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有些遗憾。我的妈妈不像朋友圈里的妈妈一般温柔、慈爱、心灵手巧、嘘寒问暖。

她嗓门高，说话也不轻声细语，只有在我生病或她心情极好的情况下才唤我“朵崽”。

她心思粗，她的孩子在何年何月何日出生的，我小姑能脱口而出，但她需要支支吾吾很久，再张冠李戴一番，才能对上号，仿佛我们是从人贩子手里收购而来。

她不会打毛衣，我小时候穿的毛线衣裤是我大姑织的。

她做饭菜囫囵吞枣。下面条时，面条一片惨白，肉丝则成腐朽了的干柴。

......

这是她年轻时作为母亲的形象在我脑海里的掠影。

很多年过去了。

也不知道啥时的辰光，雪花一丝一丝下在她的头上，心事一刀一刀印刻在她的脸庞，岁月一脚一脚踢弯了她的脊背，她跟我渐行渐远。有一天，我在梦里，看见她站在小屋岭供电所门前的柏油马路边，阳光挤开茂盛繁密的梧桐树叶，像是被打碎了的钻石，斑斑点点跳跃在她的身上，她面朝着我，落阳残照，背后万丈金光。她跟我挥手，像是惊喜迎我回家，又似怅然送我离开。

这一幕是在梦里吗？这一幕不在梦里吗？

这一幕就在生活里。自从爸爸离世，不是妈妈在代替爸爸等我回家吗？

四月的这个时候，我回家了。火车卧铺内的呼噜声如无法停息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我一夜未睡；屋子白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知疲倦，走过一圈又一圈，跟着节奏熬了很久，妈妈一夜未睡。

她像我梦中的样子，站在小屋岭供电所门前的柏油马路边，看见车来了，远远地就冲我招手，她接我来了。这回，下大雨，妈妈撑着伞，手挎着我多年前闲置在家的包。她很高兴，像是挣了100块钱般的开心；雨滴也很高兴，它们顽皮地在伞面上开演唱会，又迅速地滑行远去。

回到家，妈妈一头扎进厨房，一通锅碗瓢盆的碰撞，蓬蓬勃勃，似乎在酝酿着过年的气息。我提行李箱在1楼换鞋，到2楼我的卧室。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换鞋的必要，因为灰尘分布的很均匀，我的妈妈，对待它们也很公正，让它们自由坦荡地躺在地上，或在空中起舞。

我庆幸，买票回家之前对自己的心理辅导课程很成功。

以前回家，虽在家无论如何都超不过四天，但因卫生问题，总有很多不愉快。我嫌弃妈妈卫生没做好，一边埋怨家里脏，一边怀着怒气扫地拖地擦地擦玻璃擦洗家具洗被褥晒棉被，一边报复似的背着妈妈扔掉旧衣服旧鞋子坛坛罐罐鸡零狗碎，搞得身心疲累。妈妈则又悄悄地趁我不备，把我扔掉的垃圾再次领回家，她的宝贝失而复得，开心但又不能在我面前声张。我的回家，让妈妈又喜悦但更烦恼。

后来我想明白了。

每一个人到这个世界上来，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妈妈把我生下来，并养大成人了，我就不再属于妈妈，我得对自己负责；同样，妈妈把孩子养大了，就完成了她的使命，她不附属于谁，她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我没有理由去干涉她，就像我，从不接受她的干涉一样。

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主人，在妈妈的家，儿媳妇不是主人，女儿不是主人，主人是妈妈。我去做客，怎好喧宾夺主？况且，我们的母女关系，也只是一段时光里的人间缘分。

想明白后，就显得轻松多了。

我不再纠结干不干净。觉得不干净，就打扫；打扫不完，也不强求。妈妈觉得我那双旧鞋她要收起来屯着，那就屯着，家里空间很大，她高兴就好。

下午两点了，妈妈才推开厨房门，厨房门上大侄女刘妍挂了一串珠子，发出一阵叮叮当当声。

她做了三道菜：萝卜干炖胖鸡、牛肉干、清炒豆芽。厅堂里一下子氤氲了雾气，菜香四处游荡。

吃饭的空间，妈妈突然有了老年少女的调皮，要求我拍照给她的大女儿看，又让我删掉重拍，她开了灯，说：“你重拍吧，这回光线好，拍出来看上去更诱人些”。讲这句话的时候，我在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苍老、孤独、温柔。

饭桌上，妈妈挑出了我爱吃的鸡胗，说：“你喜欢鸡胗，我没有切块，整个炖着，容易找”。又说：“干牛肉你不爱吃了吗，刘妍这姑娘很喜欢，她返回去实习的时候我还给她炒了一盘”。还说：“啊，郭熠彤考班里第一名啦，我得奖励点他什么，要是能一直考第一就好啦”。再说：“刘妍每周都会给我打电话，但是我不懂她在干啥，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你比我有文化，你跟她多说说话”......

妈妈变了，已起步趋同于别人的妈妈。我没有开心。因为这说明妈妈老了，并且，会越来越老。

今天，母亲节。上午我跟她通电话。还未等我开口，她已单方面跟我沟通完了家里的天气，她赶集的行程，以及她接电话的当下有县下乡的文艺活动要去观看的安排。

在她单方面要决定挂电话的时候，我插进去了一句话：“妈妈，今天母亲节，我打电话给你，你高兴吗？”

“还行吧，那我可能是今年母亲节村里第一个收到母亲节祝福的妈妈了，谢谢你。”

妈妈挂电话了，她接电话的风格倒是几十年如一日没改变过。

没有遗憾，这就是我的妈妈。世界上的妈妈千千万万，不能只有一个标准。世界上的女儿万万千千，我何尝是标准的女儿的样子。

“你还行吧，算是一个好女儿。”妈妈曾经略带勉强地评价我。

“还能咋地，换一个妈妈她也不是我的妈妈。”我想这样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