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赶在太阳落尽时,大山进了村子。前脚进门,老婆牛丽娟的花花忽地来到脚边,大山飞起一脚,花花在落地时一声惨叫。他知道下脚太重,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牛丽娟已经看见,大山赔笑脸说:“我不是故意的,就想吓唬一下。”
牛丽娟冷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憋着,你是拿花花打我的脸,你从来就把我当外人。现在你是猪老板了,你挣了钱有底气了,还在乎我?”
大山没心情辩解,有气无力说:“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你看着办吧。”
牛丽娟的眼泪说来就来,骂大山说:“你这个是没良心的,你这分明是逼我走。”
大山一屁股重重坐在门台上,牛丽娟哭骂些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此时的心不在有没有良心这里,完全沉浸在死了猪娃的悲伤中。
牛丽娟一边哭一边骂,一边骂一边做熟了晚饭。
见大山骂死不还口,脸色不同往日,也不进来端饭碗,牛丽娟猜不准哪里出了问题,骂了半天反而把自己骂成了一个无人搭理的怨妇,这让她窝在心里的火更大了,一场战争没有输赢,就会留下祸根,她决定提高战争的级别。
她进去提了她的皮箱出来,她现在早已不是小姐,却还保留着小姐的派头,一只皮箱走到哪跟到哪。大山并不害怕,皮箱又不是头一次提出这个家。只是他一直后悔那一脚太狠,有天大的事也范不着在她心上踩上一脚,可发生的事是不能改变的。
牛丽娟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抱着花花,花花喵喵叫着,她喵喵哭着。
眼看牛丽娟提着皮箱就要踏出大门,想想这次不同以往,还有天大的不幸没有说出来,大山赶在牛丽娟出去之前关了大门。牛丽娟叫他滚开,他给她讲道理:“踢一脚花花你就这样伤心,死了一百个猪娃子我就不活了?”
牛丽娟并不知道死了猪娃的事,先是一愣,问道:“你说什么?猪娃子死了?”
大山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哭出了声:“一百头猪娃全闷死在车仓里了,都是我的错,还不如让我死了。”
牛丽娟手里的皮箱啪一下落在地上,花花也趁机跳出了她的怀抱,她已经不哭了,突然放声大笑:“你骗鬼去吧!你想编个鬼话来一口抹掉我娘家的贷款?你把老娘当傻子呀?”
大山说:“是真的,我领你去现场看看你就相信了,猪娃就埋在路边。”
牛丽娟并不在乎大山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眼泪,但见他哭得伤心,倒也有些相信了,追问了一句:“是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那我娘家的贷款怎么办?”
大山呆子一样坐着。
“你说啊,我娘家的贷款怎么办?”
问急了大山站起来说:“我还没死呢。”
知道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牛丽娟沉默了几分钟,突然尖叫道,“完了,一切都完了,这日子没过头了,我算是瞎了眼。”
大山把不准她是因为嫁了他瞎了眼,还是娘家投资打了水漂瞎了眼,但也没时间问清楚这个,一字一句说道:“放心,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赖你娘家的帐,好歹来闹还挣钱呢,就是十年八年总有还清的时候。”
“说得轻巧,十年八年!你以为这钱是留着带进棺材的?我现在就让你还,过了今天都不行。”牛丽娟开始扑过来撒泼厮打。
“你这是逼我死吗?有这样做夫妻的吗?”大山用手护住自己,口气明显没了底气。
“夫妻?你也配说这两个字,你几时把我当一家人了?你做什么事和我商量?你儿子叫过我一声妈吗?”牛丽娟越说越激动,坐在地上索性大哭起来。
牛丽娟这一哭,吵架性质一下变了,大山听出来了,这次她是真伤心了。大山走过去极力给她赔不是,把所有的不是揽在自己身上,保证以后什么事都听她的,把花花当亲生闺女一样对待。至于以前说搂着猪娃睡在猪圈里,那算不上人说的话,不必记在心上。
牛丽娟见他说得认真,把不准是真是假,便说:“那好,我也不多要求什么,你现在把家兴叫来,当面喊我一声妈,还有,把那该死的齐天大圣处理掉,我是最见不得那狗东西,整天就知道勾引花花。”
“这怎么能行?”大山一下急了,“家兴不叫妈那是他有自己的亲妈,改口不是说改就能改的。齐天大圣更不能处理,它对家兴就相当于花花对你,是比亲人都亲的亲人。何况猫和狗不是同一种动物,哪来什么勾引一说。”
“既然这样,那我没资格做这个妈,还是走的好。”牛丽娟又一次提上了她的皮箱,又一次把花花抱在怀里。
“就算我求你了,家里再也经不起折腾了,那么多钱打了水漂,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就算不心疼我,你也该心疼你娘家的贷款吧?”
牛丽娟笑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借条是你打的,该还的钱一分也少不了。幸亏我不是傻子,早有防备,还不了贷款不是还有这院房子吗?大不了离婚打这个官司。”
大山说:“你对我要有信心,我不会就此倒下去,我还会翻身起来,我会还上你娘家的贷款,也一定能让我们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牛丽娟鼻子里哼了一下,什么也听不进去,提着皮箱抱着花花执意要走。看她来真的,大山顾脸面喊道:“丢死人了。我答应你,家兴叫妈,狗送人。”
大山转过头向屋里大喊一声:“家兴!”
家兴从屋里极不情愿走了出来,大山把瑟瑟发抖的家兴拉过来,厉声喝道:“叫妈。”
家兴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嘴撇了撇,却没有发出声来。大山一个嘴巴甩过去,家兴捂住脸,倒显得镇定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哭出声来。
牛丽娟丢了皮箱扑过去护住家兴,用亲妈的口气大声斥责:“你下这样的狠手,还算人吗?你这是在教育孩子还是给我脸色看?”
齐天大圣那畜生观不来风向跑过来汪汪乱吠,试图向施暴者发起进攻,大山飞起一脚正中要害,把自不量力的齐天大圣踢出一丈多远,那畜生翻身起来,弓着腰呜咽着逃出大门。大山说:“明天就把这畜生扒皮吃肉。”
牛丽娟占了上风,暂时不提走了。大山罚家兴三天不吃饭,家兴硬骨头任凭新妈好话说尽,就是不端饭碗。等了半天,一家人谁也没心思吃饭,牛丽娟把饭重又端进去倒进锅里。
大山一有事就喝酒,一喝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大山去王麻将家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回来把自己一醉方休,跌倒在炕上,脸捂在枕头上,满嘴呜呜也不知道是因为喝多了难受,还是心里憋屈在哭泣。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牛丽娟在炕的另一头和花花平静地睡着。大山忽然想起儿子来,挣扎着起来去另一个屋子查看。炕是空的,院子里找了一遍,还是不在,他低声叫了声家兴,并不见回应。他觉得大事不好,出了大门直着嗓子大喊:“家兴,你在哪里?给爸爸应个声啊。”
大半夜的,叫声吓人。邻居们纷纷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大山拉着哭腔说家兴不见了。不一会,手电筒聚集了十几个,人们分头去找。
一村的人找遍了村前村后,仍不见家兴,一同失踪的还有齐天大圣。有人怀疑是不是掉进黄河里了,听到消息赶来的二婶相信了这个猜测,坐在地上大哭。
第二天大山几乎疯了,他已经相信儿子掉进黄河里这个猜测了,他把这归罪于该死的后妈,他跳起来要和后妈决一死战。牛丽娟倒是冷静,尽管莫须有的恶名让她羞愧万分,但她没有把宝贵时间用来扯清这个闲话,她千思万想,说有一个地方被疏忽了,家兴会不会去了亲妈的坟地?
这个判断有道理,清明家兴跟着大山去过亲妈的坟地,肯定记着熟路。这个怀疑一下提醒了大山,他哭着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我打了他,他肯定去找妈妈告状去了啊。”
亲妈的孤坟就在离村子有十里远的一个遮风的山脚下,四周荒凉,平时并不见一人。大山骑摩托车一路飞奔,先别人一步到达坟地,远远听见狗叫,辨出是齐天大圣的声音,他知道家兴自然和齐天大圣在一起,扯开嗓子大喊:“家兴,你在哪儿?”
家兴趴在坟头上睡着了,大山扑过去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怕别人抢了去。儿子失而复得,这让大山一下把持不住自己,带着哭声喊道:“家兴,爸爸来了,爸爸再也不打你了。要是找不见你,爸爸也不活了。”
家兴已经饿晕过去,眼睛睁不开,后面赶到的人递一瓶水过来,大山小心给儿子灌进嘴里。平稳了一阵,家兴慢慢睁开眼,喃喃说:“爸爸,我再也不惹新妈妈生气了,以后就叫妈妈。求你千万不要把齐天大圣宰了。”
大山把脸贴在儿子脸上,泪水模糊了双眼,点头保证:“爸是吓唬你的,爸再也不打齐天大圣了,它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家兴说:“我想妈妈。”呜呜哭出了声。
大山抱着儿子也放开了哭声,对坟里的人说:“他妈,我对不起你,没有照管好我们的儿子,让你担心了。我活得好累啊,要是你还活着,我们一家三人一口气过日子,那该多好啊。”
家兴是找回来了,可牛丽娟却躺倒了,为自己的恶名在外不停哭泣,也为投资打了水漂哭泣。大山知道在非常时期自己说了非常的话,心里愧疚,想多给些时间让老婆自己慢慢抚平心里的伤口。他用行动证明自己,按时做好饭菜端给卧床不起的人,可内心受伤的人一直把头捂在被子里不搭理。大山示意家兴前去讨好,家兴第一次叫妈,连喊三声,并不见回应。
第四天,牛丽娟终究自己起来了,算算时间,也该是消气的时候了,一切烟消云散,大山长出一口气。过日子嘛,不能针尖对麦芒,要懂得你进一步我退一步,现在老婆自己想通下了炕,算是给了大山天大的面子,这个情大山心里记下了,他放心把家里‘烂摊子’留给受伤害恢复过来的老婆去收拾,自己借口下地干活躲一时清闲。
后半晌家兴慌忙来找,说新妈妈抱着花花走了。听到这个消息,大山瘫坐在田埂上,这才明白牛丽娟下炕起来不是想通了过日子的道理,反而是拉开了和他鱼死网破的架势,她一定是回娘家了,她是逼他给她去下跪请罪,她想要的不是夫妻之情,她要的是慈禧太后的权势。
过了几天,大山去丈母娘家接老婆,娘家人撒谎说牙根就没来过。丈母娘不给脸色,故意显出怠慢的样子,大山一边给她陪不是一边诉苦,从为什么打猫到死了猪娃一直说到儿子失踪,说到伤心处,鼻子里发酸差点落出泪来。他从儿子的狗想到了老婆的猫,又从老婆的猫想到了他的猪娃,并反问自己:“谁没个自己心中的念想?”
丈母娘分析说:“你们这种组合家庭,拆起来容易,没什么连筋的地方。骚狐的泡子皮外的肉,后娘永远是外人。”
老婆没接着,却吞了一口骚尿,大山陪着笑脸,出了大门却把一口痰吐到地上,心里想:怪不得女儿年轻时不走正道,没有家教,她哪里知道什么是正道。
只要一闭上眼,一百头猪娃活蹦乱跳就来到眼前,这让大山整夜睡不着。他就是想不通猪娃怎么就不如猫了,别人不说,自己家就明摆着,先不说感情,就拿价值来说,一只猫能和一头猪娃相比?是因为猪娃他日子才有了盼头,人才活出了精神,这不是感情是什么?花花算什么?除了每天喵喵叫春,连抓耗子都不知道,感情从何而来?老婆不是鬼迷了心窍是什么?
牛丽娟说过,猫天生就是人的宠物,和人心灵是相通的,所以她最见不得有人虐猫,更不要说杀猫和吃猫肉了,如果让她看见,她会和那个畜生拼命的。大山是一辈子也不会吃猫肉的那种人,所以算不上是一个畜生,那天他的行为应该是虐猫,最多也就算半个畜生。他等着老婆回来把这半个畜生认了,不论怎么说,日子还是要过的。
牛丽娟在娘家一住就是一月,不时有乌鸦落在大门外杨树枝头呱呱乱叫,娘家嫂子一语双关说这些日子乌鸦天天呱呱叫,真是晦气,也不知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牛丽娟不好反驳,肚子里气不过,暗骂大山这死鬼,来了一次就再不上门,让她平白无故受这般闲气,看来他是下定了决心再不上这个门,更谈不上第二次给她说软话道歉。难道真如他抱怨的那样这日子不过也罢?
这样一想牛丽娟觉得不该把时间浪费在娘家,她提了她的皮箱,抱了她的花花说走就走,老娘叹一口气说早知现在,何必当初。牛丽娟说那天你不该那样数落大山,好歹他是上门给我认错来了,不论怎么说我们还没有到离婚的份上。你看我嫂子那德性,她巴不得我一辈子不上娘家门才好。老娘说你有什么好抱怨的,连我和你爹都是看人家脸色吃饭,现在能干活还不至于被赶出门,等到什么也干不了,这个门别说你,就是我和你爹也进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