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电话,告知岳父病危,我赶紧乘车上路。车喘着粗气,在空旷悠远的山中艰难地爬行。一路上,多少弯曲,多少折叠,多少凸凹,多少坎坷……似乎永无止境的不平。
人的一生永远在负重爬坡,象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那样,推着石头上山顶,石头滚下来,再推上去,再滚下来,再推上去……永远在希望和失望的交替中反复爬坡不止。人人都要推着这命运的巨石,在生死线上挣扎、拼搏,在惴惴不安中耗尽自己的生命。
岳父生于云贵交界的一个大山沟里,幼年在苦难中度过,中年虽教过书、干过财税工作的,但史无前例的十年“文革”活活断送了他的锦绣前程,便上广州跑滩,在生意做得正顺手时,又在无情的珠江漩涡中翻了船,从此成了干滚龙。听妻子说,从她记事起,她们家就在哀声叹气中过日子,这就铸成了岳父沉默寡言、孤独郁闷、多愁善感的不良性格。
小时候,我最同情那拉碾子的水牛,一双圆鼓鼓的眼睛被黑布蒙着,在原来本是光明的胴体,本能是追求光明的器官上布下永恒的黑暗。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苦难中,喘着粗气,流着热汗,至死也走不出封闭的圆圈。我常常凝视着拉碾水牛而暗自神伤,觉得我们的父辈祖辈也象它一样在圆圈界定的炼狱中服役,让苦水发酵自己的生命。那时,我最害怕的便是自己也会变成拉碾的水牛。
我感到一阵心悸,不是因为山的险峻、路的曲折、车的颠簸,而是为岳父担忧。
三个月前,我和妻子回去看过一次,他很悲观。据兄弟讲,他成天披着我买给他的那件呢子大衣,把头颈脸面一齐缩进衣服里,可以一动不动地在火塘边或家门口坐一整天。
临走那天晚上,他流泪了,眼圈红红的,很动感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岳父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天塌下来也不当回事。只是沉默。或许他是在沉默中拿主意渡难关,同命运作殊死的抗争。而这一次他流泪了,当着全家人的面,那么伤心。他说:“我的日子不长了!”他怕再也见不着我这个唯一吃公家饭的女婿。岳父特别深情地怀念岳母,他说:“这个家,没有你娘,恐怕早就破了散了。”在家务农的三个弟弟四个妹妹都说,他比去年萎得多了。但我总不相信他就会很快离开我们。他的眼睛虽然灰暗,但还能认人看电视;他的耳朵也不聋,我们同他说话用不着放大声音;牙齿虽然焦黄,却未缺损一颗;只是有点儿咳嗽罢了。我劝他想开些,调整好心态,每天放乐观些,因为好日子长得很、好生活还在后面,要有信心活到100岁,活过三位数,我劝他跟我去富村生活,那里无论气候,还是通讯、出行、就医等条件都要比乡下好得多。他说他过不惯单位生活,让人家看见女婿家里有个糟老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不顺眼,伤面子,也怕给我们添累赘。我说,我们单位上都是些好心人,当子女的理当孝敬老人,不会添什么麻烦的。那天晚上,他答应了。可是第三天,当我请单位上的小车到门口接他时,他又不走了。他说他害怕作异乡鬼,死后尸骨入不了祖茔。因为在我们老家,大凡死在异乡的人,是不准抬回老家安埋的,要进入祖茔更是比登天还难,全因孤魂野鬼回乡是村民们最忌讳的事这一流传了几千年的民俗桎梏了岳父的思维,让他害怕出门、让他不愿出门。就这样,我离开了他。对于老人,我常常有一种内疚。因为长期在外地工作,没有尽到孝道,对养育了自己的父母欠了一份感情债。对于岳父一家,我仍然是感恩不尽,因为他和岳母含辛茹苦将妻子拉扯到二十多岁,被我轻而易举就从他们身边带走了。这一次回家,我是有两手准备的:一是千方百计救活岳父,让他多活几天;二是实在挽留不住,就竭尽全力,办好后事。我对他的耳聪目明,总是充满信心的。
任凭我和妻子怎么劝说,岳父死活就是不愿意住医院接受治疗。据说是因为奶奶住院时吃了苦头,医生看着农民奶奶(岳父的母亲)不顺眼,爱理不理的,乃至于虎声豹气的,很不耐烦。输液输漏了,奶奶的手臂肿痛得直喊天叫地。趁回光返照的短暂清醒,她执拗地回了家,一五一十地讲给家里人听,被岳父记在心里。
我也知道这世间的人情冷暖,做什么事都要讲关系,没有那么一层关系,就会坐冷板凳,就会吃闭门羹,就会碰壁。要打通那么一层关系,就要人情加礼物加金钱,找准关节和穴位下手,方能奏效。衣衫烂褛蓬头垢面的农民自然要被人冷落被人训斥。可怜岳父全身肌肉都已经萎缩,真正是皮包骨头,一步也动弹不得,怎么能经受得住那份冷漠和无情,难怪他不愿意住院。
其实,医生的冷面孔,也不完全是世故使然。据说,这是一种职业习惯,喜怒哀乐不能露于形色,以免引起患者的各种猜测,背上精神重负,于治病不利。我完全理解医生们的苦哀,但是,我仍然喜欢看微笑的面孔,喜欢呼之欲出的热情,更喜欢医生和风细雨的语言。
其实,我碰上的医生都很要好,也许是因为医院副院长小蒋是我的同学,而医院院长的妻子又和我在一个单位共事吧!总之,医院特地为岳父安排了一个单独病房,特许我们为岳父铺了电热毯,还有一张陪护床,我们弟兄姐妹可以轮流守夜。主治医生是一位医科大学分来的姓龚的女士,小巧的身段,活泼的性格,甜美的笑容,暖心的话语。他非常认真地体检之后,叫我出去,告诉我:“岳父患的是肺心病,心源性水肿等病,体内所有器官都衰老了,缺乏生机,估计无望了。”本来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可岳父才60岁。当我听到无望的话,不禁陷入极度的惶惑和悲痛之中,有如激流中的一片树叶,被撕扯冲撞成齑粉,跌落进万丈深渊里冥冥的呜咽暗流中。
现在,岳父已走在生与死的临界线上,十分痛苦。每天撕心裂肺般地吼叫,喊痛:“你们把我救活干啥哟,真是活受罪哟!”稍不注意,他就把针头扯掉了,弄得血液倒流。我们兄弟姐妹千方百计想把他拉回来,鼓励他的求生欲望和治病信心。我说明年要带领全家去宾川寻找失去联系多年的外公。他似乎得到一丝宽慰,睁了睁眼睛,安静了不到三个小时,又一迭连声地喊痛。“哪里痛?”“全身上下都痛啊?”“骨头痛啊!”喂他药,他不吃,说那些药都是骗人哄钱治不了病的。他十分生气地说:“我要吃的,你们不给,我不吃的,你们强迫我吃!”这话可把我们吓坏了,我们弟兄姐妹姨夫妯娌可没亏待你老人家啊!你想吃什么就尽管说呀!“给我买150颗安眠药来!原来他是想死得痛快些。安乐死,是近几年才听说的新名词,在情种人类,恐怕在任何国家都要难于推行吧,何况在家庭观念如此牢固的中国。几千年来,养儿防老,儿女尽孝,这是上了道德经的,谁敢用安眠药为老人送终?真是生也难,死也难啊?难怪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要说:只有身体无痛苦,灵魂无纷扰,才是快乐和幸福啊!
一连10天,从早到晚不停地输液,岳父的两只手臂都变肿了。为了防止他扯掉针头,我们轮换着用手按住岳父插有输液针头的手背,不准他动弹。每天下午,他稍稍安静一些,有时还能睡上一两个小时。每当这时,病房里寂静得可怕,灰白的四壁和窗外灰暗的天空,给人一种厚重的压抑。我出神地注视着那倒吊着的输液瓶,似乎听得见那晶亮的药水滴进皮管的声音。啊,这是一条多么宝贵的延续垂危的生命的最后运输线啊!或许,每滴一滴药水,便能把岳父的生命拉回一步,即使能多活一天,也是儿女们的心愿。然而,小巧玲珑的龚医生却毫不掩饰地对我说:“你家老岳父就这样安静地去了。”于是,我又悲伤起来,看着那输液的水滴如古人的更漏一样,岳父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每滴一滴便意味着向死亡线靠拢下一步。唯物辩证法告诉我,在地球生物圈内,人类是唯一可以自觉地意识自身个体必将死亡的理性物种。人一生下来,便意味着一步步向死亡走去。生是谜,死也是谜。生命短暂,于是人类渴望永生;死亡永寂,于是人类惧怕死亡。在中国各民族久远的民俗传统中,向来迷信生是灵魂的转世,死是生命转入灵魂状态,只有把现实生活里的人生世界和臆想观念上的灵魂世界对应地构成阴阳两极,从而人死后的阴界产生出许多人变鬼的恶象,即使如此,我们这些唯物主义者也会谈死色变。一个活生生的人,匆匆来世上走一遭,经受那么多悲欢离合,那么多灾难苦楚,当幸福来临的时候,他已经像枯木一样无法吮吸春天的甘露了,多么悲苦的人生啊!
看着瘦如柴禾、风烛残年的岳父,我泪如泉涌,觉得无论如何也该留住他安享天年。我看着昏睡的岳父,始终张着嘴,艰难地喘气,显示一种生命的极度的渴求。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发出“嗯嗯”之声。我们问他:“想喝水吗?”
他答非所问地说:“她接我来了!”
“谁接你来了?”我问。
“你奶奶。”他说。
“奶奶来接你你也不要去。你对他们说,我们要留你,过几年再去。”
“嗯嗯……”不知是赞同,还是呻吟?
奶奶是岳父的精神支柱,爷爷还在岳父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奶奶硬是把岳父、小叔以及三个姑妈拉扯大。奶奶三年前患了心肌梗塞病,还未到医院就去世了。奶奶一去世,岳父的精神就垮了,一天一天萎下来,尽管岳母百般安慰,但都收效甚微。他常常叨念奶奶的恩德。实际上,他后半生的勤劳,多半也是以一种负荆请罪般的补偿来报答奶奶的恩德。他越是想着岳母的好处,越是觉得自己孤独。他的心早已随着奶奶去了。
人是大自然中的一员。人的生存和发展,人的生理、心理机能的变化无不受大自然的制约,无不与宇宙天体的变化、太阳黑子的运动、地球磁场和天象气候的变化相关联。阴雨天气常常带给人阴郁、苦闷和烦躁;而晴天便令人清爽和开朗;如果遇到阴转晴或晴转阴的突然变化,便会使人头昏脑胀或极度不安。
这已是深冬时节,天寒地冻。阴沉了十多天之后,天放晴了。雨后清晨,戴着雪帽子的大青山金光四射;偶尔有一两声雀叫从远处传来,显得非常金贵……
今天,岳父格外清醒。吃了一杯藕粉和4个肉圆子之后,嚷着要抽烟,要喝酒,要吃雪梨、菠萝、甘蔗和桔子。他的幺儿子长江把闲置了近一个月的叶子烟杆找给他,石烟锅已被小孙女打烂一个缺口,他埋怨不该给小孩玩这种易碎物件。他“叭哒叭哒”有滋有味地吸着叶子烟,拿烟杆的右手有些颤抖;喝了两杯喜临门酒,瘦削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极富生命色彩的红润;往日灰蓝的眼珠水灵灵地在眼眶中不停地转动,不停地在我们兄弟姐妹姨夫妯娌之间扫瞄。我们异口同声地对他说:“你今天精神很好,照这样下去,大有希望!”
岳父牵动了一下僵直的嘴角,颤抖着手招呼我们靠拢病床,他又述说起他的身世来。最后他说:“我这个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一向友善待人。兄弟不和遭人欺,妯娌不和遭人笑,小翘不匀让着点,你们弟兄姐妹要搞好团结。有事找大哥,你姐夫、姐姐是在的,有事多找他们商量,更何况你姐夫可是我们这个家中唯一吃公家饭的人啊!我没有什么遗产留给你们,来得干净、去得干净……”说着,那深陷的眼眶里滚出两行热泪。妻子哭起来,全家人也随之嚎啕起来,唯有我强忍着没做声,因为生活的诸多磨炼已让我能够处乱不惊,以不变应万变,但一股酸涩的气浪直往喉管里冲。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晚便悄悄地准备后事。
庚辰年腊月十三日(公历2001年1月7日)22时35分,岳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终年60岁。我们按照当地习俗为他殓、殡、葬,在石碑上镌刻他“艰难一世,清平一生;仁义为本,友善待人”的遗训,这是对后人的教化,也是岳父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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