小学生完成。那时农村中小学都放秋假,就是放学回家帮着秋收。小伙伴们从瓜垄的母本上一手抓起瓜蔓主根,一手挥着镰刀,割个三五墩收成一堆,然后抱着拖到地头或地堰子上堆成堆,放着晾晒。

割瓜蔓是既苦又累的活,一开始就低头弯腰,一棵一棵地割,每棵母蔓上生出多根分蔓,有的一两米多长,混爬在左右垄中,缠在一起,有些蔓的丛生根扎到地里,割断主蔓后需拽着往外拖拉,从搅缠的丛蔓里挣出,一棵的瓜蔓有六七斤,除了腰承受不了,体力也跟不上,一会就大汗淋漓,就躺在地瓜垄上直直腰,饿了就从地里扒个生地瓜啃,渴了就跑到附近的地沟或水库里趴下喝,一干就是一天,晚上腰酸胳膊痛,可第二天还得继续,直到割完。

割完后晒到半干,为防止干透了损失瓜叶,生产队就安排用地排车或肩挑人托,把瓜蔓运到场院,堆垛在场院边风干;待干透后闲时人们用杈棍敲、碌碡轧,把干瓜蔓砸碎,然后,将蔓梗留给生产队,喂牛马或用粉碎机粉碎成末喂猪,将干碎瓜叶生产队留一部分,分一些给社员。

撾地瓜 备口粮

收地瓜在农村叫撾地瓜,老家当年的习俗是,过了霜降撾搁瓜,到了寒露晒瓜干。此时,坡里的玉米、花生等其他农作物基本收完,倒出的茬子也已种上了小麦,空旷的田野里基本就只剩下土里的地瓜;天气既干燥也越来越寒冷,且此时部分农户家的余粮也不多了,等着新地瓜充饥。于是,男女老少全上阵,开始了一年劳作的重头戏——撾地瓜、备口粮。

收地瓜分两期,前期撾地瓜、搁地瓜,一般在小雪前完成;后期切(晒)瓜干、分瓜干,一般在大雪前完成。

生地瓜是每年秋后至来年初夏村民的主食,这类地瓜一般是麦后栽种的“芽瓜”,个头细长、光滑,淀粉适中,锅煮时中火即可,节约柴草。

每年从霜降至小雪前,为防强冷空气、寒流等极端天气的冷冻,人们需先撾存储的地瓜。从撾、清理、运输、储藏都得小心翼翼进行,怕碰去了地瓜皮,破碎、去皮的易结疤、腐烂,味道苦,既不易储存,吃起来也难以下咽,人畜都不吃,不得已只能扔掉。

往往是早晨和上午撾,下午分。社员用镢头把垄梗刨开,然后把地瓜一个一个从土里刨出,有些大的被镢头撾碎,有半截还埋在地里,就用镢再深刨挖出;刨出的地瓜在地里摆的一溜溜的。

午饭后,队长让赶驴车的到场院拉上地磅和用棉槐条编的大筐,叫着会记一起来到地头,将地磅放在地头平地,把大筐拿到地里,然后估目估目数量,按照全队的户数和人口,大体测算出分给各家的数量;随后,安排人员摘去瓜蒂,从地上捡起放在筐里;待大筐装满后,由几个人抬着把大筐送到地头的磅上过秤,称好后倒在地上,不够,继续追加,直到足秤。最后,会记选一稍大的地瓜,用指甲在上面划出户主的姓名,放到地瓜堆顶上显眼处,然后再接着分另一家的,依然是装筐,过秤,写姓名,社员收工后各自认领,然后家口大的用手推车、人口少的用担杖挑着两个篮筐送回家。

那时农户都住平房,在有炕的那间的北侧梁下都用木头和秫秸搭有一个棚子,专门存放地瓜;寒冷的冬季人们烧火做饭,火炕保暖,棚子上的地瓜基本冻不坏。人们把拿回家的地瓜挑挑拣拣,将外表破碎的捡出,摘掉头尾的毛根、蒂把,然后用篮筐装着送到棚子上,再用手拿着一个个摆放;撾完地瓜后,棚子上也就基本堆满了,在漫长的冬季和青黄不接的春季煮食。

当要煮食时,先在炕上放个高凳子,然后拿着盆子站到凳子上,开始地瓜多时只站在凳子上,顺手从棚子上拿着放到盆子里,地瓜少时需从凳子上爬到棚子上,然后捡拾放到盆子里;冬季老鼠没食吃,棚子上的地瓜也为它们提供了充足的食物,晚上睡觉时经常听到它们啃食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有时帮着母亲爬到棚子上拿地瓜,有让老鼠啃了的地瓜烂透了,外表长满灰白或黑色的长毛,软囊囊的就像个死老鼠一样,每次无意中触摸到瘆得慌,吓得惊叫。

生产队还要储备些地瓜种,组织妇女在地里将撾出的挑拣,这些只需挑选些个头中小、光滑,无外伤的即可,然后运到事先建好的地瓜窖里存储,用作来年的种子;一是惊蛰节前后在避风朝阳处建育苗火炕,培育“芽瓜”苗,二是在谷雨前后直接从窖子拿出在地里栽“窝瓜”。

那时生产队都在村附件选一处干净、空气流通、地势较高的地方,往地下挖一个两三米深的圆形井筒,从井底再往一侧挖一大长洞,长洞两侧再挖多个小长洞的地瓜窖子,也叫地瓜井子,类似如地道战里的地道;冬暖夏凉,将选好的地瓜种放在筐里,用绳子系着筐递到井下,再由事先下井的人抬着放到里面的各个洞里储存;但该窖因洞深且常年封闭,里面缺氧,开窖前需先打开洞口通风,一定时间后才可端着灯进入,如灯火灭了需迅速外出,否则很容易发生死亡事故。

晒地瓜干,祈收成圆满

将吃的和种子备好后,就开始第二阶段切晒地瓜干了(因多数瓜干是圆的,但是也叫瓜轱辘)。晒好的地瓜干大部分作为公粮上交,剩余的除了是人们夏秋的主食外,还用少量的喂猪;将其粉碎成粉,添加少量麦面(有时只是纯粹的瓜干面)可包包子、擀面条,瓜面窝头(黑地雷);还可加工粉条,也用其换油条,换西瓜,换大米,换酒,小孩用其换港锥(jiang zhui);因那时钱不好挣,只能以物易物、抵帐交易;嗜酒的因没钱买,就自己用瓜干酿,喝着瓜干酒一样辣嗓子、醉人。因此,能否晒好地瓜干,既检验一年收成,也是来年的生活保障,是秋季的重要任务。

生产队每年为组织晒好地瓜干,在切晒瓜干期间全力以赴,中午由生产队做大锅饭送到地头,这是全年唯一的安排,即便麦收那么忙,也没统一管过饭;为做好大锅饭,生产队成立后勤队伍,用饲养院馇猪食的大锅做饭炒菜;一是将仓库里的部分小麦、玉米加工成面粉蒸馒头和窝窝头,二是宰杀一两头生产队饲养的肥猪,到生产队的萝卜地里间些大萝卜,切成萝卜块,猪肉炖萝卜块;做好后,用大筛子盛饭,用铁筲盛菜,用地排车拉着饭,人挑着筲送到地头。那时因生活清贫,生产队的大锅饭有肉有面,是难得的美食。所以,切瓜干期间,没有请假的,即使平时吊儿郎当的也全在坡里。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开切前要将放在库里的专用切瓜工具瓜铡子也叫镲子找出,将生锈的刀刃磨锋利,在铡床上固定好;然后将所有的瓜铡子放在驴车上,出工时统一拉到田间使用。

瓜铡子有两类,开始都是木制的,后来发明了铁制的。木制的有三种,是木匠手工专做的。一种是高三四十公分的长方形木架,有四条方腿,中间有两根匾横档连着,两头木板上各固定安装一个刀刃向内的长方刀片,刃前一长方木推把,按照地瓜干的厚度设计固定,一端固定在镲床头的木边上,一端是可活动的把手,可供两人使用;另一种小推车模样,呈三角形,刀刃向前,固定在三角形的底边,同样刃前一木推把,可供三人使用;一手拿地瓜放在刀口前,一手朝着刀口拉推把,把地瓜推向刀口去,“嚓”一声,鲜地瓜片就从木板的开口处落到了地上,再将地瓜退回,然后再推上去,进进退退,动作连贯起来,“嚓、嚓、嚓”,响成一串,一片片大小不一、三四毫米厚的瓜片就似雪片一样飞出来了。

用此类镲子切地瓜,有一定的技巧,左手按地瓜,右手快速拉动把手,一片片的地瓜干就落在下面的篮筐里;一个地瓜快要切完时,要小心无支撑物隔着切了手掌或指头。时常有切着手的,好处是地里长有一种能止血消炎的野菜--萋萋毛,他人从地里薅几棵抽去菜梗,将菜叶放在手掌心,两手合起搓烂成糊,揞(an)在伤口处,血很快就止住了且也不会发炎。

最简易的是在块长方形木板上镶嵌一月牙形锋利刀片,老家称擦子,多在家庭使用;将其放在凳子上,人坐上去,屁股压住木板的一端,一手拿地瓜放在刀口前,用手掌根用力飞快地推着地瓜,来来回回掠过锋利的刀口,擦出瓜片飞落在下面的筐里。

后来有了手摇式的圆形铁摇铡子,前后两扇组成,圆心有根转轴,一扇全圆的可转动,外壳靠边有个可摇动的固定摇把,有两片对称的刀片(也有四片的,呈十字状)固定在圆形铁壳内面;一扇半圆的固定在下边的铁腿支架上,中间有鼓起的弧形漏斗入口;摇切时需两人合作,一人往半圆形漏斗里放地瓜,一人使劲摇摇把,地瓜干就雪片似的掉了下来,大小、薄厚相当均匀,速度比手工快好几倍,但其刀片相当锋利,需注意安全,一不小心,就会把手擦伤。

吃的、用的准备好后,生产队就组织社员开始切(晒)瓜干,尤其是在小西北风刮开后,便抢机切晒。为晒出好瓜干,多是用“窝瓜”,这些地瓜生长期长,淀粉多,鲜瓜的水分少,晒出的瓜干平整,不飘偏,既耐吃也好看。

开工前,生产队将人员、场所进行具体分工安排,重点是切和晒。基本是全员上阵,除安排几个青壮年劳力撾(送)地瓜外,大部分人靠在切晒上,切地瓜的场所大多安排在空旷、通风、朝阳的岭地或闲茬子地里;待把地瓜撾出后,用手推车将其送到早已分散安置好的地瓜镲子处等候的人们,多是妇女,切的就开始动手,地里立即响起“嚓、嚓、嚓”的切瓜声,用事先从自家里带来篮筐盛着切下的鲜瓜干。

一会儿,一个个大地瓜就变成了一片片的鲜瓜干,新鲜的地瓜干有白瓤的、黄瓤的,跟着大人玩耍的幼童便拿起放在嘴里啃;一筐筐切满后,有几个中老年人负责扛起筐,到附近的空地扬开,晒在地里。地里大大小小的土坷垃、小石头,正好可以支撑,四下里通风,干得快;扬撒瓜干也有技术,懂得的会用力将筐里的瓜干甩成弧形撒向空中,基本均匀的一片一片落在地上;不懂得的或手上无力的,只能机械地费力将筐搬到空地一堆堆、一溜溜的倒在地里,再由老人和放秋假的学生用筢子先摊开,再把叠在一起压摞的瓜干一页一页单独摆开。

晒地瓜干是一个很美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记得,把切成片的地瓜扬在田地里的情景。站在坡上往下看,铺满地瓜干的土壤,满地的白,漫山遍野晾晒的都是白花花的地瓜干,像是落了一层纱幔,远远地看着,像是下了场大雪。新鲜的汁液粘在土上,要是天好,三四天的功夫,地瓜片晒出了水分,薄薄的,翘了边,成了干;待晒干后,瓜干自动与土剥离,两面都是干干净净的,有着泥土的芳香与阳光的味道,不沾一点尘土。

午饭是没有固定时间的,没有早晚。有时是下午两三点钟,待送饭的把饭菜送到地头后,各自把出工时从自家带的盆碗拿出,讲究的到附近的沟湾洗洗手,大部分是搓搓手上的泥土,从地头的灌木丛中抈(yue)两截细树枝,送饭的用舀子从筲里搲(wa)些肉菜放到盆碗里,用树枝从车上的筛子里串几个馒头和窝窝头,然后在地头蹲着吃;水是从自家带的宁子里的,害渴时就一手抓起宁子,嘴对着嘴,“咕咚、咕咚”喝几口;菜里的肉尽管大人也长时间没尝到肉味了,但如有小孩跟着,大人舍不得吃,全给孩子打了馋虫;有的甚至会厚着脸皮让送饭的再给舀点剩汤。

饭后继续干,如晚上是大月亮地,还要加班,只是不管晚饭。一地晒满了,或将铡子移地,或将切好的瓜干用车推到另外理想的场地扬晒。有些刚播种小麦的地,麦苗尚未出土,摊晒地瓜干时不用担心糟蹋幼苗;有些乱石岗子、草坡等都是晒瓜干的理想地。

大体五六天的时间,切晒地瓜的活就忙完了,正好第一天切的也差不多晒干了,接着就是与老天抢时间拾地瓜干(老家叫拾瓜干)的时候。

秋天雨多,说不准那块云彩有雨,也可能正拾着忽然间就下了起来,淋个落汤鸡是经常的事。地瓜干最怕下雨,尤其是半干不湿的时候,淋雨后容易发霉变质,所以一旦晒的差不多了就要跟老天爷抢时间。

那时晒干后的瓜干大部分送到粮所上缴公粮,发霉变质的粮所不要;生产队里统一存放一部分备饥荒,剩下的按人口分给各家各户,是一年充饥当饱的口粮。

因此,拾地瓜干比晒还紧迫,同样,生产队的人马全力以赴,青壮年从饲养院赶着牛车、推着带偏篓的手推车,到晒瓜干地,然后按每人一米的距离从地头开始,每人拿着从自家带的篮子,蹲在地上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挪动,一边从地上拾着,一边扔到篮子里,待篮子拾满后,便起身挎着篮子到地头倒进牛拉的地排车或手推车的偏篓里;为多装,在地排车的两头装上用棉槐条子编制了一米多长的挡子,倒满后再在上面撒上用高粱秸篾子编制的踅子,全部装满后赶(推)车的送到生产队的场院,堆放着继续晾晒;然后,车、人回到地头,继续拾、装、运,直至拾完。

拾地瓜干的滋味同样不好受,一是要蹲着拾,时间长了腿就蹲麻了,无耐就起来弯着腰拾,一起一弯,一会腰就受不了了,没办法就再蹲下,反反复复,腰酸背痛;尤其那时已是暮秋或初冬,西北风刮着,有时天上还会飘着雪花,寒气逼人,冷风从光筒子袄底下钻进来,凉飕飕的,冻得有些发木,手指一会儿就冻僵了,哈一口热气,继续拾。收地瓜又忙又累,时间又长,大人孩子都怵头。

当坡里的瓜干快干时,大人们晚上睡觉就都不敢睡实了,怕夜里下雨。一旦有人在街上大喊,打闪了,下雨了,村里立刻像炸了营似的,不等生产队组织,父老纷纷从家里披上蓑衣、戴上苇笠,随手搢着篮子走出家门,去坡里拾瓜干;生产队的干部也早到队饲养院点好马灯、汽灯,人们赶车的、推车的,相互叫喊着走向田野,掌灯抢拾,那时叫摸地瓜干。此时,喊声、骂声在深夜里不时响起,让人感到凄凉、愤懑。

最惨的是1975年,那年地瓜大丰收,当父老将瓜干全部切完,晒得半干不湿时,老天似乎与人们作对,在某天夜里下起了雨,而且哩哩啦啦一下就是半个多月;尽管人们从雨里、泥里把瓜干拾起来了,但天老是不开青,堆在一起的瓜干没地方晒,生产队就分给社员一部分,各家用细铁丝、麻绳串起挂在屋里、屋外的屋檐下的墙上、炕上,家里散发着浓浓的烂地瓜霉臭味;生产队那时有烤烟屋,组织社员将瓜干串起挂在烤烟屋烤,凡是能避雨的空间甚至驴棚猪圈都上搭下挂,但基本都无济于事,几天后瓜干都发热自霉、从中心腐烂,由长绿毛变成黑毛、紫毛,中间的瓜瓤全部烂掉,只剩一个个圆圈,全成了肥料,辛苦了一年,眼看着多半年的口粮就这样没了,父老心疼不已;第二年很多人吃不饱。

正常年景是父老把地里晒的瓜干全部拾完集中到场院后,就在场院里一垄垄的堆着晾晒;还要安排多人不断地用木锨扬晒,待干透了后再组织妇女挑拣,将碎茬、瓜干皮子(地瓜外皮儿连着一点肉的部分晒干了,称之为“地瓜皮子”)、干瓜巴(晒干了的地瓜两头)或有霉点的捡出,将这些用囤子囤起,留由生产队喂养牲畜;再挑拣品相好的装到麻袋里,运到粮所、缴公粮,剩余的队里留些,然后把其余的分给个人,用于养家糊口。

瓜干到家,宣告一年的耕作结束。那个时候也没有感受到秋天收获的喜悦,更多的感受是秋天特别累人。而且年复一年,年年如此。

父老做梦都不会想到,在改革开放后短短的几年内,曾占据着餐桌上一日三餐主食地位的地瓜或瓜干,被大米白面彻底取而代之!

老家的父老生活富裕了,现在栽地瓜的少了,那种晒瓜干的情形不会重现了,拾地瓜干的日子也就遥远了。

现在地瓜没变,依然是那个味道,依旧是一种清甜。人们偶尔食用它,吃的是新鲜、稀罕,吃的是味道,吃的是回忆、情感,吃的是养生。

但地瓜对我而言,已不再是滋味,最主要的是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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