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月到了中旬,还感觉不到火辣辣的毒日头,河湾里麦子绿油油已经很高了,新绿铺在地上,阳光撒过来,灰头土脸的世界就成了一个暴发户,极力暗藏了日子的寒酸,却不知值钱的家当就是一个独头柜,专门请来画匠在柜正面画上大红大绿的花草飞鸟,特意摆在堂屋正中,来客进门一眼就看见了:“呀,有钱啊,你看这花,你看这草,还有溪流、白云、蓝天、鸳鸯、喜鹊,全部活生生的,请这么个匠人,工钱怕是画一副寿材都够了。”这样的恭维,暴发户当然哈哈大笑了,日子之所以过得好,就是因为有人羡慕。
村子里到处弥漫着青草的香,苦苦菜长满田垄,摘一背筐回来,一家人吃不完,一群鸡就享福了。
来闹每天天不亮就去放羊,家里大小有十只羊,来闹把羊赶到山坡上,羊吃草的时候,他就爬到山顶开始练功,他不敢偷懒,他知道爷爷在天上盯着他看呢。站在山顶,他首先并拢双脚,倒吸一口气,展开双臂,左腿提起,摆一个‘金鸡独立’,双目直视前方,进入一种忘我境地。爷爷说站桩最能考验一个人的毅力,坚持越久本领越大。有盘旋的黑鹰见他长时间不动,以为是一个好歇息的地方,就一次次俯冲试图降落头顶。
站桩够了,来闹长出一口气,展开拳脚,腾空,翻滚,和风战斗,无形的敌人被置于死地。打一阵拳,累了,坐在山坡上看太阳慢慢向西山挪动,走走停停,太阳比家里黑草驴还偷懒。
来闹不会唱歌,却喜欢听村子里孩子们唱歌,歌声从山下学校里传来,来闹坐在山坡上竖直了耳朵,只有这时候,他心里才会有一丝莫名忧伤。
等到太阳把它的屁股坐到西山顶上,老鹰嘴和望夫崖两山之间影子和影子就重叠了,这时候山谷里起风了,来闹赶上羊回家了。
来闹回来了,二婶把锅盖揭开,二婶递给来闹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来闹接过来就吃,韭菜馅的汤汁顺着嘴角流出来了。
二婶问,来闹啊香不香。
来闹说,妈呀真香。
来闹刚来的时候,卫生状况很差,全身一股馊味,即使二婶每天晚上烧了热水让他洗,也洗不掉春生心里对他的嫌弃,二婶训斥春生说,你知道水在野狐岭有多金贵,来闹长这么大,别说洗澡,就是洗脸也不是天天能洗的。但是,不论二婶怎样说,春生死活不愿意和来闹睡一个被窝,无奈二婶只好抱来自己的被子给来闹。
这个决定让李仁贵很得意,笑着说:“一个人睡惯了,现在两个人盖一个被子反而不习惯了。”
二婶瞪一眼说:“你别得意,等有钱了马上缝一床新被子,把你赶出去。”
来闹来后,正如大山说的那样,不是白吃饭的,他喜欢干活,二婶说这孩子咋不知道偷懒呢,心眼太实了。李仁贵说,他要是知道偷懒,倒成了好事。二婶说,我心疼他,感觉就像亲生的。
虽说来闹来了后减去了二婶一半的家务,但她并没有因此轻松多少,家里养了二十几只鸡,十只羊,两头猪,还有从野狐岭赶来的黑草驴。二婶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庄稼地里,一下子多了两张嘴,却没多一分地,只有多打麦子才能弥补青黄不接的日子。大山不让二婶下地,说这么几亩地我一个人都不够干呢。可二婶说,就让妈多帮你干些,哪里有白受的苦?在地里多受一些苦,就能多打一些粮食。
来闹整天跟在二婶的屁股后面,二婶说:“来闹啊,跟妈去田里,我在田里干活,你在渠边放羊。”
到了田里,来闹说:“妈啊,你看麦子又长高了。”
二婶笑了:“我们家来闹也长高了,都成大人了。”
来闹问:“妈啊,人家地里种的是什么东西。”
二婶说:“人家种的是药材。”
“妈啊,药材是吃的东西吗?比麦子还好吗?”
二婶说:“药材没有麦子好,药材是专门给病人吃的,咱们家没一个病人。”
在老龙湾寸土寸金的田地里,因为有黄河水浇灌,那些生机勃勃的绿在碧蓝的天空下,像一幅美丽的山水画,蜻蜓和蝴蝶在田间突然起飞,它们穿着五彩缤纷的花衣裳,就像美丽的新娘,来闹喜欢追逐它们,那些飞走的新娘,让他无限惆怅,他的心和春天一样,张开双臂迎接新娘的到来,却眼睁睁看着她们轻轻飞走。
暑假总是快乐的,春生的假期作业还没有写完,挨了二婶一顿骂,被反锁在屋里写作业。中午炎热,苍蝇飞来飞去虽说讨厌,却可以忍受,但是蚊子就太可怕了,尖细的嘴巴总能隔着衣服刺入皮肤,等到一巴掌拍死,毒液却留在血液里了,随即身上红肿一片,奇痒难忍。春生最终没能忍受住蚊子的偷袭,撬开窗子偷偷溜了出去。
出了大门,见来闹睡在老槐树下鼾声如雷,春生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怨恨,他哪里知道学习的苦楚,连蚊子苍蝇也不欺负他。春生过去用脚踢了一下,来闹一骨碌爬起来,一脸惊慌,不知犯了什么错。 春生说,就知道死猪一样睡,跟我去兜风。
看来闹一脸茫然,春生知道他没听懂兜风是什么意思,只得多费些口舌,换一种说法问:“想不想去河边坐渡船?”
来闹眼睛一亮:“想。”
春生问:“现在不怕我了?”
来闹说:“不怕了。”
春生说:“这就对了,我又不是老虎,以后听我的话,我就对你好。”
来闹‘嗯’了一下。
“以后你就是我的保镖,我说打谁你就打谁。”
这让来闹为难了,摸着头皮说:“我不打人,爷爷说了,打死也不能还手。”
春生拉下脸道:“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来闹不高兴春生这样说爷爷,气哼哼说:“反正我不还手,我打人,一拳能打死人。”
春生说:“打死人算我的,没你的事。”
来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什么也不说了。
气氛有点沉闷,春生心里把来闹算成自己的保镖,觉得有必要对他亲热一些,便无话找话问道:“来闹,你说说我们老龙湾好不好?”
“好。”
“为什么好?”
“水多。”
“我们老龙湾好还是你们野狐岭好?”
“野狐岭好。”
春生笑了:“你傻呀,随便问一个人,谁都说你们野狐岭是鸟不拉屎的地方”
来闹并不知道什么叫鸟不拉屎,自说自话:“我想回野狐岭去,爷爷就埋在那里,爷爷说了,等到狗尾巴花开的时候,让我给他摘一些放在供桌上,他在坟里能闻到花香,也能看见我。”
春生说:“看不出你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不过不论怎么说,还是我们老龙湾好,我妈就是因为恨透了野狐岭,才和你爹离婚的,你亲妈也是因为野狐岭太穷了,才丢下你跑了。”
来闹说:“我没有亲妈。”
“你有亲妈,你亲妈叫高玉梅,你很小的时候她丢下你跑了。”
“我没有亲妈。”来闹还是那句话。
说话间,两人到了河边,正是涨水季节,河面比平时宽了好多,水流促急,夹杂着上游冲刷而来的泥沙,泛着浑浊的浪花,四周静悄悄的,并不见有人过河,也不见撑船的蚊子叔,春生突然拍一下脑门,心里暗骂自己笨,居然忘了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
连风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渡船孤零零拴在河岸也不晃荡,几只鸭子在近岸处呱呱叫得心烦,春生捡一块石子向河里打水漂,惊飞了鸭子们。来闹和春生没有相同的爱好,无聊中抬头一望,见河堤树下坐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拿本书看得入神。来闹死死盯住了她看,舍不得移开目光,春生喊他一声,不见有反应,好奇他发什么呆,顺着他盯死的方向望去,不由一笑,认出原来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吴彩艳坐在那里。
春生在来闹后背拍一巴掌道:“不害羞。”
惊吓中来闹红了脸,连忙低了头。
春生说:“走,想看她过去让你看个够。”
来闹迟疑了一下,见春生已经走远,连忙追上去,春生示意放轻脚步,两人摄手摄脚向小姑娘走去。到了跟前,春生从后面抢过书说:“好啊,吴彩艳,你在偷看爱情小说。”
吴彩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见是春生,有点恼怒,站起来欲夺回自己的书,涨红了脸说:“春生你不要胡说,我看的不是爱情小说,是《安徒生童话》。”
春生说:“在家里不做假期作业,却坐在河边看闲书。”
吴彩艳反驳说:“我假期作业早做完了,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春生讽刺了一句:“谁不知道你是三好学生。”
吴彩艳回击道:“谁像你?”
春生不敢正面交锋,拐过话头问:“船上有人吗?”
吴彩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答道:“你的死对头铁蛋和李刚在船上。”
春生皱起眉头嘟囔道:“真晦气,哪里都碰上这两个丧门星。”
吴彩艳激将一句:“打不过他们,你还是躲远些。”
春生冷笑道:“打不过他们?要是单挑,狗日的铁蛋哪是我对手?”
“吹牛。”
“等着瞧。”
说话间,吴彩艳注意到来闹,问:“他是谁?”
“来闹。”
“你家什么亲戚?”
“我哥哥。”
“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哥哥?”
“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是我哥哥。”
见吴彩艳盯着看,来闹连忙低了头,吴彩艳笑了:“他害羞了。”
春生说:“他不是害羞,是害怕。”
“他害怕我吗?”
“那当然,他从来没和女孩说过话。”
“他几年级了?”
“他不上学。”
“为什么不上学?”
“他爷爷说念书的人都是白念。”
“真可惜,他看上去很聪明。”
“你这是什么眼光?以为他长得好看就聪明?”
“反正比你聪明。”
“不和你说了,我们去船上。”
上了船,春生看见自己的两个死对头一胖一瘦懒洋洋躺在长椅上,听见响动,胖子铁蛋翻身起来,和春生四目相对,彼此眼里有了杀气。对峙半天,春生先收回自己的目光,铁蛋以为春生怕了,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
春生并不是怕他,只是觉得这样对峙下去很好笑,一屁股坐在对面长凳上,命令来闹也坐下来。
没等来闹屁股落凳,铁蛋冷笑一声说:“哪里来的外来户,谁让你上船了?”
来闹眼里全是恐惧,站着不敢动了。
铁蛋提高了声音问道:“哪里来的杂种?”
来闹依然低着头。
被沉默激怒的铁蛋上前一个嘴巴打在来闹脸上:“老子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见来闹挨了打,春生跳起来骂道:“铁蛋,你狗日的凭啥打他?”
铁蛋轻蔑一笑:“老子想打谁就打谁。”
春生指着他的鼻子说:“有本事你再打一次试试。”
话音没落,铁蛋对着来闹脸上‘啪啪’又是两个耳光,春生扑过去挥拳还击,却被瘦孩子李刚暗中一个单腿扫荡,绊倒在地,铁蛋乘机骑在春生身上,抡起拳头边打边骂:“狗日的春生,敢和老子较量?你这是找死。”
春生喊道:“来闹哥,快来帮我。”
来闹捂着自己的脸问:“怎么帮?”
春生喊道:“打他们呀。”
来闹说:“我不打人。”
听来闹这样说,铁蛋哈哈大笑,拳头更凶狠地打在春生脸上,春生试图反抗,两条腿却被李刚死死按住,挣扎了一会也就没力气挣扎了,他绝望地喊道:“来闹,你是个傻子。”
听见春生这样骂,来闹心里很难受,哆嗦着上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双手提小鸡一样把施暴者提起来,铁蛋极力挣扎,却挣脱不了。李刚一拳打在来闹身上,却捂着手嗷嗷叫起来,他是打在一块石头上了。
春生翻身起来,命令来闹:“抓好,不许放开。”
春生一边打一边骂:“铁蛋你狗日的死定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功夫小子。”
一听功夫小子,瘦孩子李刚吓得转身去找救兵了。
见瘦孩子跑了,来闹觉得两个人打一个人不公平,便松开手,铁蛋乘机翻身起来和春生厮打在一起,各自踩住对方衣领,头和头顶在一起,谁也奈何不了谁。来闹心里想,实力相当,我没义务帮谁,便后退几步,给他们腾出更多较量的空间。
来闹把头偏向哗哗远去的河水,一只顺流漂浮的麻雀吸引了他,肯定是谁用弹弓击中它了,它肯定是从树上掉落河里的,它还活着吗?来闹想跳进河里去救它,可他不会游泳,心里很不好受。
春生在较量中渐渐占了上风,春生一步步前进,铁蛋一步步后退,春生冷笑道:“你不能再退了,再退就掉进河里了,还是下跪求饶吧。”
吴彩艳相距渡船大约一百来米,从一开始就屏住呼吸观看着船上的较量,当春生被打翻时,她暗暗握紧拳头,心里祈祷春生能翻身起来,看到春生挨打,她差点大喊着让来闹给春生帮忙,可话到嘴边却捂住了嘴。后来当她看到来闹终于出手相帮,她笑了。可是随着来闹双手一松,铁蛋弹簧一样反弹起来,两人厮打在一起,她的心一下又提起来了,好在实力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吴彩艳心里祈祷这样相持的时间越长越好,她回头向村口张望着,盼望赶快来人阻止这毫无意义的斗殴。
相持中,春生慢慢占了上风,把铁蛋一步步逼到船头,看着有落水的危险,吴彩艳禁不住大喊一声:“春生,不要欺人太甚。”
春生头也不回喊着答道:“不管你的事。”
就在春生无限接近的时候,铁蛋强行突围,却被一拳击中,一个后仰掉进了河里。
铁蛋原本是会游泳的,可正赶上雨季,上游四面八方的洪水汇聚到黄河,水流汹涌如大海,铁蛋在水里冒出来挣扎了一会,很快就被浪头卷走不见了,春生吓傻了,来闹同样吓傻了,倒是吴彩艳最先明白过来,向着村子方向没命地喊道:“快来人啊,救人啊。”
春生跟着喊道:“救人啊!快来人啊!”
蚊子叔吃过午饭回来,半道上听见喊声,三步两步跑来,来不及脱衣服,一头扎进河里。
铁蛋打捞上来后,直挺挺躺着,眼睛紧闭,嘴里没一丝气,蚊子叔倒提双腿在肚子上挤压,只见一股股水从嘴里冒出,却不见吐一口气出来,折腾了半天,他说:“救不活了。”
随后赶到的铁蛋爹妈扑在儿子身上又哭又叫,旁边的人叹气说:“王麻将就这么一个独苗,还是计划生育偷生的,罚了五千块,现在可是人财两空啊,这个家天塌了。”
春生自知闯了大祸,乘人们乱做一团时,拉起来闹,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