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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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出了村，两人沿一条小路向前跑了大约三里，顺着一条峡谷进去，只见两边耸立着好多造型奇特的山峰，像进入了一座山的森林，每座山都傲然独立，也许经过了太多风雨侵蚀，每座山都布满了“皱纹”，像历尽沧桑的老人，与人默默相视。
来闹从来没见过如此奇特的地方，问这是哪里，春生说这是饮马沟。又问，为什么叫饮马沟？春生说，你还有心情问这个。来闹再不敢说话，跟在后面加快了步伐。
峡谷很深，光线越来越暗，直到所有阳光被挡在群峰的另一面，西北风阴森森扑来，那些头重脚轻的山峰，看着随时要刮到的样子。那些从半山腰吹落的砂砾，打在脸上很疼,不时有乌鸦哇哇从山间飞过，让人心惊。
来到一处山峰下，春生指着半山腰一洞说：“那是蟠龙洞，里面供着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我们藏在里面，谁也找不到。”
爬到洞口，俩人一前一后进去，等适应了光线，原来里面很宽敞，青砖垒起的供台上供着两尊神像，神龛里香烟缭绕，春生说：“我藏在玉皇大帝后面，你藏在王母娘娘后面。”
天渐渐黑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一阵喧闹，随着亮光越来越近，春生说：“他们举着火把找来了。”
来闹呜呜哭着说：“我害怕。”
春生说：“你哭什么，民警又不抓你。”
来闹不哭了，春生反而哭起来：“我上不了学了，民警抓住我会枪毙的。”
哭了一会，春生说：“来闹哥，你要救我。”
来闹不知道怎么救他，却‘嗯’了一声。
春生说：“要是别人问铁蛋怎么死的，你就说是你把他推到河里淹死的。”
来闹又‘嗯’了一下。
春生说：“现在玉皇大帝听到了，要是反悔，他就派雷公来抓你的头。”
来闹说：“我不反悔。”
春生和来闹从蟠龙洞被押送到村里，村委会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人，火把照亮夜空，王麻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对春生一阵乱打，一边打一边喊：“给我儿子抵命。”
春生捂着脸怯怯说：“不是我，是来闹把铁蛋推到河里的。”
王麻将举起的拳头停在半空，见王麻将满脸疑惑，春生指着人群里的吴彩艳说：“不信问她，她什么都看见了。”
吴彩艳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当她和春生四目相对，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恐惧和哀求，她似乎看到了一只被投入困兽笼子里的小羊，咩咩向她发出最后的求救，她的心碎了。她愿意不顾一切救他，可忽然间她心颤抖了，她怎能因为救他而把无辜的来闹推进兽笼，她偷偷瞄了一眼来闹，来闹毫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她又把目光快速转向春生，她多么希望听到春生说：“不是来闹，是我干的。”
可她失望了，一股怒火在心里腾地升起，她再也不愿看到那双恐惧和哀求的眼神，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见吴彩艳长久不说话，王麻将愤怒地喊道：“丫头片子，你哑巴了？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吴彩艳痛苦地摇了摇头：“你别问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听吴彩艳这样说，春生急了，指着来闹说：“让他自己说是不是他干的。”
王麻将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对来闹大吼一声：“是你干的吗？”
来闹怯怯望了一眼春生，点了点头。
王麻将疯了似的扑过去，大喊一声：“我要你狗日的给我儿子抵命。”
一拳打来，来闹捂着脸后退，鼻子和嘴里同时出血了，又一拳打来，来闹本能地用胳膊一挡，王麻将好像被电击了一下，有人提醒说：“他有功夫。”王麻将不敢用拳头打了，转身找来一根木棍，就在举起时，匆匆赶来的大山眼疾手快从后面抱住他说：“先等一下，让我问清楚，真是来闹干的，我不护他，我用绳子捆起来，让你打死算了。”
别人也说：“让大山再问一遍。”
大山过去问来闹：“真是你把铁蛋推到河里的？”
被暴打一顿，倒让来闹不再恐惧了，他似乎看到玉皇大帝就威严地端坐眼前，他擦去嘴角血污，点了点头。
大山极力克制着自己，但是声音颤抖了：“你为什么把铁蛋推到河里？你忘了爷爷给你说的话？”
来闹抿紧嘴唇，不说一句话。
大山一个嘴巴打在来闹脸上，喊道：“把他绑起来，往死里打，一命抵一命。”
知道来闹会功夫，王麻将反而不敢上前了，他对大山说：“你说话算数，你把他绑起来。”
大山说：“我去找绳子。”
早有人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递给大山，大山接到手里把来闹捆了个结实，来闹没有挣扎，他最听哥哥的话，打死也不会反抗。
大山牵牲口一样把来闹牵到王麻将跟前，喝令跪下说：“交给你了，打死给铁蛋抵命吧。”
大山蹲在地上抱头哭起来。
王麻将手拿木棍，再也不害怕来闹的功夫了，没头没脸打去，来闹在地上翻滚着，却没哭一声，也没求饶。麻将婆也不是省油的灯，边哭边喊道：“谁也不许阻拦，打死他给我的铁蛋抵命。”
几个准备上前阻拦的人不动了,院子里雅雀无声，全老龙湾的人都像是在看一场电影。
二婶几次想扑过去，却被大山死死抱住，大山说：“妈，求你别管了，打死他一命抵一命，我们哪有钱赔命价啊。”
二婶骂道：“亏你还是哥哥，这样窝囊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被二婶骂，大山脸上挂不住，便松了手，二婶三步两步跑过去，用身子死死护住来闹，王麻将不敢下手了，丢了棍蹲在地上哭着说：“交给公家判刑吧，打死他，我儿子也活不过来了。”
可怜的来闹早已血肉模糊，昏死过去。
王麻将在非理性状态下把来闹打个半死，等到把来闹拉到县城医院去抢救，他反而冷静了，觉得儿子的死一定是人小鬼大的春生所为，他历来和铁蛋是死对头，来闹是给他背锅了。王麻将把自己的怀疑说给民警，为了不办错案，民警重新提审春生，可不论怎样恐吓，他一口咬定不是他干的。
民警第二次找吴彩艳问话，看着她浑身发抖，民警说：“小姑娘，不要害怕，要说真话，看见什么就说什么。”
吴彩艳摇头说：“我已经说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民警问：“是你大喊着救人，却说什么也没看到？”
吴彩艳说：“我看到有人落水才喊的。”
“你离船不远，就算没看到什么，也应该听到他们都说些什么。”
吴彩艳哭着说：“你们不要问了，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我一直低头看书。”
“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
从吴彩艳那里问不出什么，民警要提审来闹，大山哭着说：“他还在医院昏死过来呢。”
民警皱眉说：“王麻将你怎么下手这样狠，就算是他干的，也还是个孩子啊。”
王麻将说：“当时我是失去理智了，下手有点狠，可也没人阻拦，别人就不说了，大山你是他哥哥，也看着我往死里打。”
大山说：“我不算个人。”
民警不耐烦说：“现在不是认错大会，谁也用不着检讨自己，想想该怎么结案。”
麻将婆哭着说：“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儿子死了，我要他一命抵一命。”
民警说：“现在嫌疑人被打伤住院了，案子性质发生了变化，如果是重伤害，打人者也要判刑。”
王麻将怯怯问：“难道给我也判刑？”
民警很认真地说：“当然要判刑，一码归一码，这个和你儿子的案子是两个案子。”
王麻将显然急了：“那我不告他了，我们两家私下协商解决，我只要命价。”
民警说：“刑事案子是不能撤诉的。”
王麻将问：“那怎么办？”
民警说：“等病人伤势鉴定出来再说。”
三天后，来闹在医院里醒来了，整个人像是呆了，大山问他：“身上疼不？”他毫无反应，眼睛盯着房顶，一动不动。大山又喊一声：“来闹。”依然没有反应。大山心里感觉不对，喊二婶说：“妈，你过来看看，来闹好像中邪了。”
听见大山喊得急，正在一旁打瞌睡的二婶睁开眼睛问：“怎么中邪了？”
大山拉着哭腔说：“他不说话，眼睛就盯着一个地方看。”
二婶过来俯下身子摸着来闹的额头说：“不发烧啊。”二婶摇了摇来闹的肩膀，“来闹，问你话呢，咋不说话啊？”
来闹依然直勾勾望着房顶，可眼里并不聚焦什么，空洞无物。二婶急了，拍打着来闹的后背说：“来闹，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哭出来，妈知道你是好孩子，妈知道铁蛋不是你推到河里淹死的，你是替春生顶了罪啊。”
大山也跟着说：“是大哥冤枉你了，我不该打你，不该把你交给王麻将往死里打，我该死。”
大山一个嘴巴又一个嘴巴打着自己，二婶说：“你打自己有什么用，来闹一定是吓着了，慢慢会好起来的。”
大山说：“要是来闹好不过来，我也不活了。”
二婶说：“这都是春生造的孽，回去让你新爹绑起来往死里打。”
大山说：“来闹已经给他背锅了，要是现在传出去是春生干的，那他还怎么上学？好歹他是有前途的孩子。”
二婶哭着说：“他造的孽太重了，他毁了来闹一辈子。”
鉴于来闹不能出庭受审，民警把王麻将夫妻和大山叫到村委会协商解决，双方都没心思打官司，一个死了，一个呆了，两家基本扯平了。经过一番激烈争论，最后那一对痛失爱子的夫妻含泪接受了不把还不够判刑年龄的罪犯抓走的现实，同意用民事赔偿来了结此案。民警问王麻将要多少命价合适，没有思想准备的王麻将一时不知道该要多少钱合适，就随口说：“民警同志，你们可要给我做主，我儿子是我计划生育偷生的，是花大价钱买来的。”
民警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无价的，我们不管其他的，就按实际情况给你们双方做个调解，要让双方都能接受。你要是狮子大张口乱要价，像他们家这个情况，能拿出钱来吗？”
王麻将老婆哭着说：“我们不管他家有没有钱，要是不多陪命价，我们就继续上告，决不罢休。”
民警说：“如果你们愿意这样，那也没办法。你们就请律师，交开庭费，没年没月打这个官司。”
王麻将老婆跳起来喊道：“我儿子死了，我们是受害方，凭什么让我们交开庭费？让他们交。”
老村长李长庚在一旁拉住她说：“这你就不懂了，法律规定，谁上告谁交钱。”
王麻将老婆放声大哭：“老天爷瞎了眼，这世道还有讲理的地方没有？”
见老婆如此见识短，王麻将破口大骂：“你个死婆娘，这时候是死嚎的时候吗？”
王麻将老婆住口后，民警问大山：“先问一下，你们家能出多少钱？”
大山说：“让他们说吧，多少我也没意见。”
民警笑了：“看来你家有钱啊。”
大山说：“我家没一分钱。”
民警有点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说要多少都行？”
大山说：“多少也换不回他们的儿子。没有钱，我找人去借，找银行贷款，反正不能欠他们家的一条人命钱。”
大山这样说，房子里一下静了下来，王麻将低了头，呜呜哭着说：“命价就由公家做主定，反正人没了，要多少钱都没意义了。”
民警说：“他们的人虽然活着，谁知道以后能不能恢复成一个正常人。”
有了王麻将‘命价由公家做主定’这句话后，协商就没有什么难度了，民警和村长一阵交头接耳后，说出了一个数字征询被害家属意见，王麻将点点头，他老婆依然大喊着不接受，但在王麻将狠狠瞪了一眼后，不敢闹腾了，哭着说：“我不管了，这么一点钱，我儿子算是白死了。”
在将要签字画押的时候，王麻将突然说：“民警同志，我还有一个条件你们务必要答应。”
民警问：“什么条件？”
王麻将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不是人，我也不顾脸了。”
民警不耐烦说：“要说就快说，不说就结案了。”
王麻将说：“我不想断子绝孙，我还想生一个儿子。”
民警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想生就生呗，这是你们夫妻的事，没必要让我们同意。”
王麻将说：“不是让你们同意，是要你们开个证明，让计生局不给我们罚款，也不抓我老婆去结扎。”
村长插话说：“你老婆不是早就结扎了吗？”
王麻将说：“大医院有办法接通输卵管。”
听到王麻将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条件，民警这才意识到这个王麻将可真够毒辣，前面小看他了。民警笑道：“这个条件我们没办法满足你，计生局和我们公安局是不同的执法部门，谁有谁的职责。”
王麻将说：“可您们都是公家，公家给公家开证明，顶用。”
民警说：“你这是逼我们犯政治错误。”
王麻将老婆突然明白了丈夫为什么逼她接受那可怜的命价，原来他棋高一着，在这里做文章，这就是一个女人永远不如男人的地方，她站起来说：“你们不开这个证明，我们就不签字。”
村长李长庚也在心里暗暗对王麻将刮目相看，这个王麻将在儿子死后还这样冷静，还能想到以后的事，真不是一般人哪，原来和自己竞争村长没把他放在眼里，以后可要防着他背后的阴招了。李长庚是当了十多年的老村长，遗传了老龙湾第一大姓李氏家族的传统美德，在村子里威信很高，他懂得怎样安抚民心而不得罪政府，他是官民之间的一座桥。就在民警和王麻将双方陷入死结的时候，他插话说：“我出个主意，不知合适不合适。”
急于想早些从这‘破烂事’脱身的民警说：“老村长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快说吧。”
老村长说：“这个出生证明，我们在座的谁也没权开，可我们不一定非要开这个证明。”
王麻将着急地问：“你这话怎讲？”
老村长说：“我们可以变通一下来对付计生局，王麻将你失去了一个儿子，按理说你有权再生一个儿子，可偏偏这个儿子本来就是超生的，这就不好办了。可你有一个有利条件就是除了计生局的那些人，村里所有人都同情你，如果开村委会表决，相信没一个站出来反对你再生一个儿子，那些被结扎的纯女户，也不敢告发你。”
王麻将说：“那又能怎样，我还是生不了儿子。”
老村长说：“谁说不能生？我给你打包票。你放心生，你只操心让你老婆早些怀孕就行了，如果结扎队来村里突查，我给你通风报信，这个破坏基本国策的帽子就扣给我好了，大不了撤了我这个村长，可起码全村人会给我竖大拇指。”
民警说：“老村长，我现在就给你竖个大拇指。”
王麻将也很激动，站起来说：“老村长，以后选村长，我不和你竞争了，我举双手投你票。”
老村长说：“我老了，下一届选举，我不竞选了，该让位有能力的年轻人了。”
清除了所有障碍，很快，签字画押就完成了。老村长和王麻将忙着送别民警们，大山快步溜了，他是急着医院里的来闹。
第三章
出了村，两人沿一条小路向前跑了大约三里，顺着一条峡谷进去，只见两边耸立着好多造型奇特的山峰，像进入了一座山的森林，每座山都傲然独立，也许经过了太多风雨侵蚀，每座山都布满了“皱纹”，像历尽沧桑的老人，与人默默相视。
来闹从来没见过如此奇特的地方，问这是哪里，春生说这是饮马沟。又问，为什么叫饮马沟？春生说，你还有心情问这个。来闹再不敢说话，跟在后面加快了步伐。
峡谷很深，光线越来越暗，直到所有阳光被挡在群峰的另一面，西北风阴森森扑来，那些头重脚轻的山峰，看着随时要刮到的样子。那些从半山腰吹落的砂砾，打在脸上很疼,不时有乌鸦哇哇从山间飞过，让人心惊。
来到一处山峰下，春生指着半山腰一洞说：“那是蟠龙洞，里面供着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我们藏在里面，谁也找不到。”
爬到洞口，俩人一前一后进去，等适应了光线，原来里面很宽敞，青砖垒起的供台上供着两尊神像，神龛里香烟缭绕，春生说：“我藏在玉皇大帝后面，你藏在王母娘娘后面。”
天渐渐黑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一阵喧闹，随着亮光越来越近，春生说：“他们举着火把找来了。”
来闹呜呜哭着说：“我害怕。”
春生说：“你哭什么，民警又不抓你。”
来闹不哭了，春生反而哭起来：“我上不了学了，民警抓住我会枪毙的。”
哭了一会，春生说：“来闹哥，你要救我。”
来闹不知道怎么救他，却‘嗯’了一声。
春生说：“要是别人问铁蛋怎么死的，你就说是你把他推到河里淹死的。”
来闹又‘嗯’了一下。
春生说：“现在玉皇大帝听到了，要是反悔，他就派雷公来抓你的头。”
来闹说：“我不反悔。”
春生和来闹从蟠龙洞被押送到村里，村委会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人，火把照亮夜空，王麻将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对春生一阵乱打，一边打一边喊：“给我儿子抵命。”
春生捂着脸怯怯说：“不是我，是来闹把铁蛋推到河里的。”
王麻将举起的拳头停在半空，见王麻将满脸疑惑，春生指着人群里的吴彩艳说：“不信问她，她什么都看见了。”
吴彩艳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当她和春生四目相对，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恐惧和哀求，她似乎看到了一只被投入困兽笼子里的小羊，咩咩向她发出最后的求救，她的心碎了。她愿意不顾一切救他，可忽然间她心颤抖了，她怎能因为救他而把无辜的来闹推进兽笼，她偷偷瞄了一眼来闹，来闹毫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她又把目光快速转向春生，她多么希望听到春生说：“不是来闹，是我干的。”
可她失望了，一股怒火在心里腾地升起，她再也不愿看到那双恐惧和哀求的眼神，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见吴彩艳长久不说话，王麻将愤怒地喊道：“丫头片子，你哑巴了？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吴彩艳痛苦地摇了摇头：“你别问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听吴彩艳这样说，春生急了，指着来闹说：“让他自己说是不是他干的。”
王麻将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对来闹大吼一声：“是你干的吗？”
来闹怯怯望了一眼春生，点了点头。
王麻将疯了似的扑过去，大喊一声：“我要你狗日的给我儿子抵命。”
一拳打来，来闹捂着脸后退，鼻子和嘴里同时出血了，又一拳打来，来闹本能地用胳膊一挡，王麻将好像被电击了一下，有人提醒说：“他有功夫。”王麻将不敢用拳头打了，转身找来一根木棍，就在举起时，匆匆赶来的大山眼疾手快从后面抱住他说：“先等一下，让我问清楚，真是来闹干的，我不护他，我用绳子捆起来，让你打死算了。”
别人也说：“让大山再问一遍。”
大山过去问来闹：“真是你把铁蛋推到河里的？”
被暴打一顿，倒让来闹不再恐惧了，他似乎看到玉皇大帝就威严地端坐眼前，他擦去嘴角血污，点了点头。
大山极力克制着自己，但是声音颤抖了：“你为什么把铁蛋推到河里？你忘了爷爷给你说的话？”
来闹抿紧嘴唇，不说一句话。
大山一个嘴巴打在来闹脸上，喊道：“把他绑起来，往死里打，一命抵一命。”
知道来闹会功夫，王麻将反而不敢上前了，他对大山说：“你说话算数，你把他绑起来。”
大山说：“我去找绳子。”
早有人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递给大山，大山接到手里把来闹捆了个结实，来闹没有挣扎，他最听哥哥的话，打死也不会反抗。
大山牵牲口一样把来闹牵到王麻将跟前，喝令跪下说：“交给你了，打死给铁蛋抵命吧。”
大山蹲在地上抱头哭起来。
王麻将手拿木棍，再也不害怕来闹的功夫了，没头没脸打去，来闹在地上翻滚着，却没哭一声，也没求饶。麻将婆也不是省油的灯，边哭边喊道：“谁也不许阻拦，打死他给我的铁蛋抵命。”
几个准备上前阻拦的人不动了,院子里雅雀无声，全老龙湾的人都像是在看一场电影。
二婶几次想扑过去，却被大山死死抱住，大山说：“妈，求你别管了，打死他一命抵一命，我们哪有钱赔命价啊。”
二婶骂道：“亏你还是哥哥，这样窝囊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被二婶骂，大山脸上挂不住，便松了手，二婶三步两步跑过去，用身子死死护住来闹，王麻将不敢下手了，丢了棍蹲在地上哭着说：“交给公家判刑吧，打死他，我儿子也活不过来了。”
可怜的来闹早已血肉模糊，昏死过去。
王麻将在非理性状态下把来闹打个半死，等到把来闹拉到县城医院去抢救，他反而冷静了，觉得儿子的死一定是人小鬼大的春生所为，他历来和铁蛋是死对头，来闹是给他背锅了。王麻将把自己的怀疑说给民警，为了不办错案，民警重新提审春生，可不论怎样恐吓，他一口咬定不是他干的。
民警第二次找吴彩艳问话，看着她浑身发抖，民警说：“小姑娘，不要害怕，要说真话，看见什么就说什么。”
吴彩艳摇头说：“我已经说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民警问：“是你大喊着救人，却说什么也没看到？”
吴彩艳说：“我看到有人落水才喊的。”
“你离船不远，就算没看到什么，也应该听到他们都说些什么。”
吴彩艳哭着说：“你们不要问了，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我一直低头看书。”
“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
从吴彩艳那里问不出什么，民警要提审来闹，大山哭着说：“他还在医院昏死过来呢。”
民警皱眉说：“王麻将你怎么下手这样狠，就算是他干的，也还是个孩子啊。”
王麻将说：“当时我是失去理智了，下手有点狠，可也没人阻拦，别人就不说了，大山你是他哥哥，也看着我往死里打。”
大山说：“我不算个人。”
民警不耐烦说：“现在不是认错大会，谁也用不着检讨自己，想想该怎么结案。”
麻将婆哭着说：“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儿子死了，我要他一命抵一命。”
民警说：“现在嫌疑人被打伤住院了，案子性质发生了变化，如果是重伤害，打人者也要判刑。”
王麻将怯怯问：“难道给我也判刑？”
民警很认真地说：“当然要判刑，一码归一码，这个和你儿子的案子是两个案子。”
王麻将显然急了：“那我不告他了，我们两家私下协商解决，我只要命价。”
民警说：“刑事案子是不能撤诉的。”
王麻将问：“那怎么办？”
民警说：“等病人伤势鉴定出来再说。”
三天后，来闹在医院里醒来了，整个人像是呆了，大山问他：“身上疼不？”他毫无反应，眼睛盯着房顶，一动不动。大山又喊一声：“来闹。”依然没有反应。大山心里感觉不对，喊二婶说：“妈，你过来看看，来闹好像中邪了。”
听见大山喊得急，正在一旁打瞌睡的二婶睁开眼睛问：“怎么中邪了？”
大山拉着哭腔说：“他不说话，眼睛就盯着一个地方看。”
二婶过来俯下身子摸着来闹的额头说：“不发烧啊。”二婶摇了摇来闹的肩膀，“来闹，问你话呢，咋不说话啊？”
来闹依然直勾勾望着房顶，可眼里并不聚焦什么，空洞无物。二婶急了，拍打着来闹的后背说：“来闹，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哭出来，妈知道你是好孩子，妈知道铁蛋不是你推到河里淹死的，你是替春生顶了罪啊。”
大山也跟着说：“是大哥冤枉你了，我不该打你，不该把你交给王麻将往死里打，我该死。”
大山一个嘴巴又一个嘴巴打着自己，二婶说：“你打自己有什么用，来闹一定是吓着了，慢慢会好起来的。”
大山说：“要是来闹好不过来，我也不活了。”
二婶说：“这都是春生造的孽，回去让你新爹绑起来往死里打。”
大山说：“来闹已经给他背锅了，要是现在传出去是春生干的，那他还怎么上学？好歹他是有前途的孩子。”
二婶哭着说：“他造的孽太重了，他毁了来闹一辈子。”
鉴于来闹不能出庭受审，民警把王麻将夫妻和大山叫到村委会协商解决，双方都没心思打官司，一个死了，一个呆了，两家基本扯平了。经过一番激烈争论，最后那一对痛失爱子的夫妻含泪接受了不把还不够判刑年龄的罪犯抓走的现实，同意用民事赔偿来了结此案。民警问王麻将要多少命价合适，没有思想准备的王麻将一时不知道该要多少钱合适，就随口说：“民警同志，你们可要给我做主，我儿子是我计划生育偷生的，是花大价钱买来的。”
民警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无价的，我们不管其他的，就按实际情况给你们双方做个调解，要让双方都能接受。你要是狮子大张口乱要价，像他们家这个情况，能拿出钱来吗？”
王麻将老婆哭着说：“我们不管他家有没有钱，要是不多陪命价，我们就继续上告，决不罢休。”
民警说：“如果你们愿意这样，那也没办法。你们就请律师，交开庭费，没年没月打这个官司。”
王麻将老婆跳起来喊道：“我儿子死了，我们是受害方，凭什么让我们交开庭费？让他们交。”
老村长李长庚在一旁拉住她说：“这你就不懂了，法律规定，谁上告谁交钱。”
王麻将老婆放声大哭：“老天爷瞎了眼，这世道还有讲理的地方没有？”
见老婆如此见识短，王麻将破口大骂：“你个死婆娘，这时候是死嚎的时候吗？”
王麻将老婆住口后，民警问大山：“先问一下，你们家能出多少钱？”
大山说：“让他们说吧，多少我也没意见。”
民警笑了：“看来你家有钱啊。”
大山说：“我家没一分钱。”
民警有点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说要多少都行？”
大山说：“多少也换不回他们的儿子。没有钱，我找人去借，找银行贷款，反正不能欠他们家的一条人命钱。”
大山这样说，房子里一下静了下来，王麻将低了头，呜呜哭着说：“命价就由公家做主定，反正人没了，要多少钱都没意义了。”
民警说：“他们的人虽然活着，谁知道以后能不能恢复成一个正常人。”
有了王麻将‘命价由公家做主定’这句话后，协商就没有什么难度了，民警和村长一阵交头接耳后，说出了一个数字征询被害家属意见，王麻将点点头，他老婆依然大喊着不接受，但在王麻将狠狠瞪了一眼后，不敢闹腾了，哭着说：“我不管了，这么一点钱，我儿子算是白死了。”
在将要签字画押的时候，王麻将突然说：“民警同志，我还有一个条件你们务必要答应。”
民警问：“什么条件？”
王麻将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不是人，我也不顾脸了。”
民警不耐烦说：“要说就快说，不说就结案了。”
王麻将说：“我不想断子绝孙，我还想生一个儿子。”
民警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想生就生呗，这是你们夫妻的事，没必要让我们同意。”
王麻将说：“不是让你们同意，是要你们开个证明，让计生局不给我们罚款，也不抓我老婆去结扎。”
村长插话说：“你老婆不是早就结扎了吗？”
王麻将说：“大医院有办法接通输卵管。”
听到王麻将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条件，民警这才意识到这个王麻将可真够毒辣，前面小看他了。民警笑道：“这个条件我们没办法满足你，计生局和我们公安局是不同的执法部门，谁有谁的职责。”
王麻将说：“可您们都是公家，公家给公家开证明，顶用。”
民警说：“你这是逼我们犯政治错误。”
王麻将老婆突然明白了丈夫为什么逼她接受那可怜的命价，原来他棋高一着，在这里做文章，这就是一个女人永远不如男人的地方，她站起来说：“你们不开这个证明，我们就不签字。”
村长李长庚也在心里暗暗对王麻将刮目相看，这个王麻将在儿子死后还这样冷静，还能想到以后的事，真不是一般人哪，原来和自己竞争村长没把他放在眼里，以后可要防着他背后的阴招了。李长庚是当了十多年的老村长，遗传了老龙湾第一大姓李氏家族的传统美德，在村子里威信很高，他懂得怎样安抚民心而不得罪政府，他是官民之间的一座桥。就在民警和王麻将双方陷入死结的时候，他插话说：“我出个主意，不知合适不合适。”
急于想早些从这‘破烂事’脱身的民警说：“老村长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快说吧。”
老村长说：“这个出生证明，我们在座的谁也没权开，可我们不一定非要开这个证明。”
王麻将着急地问：“你这话怎讲？”
老村长说：“我们可以变通一下来对付计生局，王麻将你失去了一个儿子，按理说你有权再生一个儿子，可偏偏这个儿子本来就是超生的，这就不好办了。可你有一个有利条件就是除了计生局的那些人，村里所有人都同情你，如果开村委会表决，相信没一个站出来反对你再生一个儿子，那些被结扎的纯女户，也不敢告发你。”
王麻将说：“那又能怎样，我还是生不了儿子。”
老村长说：“谁说不能生？我给你打包票。你放心生，你只操心让你老婆早些怀孕就行了，如果结扎队来村里突查，我给你通风报信，这个破坏基本国策的帽子就扣给我好了，大不了撤了我这个村长，可起码全村人会给我竖大拇指。”
民警说：“老村长，我现在就给你竖个大拇指。”
王麻将也很激动，站起来说：“老村长，以后选村长，我不和你竞争了，我举双手投你票。”
老村长说：“我老了，下一届选举，我不竞选了，该让位有能力的年轻人了。”
清除了所有障碍，很快，签字画押就完成了。老村长和王麻将忙着送别民警们，大山快步溜了，他是急着医院里的来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