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了深秋,天突然下起了也许是最后一场秋雨。
“这该死的雨,最盼望的时候就是不下。”二婶起得早,抬头看了一下屋顶,确定只有一处在漏雨,也就不急着喊其他人起来,洗漱完,照例是上香磕头的时候,跪在菩萨脚下做完了来世的功课,她才开始今世的忙碌。
二婶找来一块塑料布铺在漏雨处,知道下了半夜的雨已经没了后劲,用不着找一件家什来盛着。关好门出去,看见院子里已经积聚了好多雨水,二婶便拿一把铁锹在院子里开出一条水路,把满院子的雨水引向大门外。
羊圈里的羊们咩咩叫着,二婶抬头望了望天,知道一时半时不会晴出太阳来,便没有喊来闹赶羊出去,抱一捆包谷杆丢进羊圈,一时所有的羊头聚拢过来,互相对抗着,最后还是那个身强力壮的羝羊霸占了草料,看着它贪婪的吃相,二婶气不打自来,操起一根树条没头没脑打去,嘴里大声呵斥着,那些眼巴巴咩叫的弱者,在强者被击退后拥挤而上,在保护人慈爱的注视下,享受着被保护的口福。二婶从来不相信这些天下最温顺的畜生们,要是没人主持公道,它们之间的争夺,同样和人一样,有饥饿也有死亡。
一夜大雨,河水涨高了好多,这春天盼死也不来的雨,故意和人作对,总是在最不需要的时候下起来没完没了,该收的粮食都收回来了,所有的地都空闲了,太多的雨水除了催生最后的杂草在闲地里疯长,没一点好处,难怪谁都在骂:这该死的雨。
这该死的雨让老龙湾的男人们谁也出不了门,这倒是公平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就是老天爷能给男人们放个假,女人们没有理由骂自家男人出去干活,男人们更没有理由闲坐在自家沙发上陪着唠唠叨叨的女人看电视,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河边王麻将家的小卖部里摆了两张麻将桌,那是谁都愿意去的地方。
大山在家待不住,也来凑这个热闹,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麻将。但是在人群中打发时间比一个人什么也不干独自发呆快多了,这些无用让人难受的时间,就像鼻涕,擤了才舒服。
大山是忠厚人,自铁蛋溺亡后,总觉得欠王麻将家的,虽说村子里还有一家小卖部,可买东西就去更远的王麻将家买,自然看打麻将也就去他家看。王麻将嘴上说早就忘了儿子溺亡这个事,谁知道心里是不是真忘了,但他家是开商店的,自然少不了要把笑挂在脸上,就是装也要装出一个笑脸,何况老龙湾又不是他们一家小卖部。
自从儿子铁蛋溺亡后,王麻将夫妻二人悲伤了一段日子,后来在别人劝说下算明白了一个帐,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活着。他们还有两个女儿,他们振作精神,用铁蛋的命价开了一个小卖部兼带一个麻将室,还装了一部公用电话,又把日子红红火火过了起来。每当天气不好的时候反而是他们生意最好的时候,那时候谁也下不了地,都来麻将室凑热闹,两张麻将桌总是不缺人手,有了打麻将的人,就少不了买饮料的,买雪糕的,打电话的,当然更多的是买烟的,哪个男人不买一包烟?每当这时候,王麻将老婆脸上就笑出了花,打麻将的人因为出了牌桌钱,待遇自然和别人不一样,茶水里加了冰糖,杯子里的糖茶总是满满的,王麻将老婆的眼睛就盯着打麻将人的茶杯,旁观的人想要喝杯茶,那得陪上一个笑脸,还不加冰糖。王麻将老婆有理由给打麻将的人慷慨加上冰糖,她在省城偷偷做了输卵管疏通手术,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有一天晚上,拉灭灯躺在炕上,李仁贵一直在唉声叹气。二婶说,虽说家里多了一个来闹,可也比去年多打了粮食,你有什么可愁的。李仁贵说,我愁的不是这个。二婶说,那你愁什么。李仁贵说,人活着光吃饱肚子有啥意思,要想着怎么发家致富。你听听,连政策都说,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们家全是壮劳力,要是活在别人后面,那把脸往哪里搁?二婶说,莫非你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李仁贵说,你猜对了,这几天我琢磨着一个事,这事要是干起来,一定能挣钱。二婶说,只要不是害人的事,你做什么我都不反对。李仁贵说,我要买几张羊皮,扎个羊皮筏子,在黄河里打捞死人。二婶吓了一跳,翻身坐起来问,你要在死人身上挣钱?
李仁贵也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点一锅烟,咳嗽两声说:“你知道一年有多少人跳黄河吗?”
二婶说:“这还用问,连我都差点跳了黄河。”
李仁贵说:“要是你跳了黄河,我是不会打捞的,就等着漂到大海里喂鱼吧。”
二婶重新睡下说:“活着都这样,死了的事谁还在乎?我现在就巴不得死了。”
李仁贵抽完一锅烟,钻进被窝说:“那好,我现在就让你死。”
二婶说:“轻点,那屋里还没睡熟呢。”
第二天早上,李仁贵对大山说了他的发家致富的想法,大山说:“这是好事,我和新爹一起干,就靠那几亩地,我们的日子过不到前面去。”
李仁贵说:“谁说不是呢,现在有了好政策,吃饱了肚子,可吃饱了肚子人们又想吃肉了,想天天有吃肉就得多挣钱。再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娶媳妇总得要钱吧,我虽说是新爹没这个责任,可你妈能饶了我?”
大山说:“新爹你的好我记着,春生将来考大学走了,我给你们二老养老送终。”
李仁贵笑着说:“养老送终这个事还远着呢,就说眼下这个营生,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也干不了。”
大山说:“挣死人的钱,就怕别人说闲话。”
李仁贵说:“我们给那些死鬼找到阳世的家人,他们的家人给我们劳务费,这不是挣死人的钱,是挣活人的钱。”
二婶插话说:“总之,这种钱晦气,让人花着心里不安。”
李仁贵说:“有钱总比没钱好,何况你还没有花上这个钱呢,谁知道哪一天才能等到一个死人。”
李仁贵和大山等到第一个死人已经是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了,虽说长时间等不到一个死人,可李仁贵和大山也没闲着,一个月来他们从河面上打捞出来的垃圾已经在岸上堆成一座小山。用李仁贵的话来说,垃圾里全是有用的东西,除了柴火、木板、发洪水冲进黄河里的死羊,这些有用的,就是最轻的饮料瓶一个也几分钱呢。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透,正在作业的李仁贵和大山看见河面上缓缓漂来一件很大的东西,凭感觉认定是一具尸体,这让他们一下来了精神,他们用铁叉把‘东西’拖近浅滩,向水里翻腾了几下,在确认就是一具尸体后,他们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等到把尸体弄到岸边仰面躺好,这才看出此人乃一男性,李仁贵用铁叉将尸体的手臂挑起,可是整个手掌已看不见一丝肉,只剩下如河水般一样黄的骨架,五指卷缩在一起,是不是生前握紧了拳头?
此人已无脸可认,唯有黑油油的头发能证明他正当壮年,李仁贵翻遍了死人的所有口袋,并没有遗书和身份证之类的东西。
尸体被拴在河岸一个多星期后,也不见有人来认领,看着围着尸首的那些贪婪的苍蝇,李仁贵决定放弃他的第一个发财梦,他对大山说,等天黑了让他漂走吧。大山说还是挖个坑把他埋了。李仁贵说,这不划算,费那个力气干嘛。大山说也许有一天他的亲人会找来的。李仁贵说,挖个坑就得半天时间,还有你总不能让他赤裸着下葬,起码也得一块红布包裹吧。大山说,一块红布就一块红布,我回去和我妈要几尺,积点阴德,等去了阴间他会报答我们的。
‘死人村’就是埋葬从黄河里打捞出来的那些无人认领的死尸的地方。自从在大山一句‘他们在阴间里会报答我们’的提醒下,李仁贵倒贴本钱和大山花力气安葬了第一具死尸后,这成了一种习惯,后来无人认领的死尸不用说,就都埋了,几年过去那里已经堆起了十几座坟冢,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人村’,就连村里的大人吓唬孩子也说:“再哭,‘死人村’的鬼就来抓你。”
李仁贵有一红塑料皮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一具尸体发现的时间,还有他们的一些相貌特征,那时他还没有买来他的‘傻瓜’照相机,好在他在解放后念过几年扫盲班,他用繁体字记录了这些尸体,他说他是司马迁写史记,到死也写不完。春生很吃惊地问:“连爹也知道司马迁这个人?”
李仁贵说:“不要小看你爹。”又反问,“你知道司马迁是谁,可你读过他的《史记》吗?”
春生说:“我不喜欢读历史书,尤其是不喜欢古汉语,我喜欢看通俗小说,喜欢写诗。”
“你喜欢的都是无用的东西。”
春生反驳说:“干嘛要了解那些几千年前的事,又不能当饭吃。”
“你知道老龙湾的来历吗?你知道我们李氏家族的来历吗?”
春生讥笑说:“这些都在比你命还珍贵的破家谱上写着呢,从小听你讲到现在,都几百遍了。”
“就是讲一万遍,你还是记不住。”
“我为什么要记住这些无用的东西?等你将来死了,我就把家谱一同烧给你。”
“等我死的时候,如果你还不明白家谱的意义,我不会把它留给你的。”
“不留给我,你还能留给谁?”
“我自然有该留的人。”
“那你趁早送走,我不稀罕。”
“读懂历史,会让你知道怎样做人。”
春生很不服气爹这样说,却也没有更好的道理反驳,第一次觉得爹像村里来算卦的江湖浪人让人望而生畏,却又在冥冥中掌控着你的命运。
李仁贵和大山每天早出晚归,整年整月守候在黄河边打捞他们的死尸和垃圾,李仁贵保留了一些能长久保存的死尸遗物,是一些铜铁或是玻璃塑料不值钱的项链手镯之类的饰物,也就是他说的‘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他坚信总有一天那些活着的人会来找他们的亲人,而这些被疏忽的小饰物,比什么DNA鉴定更能确定亲人的身份,甚至触物生情,说不定还能让活着的人放声大哭一场,李仁贵一直盼望能有那么一天,这样他的工作就变成有意义的工作了。
一家人整天都忙死忙活,只有春生除了上学,什么也不需要干,李仁贵警告他说,你是一个‘脱产干部’,没有理由学习不好。好在春生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也算对得起别人对他的付出。来闹虽说比春生个头高一些,可二婶总喜欢把他们打扮成双胞胎的样子,一样的衣服从来是买两套,为了不让来闹伤心,她跑到学校里找校长,每次学校定做校服,总少不了来闹一套。
二婶把她的一个远方表侄女介绍给大山做媳妇,双方见过面后,女方对大山本人没什么可说的,可听大山一无所有,就提出了很苛刻的条件,彩礼不但要比别人多,还有三个死条件,第一必须在老龙湾落个户口,第二必须盖一院房,第三打捞死尸的活不能再做了,不吉利。
二婶把这三个条件想也没想一口应承下来,回来后说了,李仁贵破口大骂:“狗日的这不是人说的话,打捞死尸怎么不吉利了?”
二婶说:“不吉利也不是他们家说的,你听听村子里谁不是这么说的?再说了,大山难道跟你打捞一辈子死尸?”
李仁贵说:“就凭女方家提的这些条件,也不是一门好亲事。”
二婶说:“好亲事能落到我们头上?人家姑娘答应嫁给大山就算菩萨显灵了。”
李仁贵说:“我不反对你张罗给大山娶个媳妇,可也不能把我们家全搭进去,又要娶媳妇又要盖房子,哪有那么多钱?难道去偷去抢?”
二婶说:“眼看大山二十好几的人了,我这是急呀。”
二婶哭了,她一哭,李仁贵就没脾气了,叹一口气转过话头说:“既然答应了人家,我们就借些债,好歹拉大山一把,谁让我是他新爹呢。”
二婶说:“我知道你不是黑心肠新爹。”
李仁贵说:“不管亲爹新爹,摊上了就是我的命。”
二婶说:“还是说正事,房子的事就这样说定了,可落户的事还没眉目。”
李仁贵说:“咱们去求老村长,把他们弟兄俩的户口迁来,这虽说是女方的条件,可我心里也早有这个打算,大山在老龙湾落户,以后和春生互相有个照应,不受外人欺负。”
二婶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你以为老龙湾的户口是那样容易落的?比落一个北京户口都难。人多地少,乡上还动员村里一部分人搬出去呢,你倒好,还想着让他们挤进来。”
李仁贵说:“这个我比你懂,我是这样想的,只迁他们弟兄俩的户口过来,并不要求分一分地,这个应该能和村上说通的。”
二婶说:“不为了分地,迁这个户口过来有什么用?”
李仁贵笑了:“这就是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了,你看谁现在只靠种地过日子?不种地的人反而活得更好,随便做个小买卖一样能过上好日子。”
二婶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活,我是认准了种地是农民的根本,天塌下来,有一个饱肚子撑着。”
李仁贵说:“时代不一样了,你那种吃饱了肚子就等于过上了好日子的思想落后了,没户口的人照样能活好。有个户口不就是为了能分一亩地吗?,可一亩地能养活一家人吗?”
二婶无话可说了,停了一会说:“这倒是实话。”
二婶把和老伴商量的结果对大山说了,大山说这么多事凑到一起,能压死人,这个媳妇还不如不娶,户口也没必要迁,房子也不需要盖,我是打算好了和来闹要走的。二婶说看你说的什么话,一个大男人没一点出息,妈怎能看着你打一辈子光棍?有妈给你张罗,牙一咬就过去了。迁户口的事就交给你新爹去办,婚事也是火烧眉毛的事,这几年我给你存了一些钱,差多少咱们就借多少,我就不信一村子人都是看我们笑话的。大山说春生也大了,学习好,过几年就要上大学,把这些钱现在用了,还要借一屁股债,那时候怎么办?二婶说春生上大学的事还远着呢,活人哪能让尿憋死?你就一辈子没出息?妈还指望你将来日子过好了帮一把春生呢,我能活几年?算上来闹,就你们弟兄仨,要互相帮衬啊。再说了过了这村哪有那店, 这看起来是天大的事,逼急了,就是狗也要跳墙,何况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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