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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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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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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槐花香

永久的槐花香

冯宝新

下班回家,妻子端上热气腾腾的包子。我掰开包子,一股馨香扑鼻而来。哟,槐花包子!妻子说:“是你老家发少寄来的,新鲜着呢!”自幼在乡间长大的我,离开故乡虽然有四十多年了,但对槐树、槐花儿依旧一往情深。吃着包子,思绪却回到故乡,过去一幕幕充满辛酸的往事在眼前浮现。老屋后那片开满花儿的槐树林,就像顶着一头芦花的母亲,从远方的老家迎风走来。

我的老家在胶东屋脊栖霞东边的一个小山村,用老家人话说,叫山得不能再山了,村南是山,村北是山,村西也被大山环抱,只有村东一条出口,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如一条蛇匍匐爬进了村里,它是乡愁,梦绕魂牵在外的游子。全村二百来户人家,被村中一条小河分开,除部分人家依山而居,大多户挂在半坡上。特殊生存地理环境,整个村子、每家每户房前屋后,稍平整的地方,栽植很多的杏树、桃树、樱桃等,陡峭一点的就是槐树,刺槐是落叶乔木,树身高大,皮灰褐色或黑褐色,生不择地,荒山坡上、平地沟坎,刺槐充分展示出无所节制的生命力。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刺槐亦是绕宅而生。应该是它的生命力和繁殖能力极强原因,槐树都是抱团而生,一簇簇,一片片的。大山的阻隔,山里春天比山外的春天要来的晚一些,四月了,杏花桃花才次第开放。谷雨后,快立夏了,槐树花儿,才不紧不慢地绽开粉唇。槐花在春风浩荡下开始恣肆奔放,开起来就奋不顾身,花儿香得粘稠浓密,似乎在演示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本是一个偏远宁静的山村,花开时节,槐香弥漫了村庄,蜜蜂成群结队嘤嘤嗡嗡闻香而来,乡村喧腾嘈杂如同都市。它们是采蜜来了。槐花蜜是优质上等蜂蜜,小时候并没有吃过蜂蜜,也没见过乡村里有养蜂人,蜜蜂来于何方,蜜又酿于何处,似乎从来不在考虑的范围。

不同人对槐花有着不同观感。有人不喜欢槐花。问原因,说是槐花没有内涵,缺少羞涩,不含蓄,不婉约,时节一到,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就来了。作家汪曾祺曾写过槐花说,“像下了一场大雪”,那纷纷扬扬,白花花的一片片,甚是猛烈豪放。关于含蓄与率真、婉约与豪放,天然使然,并无本质上的优劣美丑之别,皆为风格不同罢了。有人喜欢,有人厌弃,原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除了个人爱好,还有一种民间传说也导致一些人不喜欢槐树,就是民间传说槐树是鬼树。我曾查阅一些历史资料,槐树被称为鬼树,最早起源自古代文献中的传说。秦汉时期的《淮南子》中就有“槐之木,鬼之居也”的记载,说明当时已经有人认为槐树与鬼神有关。在晋朝时期的文学作品《世说新语》中,也有记载槐树被认为是招鬼的树种。其中一个故事讲述了一对夫妇因为在槐树下歇息而被恶鬼“缠身”,最终逃脱了鬼魂的追逐。这个故事成为了传统文化中关于槐树招鬼的奠基之作。此外,许多历史文献和文学作品中都有提到槐树招鬼的传说。例如《北梦琐言》中讲述了有些人在对着槐树吹口哨时会招来鬼魂,在《聊斋志异》中也有槐树被神灵附身的故事。传说毕竟是传说,科学上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槐树会招鬼。槐树仅仅是普通的树木,没有任何神秘力量或超自然的属性。槐树吸收阳气和阴气的过程类似于其他树木一样,而且它的吸收量并不比其他树木更多,因此不会比其他树木更容易引起灵异事件等超自然现象。一些科学研究者也发文认为,风水学上的槐树招鬼说法,是一种没有任何科学根据的信仰或是迷信。它主要源于一些人迷信槐树对家庭带来的“阴气”和不好的气场,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槐树会引进负面能量或招来灵异事件。除非树木本身存在安全隐患或有病虫害等问题,否则树木并不会造成食人或是损害人身安全等极端情况。总之,无论从传统文化、民间风俗还是科学角度来看,槐树招鬼的说法都是没有依据的,更不应该相信。

我家老屋就依山所建,老屋后就有一片槐树。听母亲讲过多次,五十年代后期,不知何因,家里遇事不顺,父亲有点迷信就请教一个风水先生,得出结论是屋后一片老槐树使然。于是父亲拿起镢头要把这些槐树刨掉。栖霞是革命老区,建国前,母亲上过几年识字班,解放后又上过妇女夜校,在村里算是文化青年,思想相对解放一些,加之年年吃这一片树的花儿,对这一片槐树产生一定依赖,也有一定感情,死活不让父亲刨树。看母亲执拗不过,父亲只好作罢。苍天不负有心人。留下一片树,惠及几代人。我出生于1960年正月,生不逢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当时一日三餐艰难困苦到一个什么状态,待我懂事后,记不得母亲回忆过多少次那时候的生活情景,能吃的东西都吃过了,那时没有粮食了,就抢了牲口的草料吃,比如地瓜蔓、花生蔓和花生皮,人吃了,肚子涨,大便费劲。挖山上的野菜吃,野菜没了,就剥树皮比如榆树皮等。没有粮食吃,母亲自然没奶水,家里仅有一点地瓜干粉碎熬成糊糊代替了奶水。我落地后头三个月,是喝地瓜干糊糊维持幼小生命的。因为没吃的,这个春天,村里乡亲们和我家一样,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靠着吃糠咽菜,艰难度过了春天。人不吃饭不行,槐树只要有土地和水分,就能茁壮成长。盼望着谷雨来了,四月份下旬,槐树开始开花了。这下乡亲们感觉有希望了。槐树的蓓蕾还没绽开,家家户户拿出梯子、自做的杆子和篓子袋子,蜂拥出门,在地上摘,爬到树上钩,一边摘,一边吃,来了一场抢花大战。屋后那片槐树林距我们家近,俨然成了我们家的林地。父母和哥姐天天在林子里摘花。摘得多了,母亲就放到院子里晾晒,放到锅里烧火烘干,待完全脱干水分后,就装进麻袋封存。立夏过后槐树花儿也凋谢差不多了,摘花大战也结束了,我们家封存大小十余袋子干槐花。看着这么多槐树花,母亲放心了。这一段苦难生活,自打小时候母亲就常常唠叨说,一直到老年记忆力模糊后,还在像《祝福》里那个失去儿子的祥林嫂一样,不停的喃喃自语。可想而知,它给母亲留下的记忆,是多么的刻骨铭心。

槐花是大自然赐予人们的美味。采回家的新鲜槐花,父母先择干净树叶杂物,放冷水里浸泡一会儿,随后捞出沥干水分备用。适逢当时公社发放救济粮,发给每家每户一点玉米面粉,母亲把洗好槐花倒入盆子,又取了小量玉米面掺入搅拌,母亲的巧手做出一日三餐的香甜。一碗清香,嚼出山野的味道;一个槐花团子蒸出槐花窝窝头的香味;锅里少放一点油,烙出香甜的油饼。母亲是村里少有的巧妇,巧妇做出一顿顿的无米之炊。她变着花样,不断变换一日三餐的吃法,水煮凉拌吃,野菜混炒吃,伴薯面蒸吃,薯面包子吃,玉米面包馍吃,玉米面粥杂锅吃等等,不同的做法,能吃出不同的香味。一家人不仅吃到季节的新鲜,也吃出了日子的温饱。吃新鲜槐花时间毕竟是短暂的。做饭前,母亲取些晾干的槐花放到水里泡湿,继续复制后面的一日三餐。虽然天天少不了槐花饭,毕竟有吃的,饿不着肚子,日子在有苦有甜中度过。村里的乡亲们和我家情况大致一样,也是靠槐花饭艰难度日。喝着槐花粥,吃着槐花团子,母亲的脸也渐渐红润起来,也渐渐有了奶水,我也正儿八经地吃了几个月的奶。靠着槐花支撑,再上山挖可食用的野菜,乡亲们熬过了四、五月份。进入六月后,各种水果如杏子、山草莓等野果陆续成熟,又成为补食,饿了,摘一点可以充饥。后来,每年到了五月,槐树开花的时候,母亲拿起一把槐树花就会想起辛酸的往事,总会动情地说,儿啊,你是喝着槐树花的奶才有了一条小命,没有屋前的拿片槐树,你可能活不到今天。听了这话,已经懂事的我,内心产生了强烈的震撼。至此以后,母亲经常重复这段往事,给我留下难以忘却的记忆。

母亲大名陈槐芳,可能姥姥就钟情槐花,所以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我猜想,因槐芳的名字,每年五月饮食又离不开槐花,与其它树种比较母亲对槐树感情要深厚得多,我似乎明白了,当初为什么,她反对父亲要刨掉这一片槐树林。后来的三年自然灾害挨饿的事实也证明了母亲作为一个农村女人的远见。受母亲的影响,我也对槐树产生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在任何地方,看到槐树,就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我会走近槐树,寻香而望。槐树没有杨树那样挺拔粗壮,也不如松柏凌雪傲霜,但它朴实淳厚,如善良纯朴的乡里人。它既不壮实,也不伟岸,它的树干常常顺势而行,有着自然流畅的曲线和弯度,让人可以自然而然地倚着它靠着它。乡亲们常常在地里劳作累了,会把疲惫的身子靠在老槐树上,感受着被太阳晒后的树的余温,好像劳累和艰辛就轻缓了一些。槐树也是孩子的玩伴,白天,小伙伴们争相爬到树枝上嬉戏玩耍,捉迷藏、捉知了、掏鸟窝。夏夜,又一起聚堆趴在槐树底下不知天高地厚地吹着牛皮。尤其五月,是槐花盛开的季节,也是苹果花开放季节,村里村外、山上山下,到处都白花花耀眼,层层叠叠,远远望去,像寒冬堆叠的雪花,洁白中又透着点点的绿叶,苹果花中透露一点粉红,点缀其中,更像极了一位清丽淡雅的女子,美丽脱俗。故乡的五月比春天更壮观更美丽。她的美,虽没有国花的国色天香,也没有桃花的艳丽奔放,但就一个清雅的素白,便征服了我。一树花开,一片雪白,十里飘香,怎一个“雅”字了得。待南风吹来,散发出一阵又一阵扑鼻的清香。花香四溢,弥漫了整个村庄、山岭沟夼,从各家的窗户、房门飘然而进,洋溢到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满院飘香,一屋生香,沁人心脾。这时节,乡亲们的心情也是一年中少有的愉悦。如今城里公园也不缺槐树,只不过是一种点缀。我所工作地点福莱山公园里就有几棵槐树。工作累了,我会到槐树下小憩。站在异域的槐树下,望着那满树槐花,许多往事会涌上心头,想起了老家的母亲,想起了老家的槐花香。其实,我心里早已默默地把它叫做母亲树了。

槐树在一年年长高,槐树林的队伍在一年年壮大。我也在槐树陪伴下,一年年长大了。在村子里的小学毕业后,到了离家四十里外的中学读书,只有署寒假回家能看看那片槐树林。后来在异域参加了工作,离开故乡后,槐花美食渐行渐远。但每年到采摘槐花时候,母亲都会打电话让回家吃槐花饭。刚参加工作头几年,回家吃了几次,结婚后忙于工作和家庭琐事,很少为了吃一次槐花饭来回奔波。母亲就通过邮递寄送。身在异域,每看到素白馨香的槐花,我仿佛看到一头芦花的母亲在微笑,看到了白花花的那片槐树林,心中涌起满满的温馨和幸福。父母辞世后,为了纪念父母,我在父母的墓后栽了两棵槐树。生前,母亲喜欢槐树,去世了,身旁有槐树陪伴,但愿她老人家在那边不孤独,并能闻到槐香。后来村里的发少知道后,他们每年给我邮寄槐花。父母寄来的槐花是关心温暖;乡亲们承接父母邮寄槐花,成了乡情乡愁,让我感动不已,也激励我努力工作,能为家乡尽一份力。九十年代中期,农村普及闭路电视,因上新设备和铺设管线,每家要上交一笔费用。鉴于乡亲们生活都不富裕,我找到相关部门说明情况望给予照顾。这样就给乡亲们省了一点钱。后来村里修“村村通”,我又到有关部门申请给予村里优惠政策,村里该硬化的村路都基本硬化了。

一箱槐花里承载着美好的回忆和浓浓的母爱,还有浓浓的乡愁。看到槐花,仿佛看到了父母慈祥的笑脸,看到了和蔼亲切的乡亲,闻到沁人心脾的槐花香。在湿润的目光中,似乎看到了一个孩子,带着陶醉的目光,从洁白的槐花林中款款走来。那是一种岁月的印痕,一种灵魂深处的记忆,它曾助我成长,给我向上的力量。苏轼诗云:“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如今又闻槐花香,感叹岁月荏苒,不经意间,已花开花落四十载。白驹过隙,光阴如梭,虽然带走了那飘零散落的花,偷走了青春年华,但是它的芳菲始终萦绕在我身边,那份飘逸使我凝眉深思。冥冥中有一种力量让我一直默默坚持,我想这是来自家乡,那份依旧的乡情,那份浓浓的乡愁,那种依旧眷念,还有那故乡永久飘香的槐花是我心中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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