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班里转来一位聋哑女学生。那是一个春雨迷蒙的早上,村里的田地和菜地沉浸在潮湿的暖流中,欲发待时。老师站在讲台上,她站在讲台旁边,闪着一团亮光的黑眼睛四处躲闪,不敢看全班同学。她个头很高,身体健硕,比我们同龄人高出一大个头,留着平短头发,又粗又黑,像个高大的假男孩;她的皮肤极为干净洁白,脸上胖嘟嘟的,粉嫩如村里三月的桃花,充满少女的气息,却不比经过寒冬的腊梅更有生机。这是城里来的没晒过太阳的孩子。老师用柔软的声音介绍她的时候,我直接走到她的面前,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捏她脸颊的肉团。她瞬间吓坏了,如受惊的绵羊浑身颤抖,脸上的粉色骤变苍白,不知如何躲开我的双手或者抵抗。她好像僵住在那里,一动不动。老师被我这个意外举动吓到了,慌忙安慰她一顿之后,罚我到外面站了一节课。我满脑子想的是她那没有生机的、胖嘟嘟的肉团。我总想使劲地捏它。
她不会说话,不会主动和班里的同学打交道,这自然是困难的。她看起来虽然非常健康,大黑的眼睛闪着亮光,如村里大池塘里的波光,清透至极,但在亮光底下搁着一团心灵的黑块似的,这使得她的眼神无法灵动,看起来很呆滞。春风吹开她脸上粉嫩粉嫩的桃花,却无法吹醒淹没在黑块里沉睡一般的心灵。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她不会说话及由此带来的不幸遭遇令她变得如此怯弱、憨厚又十分呆笨。我们听说她在城里转了很多所学校,后来实在没学校收留她了,父母只好将她送到乡下,靠关系来到我们学校。我们的老师是她母亲一方的亲戚。老师经常教育我们用小朋友的爱心和热心帮助她,感化她,让她融入我们的班集体生活。她有一个非常宁静干净的名字,这名字仿佛来自虚空,无声无息:彼风。
我对她并无什么热心。但她看起来又很忧郁的样子大大地刺激了班里几个女同学的同情心,她们仿佛觉得她很可怜,争着来拉她去跳绳、踢毽子,捉老鼠游戏,她完全被动地由她们拉到操场上,呆呆地看着两个小朋友甩着绳子,其他小朋友跳得老高老快,她一点也没反应过来,对晃动的绳子充满恐惧。几个瘦小的小女孩使劲拉她往绳子里跳,她一动不动。小朋友把绳子摇慢了,她勉强进去跳了两下,就停下来了,站在那里不动了。又有女孩子拉她的手,教她踢毽子,她吸取了教训,连连摇头,躲到一边去了。她对我们玩的一切游戏似乎毫无兴趣,看着小朋友在游戏中嘻嘻哈哈打闹,你追我赶,欢乐满天飞,她总是一副冷淡漠然的表情。她什么时候都那么安静,似乎也不大喜欢和我们这些吵吵闹闹、一下课就把教室掀翻的孩子混在一起。有时候乡下的女孩子过于单纯热情,凭着一股讲义气的傻劲,认为都是班里的女孩子,就不应该有谁被冷落被遗弃在一旁,这是不对的。我们班男女同学分派,班里男同学团结一致,没有哪个男孩子被他们排斥在外的,女同学之中,若是有人被冷落了,那是遭男同学嘲笑的,并且成为男同学攻击女同学内斗、彼此嫉妒、不团结的最大武器。女孩子们也要面子,也很聪明,绝对不会让男孩子抓到把柄来攻击她们的。她们使出天生的母性情怀,一次次亲近她,关心她,问暖问寒,还帮她买作业本,铅笔,倒水;午休时候,几个女同学轮流看她盖着的毯子是否滑落。她们去小卖部买一毛钱的瓜子回来,也一定要分一半给她。她拗不过大家对她过分的友好和热情,笑憨憨地支支吾吾,摇头,摆动作,似拒绝又不似拒绝地非常辛苦地和大家打了一些手语,接受了大家的心意,却没有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坦然。和大家相处,对她来说也许是一件非常吃力辛苦的事情。我想。在大家庆祝对她的帮助又更进一步了的时候,她独自到角落里,一个人安静去了。
我喜欢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宁静、深邃的气息,这令我感觉到某些神秘和自由的存在,那是令人向往的。当然,我还是特别想捏她胖嘟嘟的脸,她脸上的肉团紧密无缝地附着在那线条清晰的脸骨架上,结结实实的,充满肉欲感,这极大地刺激着我的粗鲁的欲望。每次看到她走过来,我的双手如被施了魔咒似的,往前伸出去,只认准前方的肉团。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着一定要抓到它。她似乎并没有因为我那一次鲁莽的举动而惧怕我、躲避我,相反,她仿佛敏锐察觉到我内心的欲望。这种烈性的欲望因为她胖嘟嘟的肉团被引诱出来,我没有办法克制它,甚至对它充满欢喜。在我伸手靠近她脸上的肉团的时候,她还是吓得浑身颤抖,不知躲避,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任由人宰割。我一阵狂喜之际,突然感受到她颤颤发抖的身子中隐隐散发出来的极为深沉的宁静的力量,这种看不见的力量如神话中那只小小的神鸟,扇着翅膀,一下子消融了周围全部涌动的欲望和对立的存在,我瞬间也变得平静了。在对她充满幻想到时候,我几乎被她彻底迷住了。
她从小在城里长大,穿着非常整齐干净,想必她家里条件也非同一般,而且她非常有教养,或者说是天性纯然吧,她不像我们这些叽叽喳喳的小朋友,喜欢天天聚在一块,谈论哪个小朋友打扮好看,哪个小朋友又偷偷砸了学校的花盆,哪个小朋友为了得到老师表扬故意把自己的零花钱交给老师,对老师撒谎说是路上捡来的,大家讨厌哪个小朋友……我们还摆出一副自认为成熟的、有眼光和见地的样子来,觉得人嘛,就这样,有丑的有好的,这都是自然的,所以我们谈论好坏也就无可厚非。她默默站在一旁,有时我们也拉她进来,用各种字条、手势、表情告诉她我们在谈论什么,她默默倾听,没有站在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立场上表明她的看法,好像我们说的都是同样的东西,没有好坏,没有高低。她看到的世界、人仿佛也是这样的,没有分别,没有偏见,没有色彩。我们几乎无法理解她的想法。在我们这些穿着破布衣服,皮肤黝黑发黄的孩子们中间,她显得异常地与众不同。
天生的聋哑切断了她与外界交流的通道,也封锁住了她对生命的正常表达。她的整个身体、生命、心灵好像被困在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她无法挣脱,无法逃离;也许她曾经挣扎过,反抗过,试图冲破牢笼,但命运叫她绝望了、屈服了。长期忍受着无声的沉默、无法表达的孤独,她身不由己地又被孤独的力量拖往更深的幽谷里。她顺服了孤独对她的主宰,再也无法敞开心怀。草地里野花纷纷绽开的的春天,凉风习习,鸟儿高歌,柳叶尽情舒展生命的力量,她完全无法感知这些事物美妙的存在。她几乎没有真正笑过。春天的力量在她周围蓬勃涌动——她全然不知觉。偶然她也笑,如李子树上雪白的花儿被风吹掉花瓣后残留的那种笑,惨惨淡淡,凋零如泥,毫无生气,又像村里田头上暗淡的黄草。这叫我黯然伤心,虽然我并不打算亲近她。在我看来,她长得比我们同龄人高大,身体健康,应该比我们更有力量,更生机活泼才对。但她不是这样的。
她在城里受过非常好的教育,不曾吃过生活的苦头。她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像我们课本里提到的那个孩子——热爱学习,礼貌懂事,时时给大人让礼。可是在我看来,书本上那个孩子如此懂事,是因为他不愁吃穿,他家里有大客厅,他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和书桌;他的学校也非常漂亮,粉红色的教学楼,校园没有泥巴没有粉尘;他没有吃过苦,没有人和他抢过半片饼干或者一支铅笔,大家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她的条件和书本上的那个孩子的条件是一样的。我们村里的学校、我们的家庭缺乏这种礼仪教育的资本和条件。学校一个星期上五天课,却每天安排不同的班级搞劳动卫生,我们从家里带水桶、铁铲、扫把等工具去学校,清扫校园粉尘,帮老师们耕地,种菜,拔草,淋菜,清理教学楼后面果园里堆积的杂草、落叶,或者抬水冲厕所,或者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捡柴火给厨房烧饭做菜。我们忙着干各种活,干着干着就变得粗野了,有些孩子赤脚在菜地里耕地,浑身沾满泥巴,还用手指头抠鼻子,我们闻到落叶杂草的腐败味,看到草丛里肥大的毛毛虫在蠕动,吓得大哭起来。我们的老师也不是课本上温柔体贴、经常鼓励孩子的老师,他们和村里人一样务实,觉得我们是野孩子,生命力比杂草有韧劲,一条毛毛虫是吓不死我们的,他们有时甚至担心这些小生命命丧我们手下。老实说来,我们无法体会到这种感受:书本上说的“劳动是快乐的”,我们甚至认为书本上那个孩子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尤其是几次被叫去冲洗那不堪入目、又脏又臭的厕所,回来两天都吞咽不下饭菜的孩子,比如像我,就无法想象一个孩子彬彬有礼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他吃过我们所吃的苦。村里的世界和城里的世界毕竟不同。我们看到的城里礼仪教育的现成成果就是她的存在。她不用像我们这样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去冲厕所,也用不着抬水去淋果树和青菜,她偶尔扫扫地,咳嗽两声,老师说她不用干活了,保护身体很重要。她就安静地去看书了。她不是聪明的孩子,成绩一般。书本上很多字她也不认识,稍微复杂一点的数学题,她也不会算。这个时候她会过来,小心翼翼地摇一下我的胳膊,很费力地使出大人教她如何礼貌的样子,问我这些字的拼音,叫我教她算数学题。为了感谢她没有因为我总是想捏她的肉团而惧怕我,我就很高兴地靠在她旁边,教她写拼音和算数学题。我不喜欢她这种被灌输出来的彬彬有礼,有时候我觉得那种没有生命体验的礼仪和大家对她的过度呵护(这种呵护很大程度上掺杂着她是一个残疾人的坚定不移的认知,这是村里老人告诉我的),把她的力量扼杀了。
她对零食也毫无兴趣。我们都摸清了她的口袋里不缺钱。但她对钱没有实在的概念认识,不知道父母给她的钱是拿来干什么的。我们问她有多少钱,她从口袋里拿出几张五元、十元的新纸币,把我们这些若能从父母那里拿到一块钱就已经相当了不起的孩子给吓住了。我们蠢蠢欲动,口水都快流到那崭新得发光的纸币上去了。她看着它们,仿佛和看自己作业本纸张没有什么区别,她大体无法理解我们眼睛放光的诧异表情,我们也无法理解她对钱的认识竟无知到如此地步,这叫人更加羡慕嫉妒了——我们使劲拉着她,耗着性子磨她,把她哄到小卖部,拉着她的手,特意指着那些叫人流口水的开口枣、香脆方便面、饼干和圆筒形雪糕给她看,希望她明白我们的意思,她若是掏钱买了,我们准能吃上半口一口的。她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又转身看我们,一脸困惑,心无所知,完全看不出我们渴求的眼神!我们委屈得恼火起来,急得跺脚,几乎掉眼泪了,又只好憋着!她摇摇头,憨憨地走出去了。她并不是小气的孩子,如果是小气的孩子,我们有充足的信心,对他进行一番理实言正的教育,直到最后他也羞红了脸,认为小气是可耻的,是极端自私的,而自私的人不但要失去所有的好朋友,甚至还被孤立,处处遭遇刁难,如此这般对他轰炸后,最后他准会主动掏钱买零食给大家一起分享。但她不是这样的孩子,这是最麻烦的,这弄得我们脸红火辣,身经百战的我们反过来仿佛被狠狠地教训了一番,没法厚着脸皮去欺负她。欺负一张白纸也没什么乐趣用村里话说:不知道这世界上怎么会长着像她那样的孩子。我们只能偷偷地幻想她口袋里的钱,独自咽口水,又不甘心,整天扣着手指头,满脑子算着去讨好她,哄骗她,把如何让她主动掏钱买零食当成难题来攻克,为此不惜屡次作战,屡次战败后,发现她仍像石头一样不开窍,我们放弃了。我们一致认为她是不会理解我们的世界的。我们喜欢啃瓜子,迷恋那种用牙齿磕破瓜子壳时的清脆响声,我们喜欢吃洒满辣椒粉的豆腐条,我们更想吃油炸的饼干,但那太贵了,三毛钱一个,我们时常吃不起。酸、甜、冷、辛辣的零食,我们一概不拒绝。我们村里的孩子读书少,认识世界的渠道是非常有限的,很多时候只能通过周围现存的事物去了知世界和自己,如通过食物的味道来认识世界,和世界建立联系。但她不是这样的。我们只觉得她是一个心思怪异的善良孩子。
(二)
过了大半个学期,最初下了决心要帮助她改变的几个女孩子的热情消磨掉了,也许因为熟悉、了解彼此性情了,反而不再那么刻意地亲热了。其他小伙伴照旧结群成对到外面玩跳绳、跳圈圈游戏,她习惯了独自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望着外面。她的眼睛一直那么黑亮,又那么空洞,那团无法化解的黑块沉淀在眼皮底下,她总是往低处发呆。我总想伸出手捏捏她的肉团,但又太害怕看到她流露出来的那种孤独,虽然我不明白这种孤独,但我本能地察觉到这种孤独非常幽深、可怕,如一个巨大的磁场旋涡,稍不注意就被吸进去,难以再出来,它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绝望,好像那才是人类无法避免的真实世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特别祈求上天,希望她不要看着我。那种孤独让我发现了人的无能为力和软弱,我无法拯救她。我只能陪着她,和她一起沉默,我什么也做不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她为何不怕我,更想亲近我,依赖我。甚至上厕所,她也要拉着我,叫我陪她一起去,在路上她又憨憨地笑,用手比划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我也跟着傻笑,点头。她大概以为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眼里竟然有了一点异常的光彩,跃跃欲动。我激动极了,觉得那才是她真正的生命力。她的生命被压抑,又蓄积着一股强大的、惊人的力量。
她不惧怕我,于是我使出独断、霸道的倔劲,不管她愿不愿意,我一定要走到她身边,心头还冒出一股澎湃的热情及类似电视剧里主人公的大义来:我有责任有义务改变她现在的状况,让她的眼睛充满亮彩。我必须想尽办法让她沉睡在黑团里的心灵苏醒过来。这是我对她的使命,也是我们相遇的因缘,要不她怎么主动靠近我而不去亲近其他小朋友呢,虽然我对她并不怎么感兴趣,我只是被她某些力量吸引而已。啊,我真希望她也明白我的意思。我要救她。我想到了,她首先要学会玩,这是和世界打交道、交流的方式。
我从路上捡七颗小石子,教她玩一种小石子游戏——往空中抛几颗小石子后,手掌心迅速拍一下地板、又去抓从空中掉落的小石子,若有一颗小石子掉落在地,那就输了。她双手又白又有肉,往地板上一拍,再去抓小石子,手就脏了,而且她反应迟钝,才抓到两颗小石子。后来她不玩了。我急了,抓她的手摁在地上,感受大地的震动。她虽然听不到手拍大地的声音,可是大地有震动,就是对我们的回应啊。我暗示她,她沉静许久,把手收回来。老师走过来说她是一个干净的孩子,不应该玩这些泥巴游戏。她也父母希望她专心读书,做一个虽然身体有残疾,但有文化知识的优秀孩子,这样才不会遭到城里人的嘲笑和歧视。我们村里的孩子,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城里人歧视残疾人是怎样的情况。我们也想不明白:在我们看来,断手断脚缺胳膊的,才叫残疾,我们村里有这样的人。但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仅仅只是不会说话,但因此就判定她是残疾人,将这个可怕的词语安在她的头上,就像给她确定了一个终生身份似的,这个身份是毫无光彩的。我几乎无法忍受这种残酷的事情。我总是不愿意相信她是残疾的。她的眼睛也能看到和我们一样的世界,不是吗?
我带她去学校池塘里的鱼,那里有几条非常珍贵的金鱼,还有一条肥大的有好几斤重的塘角鱼。我们睁大眼睛找到这条塘角鱼,它藏在水中间,扁扁的头部像一个皮肤发皱的老人,摇晃着两条长长的胡须,在水中显出赖皮、霸道的神色。我们看着它,它也看着我们,大家都一动不动,对视了好长时间,最后它无趣地游开了。我大笑起来,她也憨憨一笑,似乎从鱼身上感受到了无论是人还是其他事物散发出来真实的气息。
春风吹来,教室外面的树木纷纷掉落黄叶子,掉完了叶子的枝干上又长出嫩黄的新芽,一些叶子长绿了,随风颤动,情态十分可爱。我拿纸出来,写字问她,你知道树干上有什么东西吗?她看看外面光溜溜的树干,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褐色”两个字;我在纸上粗略画了一棵大树,树上有三个树杈,在一个树杈上有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坐在那里,三只长手四处游动。我告诉她,树干上坐着一个妖怪,它是风妖怪,它没有眼睛,万物就是它的眼睛。春天一来,它就吹醒万物,到了冬天,它又催它们睡觉,不准它们继续长叶子和果子。我们也看不到它,但它总是存在的。它有时对村里人非常友善,有时又非常残暴,把地里的庄稼都摧毁了。
“你知道什么是妖怪吗?”我问她,她点点头,用笔在纸上说,那是漫画书上经常描写的。我问她什么是漫画书,她说讲不真实的故事的。我愣住了。“你相信妖怪存在吗?”我问她,她摇摇头,又说,妖怪也很好玩,很有乐趣。“噢。我也觉得它们很有乐趣,而且它们很善良。”
我们都笑了。
我们时常在一起。我教她画太阳花和蒲公英,画草地上各种雪白的、蓝色的、紫色的野花野草,画天空,白云。村里的天空非常干净、明亮。我们出去看天空,看大团的白云,我使劲地比划,告诉她,以前村里的老人看到我们小孩子不开心又得不到大人注意和关心的时候,就叫我们抹干泪水,抬起粉嫩的胸脯,仰头看广阔的不断延伸的蓝天,无边无际的天空一下子融入胸脯,消融掉我们心头那些疙瘩事,我们的身体也像天空一样延伸、广阔、自由。在我还非常小的时候,我已经体会到没有边际的天空能容下一个孩子全部的烦恼,并将它们消化掉。老人说,天空能装下你,你也能装下天空。我似懂非懂,我这样告诉她,她也似懂非懂。我写下一行字:你在城里看见过天空吗?她摇摇头,还在“空”字上面标了一个拼音。
“你以前在学校和家里都干什么事呀?”
她沉默不语,神色又暗淡了。好像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是怎么回事。然而,即使她对过去种种经历一清二楚,这些能够证明她作为与他人不同的个体存在的故事或者存在,无法说出来也无法以其他的方式呈现出来,它们无法抵达她之外的世界与他人,在人类的世界里,这几乎就是无,就是遗弃,就是不存在。我时常感到不安的是,她似乎知道她的经历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被人感受和理解的。每当她流露出这样自暴自弃的想法、并对自己极为失望时,我几乎急哭了,使劲摇着她的身板,叫她说话,表示点什么,她憨憨地看着我,安静得不像一个孩子。我毫无办法和她交流。她报答我的善意就是憨憨地笑。我被刺激着,越发固执地要打开她的世界,叫她睁开眼睛看看春天的样子,万物的活泼情态。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如果去尝试,尝试走出那个黑暗的世界,哪怕只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步,她一定能找到令她欢喜的全部的、一切的可爱事物。我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住了。
(三)
有一天,村里下大暴雨,阴云滚滚,雷雨交加,白日如夜,闪电从高空冷不防霹进树林里,风在林间嘶叫,气象恐怖。每年夏天,因受海边台风影响,村里狂风暴雨的天气非常多。我们从小经历这种可怕的场景,年年如此,习惯了之后,想明白了这也是我们土地上的一部分,和我们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无力阻挡自然灾害的发生,也无法拯救,就只好眼睁睁看着它毁坏一切。就像我看着自己的坏也无法拯救,就任由它指使我干出种种恶劣事来。或者也像她看到自己被困在无底洞里,处处无光,没有出路,干脆也就任由自己无知无觉、混混沌沌地活下去。人类遇上绝境,是个毫无办法的事情。
暴风雨过于凶猛,她的家人迟迟没有来接她回家,其他的孩子则自个儿往风雨里跑,天不怕地不怕的。因为路上可以玩水,我们有时甚至喜欢这种下雨天,哪怕身子湿透了,回到家也不会被父母骂。但是她不一样。她害怕任何东西打到她身上,她听不到任何声音,触觉和感知极为敏锐和敏感,风雨如无声无息的阴影缠绕在她周围,这比声音本身更叫人惊悚。也许是无法形成对风雨的确定的感受和认知,或者因为它们就是冷冰冰阴飕飕的,她因此害怕恐惧,在教室窗边的角落里一直瑟瑟发抖,无法叫出来,也无法哭出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暴露在地面上的种子幼苗一样,无依无靠,脆弱至极,好像整个世界,整个人间,把她抛弃了、遗忘了。她不知该怎么办,无所适从。我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给她看:不要害怕,我抓着你的手。我靠在她的旁边,一直沉默。她缓过来,安安静静地和我一起靠着。外面阴黑急促的风雨景象甚至让我觉得风雨也是一种强大的生命存在。我一点也不惧怕它们,反之,忍受着无声无息的、沉默的、不知所措的、翅膀被折断的存在才是更可怕的。即使没有亲自体验过,仅仅是如此之想就已经让我不寒而栗,何况我身边的她。我总是被她的孤独和怯弱刺疼胸口,好像被自己喜欢她的那种神秘施了魔咒似的,我若是对她置之不理,心头便隐隐作痛,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边想捏她的肉团,一边泪水哗哗直流,无法忘记她呆滞的眼睛和宁静的气息。
虽然我告诉她很多有趣的事情,但我内心也是孤独的。
雨过天晴,校园花圃里的九里香开了,芳香浓郁,我拉着她到花圃边上,一起低头,鼻子挨着白色小花,嗅花香,我问她花儿香不香,她使劲点头,脸上肉团如春风吹过涟漪开,颇有孩子气。我乐极了,她喜欢芳香,芳香代表美好,我骄傲地相信一颗美好的种子种在她的心田了。我们去看太阳花,红色的太阳花早上开放,中午最美,下午就焉了。我们去看了几回,她也有点生厌了。我想了办法,拿本子记录它的成长,但我太笨了,除了记录它什么时候开花、枯萎,好像也不知道该写什么了,这成了一个简单枯燥的活。她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茫然地看着我,我回来反反复复琢磨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才不让她失望。第二天,我撑着眼皮来到学校,在纸上写一行字告诉她: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记录花朵成长,但坚持也许是个好事。她不理解这句话,实际上我也不理解,我也无法告诉她自己昨晚一夜睡不着,睁大眼睛看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全靠想着她那双眼睛,灵光一现,这句话就冒出来了。我翻出画画本,拿彩水笔画又画山坡上的野花野草,歪歪扭扭的线条,花花绿绿的色彩,一张大白纸涂变成了大花纸。她脸上的肉团泛红了,我忍不住伸出手,她连连摇头,又憨憨地朝我笑,真像个害羞的孩子啊。我也脸红了。她没有因为看到白纸上鲜活可爱的花草而去买零食来奖励我。她以前被教育说零食是不干净的,所以她认为我也不应该吃零食。我从她那里可以享受的特殊待遇就是用她的高级铅笔刀削铅笔,以及用她最好的直尺、圆规画图形线条。像很多女孩子一样,她也不喜欢这些数学工具,也不觉得线条图形有什么好玩的。然而我很着迷这些线条和图形,比起周围纷纷无序的事物来,这些简洁明朗、秩序井然的线条和图形更像是非常真实地展现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神奇,充满奥秘,也充满力量。我被这些气质吸引。我甚至告诉她:世界就存在七巧板里。她自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也无法解释。我突然明白了她对那个我们无法理解的世界的沉默和承受。就像我在某些时候突然感到非常孤独,内心被迫承受一些无以名状的东西,那是无法发泄也无法抗争的,只能默默地承受着。
我的孤独偶尔出现,她的孤独长时存在。
不久,她对我告诉她的种种事物也提不起兴致了。她好像对什么都没有持久的热情,不,甚至是没有真正投入热情。在片刻的欢喜和满足后,她又沉入自己的世界里,就像水里的乌龟伸出头脚,露出水面,呼吸一下,获得所需之食后又缩回自己的世界里。它对外面的世界是不动心的,就好像她一样。她对周围异常的冷淡、保持距离,这让我们觉得她不像是我们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可我依旧对她散发出来的那种宁静的气息着迷。当她每每求助于我教她算数学题,画图形,扫教室,和她一起去倒垃圾的时候,我又觉得她是一个对世界毫无知觉,与世界没有任何关联的孩子。她和世界的联系好像被切割断了。我的生活经历告诉我,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事情。
我还是个孩子。我之所以对生活充满热情,喜欢想象,喜欢各种各样的事物,是因为从我对世界和自己产生认识那一刻——就在那个时刻,我真正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是世界睁开眼睛看到了我,我看到了自己,我被世界包围了。在那个时刻,我和世界绑在一起。我认识到我和世界是同在的,没有谁先谁后的问题,我和周围的一切都是有关系、联系的。我被含摄其中,不是它们从属于我,也不是我带着意图或目的主动性地去认识它们。我和周围存在的全部事物是一种同时和对等的关系,没有先后和好坏的绝对评判。所以我不认为自己天生就是惧怕雷鸣闪电的,不认为吃零食是个坏事情,也不认为一定要做一个得到老师表扬、不被批评的孩子才是最好的。我快乐是因为我和世界、周围保持这种敞开的不一定要用语言表达才能维持的联系。村里的老人有古老的智慧,他们告诉我们,对待事物如对待自己,也许就是深知万物皆在关联中。她不快乐是因为她与世界无法建立这种关联。她的世界只有她自身存在,而她自身又是封闭的。她不知道毛毛虫是什么,不知道雨过天晴后空中飞着一大片黑乎乎的东西是可爱的蜻蜓,她听不到落叶的声音,听不到雷雨的声音,听不到美妙的音乐;她甚至不敢吃我们去镇上买回来的又酸又甜的大李子,那是六月里最水灵灵的果子,是上天给我们的最好的夏天礼物。有一次,在上学路上,我抓了几只黄绿色的吱吱喳喳叫个不停的虫子,到学校后放桌面上给她看,虫子飞起来,她吓得脸色发白,身子僵直了半天。我告诉她虫子不会咬人的,她不停晃着脑袋,甚是恐惧。我一下子灰心丧气,本来想让她用手触摸一下它们的声带,感受它们的振动,她或许可以体悟到它们的生命力量。我还打算抓两只长着长长触角的会咬人的虫子,教她用细绳绑住它的触角,就可以带着它玩半天,它也能告诉你关于它们和自然的故事。她连连摇头,不敢碰触这些生物。她见到生物时,眼睛里毫无掩饰的恐惧是我无法理解的。她远离、抗拒,又小心翼翼地摸索这个世界,好像一个人在黑暗山洞里,她的触摸、感知,呼吸都是不真实的,思考是困难的,费劲的,混沌的存在压迫着她,令她烦躁,气如暴雷,又无法发泄出来。所有的出口都被堵住了。她没有虚伪,没有掩饰地向世界向他人敞开她的生命状态:空白,呆滞。因为抗争都是徒劳的。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呆滞,如在梦中不知自己在做梦。
我换着法子逗她开心,渴盼她的肉团里盛开一朵雪白纯洁、充满生气的李子花。阳光温暖的春天,生机勃勃的春天也无法融化掉她眼睛里的黑团,它像一个黑幽灵,阴魂不散,让我感到不快。我和村里的老人发牢骚说,但凡一个事物引起孩子的不快,它就不应该出现在孩子的童年时光里。因为它不属于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该看到的东西。我们儿童的世界是美好的,我对他们说。村里老人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摸我的脸颊,说,命运对孩子也是很残酷的。我又被他们抚摸弄哭了。命运对老人也是残酷的。
有一次,那会儿家里的玉米成熟了。这是只有村里的土地才种出来的雪白的糯香玉米,香软而不腻,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味。想着她大体没吃过这样的玉米,中午回家吃饭后,我偷偷从锅里拿了一个出来,把颗粒掰下来,放衣服口袋里,兴冲冲到学校。不料,我掏出来的时候,看到玉米颗粒上沾满了毛毛屑屑,傻眼了。它们看起来非常脏。平时口袋里净装些小石子,野果,泥沙,落叶之类的小东西,洗衣服时通常又不注意洗口袋,里面残留了不少琐屑的灰尘,这会全粘到玉米粒上了。想到她一定会觉得这是不干净的食物,我羞红了脸,急忙把抓着玉米的手插回口袋里,不好意思再拿给她。她站在我旁边,看到我沉默了半天,她反而也更加安静了。她好像从我的沉默中看到了自己平时的样子。
大概受了她忧郁、沉静气质的影响,有时自己突然也变得不开心,闷着气,安静下来,特别喜欢发呆,空空地看着周围,盯着一个固定的目标,如一棵树或者一扇打开的窗,或者一个三角板,看的时间长了,自身就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之前对这些事物的清晰认识开始变得模糊、不确定,它们好像被分解了或者融合了,如一棵树不叫一棵树,它只有一团黄褐色和绿色,再深入看进去,发觉甚至也不存在黄褐色和绿色,它们变得空洞,混沌,四面延伸,出现一种螺旋形的运动,既沉沦又上升。周围的空间和光都消失了,运动就是全部的空间,是世界的全部。窗子也如此,尺子也如此,三角板也如此,它们仿佛都不是我们平常所认为的那种存在。沉入于那种幻想幻觉中,内心是安静,不混乱的,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事物需要进行认识和区别了。那里什么都没有,无法感知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的。我试图向她表达,她长期沉默发呆,体验的境界是否如此。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她几乎无法回答我,也没有否定我。她憨憨地笑了,肉团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可能觉得我胡思乱想了。的确,我对周围一切事物存在各种乱七八糟、时常不定的幻想。可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更希望我就一直沉默地陪着她,就那样陪着她,无论我幻想什么,沉迷什么,试图为她做什么,这都不重要,因为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与她是无关的。她需要的只是我在身边,她知道还有人愿意陪着她,这大概是她对世界最奢望的要求了。这让我更加受挫,也不知所措。我几乎把她身上散发出来那种孤独和绝望当成自己身上的敌人一样,如果不把它们消灭了,就仿佛变成了我被它们操控,时时处在一种不安和不确定中,对一切逐渐失去兴趣、信心和力量。这和村里老人教导我热爱万物的智慧是相违背的。
(四)
每天下午放学后,她一直在学校里等家人来接她回去。她对农村不熟悉,也从来没有去过学校之外的其他地方。她甚至还记不清楚回家的路。有一天下午,我们打扫教室,我去倒垃圾回来,看到她背着书包坐在楼梯走廊那里,等着家人来接她。那时已过四点半,太阳落到西边半空中。校园寂静,花圃里的九里香染着金黄色的光线,初夏的风暖暖吹过,散发淡淡香味,别有一番气味。我犹豫了一阵子,决定留下来陪她,直到她的家人来。
我和她一起坐在二楼到三楼之间的楼道上,楼道对面是镂空的墙,透过墙孔能看到外面的世界:首先是教学楼背后的果园和菜园,果园里的荔枝树已经打果了,过一阵子,等六一儿童节到,得到老师的允许后,我们就能去摘果子吃啦。这是最叫人期待的事情。果园围墙的外面是一条通往村里远处的水泥路。我告诉她,这是村里重要的一条路,它虽然破破坑坑,风一来,粉尘就满天飞,但我们大部分同学回家必经此路。水泥马路的另一边是村里人的种植地,那里种有花生和玉米。种植地下面是一个大池塘,那是村里最大的池塘,村里人在池塘里养鱼,引水淋菜地和灌溉农田。池塘真的非常大,水面像一面巨大透明的镜子,在白天里闪闪发亮,亮光恍恍惚惚,在池塘周围闪烁不定,时而打到岸上的水田地里,青蛙都会跳出来,瞪大眼睛看。池塘的对面有田地,农家,树林,山岭。我们家在池塘的东边上,树林在池塘的西边上。从我们坐的位置,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东边我们家的房子,以及西边我们家的树林。此时西斜的太阳正好照在树林里,金黄色的光线穿透林间缝隙,在高大茂盛的树林里隐约散发柔和的光,霞光满树林,迷人极了。通常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放下书包,一起跑到树林里追着林间的风和阳光,玩踩影子游戏,荡秋千,爬树,找野果子。我们知道树林里最好吃的野果子长在哪棵大树的底下;我们知道哪棵大树最像村里的老人一样亲切,我们也知道池塘里养有什么鱼,虾有多少,池塘水位今天上升或下降了多少,树木有多少影子在水面上荡漾……关于树林和池塘的一切,我们如数家珍,心底是一清二楚的。我们从小和它们相伴,它们是我们的世界,我们是它们的世界,我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我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原来熟悉的世界是如此可爱,美丽,充满情趣,于是不停地往下说。
我还告诉她,虽然夏天收割稻谷很辛苦(此时我看到一个从农田里忙活回来的妇人走过水泥路),我们都特别害怕水田里吸人血的蚂蟥,为此还和大人闹过,吵过,反抗过,哪怕被大人抽鞭子威胁,宁死也不会挽起裤脚下水田插秧。每当听到孩子在田边大哭不愿意下田干活,村里老人脸上的沟壑更深了。世界不尽完美,人对世界皆有恐惧。这是村里老人的话。对我们来说,世界上没有比蚂蟥更恐怖的生物了。但是我们将收割回来的稻杆晒干后,和大人一起把它们堆成一张大地之床,堆到两米高了,我们赤脚爬上去,在上面跳呀,蹦呀,躺在稻杆堆上,闻着稻杆还散发着热气清香,看旋转的天空,看倒过来的树木,整个人和树木一起,好像被吸进天空里,无限延伸,此时,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是渺小的,中心和界限被消融掉了,只觉得一切是那么奇妙,那么轻灵,世界是那么广大,那么安静,又那么水灵灵的,充满无尽之谜,人和世界皆如此,令人神往,我满脑子是各种神和妖怪,我在和它们打交道,试图制服它们……
这些在大人们看来纯粹是胡思乱想。他们担心我脑子里净是这些幻想,不切实际的,不利于我成长;他们甚至判定,我若如此下去,沉浸在自我幻想的世界里,将来准是一无所成,毫无出息,荒废了人生。人生是用血肉奋斗的,靠这些不真实的幻想是无法填饱肚子的。种田人是最务实也最实际的:干农活是生存之所迫,不可能体会到真正开心和愉快。赤炎天气下,在田间鞭打老牛耕作,人和牛气喘吁吁,汗淌全身;又在大雨到来忙着前收花生,收玉米,大家一年到头日晒雨淋,风吹雨打,身体消耗极大,且还经常担忧天有不顺,稍有意外,收成就成了泡汤。村里人过日子受着天灾人祸的威胁,即是非常努力地付出了,结果也可能是颗粒无收。这是叫人最难受的,生活常有恶梦和意外相随。他们对我们在稻杆堆上蹦跳,把他们辛辛苦苦堆垒起来的稻杆堆踩踏了的行为恨得咬牙瞪眼,无法饶恕我们这些不体贴他们劳苦的捣蛋行为,顺手抽鞭子就追来抓我们,毫不客气教训我们,让我们尝鞭子之痛。他们大概也无法理解,平时晚上看书写作业到十一点多的我,捣蛋起来马上变成一个野蛮至极的孩子,什么都敢做,非要把一切都毁坏了不可。其实我并不爱读书,也不爱学习。读书写字是迫不得已的。因为家里人说如果不努力读书,就只能去农田里干活,可我对水田里的蚂蟥是极端恐惧的。那黑黄柔软的小东西在水田里游过来,吸附在腿上吸你的血,无声无息,任你如何用力扯,拍打,它们全然不知觉,一味地吸血,甚至有可能咬破血管进入你的身体,寄生在你的体内,直到把你的血抽干后变成一只巨大的吸血生物,这是多么可怕啊,我时常如此一想,便浑身起鸡皮疙瘩,情绪失控,忍不住大哭,仿佛听到体内骨头碎裂在血液里的声音,眼前的天地昏暗崩塌了。没人能体会这样的心情。我不爱读书,不爱学习。但相比之下,我宁可选择、忍受自己不爱的东西,而不会选择去面对恐惧的东西。人都是在有限的选择中权衡自己的勇气大小和利益得失后才做人生决定的。我知道大人很辛苦,但我们小孩也很苦。
她每天专心看书,但我也并没有看出她真的喜欢读书。虽然我只是一个孩子,但也总觉得,如果一个人喜欢干一件事情。无论大人或者小孩,只要他没有欺骗自己,没有对自己说谎,他听从内心那个最老实的声音:我是真的喜欢干那件事的。那他一定从头至尾都清楚——沉迷于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全部意义,苦乐,悲喜,得失,每一刹那的体验都是珍贵的,都值得他回味无穷。将时间与生命花费在这件事情上是值得的,他绝不为此后悔。他因此散发出来的魅力和力量也叫人心悦诚服地相信他的喜欢与热情是真实不虚的,没有做作。人们也会被他的精神感染。比如我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到树林里砍一些竹子回来,做一些竹筒靶子,然后去找那种正好在夏天长大的如绿豆般大小的青果子,把小果子塞进竹筒一端,再用更细的竹竿子往竹筒上塞,用力一推,把小果子打出去,就像别人用弹弓把小石子打出去一样,结实的小果子威力也很大,打到别人身上,就像突然火烧一般的辣痛,经久不息。我用这些小东西打过别人,也被别人打过,身上因此总有豆子般的红点,几天不消失,那种痛的滋味,各自心头知。村子几个野孩子经常一起闹,玩得最尽兴时,就是彼此伤害,看到自己痛,也看对方痛,于是各自大哭一场,把身体上的伤痛抚平后,又继续找果子,准备下一轮大战。我们乐此不彼,不会因为伤痛就放弃干这个事情。我们喜欢干这种事,它使我们感受到身心的喜悦和疼痛都是真实的存在。当然,大人们不认为我们干这件恶劣事能和他们喜欢干的事情相提并论,他们总认为大人的认识和选择才是正确的、明智的、高尚的。但我觉得只要是各自都喜欢干的事情,它们的性质就是一样的。
又比如,到了秋天,苦楝树上青绿色的果子变黄了,从树上掉下来,我们捡起来,不是拿来扔别人身上,看别人的衣服上留下难以清洗的汁液痕迹,就是塞进嘴巴里嚼着,体味那种在唇齿间绵延不绝、浩浩荡荡涌动出来的混着奇异气味的苦涩味道,直到最后被怪味呛得受不住,捂着肚子呕吐,肠子都快翻出来了,浑身酣畅淋漓。苦楝树的果子并不是纯然的苦和涩,它有丝丝的甘甜,以及一种类似秋天干燥气息的气味。这些东西混在一起让一颗小果子变得奇特无比,充满魔力,虽然它的表皮长满斑点。我几个孩子心性顽劣,喜欢玩这些奇特的东西,只要觉得它们充满乐趣,就不会觉得它们是丑的。我经常观察周围的一切花花草草,参天大树,墙头泥巴,但凡嗅到一点不一样的气味,就开始想办法寻找这种尚未可知的趣味。有一次听说别人家的凉薯长得特别大,一个凉薯竟然有一斤多重,而我们的家的凉薯不过拳头一般大小。我十分惊讶,认为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我跑到别人的菜地里,把人家地里的凉薯挖起来,挖了十几个,一一作对比,白白黄黄的凉薯,一个个真的如石头一样沉,我兴奋极了,在地里找秘诀。晚上回来,我被大人抽鞭子,罚跪了三个小时,在祖宗前忏悔。父母气坏了,觉得我把他们的脸面都丢尽了。村里人向他们说亲眼看到我在地里偷别人家的凉薯,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平日刻苦读书、帮大人干活毫无怨言的孩子竟然学会了偷东西,父母颜面何存。村里人有一种单纯的信念:偷东西其耻无比,人再穷也不能偷东西。我摸着肿痛的膝盖,失眠了一夜,也没有因此长一点教训。
我经常干类似这样的事情,它们就像一个探测器,我拿着探测器深入探测内心各种奔涌变动的情感体验,无论欢喜的还是痛苦的,主动都还是被动的,我一一探测。我不断去探索,追寻,体会到自己和很多事物是有关联的。我的开心,喜悦,对世界的好奇和未知的向往,不是建立在我自身之上,而是在它们之中。我对世界的想象和理解,以及对人生苦乐的感受,无法离开它们。这一切是它们带给我的,也是它们赐予我的。它们是我全部生命的表达,也是我走向自己生命体验、试图弄明白生命是什么的通道。我很想告诉她,虽然我们差距很大——想到这一点,我立即脸红了,如果我们真的是好朋友,作为一个好朋友却从来都无法知道对方的真正想法,想帮助她却没有办法,无能为力,这不是很可悲吗?可是,我依然相信,即使我们不是真正的好朋友,但至少,我们彼此信任,她对我没有防备心,还更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也没有像一些孩子那样打着坏主意欺负她,羞辱她。然而终究说来,我们好像并不是相互吸引的。长时间相处后,我也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极为悲哀的认识(此时我真正体会了什么叫绝望):城里的世界和村里的世界天壤之别,城里的孩子和村里的孩子也终究不同。我的生活经验以及对事物的认识、判断和选择的模式不可能在她身上发生并成为她的现实,相反亦如此。但是我又那么坚定地相信(我曾非常困惑为何自己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倔强和固执),既然我比其他小朋友更能微细地体会到她内心的孤独,那种可怕的冷漠,以及那种让人迅速宁静下来的气息,这说明我们面临的一些问题是相同的,我们心灵的某些方面是相通的,我们的生命有共同的特质。在与他人交往、碰撞中,彼此经历不信任后,在深入的交往中偶有心意相通(虽然很难,但也并非不可能),其如黑夜里的萤火之光,照亮你我,这一线之光乃是此世生命中最为可贵的——原来我和你是一样的,浩瀚天地间,我们皆卑微,害怕孤独也害怕失败,渴盼彼此取暖与信任,共渡难关。人类并非完全无法沟通,无法理解对方。如我看到树林和池塘一年四季的更迭,生机与凋零,虫子的生与死,它们彼此依存,共同搀扶,分担彼此的恐惧与不安,让对方看到:我和你是一样的。因为是一样的,因此能从容面对自然与自身的无常。我总是这样想的,也总是这样相信:它们生命的力量来自这种彼此敞开和依持的信念。
我只想告诉她,我们走的路虽然不同,但如村子里大大小小的路,也总有相交叉的地方,那个交叉点就是我们人生中的重要契机,就是那一点光——将我们从深渊中解救出来,改变我们的生命路向。无论如何,我们或许可以尝试别的方法来解决您的问题——这些叫人惆怅的问题。哪怕只是暂时的解决,那也是极好的事情,我们还未开始的人生,我们未来的前途不至于被这些问题拖往更深的深渊,更黑暗的黑夜,直至最后我们无法自救,力量消失殆尽,人生彻底沦陷在黑夜里,遥遥无期。人生总是要不断地去尝试的,无论好的,坏的,精彩的,糟糕的,只有不断尝试、一次次碰撞,才有可能闪现火光,这些火光也会像天边黄昏的霞光一样很快消失,在这紧促的片刻之间,我们必须抓住契机,咬牙使出勇气,以敌人般的冷漠和残酷正视这拜上帝所赐的生命缺陷,以这微弱之光,打开生命的缠结,窥见被重重幻象和不真实掩盖的真实的生命,它如含苞待放的花蕾,娇嫩,活泼,蕴含着独立成长的力量和种种可能性。虽然我们无法仅以此微弱之光即能洞悉它的全部奥秘和未来的命运,但因为这微弱之光,我们有勇气和信念走下去,它是我们的呼吸,是我们全部的力量。即使这一微弱之光有时只能以破坏的方式或者痛苦的方式才获得,但对于挽救沦陷的生命,它太重要了。我被罚跪在地上三个小时,膝盖痛得我直掉眼泪,可是我固执地认为,自己不能因此就屈服,承认自己是去偷凉薯。我喜欢捣鬼,干坏事,可我对世界是真诚无欺的。人总要一点光,才能承受住一切吧。我想。
我转头看她,她毫无反应,她听不到我说话。我画图,写字给她看。她问我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又问我作业本上画的那个坐在我家树林枝头上吹风的妖怪是不是真的存在,我点头,还挽起裤脚给她看膝盖上留下的疤痕。她似略有所思,伸手摸了一下,憨憨地笑了,心思像一张白纸一样干净。在我的印象里,她比我们任何一个孩子都单纯无瑕,没有受到任何染污。上帝在封闭她的耳朵和嘴巴的时候,也为她挡住了这个不怀好意的世界对她的攻击和伤害。霞光照亮了她的脸颊,她变得那么安静,那么美丽,浑身散法柔和的气息。我伸出手,告诉她,我真想捏她脸上的肉团。她没有惊恐,我把手放下来。后来,她的家人把她接回去的时候,她回头挥手向我告别,肉团上浅浅的笑,像春日梨花一样淡。
因为无法适应学校的环境,她的情况并未变好多少,甚至变得更加严重,身体似乎受心理问题影响,也变差了,轻易就生病。父母亲自到学校来接她回城里。走的时候,她往我手里塞一个纸条,上面有几个像她一样笨拙的字:我们是好朋友。我胸口疼痛,几乎窒息,伤悲无以言说,跑回来,在老人面前放声大哭一场,仿佛失去了自己。我记得有那么几次,她真真切切地笑了,眼睛闪着如夏日池塘水面上的光彩,眼里的黑团似乎要消失了。然而我终究不能体会她的沉默,她的宁静,她的孤独。
我时常回想起我们坐在楼梯间看外面的果树和天空、直到光线从墙孔上消失的那个下午,我满怀情感,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说着自己所经历的那些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事情。她有着异于常人的感觉、敏锐和体悟,并非不理解我说的话,也并非不能感受到我的力量和热情,我对世界固执的爱和贪恋。只是,她走得更远,体验更深邃透彻,这一切全部深深地淹没、隐藏在她的无声无言中,似无实有。人类终究是不可能完全明白他人的世界的,你和我之间的沟壑,如时空一样亘古长远,无法弥合。村里老人一辈子不曾走出过小村子,他们时常仰望天空,双手抚摸大地,如抚摸自己的孩子,他们洞悉人世情理,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说,人是自己的牢笼,他人即陌生的世界。你试图并决意走一条通向他人、世界的道路,最终发现,这不过是返回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