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父辈们从淄博洪山机厂搬迁至兖州,开启了兖州煤矿机械厂的历史。十六岁的父亲背井离乡开始了他弃农从工的学徒生涯。姥爷一家也是这第一批从淄博迁家至此的人员。
新建工厂条件艰苦,没宿舍,姥爷家五口人租住在附近农民家,单身青工住在距离厂六里路的山拖北大楼。宿舍在工厂北面,所住二层楼被工人称“北大楼”。
每天男女工友们从北大楼步行上下班,走过四季,走过寒暑。冬天天寒地冻,夏天酷暑难耐,雨雪天更是泥泞难行。时至今日父辈们谈起建厂初期情形,所吃之苦,所受之累,没有丝毫抱怨。平凡而普通的老一辈煤机人始终以一颗赤子之心爱着兖州煤机厂。他们挥洒的汗水,流逝的青春年华,依旧闪闪发光。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和奉献创造出煤机厂的辉煌。2022年,父亲的阿尔兹海默症日渐严重,八十高龄的他固执地坚持要去上班,混沌中忘却的是年龄,牢记的只有工作。煤机厂一直都在,在他心里。
为解决厂区职工住宿问题,工厂在生产同时大兴基建工程。1972年煤机厂盖起第一座三层楼——单身宿舍1号楼,到1978年2号、3号楼相继挺立起来。后来有技校楼,厂人俗称“721”,即大家所说的职工大学,专用于培养工程技术人员。厂区宿舍排房居多,我家住7排,姥姥家住8排,中间隔一条宽宽的马路,不到两百米的距离。
记忆从1977年拉开帷幕。我到了上学年龄,父母把我从祖父母身边接回兖州,从此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我面前。
我家住的红砖排房,两间屋子安放三张床,桌、柜、箱等几件简单家具。这是当时普通工人家庭的标配。父母下晚班后生煤炉做饭,吃了饭赶着上夜校,每天忙忙碌碌,周日经常加班。一排房十几家,家家情况相差无几,父母只是几千普通工人中的一员。
初到兖州,父母双亲对我来说完全陌生。五年的分离时光让我忘记了他们的模样,感情需要慢慢培养,有吃有喝有学上,我就这么散养着长大。离开了爱我的祖父母,离开了长大的院落,我的童年是孤独的。时光流转,树叶由绿变黄,又由黄变绿。我和门前的小杨树一起长高。坐在排房的屋檐下看杨树枝繁叶茂,看雨水顺着雨搭落下,滴滴答答。排房西头有棵榕树,雨后榕树下铺满一层粉色绒毯。我曾幻想这张绒毯有了魔力,带我飞到故乡,飞到奶奶身旁。
排房西头第一家住着位会写文章的济南知青。晚间他家里常聚集好多年轻人,众人或聊天或看书,有时我和小朋友也凑热闹来看书或听他们谈话。据说那些书上经常有他的文章,再后来他因才华出众离厂调往省城的一家文学杂志社当编辑。这儿只是他的一个驿站。他的文章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
民以食为天。自我来到兖州,饭食乍换口味,顿顿吃得小肚子滚圆。都说隔锅的饭香说得真对。父母双职工,中午休息时间短,来不及做饭时我家就在食堂打饭吃。
远远地看到食堂,我开始吸动鼻子,贪婪闻着食堂饭菜香味。嗅觉灵敏的我分辨得哪个窗口有炸带鱼,哪个窗口有红烧肉。哪儿是米饭香,哪儿是面包香。十几个玻璃窗口摆放盛菜的白搪瓷大盆,香味就源自这儿。刚出炉的面包,呈花瓣的圆形,烤得红彤彤金灿灿,光亮亮的香甜可口。食堂师傅不仅饭做得很好吃,连腌的咸菜都香。大厅摆放几十张圆桌,我们随热闹说笑的工人来进餐。小炒肉菜或炸鱼一周吃一次,用来改善伙食。我很满足,想起淄博的老家人吃玉米面煎饼,偶尔有顿白面馒头或面条。
平日我家四口人打两份大锅菜。我最喜欢烧土豆。土豆切滚刀块然后过油红烧,大白搪瓷缸子里有四五小块猪肉。金黄的土豆,红亮的菜汁,看着诱人,吃着下饭。吃饭时偶尔东张西望端缸子掐馒头的工人,邻桌有工人不打菜,买块豆腐乳啃粗粮馒头。也许省下钱他要孝敬父母抚养子女。父母亲的工资除了负担全家生活,还要拿出一部分赡养祖父母。父亲顾家,粮、油、钱都定时邮寄。父亲的行为并不是个例,那辈人都如此。
每当有亲戚朋友来煤机厂做客,厂人总是豪气地带他们洗完澡去食堂吃个饭。亲戚朋友回家后有了谈资,很是炫耀一番,澡洗得如何舒服,饭菜如何可口。自己节俭,待人热情真诚,善良朴实,厂人似乎约定俗成。
我期盼周日放电影的晚上。下午四五点钟,没等红彤彤的太阳落山,匆匆啃着馒头的孩子们出动了,迫不及待地带上小椅子、小板凳去占地盘,选好,粉笔划就一块方形的地盘才安心。待到天黑透电影开映,操场上又挤进好多人。陆陆续续人更多了,附近村里的人也来了。孩子们心思单纯,电影似乎不重要,无非小伙伴们一起图个热闹!
节假日俱乐部礼堂演节目。煤机厂文化氛围浓厚,有自己的团队,自己的演员;有独唱、合唱、舞蹈各类节目。乐队也初具规模。台上演员画眉描眼,抹了通红的嘴唇,身着白衬衣配篮工装,光彩照人。女演员辫着麻花辫扎着漂亮的蝴蝶结,更是闪了观众的眼。他们是孩子们的偶像和模仿对象,每次看过节目,我和小朋友热衷学他们的样儿,私下演唱舞蹈,一遍又一遍。
童年的伙伴聊起这些往事特别开心,这些根植于心的快乐,怎么能忘记。
煤机厂的打面房给我留下深深烙印。姥姥在五七工厂的打面房里工作好多年。她个矮却好强,我看她每次都要踮起脚努着劲把簸萁举过肩头,将簸箕的玉米倒进机器的大漏斗。另一个工人送上电,机器轰鸣,鼓鼓涨涨的长布袋里有玉米面倒出来。姥姥那年五十五岁,附近村里农人来加工小麦玉米的颇多,忙碌且劳累。现在想起很是心疼。繁重的体力活消耗了她的体力却丝毫没影响她高寿,老人家94高龄离世。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厂区职工多是凭购粮本买面粉在压面房加工挂面。紧邻压面房还有个裁缝铺。当年成衣很少卖,大人春节前买了布料送到裁缝铺,孩子们等着盼着春节穿上新衣。
上世纪70年代交通不便,大部分同学没出过远门。1977年有个同学跟她爸去北京,看了天安门,可把我们羡慕得不行。天安门我也看过,可那是在看图识字的彩色插图上。那天,她剪了短发,穿着时髦的白花边衬衫,天蓝色短裤,像变了个人似的出现在大家面前,惊诧之余很是开眼界。女孩居然可以像男孩一样穿短裤,而且还这么漂亮。从此,我的心中有了一个梦。1994年国庆节这个梦得以实现,我站在天安门前绽放出青春的笑脸。
70年代末煤机厂基础建设正趋于完善,到80年代生活区的设施应有尽有,是个缩小版社会。煤机厂有自己的学校、医院、邮局、蔬菜公司和澡堂。煤机厂还有自己的图书馆和阅览室,夏天还有自己的冰糕厂。每到夏天,厂里的冰糕厂开始生产,分发到厂内职工手中,用于劳保防暑降温。冰糕厂建在食堂旁边,同学妈妈在冰糕厂工作,夏天洗过澡和她跑到冰糕厂吃冰糕。慈祥的李妈妈,老冰棍的味道,难忘的夏天。
1978年我家搬到了四层楼房,有三间大房。此时职工住房不但解决而且得到了很大改善。毕竟全兖州能住上楼房,家里有厨房又有卫生间的为数不多。虽说煤机厂在城外,可城里人也羡慕我们的住房条件,提起煤机厂那时可是响当当。
我长到十三岁,第一次吃到橘子。在这之前橘子只在画本上见过,这不奇怪,北方的闭塞小县城,当地无种植且交通不便,自然没有这般见识。
上世纪80年代,作为煤炭部直属单位的兖州煤机厂最红火。厂里专有铁路线运输生产原材料和产品,专线也运过紧俏稀缺物资,曾经江西的蜜橘通过这趟铁路专线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山东。
那天中午父母下班回家一人带回一个蒲包。我和弟弟迫不及待地等着父母打开,随着一股奇特清新的气流吸进鼻腔,蒲包里露出黄灿灿的圆圆蜜橘。接过母亲递过来的一只,学着母亲的样子剥开皮,整个橘色小球变身好多月牙瓣。橘子蜜甜蜜甜,汁水在嘴里流淌,终于知道了画本上橘子的味道。作为厂职工福利分到的橘子,在家吃得没尽兴,同学带到教室一起吃,个个兴高采烈。
第二年秋季厂里的铁路专线从江西又发来了第二批橘子。这时同学们已经没有了新奇,饭后随手抓几个橘子边吃边去学校都已稀松平常。
吃橘子的那段短暂时光很是美妙,学校里同学们少了争执,家中父母少了严厉,兄妹间也异常温存。的确味蕾的满足改变了大人孩子的心情,人们沉浸在甜蜜中,无论白天黑夜甚至梦中也是橘瓣的甜。蒲包里橘子的日渐减少,而甜却留在了心里。
时光冉冉,日月穿梭不息。繁荣兴盛的大厂多年来培养出众多优秀人材。深厚的文化素养和底蕴滋养着厂人,机厂人的第二代第三代在不同领域崭露头角,如星星之火,带着光和亮,带着祖辈父辈的优秀品质遍布全国各地。无论走到哪里,他们记得,煤机厂是根。
煤机厂还有好多精彩故事。比如年间穿着红红绿绿戏装的高跷、旱船、秧歌队,一阵阵锣鼓喧天中隆重登场。元宵佳节的彩灯、焰火,你,我,他,每一个人都在抬头仰望,天空霎时姹紫嫣红,光彩夺目。尔后闪闪光亮逐渐暗淡,直至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中。一片绚烂后终又归于平静。
感叹焰火的命运,煤机厂何尝不是如此。几十年的时代变迁,煤机厂的命运发生着巨变,先是划归省煤管局,后并入兖矿集团更名为大陆机械,2020年9月份大陆公司通过破产重组更名为兖矿东华重工有限公司煤机装备制造输送机事业部,为东华重工下属经营单位。滔滔长河,潮起潮落,最终兖州煤矿机械厂淹没在时代的大潮中。
每天太阳升起又落下,周而复始。巅峰过后,跌落,归零又循环往复。万物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