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山经常往返于一条不算平坦的省级公路上,方圆百公里是他的范畴,他倒卖猪娃跑的路途远,进货的价格便宜,自然出售的价格也便宜,这是他独辟蹊径比别人优势的地方。
因为猪,大山走上了致富路,活出了自己的人,也因此被别人高看,要不谁肯借钱给他?谁不疼的指头往磨眼里塞?其实世界上的事想明白了倒很简单,过日子就像驴推磨,人就是驴,只要围着一个圆点,圈数转够了,自然就该卸磨了,卸了磨,自然就有麸皮吃,有了麸皮吃还怕受苦吗?不受苦那还叫驴吗?
大山已经做好了还款计划,按关系远近,把老婆牛丽娟算成最后一个。给儿子家兴一只小狗的诺言也已经兑现,虽说父子关系因为诺言来的太迟受了些伤害,但也算不了什么,是能弥补回来的。小狗是家兴的最爱,大山相信因为这只小狗,家兴再也不会孤独了,他的欢乐堪比天天围着亲妈撒娇的孩子。一家三口,谁有谁的宠物,各不相干,倒也和谐。唯一让大山不放心的是弟弟来闹,却也空添了些思念。
猫是一种很诡异的动物,大山总觉得它会通灵,所以是很忌讳猫的,特别是黑夜里看到那闪闪发光的绿眼睛,心里更是不由自主地发悚。有一次他把一只死老鼠丢给花花,它用鼻子嗅了嗅,远远走开了。他把这事告诉老婆,牛丽娟不屑地说:“花花怎能吃死老鼠?”花花的尊贵地位还远不止这个,同样是生病拉稀,大山知道老婆照顾花花有经验,叮嘱她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给生病的猪娃按时灌药。第二天回来,猪娃死了,药却原封不动放在一边,他伤心地责问,牛丽娟振振有词:“猪能和猫相比?”
大山也不示弱:“怎么就不能比了?花花是你的心肝,那猪娃还是我的宝贝呢。”
“那你怎么不和猪睡一个炕上?”牛丽娟一脸不屑。
“你以为我愿意和花花睡一个炕上?要是非要选择的话,我宁肯去猪圈搂着猪娃睡。”
这句不负责任的蠢话伤透了牛丽娟的心,为此,大山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被赶出了俩人合盖的被窝,偌大一个炕,他在这头,花花和老婆在那头。
从老婆那儿体会到宠物对人的慰藉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大山一下醒悟了家兴为什么对狗那么喜爱。现在小狗已经长高了许多,家兴一整天抱着不肯放下,学新妈妈宠爱花花的样子,自己吃一嘴,小狗吃一嘴,并给小狗起好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字:齐天大圣,这原本是孙悟空的封号,却被他给小狗占用了。同样,小狗晚上是和家兴睡一个被窝的,小狗还不懂人情世故,总是把屎尿送不到该送的地方,这让新妈妈发誓把这个下贱东西丢到臭水沟里淹死。
家兴哭着求新妈妈,最后妥协的结果是把它发配到空闲的鸡窝,不许踏进门槛一步。不过这又产生了一个难题,皇宫里的花花总是偷偷跑去和鸡窝里的齐天大圣约会,这终归还是被新妈妈发现了,这把她气出了眼泪,闻着花花满身的鸡粪味,她恶心地想吐,她给花花一遍又一遍洗澡,却说永远也洗不掉那个臭味道。她罕见地惩罚了她的公主,用一根细布绳子把它拴在窗框上,不许离炕一步。她把所有气出在齐天大圣身上,她提着一根木棍去找齐天大圣算账,齐天大圣很聪明,看着‘丈母娘’大骂着追过来,一溜烟跑到鸡窝里,打死也不出来。大山和家兴父子俩苦苦相求,牛丽娟第一次发善心住了手,也没有对齐天大圣做出新的惩罚。
有了这次教训,家兴开始每天都给齐天大圣按时洗澡,极力培训它的卫生习惯,让它懂得‘做人的道理’。环境如此恶劣,他再没有让它受一丁点罪,他还不到上学的年龄,有大把的时间操心他的齐天大圣,他幻想有一天齐天大圣能重获尊贵,和花花一样理所当然坐在家里的饭桌上用餐。
随着齐天大圣一天天茁壮成长,鸡窝已经容不下它了,它被容许在院子里担任警戒,每天听着它旺旺叫着,家里也有了活气。新妈妈牛丽娟始终对它抱有敌意,却也把笑始终挂在脸上。
花花是个深藏不露的老处女,齐天大圣却是个生性顽皮的小笨蛋,猫狗天性是不同的,狗摇尾巴是开心欢迎,猫摇尾巴却是发怒进攻,齐天大圣和花花天天隔着窗玻璃互相逗玩,乐此不疲。
那天,花花不知怎么就弄开了绳子,从屋里直冲出来,齐天大圣摇着尾巴欢快地迎上前去,它把花花逼到墙角,花花绝地反弹,却不曾想一头撞到了墙上,它眨了几下眼睛稍迟疑了一会,马上逃到另一边,但并不逃远,故意把自己留在齐天大圣的视线范畴,于是,它们又撕咬在一起,很快有了不雅观的亲昵动作。
牛丽娟震惊了,顺手抓起扫把,没头没脸向齐天大圣打去,现在的齐天大圣已经不是当年的齐天大圣,扫把打在身上就像隔靴搔痒,它连叫都懒得叫一声,用眼睛望着家兴,告诉自己的主子不用为它担心。可是家兴还是看着心疼,什么也不说,扑过去用身子死死护住齐天大圣,也不管扫把打在自己身上。
可是,不管怎么说,猫狗互诉衷肠的日子开始了,一个守着窗子不离不弃,一个舌舔玻璃叫得凄凉。不时有野猫在外面前来探营,齐天大圣如射出去的箭,直追敌人而去。
大山推倒原来的房子,把地基垫高了将近两米,用了好几吨水泥,重新盖了一院‘一砖砸到底’的全松木拔檐房,远离了被洪水淹没的隐患。主房总共有七间,中间三间是主房,东西两边各两间是钥匙头的偏房,走廊足有两米深,全封闭的铝合金门窗,气派又宽敞,明晃晃的瓷砖总是反射着阳光的金色,紫红色的琉璃瓦上即使天天有乌鸦飞落屋顶那也是吉利的。最让大山满意的是私自侵占了一些街面修了一个很大的猪圈和一个很大的羊圈,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为未来扩大养殖打下了基础。翻修房子虽说欠了些债,可因为有来闹打工和倒卖猪娃的双重指望,也没什么可愁的。老婆牛丽娟的贷款不用着急还,给的利息比银行高。资本一天天在累积,这都是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六月的天已经很热,外面麦浪滚滚,有麦子即将成熟好闻的香扑鼻而来。大山正安心坐在飞驰的长途客车上,车上人太多,各种气味混杂,并不比他满身的猪臭味好闻些。车厢里大部分是乡下人,也有认识的打个招呼:“这次还不到一个礼拜就过来进货?买卖好啊。”
大山笑笑:“家家都在预备过年宰杀的,这季节猪娃子是抢手货。”
这次大山狠心抓了一百头猪娃,比平常多了好多,把长途汽车的底板箱一个人包用了,差点塞不进去。一百头猪娃的本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几年积攒的的钱不够又借了一些,看着借款人满脸疑惑,大山笑着用很大的口气说:“你就放心,借款打不了水漂,一个月连本带息保证还回来。”转过身,大山收了笑脸,心里骂那些借款人: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大山的买卖来源于一个受惠于国家扶贫贷款的大型猪场。那里所有的猪在狭小的空间多半是沉睡,粪便就堆在嘴边,水泥地板冰冷而坚硬,铁栏门的缝隙只能进出长长的嘴巴。眼瞅着一窝窝猪娃子说没就没了,护犊情深的母猪比贪图暴食的肉猪更可怕。
为了降低死亡率,猪场要定期喷洒药水,打预防,每当疫情不可控制的时候,那些肥头大耳的肉猪就被一车车拉出去活埋。等到把病源连根端了,伤心的主人这才会坐下来核算自己的损失,那时整个猪场已被消毒液冲刷得毫无异味,新的扶贫贷款即将到位,新的猪群又将形成。主人的心往往又悲伤又满怀憧憬,从哪里跌倒就该从哪里爬起,只要餐桌上少不了猪肉,就永远少不了这肮脏的水泥猪圈和他的发财梦。
政府的养殖贷款从来是贷给那些紧跟政策的人,你的养殖规模越大,给的贷款越多,当然得到的贷款越多,给行长行贿的数目就越大,这是成正比的,也是公开的。
车速飞快,驶入沙漠一段,正是烈日当头,车内气温陡增,靠窗户的人都打开了窗子。眼望窗外,沙丘此起彼伏,固定沙子流动的草格子还是上世纪‘人定胜天’那个年代的杰作,公路两旁,不时闪过一些从来就没有活过来的杨树苗,政府只知道种树,却不知道该怎样让它们活下去,在戈壁沙漠里想要绿树成荫,这个愿望是美好的,也是每一届政府孜孜不倦追求的,只是好多年过去了,年年种树,年年赤荒依旧,所不同的是新路变成了破路,坐车的人心里越是发急,越是路途漫长。
车内荧屏上正在上演着百看不厌的武打片,刀枪不入,一片杀声。在这噪杂的环境里,大山的耳朵里一直回响着似近似远的猪的哼哼,这种错觉让他一直稳稳当当坐着,过那么一会,他在遐想中很快睡着了,连日的劳累让他在这闷热弥漫各种体味的环境里还能发出喃喃呓语,似在最深的梦乡里吃到了最甜的西瓜。
到一个路口,大山被车主推醒,问是不是坐过站了?大山揉揉眼睛向窗外望去,一下惊恐喊道:“怎么不早叫醒我,都错过二站了。”
车主见他猪八戒倒打一耙,显然恼怒了:“这么多人上上下下,谁知道你在哪下车?你把这当旅馆了? 要不是闻到死猪臭,不把你拉到终点才怪呢。”
大山顾不上和他争个对错,就是把你拉到天尽头,也只能怪自己倒霉,怨不得人家。下了车,大山向前几步,背过人先解决内急。车老板陪着笑脸安抚骚动的旅客,下车向大山吼道:“你还有时间撒尿?一车人都开始骂娘了。”
提好裤子,大山说:“我还想骂娘呢,拉到这里,让我怎么把这些猪娃子弄回家啊?我又得掏钱雇车,这个亏吃大了。”
也许听大山的口气有点可怜,车老板也没有前面那么强势了,递给大山一根烟安慰说:“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抽一口烟赶紧卸货吧,我要赶路,你也要赶路,我们互相不能耽误。”
点着烟,吹一口烟圈出来,大山抬头望望天,没话找话说道:“什么鬼天气,一丝风都不吹,热死人事小,让猪娃们遭罪了。”
车老板笑了:“在你心里,猪可比人贵气。”
大山得意地说:“那是自然。”
车老板走过去打开仓门,忽然一声尖叫:“天啊!猪娃子全闷死了。”
大山探头一望,只见仓里一股恶臭直扑而来,猪娃子一个个重叠一起,嘴张到最大限度,眼睛朝天翻上,四蹄蹬直,面孔狰狞,全部做了临死前的挣扎。
大山魂都吓没了,只觉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和大山预测的相反,他做梦也想不到热死的不是人,是猪,是一百头活蹦乱跳的猪娃子,它们说死就死了,它们再不用遭罪了,遭罪的是大山,一百头猪娃可是他唯一的指望,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连同所有借款全部赌押在这些猪娃身上了,原本指望这次顺利出手能来个彻底翻身,可转眼间一切都没了。
看着车老板冷漠又催促的眼神,大山喃喃说:“这让我怎么活啊!”
车老板说:“好我的大兄弟,你还是赶紧处理吧,老哥我耽误不起。”
大山鼓劲把自己站起来,双手颤抖着去卸货,这不是在卸货,是在卸他的心。车老板站在一边并不搭把手,夸张地捂着自己的鼻子,以此来证明他忍受的痛苦不比另一个人少。
货终于卸完了,车一溜烟开走了。看着那些横躺竖卧在路边的死尸,大山双手蒙脸跪在地上,这时候泪水像决堤的河水奔涌而来,他无力阻挡,也不再阻挡。
这些刚满月硬从奶头上揪下来的小生灵,全是一色亮白,优质品种并没有增加它们对窒息的抵抗力。车老板把这归咎于大山贪心,塞进去太多,连转头的空间都没有,不热死才怪呢。好在车老板有先见之明,上车前就声明拉运活物他不担任何责任。那时大山一心急着回家,根本没想过这句话有可能变成现实。现在一切损失都是他一个人的,这是天大的灾难,让他回去怎么给老婆交代。
天快黑了,把一百头猪娃丢在路边不忍心,大山把那些幼小的尸体一个挨一个排在沟坎下面,双手刨土把它们一一埋了。也是一百条命哪,他想着想着又流出泪来,一半是因为损失,一半是因为感情。长时间和猪同命相连,他更加爱上了这种与世无争憨态可掬的家畜。
他知道,猪不笨,猪也有话要说,猪活着不是为了吃,不是为了睡,也不是为了站,也不是为了躺,它们也会无聊,也会不快乐,也需要舒适的环境,需要奔跑,它们也害怕被杀。最可怜是那些母猪,不停把头撞向水泥墙,却没谁满足她们护犊情深的强烈愿望。
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那些借别人的钱,像磨盘一样死死压在大山的心上,转眼之间,他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