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婶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看好来闹的病,二婶到处求情借钱,最终把来闹转到省城大医院继续治疗,一个月后,诊断结果出来了,是脑震荡后遗症,医生说恢复智力的可能很小,将来最好的结果赶不上一只狗聪明。 这一诊断结果,把一家人置于巨大的悲伤之中,大山和二婶都不敢当着对方的面流泪,谁想哭了,就去找个无人的角落捂着嘴大哭一场。
在来闹被拉回来躺在炕上休养的日子里,二婶端屎端尿,擦洗喂饭,还把家里本该卖了‘填窟窿’的大羯羊不卖了,宰了给来闹增加营养。春生最爱吃肉的人拒绝吃一口肉,他想把更多的肉留给来闹吃,他心里恨死了自己。李仁贵虽然嘴上不说,却也从心里对来闹变得亲热了。
来闹的外伤已经完全愈合,说什么也不在炕上躺了,他的智力好像退回到了幼年,连一加一等于几都不知道了,成了一个不哭不笑的孩子。你问半天,他连一句都不回答。他唯一的变化是长高了,饭量增加了,也胖了。村子里有一群孩子整天跟在他后面直喊‘傻子’,他也不生气,回过头傻傻一笑,似乎这些孩子就是他的玩伴。
羞愧于弟弟成了傻子,大山在村子里再也抬不起头了,心里从此压上了一块石头,经常躲过别人,偷偷抹眼泪。春生也彻底变了一个人,对所有人都不理不睬,再也不想当他的小皇帝了,也不和别人打架了,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学习成绩一下提高了很多,这倒是坏事变成了好事。春生很聪明,即使看起来不那么用功,却总是成绩优异,他的脸上总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样子,他不欺负人,却也没人敢欺负他。
那天,他对二婶说:“把我爹的被子抱走。”
二婶问:”现在愿意和来闹盖一床被子了?”
春生低头‘嗯’了一下。
二婶说:“你可要争气,将来有出息了还要照顾来闹,你欠他的。”
春生低了头,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
在老龙湾村中心靠河边的地方有一个戏台,什么年代建的已经说不清,问村里岁数最大的老人,说他懂事的时候,就有这个戏台了。戏台当然不是原来的戏台,最近一次重修是民国十八年,土匪一把火烧了戏台,当时职位相当于现在村长一职的保长下令挨家挨户集资,花了一年时间,又修好了戏台。新修的戏台比原来大了,也高了,外形类似于庙宇,戏台地面是用红砖铺的,人字梁的房顶铺着红瓦,前后四根粗大的柱子支撑着这庞然大物,柱子上涂着喜庆的红漆,雕刻着龙凤,后排化妆间藏在紫色幕布后,在村民心中,这就是他们的圣地。
可怜了那个重修戏台的保长,解放后,被政府镇压,天天拉到戏台上批斗,最后送去劳教,死在监狱里。好在老龙湾民风淳朴,时常想起保长的好来,总结说一个坏人也有办好事的时候。
每到过年,村里都要连唱七天大戏,看戏是村里头等大事,吃过晚饭,全村男女老少都围坐在戏台前的空地上,穿着皮袄,怀里裹着孩子,跺着脚,也就不知道冷了。等到吊在舞台半空浸透煤油的棉花球被点着,整个舞台被照得通亮,台下掌声雷动,谁都知道好戏马上要开演了。
戏台坐北向南,每到冬天闲暇时,吃过饭,人们陆陆续续就来了,坐在戏台前,晒着暖暖的太阳,抽着老旱烟,开始唠嗑。在这里说话不受限制,也不犯政治错误,想说啥就说啥,从国家的大新闻到村里的小新闻,没有不知道的,只要愿意听,天天都有新闻。
王麻将儿子死了,来闹成了傻子,这两件大事成了戏台下人们长久争论的话题,铁蛋死已经死了,可在全村人的眼皮底下,来闹被打个半死,最终成了一个傻子。这事让老村长很气愤,骂全村人说:“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
有人反驳说:“连大山都不阻拦,怪不得我们。”
“我是想上去阻拦,可觉得应该打,就是没想到王麻将下手那么重。”
“村长你那天不在,要是在,来闹就不会打成这个样了。”
“这是我们全村的羞耻。”
老村长说:“来闹将来要是能成个家当然好,要是成不了家,你们听好了,我们全村人养他,我们每个人都欠他的。”
吴彩艳说起来家境也是不幸,四岁时父亲在煤窑里不幸被砸死,那时她妈田玉兰肚子了里还怀着弟弟强子,迫于过日子艰难,在生下强子后,田玉兰试着招进一个男人来撑起这个家,一年后却因双方孩子不能和睦相处而分手,现在孤儿寡母三人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这种家境,造就了吴彩艳多愁善感却又极其倔强的性格,她自小就很有主见,把想好了的事藏在心里,也不告诉别人。
吴彩艳偷偷喜欢着春生,因为这个喜欢,关于铁蛋是怎样死的,她对民警说谎了,她是第一次说谎,但这个谎言毁了来闹的一生,她在心里不能原谅自己,那种罪恶感让她常常从梦中惊醒,眼泪湿了枕巾一片。她在心里也恨上了春生,他怎么可以让来闹给他背黑锅呢?他怎能让她用谎言给他作证呢?他的‘高大形象’在她心里彻底崩塌,她总是把仇恨的眼神投向春生,而春生总是躲避她的目光。
自从心里恨上自己后,吴彩艳常常在课堂上发呆,老师让她站起来回答问题,什么也答不出,成绩倒退很多,学习委员的班职也被无记名投没了。她每天就盼着早早放学,总是按时守在来闹放羊路过的地方,为了弥补对来闹的伤害,也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每次见到来闹,她都给他手里塞些好吃的,有水果糖,有饼干,也有更贵的糕点之类的。这些都是来闹很少吃到的好东西,这些都是她在村里小卖部买的。为了来闹能经常吃到好东西,她学会了偷钱,都是偷家里的钱。每次看着来闹狼吞虎咽地吃,她就问:“好吃不?”
来闹说:“好吃。”
于是她就笑了。
有一天,吴彩艳问来闹:“除了这些好吃的,你还喜欢吃什么?”
“羊杂碎!”来闹想都没想答道。
“为什么喜欢吃羊杂碎?”
“爷爷喜欢吃,我也喜欢吃。”
“除了羊杂碎,还喜欢吃什么?”吴彩艳继续问。
“再没有了。”
吴彩艳记住了来闹爱吃羊杂碎。
那天她从她妈田玉兰放钱的床头柜里狠心偷拿了一张十元的‘大票子’,说要去同学家玩,却骑着自行车去了县城,县城离家三十多里路,一路上坡,又是顶风,骑不动了她就下来推着车走。到了县城,尽管渴得嗓子里冒火,却舍不得花三毛钱买一瓶汽水喝,她找到一家卖羊杂碎的饭馆,掏出那张大票子拍到吧台上用很大的口气问:“能买几份羊杂碎?”
“就这十块钱?”
“是的,十块钱都买。”
“你还有钱没有?”
“没了。”
“对不起,现在涨价了,十块钱连一份羊杂碎都买不了。”
吴彩艳张大了嘴巴,愣住了,抓起被推搡回来的大票子,几乎要哭了:“我骑自行车走了三十多里路来的。”
吴彩艳的窘迫正好被坐在一边的老板看见,对吧台上说:“收下吧,给她卖一份羊杂碎。”
吴彩艳转悲为喜,连声感谢。
用十块钱买了一份羊杂碎,装进饭盒,用头巾包好,绑在自行车后座,顾不上休息,吴彩艳赶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返回来了,她在老地方等到了来闹,把饭盒藏在身后问:“猜猜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吃的?”
来闹说:“糖。”
吴彩艳笑着摇了摇头:“再猜。”
“猜不着。”
吴彩艳把饭盒拿出来说:“打开看看。”
打开饭盒,来闹大喊一声:“羊杂碎。”
吴彩艳说:“快吃,我用头巾裹着,还热呢。”
来闹吃了两口,忽然不吃了,说:“你也吃。”
吴彩艳说:“我吃过了,这都是给你的。”
来闹咧开嘴笑了,低了头大口吃起来。
看着来闹吃完,赶着羊群走远,吴彩艳也转身回家去。到了大门口,院子里传来杀猪般的哭喊,她三步两步推开大门进去,原来是田玉兰在打强子,她过去抓住她妈的手问:“弟弟做什么错事了,这样狠心打他?”
田玉兰说:“你问问他。”
强子哭着说:“我没有偷钱。”
田玉兰骂道:“今天不交出钱,非打死你不可。”
吴彩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说:“不要冤枉弟弟,钱是我拿走的。”
田玉兰惊讶地张大嘴巴,好久说不出话来。
吴彩艳低了头说:“你打我吧。”
眼前站着的还是自己的女儿吗?田玉梅的心仿佛被刺了一刀,眼前一黑,感觉天旋地转。强子因为被冤枉挨了一顿暴打,憋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田玉兰做梦也想不到平时乖巧懂事的女儿居然是一个贼,而且是家贼,这比偷走的那些钱更让她绝望,为了把一对儿女抚养长大,她宁愿守一辈子寡也不愿意让他们受一点罪,在她的世界里,可以没有男人,可以没有好日子过,但有一双让全村人都羡慕的儿女,这便是对她苦难生活的最好奖赏,她知足了,她觉得自己的命并不赖。可现在,一个偷钱学坏的女儿让她这些年所受的罪瞬间变得毫无意义,女儿是走到一条邪路上了,她是全天下最失败的母亲。
田玉兰让自己镇定下来,克制着愤怒问:“你是说,家里经常少钱,都是你偷的?”
“都是我偷的。”
“为什么要偷钱?”
吴彩艳低了头,什么也不说。
田玉兰默默流了一会泪,依然对女儿抱着一丝希望,想从她口里听到这些钱都买了学习用品,只有这样把钱花了,她才会原谅。
“你要是我的女儿,就说清楚为什么偷钱,要不然你和我这母女情从今天就断了。”
吴彩艳咬着牙依然什么也不说。
“你是买了学习用品?”
“不是。”
“买了化妆品?”
“不是。”
“贪嘴买了零食?”
“不是。”
“那是买了什么?”
吴彩艳又沉默了。
田玉兰提高声音喊道:“我最后问你一遍。”
吴彩艳说:“你不要逼我,我不会说的,反正我没乱花钱。”
田玉兰尖叫一声,顺手抓起扫把向女儿没头没脸打去,一边打一边哭道:“这是老天爷不要我活了。”
强子跑过来抱住田玉兰说:“妈,求你不要打姐姐了,你打我吧。”
田玉兰瘫坐在地上,哭诉道:“儿啊,你是好孩子,是妈冤枉你了,妈该死。”
母子二人搂抱在一起大哭。
田玉兰说到做到,没有从吴彩艳嘴里问出偷钱做什么,从此和她淡了那份母女情,除了把家里所有钱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外,处处视女儿为家贼,把所有的疼爱和期望集中到儿子强子一人身上,钱由着他一人花,好吃的由着他一人吃。倒是强子和姐姐手足情深,把母亲留的好吃的,给他的零花钱,一半分给了姐姐。
吴彩艳在家里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没衣服穿了,她不敢张口要,村里和她一般大的女孩都有一条漂亮的裙子,唯有她没有,她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她的孤独与日俱增。
在来闹成了傻子的第二年,春生和吴彩艳双双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初中,他们都长大了,时间的流失渐渐让他们内心坦然了很多,彼此的漠视让两个人都很尴尬,吴彩艳总是有意无意向春生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春生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反而把眼神移到别的地方。受不了这种‘不明不白’关系的折磨,有一天吴彩艳鼓足勇气给春生写了一个纸条,约他见面,说有重要话对他说。
约会那天吴彩艳把头一天洗好的干净衣服穿上,头发上插了一个淡蓝色的塑料蝴蝶结,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总觉得打扮得不够好。她提前半个小时去河边树林等,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来春生。一阵急雨夹着冷风而来,她淋了雨,抹着泪跑回家,发烧睡了一天一夜。
春生没去赴约,内心的痛苦不比吴彩艳少,第二天没见她来上课,老师说她生病请假了,他有一种负罪感,但也不愿意付诸行动。他不知道吴彩艳要对自己说什么话,但他感觉到了她对自己又爱又恨的那种复杂心情,他害怕和她单独相处,自从上了初中,他开始偷偷写诗了,他疯狂地迷恋上了朦胧诗,北岛、舒婷、顾城这些名字对他产生了强大的磁力,他把自己封闭于内心,在幻想的海洋里自由畅游,他把自己的未来定位于一个伟大诗人,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甘愿苦读好多大部头名著,涉及范畴包括文学、艺术、哲学、历史,而这些恰恰和考大学是背道而驰的,要占用很多时间,他很苦恼这种疲于应对,毕竟考大学是每个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为了两不耽误,他把所有课外时间用在了阅读上,他放弃了交友,放弃了玩耍,也放弃了对异性朦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