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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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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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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水之上

冷梅

我出生在汶河南岸的一个小村庄,一条小河从村子中间穿过,晃晃悠悠地流向汶河。汶河的北岸是县城,阴历逢三和八是东关大集,我们去赶集要趟过那条河流。在我的记忆里,汶河的北岸是繁华的,那里有藕湾,荷花,有荷叶狗肉,还有沿街的叫卖声。

从我的家里,能看到莲花山,每逢莲花山升云了,父亲说,天该下雨了。下了雨,我们追逐着小河去汶河看水,那裹挟着泥沙的土黄色的水,还有偶尔从山坡上冲下来的瓜果梨枣,树枝叶藤,随着卷起的浪花一起流进那条汶河。

汶河,最初的记忆,有一叶扁舟永远搁浅在岸边。那时的河水哦,清澈丰盈,在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沙滩上,有秋源叔散养着的一滩白鸭,河滩上有高过人头的芦苇,还有飞来飞去的水鸟。在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会带我们去河滩运沙,用来填沙坑,那个时候,河滩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了。我们喜欢在沙滩上,用扁担搭起一个小小的单杠,不一会儿,一个个娇小的身影,和着一阵阵笑声在单杠上上下翻飞。玩够了,老师一声哨子,我们抬着一兜沙子,就回了。

再大点了,能独自趟过那条河流了,妈妈就咐吩咐我去河对岸的县城买东西。穿过高高的一片高粱地,就会看见宽阔的河滩,看见闪着亮光的河水,这个时候,我就会背一些刚学会的古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阵“嘎嘎嘎”鸭子的叫声打断了我,那是秋源叔河岸上的鸭场。那些鸭子在河边戏嘻,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会在水草里捡到一枚还热乎的鸭蛋。先不着急过河,还有一件好玩的事情就是到高粱地边掰个乌麦,那是长在高粱秸上的乌穗包,虽然长相黝黑,但是好吃,咬一口像极了甜面瓜,我留下一小截来逗秋源叔的那条小黄狗。小黄狗皮得很,一不留神,就被它咬住了裤脚,“别闹,小黄,给你乌麦吃。”在小黄摇着尾巴跟我玩的空里,是秋源叔的声音:“玲子,又去买豆啊。”

“是啊,秋源叔,有咸鸭蛋和小鱼干么?”

“给你留着呢,每个周六你都会来。”

秋源叔家的咸鸭蛋是要买回去给爸爸下酒,小鱼干没有多少,是秋源叔送给我路上吃的。

在我的童年,秋源叔家冒着油的咸鸭蛋的香,和爸爸酒杯里酒的香气,香透了我的童年。而那个趟过河的夜,也总是睡得香甜,睡梦中全是那条闪亮的河流,我一会儿在水里游来游去,一会儿又逮了好多好多的鱼,这样的梦甭提有多美了。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趟过这条河流,我和小凤一起参加了高考,考试的地方是河北岸的一中,考试后,我们也就毕业了,我们一起背柳永的词,一起失眠,一起伤感。还好后来我们考到了同一所大学,一起去了泰安。上学的那些日子,我们查阅了大汶河的资料,走了那么远,我们也没有走出那条河流。大汶河它始终陪在我们的左右。资料上介绍,大汶河,古汶水,发源于山东旋崮山北麓沂源县境内,汇泰山山脉、蒙山支脉诸水,自东向西流经莱芜、新泰、泰安、肥城、宁阳、汶上、东平等县、市,汇注东平湖,出陈山口后入黄河。并知道了汶河在莱芜又分为牟汶和嬴汶,两称始出于郦道元笔下,首载于《水经注》中,“嬴汶”称之为北汶水,“牟汶”称之为南汶水。

在外求学的日子里,每每想家了就想起了这条河流,每次回家也都趟过这条河流,看到了汶河,似乎就看到了家。

记得我小时候早上上学的时候,在家里的磨盘上总会有一个大盆,我掀开上面的盖子,会看到一尾流须很长、项背很厚很黑的鲶鱼,那是二伯晚上钓到的。我最喜欢追在他屁股后面看的,是他在家里挖蚯蚓,他把还带着泥土的蚯蚓放进一个小瓶里,戴上一个斗笠,拿上钓鱼杆去钓鱼。在我们村东面有一个很大的水湾,鱼就是从那里被钓上来的,如果是逢一个阴天下雨的日子,他就穿上一个蓑衣,去钓鱼。

“翻湾了,翻湾了,快去捉鱼。”一天,村里有人在桥头上喊着,爸爸就拿着网子去捞鱼。每当天阴有雨的前夕,村口桥底的大水湾,都会有鱼儿因气压低而跳跃,鱼儿跳的多了,就会有人喊“翻湾了。”那一天,爸爸捞上来两条一大一小的红嘴鲤鱼,妈妈把它们放进一个大水盆里,它们金色的鳍在阳光下闪耀着,我第一次看到野生的鲤鱼那么好看。真是好兆头啊,那一年,妈妈生下一对双胞胎,我有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弟弟。妈妈生下弟弟不久,因吃东西断了奶水,弟弟饿的哇哇大哭,是爸爸去小河里捞来小鱼虾,熬汤给妈妈喝,妈妈才重新又有了奶水。河水滋养着我们,它已经融入到了我们的血脉里,和我们密不可分。可有一天,小河断流了,干涸了,而汶河呢也生病了,一股股的工业废水流进了河里。在我们村附近,有一个造纸厂,从厂里面流出的黄色污水,一古脑儿流进了河里,先是河岸的水草充满了难闻的臭味,后来鱼虾病了,少了,再后来,村子里的人也得了怪病了。人们面对着病了瘦了的河流,有的选择了逃离,可逃离不了的,还是死守着这条病河,有什么办法呢。秋源叔家的鸭子也难逃厄运,先是零星地死去,最后全军覆没,只剩东倒西歪的一片鸭舍。穿过村子的那条小河,流尽最后一滴眼泪,也彻底干涸,露出乱石不整的河床和刻着裂纹的土板块。我趟过那条生病的河流,看到黄水流过的地方,一片褐色。看到家乡这样的河流,我悲伤流泪,可又无能为力。我不能接受一条河的死亡,就像我不能接受秋源叔的死。他在小河断流的第二年,也因肝癌去世了。当我走过那个鸭舍,听到小黄狗的吠叫时,我的泪簌簌流下。

当汶河的桥塌了又建起的时候,当自来水管道接到家乡的时候,有一天妈妈给我打电话,说造纸厂关了,汶河也开始了治理。清淤后的河流,河岸宽了,水清了。因砌起了拦河坝,河里的水也更多了。在西边和东面,还分别建成了两个河岸公园:西海公园、汉江公园。我放下电话,悲喜交加,如果早一点治理汶河,秋源叔或许就不会这么早就死了啊。

我和小凤都工作了,小凤的单位在钢城,她说周末经常去台子村游玩,我想会不会是那个牟汶河源头的台子村呢?

结婚生子,竟也许久不联系。孩子满月后的第一次回娘家,大弟弟骑着车到汶河岸来接我,河水悠悠,我再次趟过那条河流,看到了河岸不知何时又多了些墓碑,我似乎明白了生命的真谛,人的一生多象这条河流,兜兜转转还得奋勇向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任何新生命的诞生,无一不是伴随着挣扎和苦痛,在经历过苦痛,人生才更加让人敬畏,河流亦是如此。不管怎样,这条河流总算迎来了春天。

小凤从台子村发信息过来:这里的桃花开了,来看桃花吧,我们在牟汶河的源头。早就想去探一探牟汶河的源头了,听到此信息,于是驱车沿着牟汶河逆流而上,经过傅家桥村、东王家庄、通香峪村,直抵钢城境内最东端的源头台子村。沿途是一村连一村,一片桃园连着一片桃园。沿河修起一道又一道拦河坝,河水潺潺地流淌着,恍惚我们走进了世外桃源: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这里可有十里桃花?可有万家酒家?

到了到了,走过了台子村水库,我们来到崮山脚下,在一片洁白梨花的掩映下,我们看到了牟汶河的源头,小小的一股溪流,那么不起眼,掩映在山崖下树丛的后面,汩汩流淌,我们还遇到了台子村的那个看山人,他告诉我们,那就是源头。

本以为牟汶河的源头一定是烟波浩渺、河水宽大,可当我看到了我才知道这一想法多么的幼稚,牟汶河的源头坦诚、谦逊,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山溪汇入了到这条河流,我也终于知道了那不起眼的小河口,心底竟是这么的无私坦荡,面对着牟汶河的源头,我深深思索着,那么弱小而又那么厚积薄发、蓄势以待,弱小的身躯里蕴涵着无穷的力量,这多么像守着源头八百亩山林的这位台子村的农人,他默默地留在了这里,守着寂寞,守着执着,看护着牟汶河的源头。在这片山林,他不停地植树,不停地劳作,拦河坝的水冲没了去往山下的路,他又一寸一寸地筑起,虽然山上没有电,可农人的心里比什么都亮堂,在他汗水洒落的地方,桃李盛开,草地上还开满了一株株火红的石竹花。

临走,小凤依依不舍,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吟诗,我说:”这里有十里桃花,这里有万家酒家。你住在桃花源里,看霞峰霞飞,看艾山日落,多好哬。”

“去拍白鹭吧!西海公园有白鹭了。”一天,我的摄影好友约我去汶河拍摄白鹭。“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家乡也有白鹭了?带着这一疑问,我欣然前往。我们把车停在西海公园西边的漫水桥上,在水草浅滩边我真的看到了白鹭。在那儿,那几只白鹭,它们在水里一会儿踱步,一会儿觅食,还有几只水鸭也在水里戏嘻,有几只白鹭还高高飞过树梢,天空中留下它们洁白的倩影。

那次我把拍的白鹭发在了博客上,绿水蓝天,这些鸟儿与我们共享这片清净的家园,引来网友啧啧的称赞声。是啊,汶河的水干净了,空气清新了,环境好了,这些鸟儿也都来了。那个初冬,有人还在河滩上还看到了天鹅。河北岸安上了路灯,修建了游廊,一到夜晚,华灯初上,河岸成了人们休闲纳凉散步的好去处。而冬天,冰面上还有过冬的野鸭和水鸡,它们在冰面上,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完成一个又一个冰上舞蹈。

看到这群野鸭,我又想起秋源叔和他的那些鸭子,他拿着长长竹竿赶鸭的情景恍若昨日。那天见到他的儿子小源,也感叹了一番,他说他现在在汉江公园那买了房子,还加入了鼓乐队,经常参加鼓乐表演。“敲大鼓吗?”“是啊,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东周春秋时期《左传•庄公十年》里《曹刿论战》记载:来自乡间的曹刿以出色的才智,帮助弱小的鲁国在长勺打败了强大的齐国。为后世留下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真知灼见。对此曹刿做了这样的解释“作战是靠勇气的。第一次击鼓振作了勇气,第二次击鼓勇气低落,第三次击鼓勇气就枯竭了。他们的勇气消失了,我军的勇气正旺盛,所以战胜了!”这个故事在莱芜大家耳熟能详,多少年来,汶水西流,大浪淘沙,“一鼓作气”的精神激励着莱芜人打了一个又一个大胜仗,“莱芜战役”就是一个以少胜多的例子。有一次,我登上齐长城,落日余晖把齐长城上涂抹得分外妖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站在高山上,眺望那一片神奇的土地,那一片河水,城子县遗址已无痕迹,那首《诗经.蒹葭》还在传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嬴汶河从诗经中走来,从秦朝走来。

秦始皇的先祖姓嬴,是秦国的国姓。据莱芜的文物研究者说,秦始皇的祖籍在莱芜,有两个依据,依据之一:先祖少昊降生嬴汶河,少昊是嬴姓始祖,也是秦始皇嬴政的先祖,据古典籍记载,少昊“降居江水”,而江水,据学者考证,即为流经莱芜的嬴汶河。依据之二:先祖伯益封地莱芜。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嬴城遗址,就伫立在莱芜城子县村。这里不仅是夏朝伯益的封地遗址,周朝的嬴城遗址,还是秦代设立的嬴县遗址。伯益训鸟有功,就把他封在嬴地,赐他姓嬴。每当看到这个嬴字,我的脑海里就会涌现一个面孔黝黑,身材高大的秦人,行走在汶河之上,并在此居住、扎根,繁衍子孙。

每当我走过那条河流,我都被它的朝晖感动,被它的落日沉醉。朝晖熠熠,落日凄美,日月轮回,丰富了河流的神韵。“龙潭星现,汶水西流”,汶河,这是一条多么特立独行的河流哦。每当回故乡,我都驱车跑一段河岸路,兜一河的清风,抱一怀的清凉,让开满小河岸的花香,沁满心脾。

小源打电话来了,说咱的村北,河的南岸建成了汶河湿地,也就是秋源叔的那片鸭场的所在。小源说秋源叔最后的日子都不愿意离开汶河,虽然河水污了,他也病了,但他仍不愿离开,他的鸭群没有了,他就找一片清静的河水,钓鱼,鱼钓上来,他又放回去,他说,他不是在钓鱼,他是在钓他自己,那被钩子钩住离开水的鱼儿,就是他自己。秋源叔最后的日子,是不是悟出了人生的真谛,入世,出世,解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最后的日子,他把自己交给了那片河水,以及他死后的骨灰也埋在了河滩上。秋源叔,你看见了吗?如今的河水又恢复了清澈干净的模样。秋源叔,你是否也看到了水里成群的鱼虾?那飞来飞去的白鹭和野鸭?在我去往汶河湿地的那天,我已找不到了秋源叔的那片鸭场,那里已成了一个荷花塘,当我还未走近,就闻到了一阵一阵的荷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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