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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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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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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龙湾图腾连载

第一章

 

 

说起来闹将要去的老龙湾这个河湾小村,历史之长可要追溯到几百年前了。据村里第一大族李氏家谱记载,一支西域归来的商贾驼队,半途听说朝廷被灭,就地寻找安生之地,那时黄河连年缩减,在山谷中形成一个S型湾,露出一片河床,铲去表层砂石,下面土地赤黄油腻,适宜种植,于是在此开出耕地,又抓来吐蕃女人,人均配发,就此繁衍生息。

老龙湾环山依水,绝壁连绵,挡住了风沙,也挡住了尘世喧嚣。到达村子原本是没有路的,人们在山上踩出一条羊肠小道,才和外面世界有了可有可无的联系。后来,解放了,便有了一条官路,官路原是砂石铺的,后来铺成柏油路,顺着山坡绕了整整二十二道弯,要是赶上驴车拉上自家种的大红枣儿、香水梨之类的土特产出村外卖,一路爬行,那就宛如乌龟,等回来也不知何年何月,也有人就此一去不复回,不是遇上歹事就是病死他乡,也或是被外面的女人缠住,自己不想回来了。

得益于黄河水,村子里有桃树、枣树、杏树、苹果树、沙枣树,密密匝匝的农舍镶嵌在一片绿色之中,好似一幅美丽的风景画,和四周荒凉赤褐形成鲜明对比。各家房子新旧程度不同,最旧的房子大概有百多年了,新房子年年有人盖,都是从四世同堂的大家庭里分出来的小家庭,没有战乱,人口暴涨,人均耕地越分越少,却没有人想着离开,也难怪,追古历史,多少朝代更迭,唯有老龙湾因为与世隔绝的地理优势,少了无数次血腥灭杀。

来闹两岁的时候,亲妈丢下他和一个街头算卦的私奔了,五岁那年爹死了,来闹直愣愣盯着爹的死首,爷爷说,来闹你就哭两声你爹吧。来闹哪里能哭出来,阎王爷判了死刑的人,多活两年爹已经是赚了。爷爷说,可怜的孩子,爷爷教你学功夫,有了功夫,长大就不受人欺负了。

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功夫爷’,一生贫困潦倒,在村子里却有极高的威信,这都是功夫给他撑的面子。爷爷活的时间太久了,具体多少岁已经没人能记清。爷爷面貌可憎,像揉成一团的抹布,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爷爷一直把自己活在上一个朝代,一年四季长袍马褂,留一长白胡子,一根猪尾巴辫子盘在头上,任谁也不敢剪去。

来闹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叫大山,两人相差整整十岁。大山在爹死了后,就去了老龙湾投靠早前改嫁过去的亲妈,来闹无处可去,只有留下来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说念书的人都是白念,到头来该种地的还是种地,该放羊的还是放羊。来闹最听爷爷的话,从来没想过和别的孩子一起去上学,也不喜欢和谁玩耍,他喜欢放羊,喜欢帮爷爷干活,但他不喜欢爷爷教他功夫,可爷爷说,功夫比上学好,练好功夫就没人敢欺负你了。来闹当然不知道功夫是什么,可自从爷爷用一根绳子把他吊在大门口老槐树上后,他是哭够了也就不哭了。

来闹笨,别人一次学会的东西,他要用好几遍还不一定学会,这就是爷爷活着不死的根本原因。刚开始爷爷教啥,他只是看着,并不跟着比划,别人都说,他就是一个榆木疙瘩,可爷爷不信这个邪,决心把这个榆木疙瘩削成一个功夫高手。为此爷爷专门准备了一根皮鞭,只有鞭子抽到身上,来闹才能记住该怎么做。在鞭子的调教下,来闹的功夫渐长,一招一式不再僵硬愚笨。

可是没等爷爷教完他的功夫,好端端的人睡了一夜早上叫不醒了。

爷爷死了,这次来闹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了,他是哭得最伤心的人。他哭爷爷,大山却哭他,大山越哭越伤心,谁劝也劝不住,他对每一个劝他的人都这样说,我这个孽障鬼弟弟啊,两岁跑了亲妈,五岁死了亲爹,如今连相依为命的爷爷也撒手走了,可怎么活呀。

连老天爷也听到了大山的哭声。一阵轰隆隆巨响,雷滚落在房顶,齐刷刷的雨跟着倾盆倒在山坡上,山坡干透了心,来不及留住盼死不来的雨,雨水直奔山下而去,山沟里的羊群来不及逃走,放羊人眼睁睁看着羊群被洪流卷走。这该死的暴雨,不是来滋润山坡的,也不是来浇灌庄稼的,它是来害人的。一小时后,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被雨水戏耍过的山坡冒着大股热气,懒懒散散像战败的俘虏飘到山顶上集合去了。

爷爷到死也没有给来闹说明白这是一个什么道理:一方面教他成了‘功夫小子’,一方面又教他‘打死不还手’。当然,这深奥的人生哲学就连爷爷自己也未必弄懂了,哪能指望来闹明白。

来闹的命可真苦,把爷爷埋进土里后,他该去哪里,成了大山无限伤心的事。

大山说:“来闹啊,哥哥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把你安顿在哪里,就先跟我去老龙湾吧。去了你可要听话,多干活,那是别人家,那里没有疼你的爷爷。”

来闹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大山又说:“有个叫春生的弟弟可不敢惹他,他是家里的小皇帝,以后骂你打你肯定少不了,记住爷爷的话,打死也不能还手,你有功夫,出手没有轻重。”

来闹大声喊道:“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和爷爷在一起。”

大山说:“可爷爷已经死了。”

来闹说:“我每天把羊赶到爷爷的坟地去放,爷爷能看见我。”

大山说:“羊已经成了别人家的了,给爷爷办丧事借了别人家白面,顶账了,等一会人家就要把羊赶走了,还有家里其他东西都不是我们的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来闹一下哭了起来,跑到羊圈里,把小羊紧紧抱在怀里,泪珠落在小羊身上。小羊伸出舌头舔他的指头,它还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和小主人亲昵。

太阳又高了一些,该走了。羊被别人赶走了,鸡也被抓走了,还有水缸、木柜、农具、柴火之类的,该拿的都被拿走了。大山把仅有的半袋包谷面装到驴车上,驴车就等在大门外。可是不论谁说什么,来闹就是不上车,大山把他抱上车,他就从车上跳下来,白费了半天力气,一村子人都笑大山拿来闹没办法。有人说,这个鬼地方别人巴不得离开,他有什么舍不得的,老龙湾可是个世外桃源啊,靠着黄河,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天天都能吃上白米白面。有人反驳说,来闹是有情有义的孩子,野狐岭再穷再不好,是他的家,爷爷的魂在这里。

大山对一个叫柱子的邻居说:“柱子啊,找一根绳子来。”

柱子问:“大山啊,你莫不是要绑他走?”

大山说;“就是啊,他不听话。”

柱子找来了一根绳子。

来闹在哥哥把他按倒在地的时候,并没有用他的功夫挣扎,他是那样瘦小,大山把他双手反背过去绑好,小羊一样提起来。来闹没有哭,原来他最听爷爷的话,现在他最听哥哥的话,他不生哥哥的气,他只是从心里不愿意坐到驴车上去,可由不得他。

柱子红着眼睛对大山说:“大山啊,你一路上要时时查看,绳子勒死他,他也不会叫一声疼。”

太阳快落山头的时候,大山押运的囚车到了老龙湾。听见乱糟糟的人声,来闹从一个梦中醒了,他梦见了爷爷,他追着爷爷去,可总是追不上,他哭了。大山说,来闹啊要听哥哥的话,不要哭,我们是来过好日子的,再也不吃窝窝头了,你天天吃白米白面。

来闹哭着说,哥哥我不吃白米白面,我想回家。

大山说,你要听话,你再哭,哥哥就不管你了。

于是来闹就不哭了,他说,哥哥,我听话,你要管我。

映入眼睛的老龙湾的一切对来闹都是新奇的,绿树成荫,鸟声婉转,花香蝶飞,连成一片的水田那才叫个绿,还有一条大河在夕阳下浩浩荡荡,向东流去。

来闹就像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咧着嘴笑了。

驴车穿过很深的巷子,一路上狗吠不断,一头母猪领着一群猪崽不急不慢穿过巷道。驴车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半人高土墙围起来的破旧大门,过年的对联还有一半残留在门框,驴车惊跑了院子里觅食的小鸡,大山喝停黑驴,过来给来闹松了绑。

老龙湾因为地势凹陷,又有群山环抱,一下热了好多,来闹还穿着露着棉花的厚棉衣,汗水湿透了衣背,看见屋子里出来几个人,把自己藏在大山身后,拉着后衣襟说:“哥哥,我害怕。”

大山说:“不用害怕,有哥哥在呢。”

围过来的三人来闹一个都不认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笑吟吟问:“这就是来闹?”

大山说:“妈,没给你和新爹打招呼就把领来了,没地方可去,就让他暂住几天吧。”

大山的亲妈,村子里人都叫二婶,善面慈目,平日信佛吃素,对大山说:“现在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不跟你来,还能去哪里?就长期住家吧,妈不嫌弃,现在过日子不像从前,多一个吃饭的饿不死人。”

大山把来闹推到二婶跟前:“这是妈,叫妈。”

来闹望着二婶迟疑了一下,叫道:“妈。”

二婶听见叫自己妈,连忙阻止:“怎能叫妈呢,你有自己的亲妈,叫大妈就可以了。”

大山说:“那个女人没有尽到当妈的责任,没必要给她留一个当妈的位置。让来闹跟着我叫妈,不见外。”

二婶点头:“那就叫妈吧,我又多了一个儿子。”

大山指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对来闹说:“这是新爹。”

来闹跟着叫了声:“新爹。”

新爹官名叫李仁贵,中等个头,稀疏的头发已经从前额后撤好多,空留一片光秃,穿一件白色已经泛黄的对襟单衣,黑色宽腰裤子,赤着脚,嘿嘿笑两声:“怎么用绳子绑了来?”

大山说:“他舍不得离开野狐岭,说什么也不上驴车。”

李仁贵说:“来了也会自己跑回去的。”

大山说:“他找不到回去的路。”

李仁贵叹息一声:“可惜了,一个聪聪明明的孩子,怎么就不念书呢?”

大山答道:“爷爷说念书也是白念。”

李仁贵说:“这话也对,能考上大学的没几个。”

大山说:“新爹,莫怪我没打招呼把他领来。”

李仁贵打断大山的话说:“我们这个家还不是你妈说了算,既然你妈同意了,我也同意。”

大山指着一个和来闹差不多个头的孩子介绍说:“这是春生。”

没等来闹开口,春生抢着说:“大哥,来闹叫我什么呢?”

大山说:“你们俩虽然同岁,可他大你生月,你就叫他来闹哥。”

春生很想有人叫自己哥哥,一听自己小了月份,心里很是失望,翻着白眼说:“我才不叫,应该他叫我哥才对。”

二婶对春生喝道:“胡说什么,以后再这样没大没小,看不打断你的腿。”

春生犟嘴说:“我就不叫。”

李仁贵说:“我警告你,别惹他,他有功夫,一拳能打死人。”

大山连忙插话说:“爷爷死之前给来闹安顿好了,别人打死他,他也不会还手。”

春生睁大眼睛:“他真会功夫?”

大山说:“真的,是爷爷教的。”

春生吐了吐舌头,轻轻叫一声:“这太好了。”

大山说:“这有什么好的,功夫又不能当饭吃。”

春生说:“这你不懂,以后就知道了。”

二婶做好了晚饭,主食是来闹在野狐岭很少吃到的白面馒头,炖了一只老母鸡,炒了好几个菜,有西红柿炒鸡蛋、辣子炒茄子、小葱拌豆腐、香油拌苦苦菜,每个菜里都漂着汪汪的油花花。没等坐上饭桌,没等白花花的馒头从蒸锅里端上桌子,来闹已经开始咽口水了。

二婶说来闹啊,你就美美吃,这只老母鸡已经不下蛋了,是妈特意做给你吃的。来闹除了大口咽唾沫还能说什么,倒是大山差点流出泪来,他说,妈呀你没必要这么隆重,来闹又不是来做客,日子长着呢。

把白面馒头抓到手里,来闹却不敢大口下咽。不时抬起头来在春生脸上偷偷看一下,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全是恐惧。春生故意用恶狠狠的眼神吓唬他,他很容易上当,真的就害怕了,在春生望向他的一瞬间立刻把头低下去。

二婶说:“来闹,放心吃你的饭,不要管他。”

大山也给来闹壮胆:“吃吧。”

来闹这才张开嘴,一口咬下去,半个馒头不见了。二婶把一个鸡腿夹到来闹碗里,来闹的眼睛盯着鸡腿,好长时间不敢眨眼。二婶鼓励他说:“吃吧,两个鸡大腿都是你的。”

春生平时在家吃惯了独食,忽然受此冷落,心里有点怨恨,撇着嘴说:“妈也太偏心了,来闹来了就宰鸡,也舍得?还炒这么多菜,还有白面馒头,和过年差不多。”

李仁贵说:“你妈是准备把家里好吃的一口气吃完了,让一家人喝西北风呢。”

二婶说:“你们有什么可抱怨的,你们是沾了来闹的光,一桌子好吃的,堵不住你们的嘴?”

不敢招惹二婶,春生对来闹可是故意找茬,放下筷子莫名其妙逼问来闹:“我有那么可怕吗?”

来闹越发害怕,不敢回答,饭菜憋在嘴里不敢下咽,把头低到桌子下面。

二婶鼓励来闹说:“你吃你的饭,不要理他。”二婶又回过头对春生说,“不要欺负来闹,等秋里开学,给他报个名,也去上学。”

大山连忙阻止:“这个岁数上学太迟了,还是留在家帮着干活。”

春生笑道:“这么大了,去读一年级,丢死人了。”

二婶说:“有什么丢人的,刚解放的时候,扫盲班里还不是爹和儿子坐一个教室学识字?”

大山说:“念也是白念,还是不念好。”

二婶说:“妈知道你是怕给家里增加负担,可你看看,现在哪有不上学的孩子?”

李仁贵咳嗽两声:“上学是好,可都去上学了,活谁干?”

二婶说:“家里有我和大山两个壮劳力就够了,连你都是一个闲人。”

李仁贵红了脖子:“我怎么成了闲人?我天天都在琢磨怎样发家致富呢。”

大山说:“妈和新爹不要争了,这事我做主,来闹不上学。”

见大山说了重话,一时谁也不说话了,都低头大口吃饭。春生三下两下吃完,抹一把嘴,想偷偷溜走,二婶说:“领上来闹去玩。”

春生说:“他不和我说话,怎么玩?”

二婶说:“你那种态度谁愿意和你一起玩?你以为你是皇帝他是太监?”

 春生反驳:“才不是呢,我对他好,他也没感觉,可他对大哥怎么那么亲呢?”

二婶说:“那是因为你和他相处时间不长,只要你真心对他好,以后自然会和你亲的。”

冷不防放下饭碗的李仁贵接过话头:“谁和谁亲那是血缘决定的,旁人对他多好也是白搭。”

二婶翻一个白眼反驳道:“照你这样说,那你和我这个没血缘的人做夫妻,全都是假的?我对你多好也是白搭?”

李仁贵尴尬笑笑,知道自己的无意之话引出这般是非,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辩解说:“就算他们以后相处到亲兄弟一样,可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春生吃亏。”

大山显然受了李仁贵这个话的刺激,本打算沉默到底的人跳出来保护来闹:“新爹,你可别急着下这个结论,来闹并不是一无是处的人,他有的是力气,就从现在说起,他不会白吃饭,能放羊,能喂猪,能给家里挑水,能干田里的活,把春生解放出来,让他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

李仁贵知道自己成了公敌,站起来一边出门一边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既然来了,谁也不会把他当外人。”

大山对着李仁贵的后背说:“新爹放心,我和来闹不会长期赖着不走,等有了落脚点,我就领他走,不拖累你们。”

见李仁贵出了门,二婶安慰大山说:“你新爹也就是嘴上说说,没什么恶意,只是家里添了张嘴,他有压力。”

大山说:“妈,都是我无用,拖累你们了。”

二婶开始抹眼泪:“还不是妈造的孽,要是有一个完整的家,你现在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

看着他们越说越难过,春生不耐烦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哥这么能干,还怕以后过不上好日子?我对你们保证,以后绝不欺负来闹,我叫他来闹哥,对他和大哥一样亲。”

大山走过去摸摸春生的头说:“还是春生心眼好,将来必定有出息。”

春生不好意思别人夸他,故意说:“我是看妈喜欢他,才喜欢他的。”

二婶笑骂道:“你个鬼机灵,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对来闹好,不是我的面子大,是你想让来闹当你的保镖。”

被揭了老底,春生脸一下红了,却死不承认:“我才不让他当保镖呢,我要自己学功夫。”

大山说:“学功夫哪有那么容易?来闹从五岁开始跟爷爷学功夫,每天鸡没叫就起来练功,不管冬天夏天,不管刮风下雨,还挨了爷爷好多打。”

春生说:“这样看来,我还是不学功夫的好,以后有谁敢欺负我,我就让来闹哥去收拾他。”

二婶骂道:“我警告你,别把来闹带成坏孩子,要是让我听到你和谁打架,看不打断你的腿。”

春生说:“你都打断我一万条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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