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向爷脸的童子尿
原创作者:贝尔哥兰德
金狗学名刘金宝,金狗是他的小名。取名带狗,一则属狗,二则按照关中农村的说法,婴儿名字越丑越好养。诸如“驴蛋”、“羊娃”、“狗剩”、“脏嫌”、“丑女”便是。
迷信的解释,名字丑,毛鬼神黑白无常以为出身卑贱,榨不出油水,划不着来找麻烦。
第一章 三代单传添男孙
欢天喜地宴亲朋
金狗家从他爷、他爸再到他,三代单传。
福来和枣花结婚八年,一直未育。去医院检查,说是宫位异常,为这枣花差点儿没哭死。福来是个厚道人,劝媳妇不要着急,慢慢治着,病总会好的。喜梅老婆子等不及,找了三个神婆来家里捻弄(关中方言,即施法整治):在屋后院子西北角,栽了一棵碗口粗的皂角树 —— 据说这皂角树是辟邪神树,树杈上丛生的尖刺,就是驱鬼利器。—— 院前西南角埋了个大碌碡(读作 lu zhou,以前农村碾场用的石滚子。因大而重,迷信用它镇妖降魔)。
如此跌绊(即折腾),依然不见动静,有财老汉也急了,进庙烧香求菩萨,跟集赶会寻秘方,还真访到了几位江湖术士,取得真经。回家关门闭窗,要给儿子面授机宜:什么“男上易孕、女上亏,左侧怀男、右怀女”;什么“前十、后十白撒种,中间八天是根本”。福来实在心烦,情急恼火,竟然冒出一句“你那么能行你来”的混账话,臊得他爸半个多月没招儿子嘴。好在没有外人知道,这话要是传出去,乡党不知咋笑话呢。你说,儿媳妇怀不上孩子,阿公着急忙慌,儿子不但不领情,还以让位相激,这是人话么?好在老汉道行深厚,放在气量小的人身上,不气得吐血才怪。
后来也不知是中药的功用,还是西医的疗效,或是神婆施法的灵验,枣花突然厌食呕吐。去医院一检查,怀孕三个多月。当福来和枣花从医院回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爸他妈的时候,喜梅老婆子“哇——”地一声哭了,有财老汉激动地驴拉磨子,满院转圈圈,一边背着手转,一边自个儿呵呵地笑。儿子儿媳吓得还以为他爸痰迷心窍,发了疯呢。
当天下午,有财就出门去四处打听,第二天喜滋滋买了一头半大的条子猪赶回来,筹划着等养肥了,将来给孙子做满月席待客用。
枣花自从查出怀孕,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分白天黑夜,都处于家人陪护之中。晚上福来伺寝,白天公婆照看,从吃饭、睡觉,到如厕方便,无微不至。有财老汉为此召开三次家庭会议:
第一次是怀孕初期,动员安排;
第二次是怀孕中期五个月的时候,纠偏、规范;
第三次是临产前夕,强化、冲刺。
并且提出明确注意事项:
一,吃饭要小口慢咽,防止噎着,以免动了胎气。
二,睡觉轻躺、慢起,不能用力过度,不能挤压、触碰腹部,影响胎儿健康。
三,如厕要有人搀扶,防止跌撞、摔伤,防止排便憋气,导致流产。
四,防止感冒发烧,腹泻、咳嗽,严格控制服药,以免影响胎儿发育。
有财在老婆陪同下,专门就孕妇和胎儿的新式护理,去县医院妇产科挂号咨询了一次。又到县城书店买了两本孕期保健和育儿知识的书籍,回家仔细研读。为了好记不忘,有财老汉还编了保健口诀,用四张红纸写了,在客厅贴了一张,灶房贴了一张,自己炕头贴了一张,让福来在他们卧室也贴了一张。口诀的内容是:
传宗接代第一孝,胎儿安全最重要。
吃好穿暖多歇息,人多不去凑热闹。
生气负重很危险,不跳不跑不大笑。
发烧咳嗽和腹泻,一级防备要记牢。
孕期八个月的时候,一天福来出去打工,喜梅老婆子看见枣花在卧室睡觉,就叮咛老汉留心,自己去村外自家地头上挖点菜回来做饭。有财老汉端个板凳,静静地坐在门外陪护。枣花睡着睡着突然内急,起身去上厕所。有财老汉大惊失色,担心枣花如厕有啥闪失,自己又不能进去照看,于是一边搀扶枣花让她稍忍片刻,一边喊叫邻居永明媳妇快来帮忙。永明两口隔墙听到急切喊叫,以为是啥人命关天的事情,靸着鞋子慌忙跑过来,一看是枣花要上厕所,差点儿没把肚子笑破:儿媳妇上个厕所,老阿公着啥急嘛!事后有财老汉塞给永明一盒红塔山烟,千叮咛万嘱咐,永明两口才没把这笑料传出去。
在一家人小心翼翼的呵护与欢天喜地的期盼中,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金狗出生那天,有财老汉从医院一出来,赶紧打发儿子福来去县城商场,买了两条“好猫香烟”,回到村去满街道转着圈儿逢人发烟,报告这个喜讯。十天的时候,通知仨舅、俩姨、五个姑来看月子。二十天再来看了一次,到满月已经是第三次请客。
本来按照医院妇产科的惯例,产后五至七天,如果母子安康,即可出院回家调养。有财老汉坚持要让儿媳、孙子在医院住满一个月。他觉得,手头再紧也不缺这点钱,说这样做更为保险。
满一整月,儿媳抱着孙子回家时,有财顺便在医院门口出高工价,雇了一位三十多岁精明麻利的女护工,照顾金狗母子直到一百天。这是后话先表。
且说与前两次只待亲戚不同,这第三次摆满月席,真是气派。提前五天,有财老汉就让福来买了糕点、奶粉、水果等礼品,亲戚无论亲疏远近,挨家通知。为显示郑重,特意请临村一位老先生写了数份文雅的大红喜帖:
请 柬
刘有财六十有三,喜添男孙,普天同庆。
兹定于本月八日(农历九月初三),在家为爱孙刘金宝举办“满月宴”以示庆贺。
有财携拙荆喜梅、犬子福来、儿媳枣花,恭请您的光临!
刘有财 敬邀
戊午年九月初三
亲戚通知完毕,有财老汉兴致尚高,胳肢窝夹了一条精装“猴王”烟,手里提了两瓶十年陈酿“西凤酒”,“啷儿里~啷当”哼着小曲儿,脚踩棉花般飘出家门,挨家挨户给乡党通知。老婆喜梅本来想拦,又怕扫老汉兴挨骂,也就没敢吱声。
有财每到一家,先做生气状:“把他家的,我说算咧算咧,福来非要胡扑腾呢。说是给娃不做个大满月,枣花娘家人不答应。唉,没办法哟!”其实乡邻都明白,有财这是真心高兴,胡找借口呢。念及老汉这个孙子得来不易,便撺掇着趁此机会,给老汉好好热闹一番。
金狗满月这天,刘家请了远近闻名的厨师“赵一勺”,带着他的“千禧庆典服务队”来做宴席。家门口村子正街,六米宽、二十米长的彩棚内,摆了两行带有转盘的餐桌,门头为两尊绣着龙凤图案的充气“华表”立柱,两边对联格外惹眼:
上联:天降祥瑞人有喜
下联: 鸿运当头福临门
枣红色的服务生工服,女式贝雷帽、高筒靴,粉面红唇的妆容,走起路来扭腰摔臀,风摆杨柳。村人当年还没见过这么洋火标致的阵势,一下子眼放亮光,半张呆口,来来回回只盯着描眉画眼的服务队齐整女子看。
村里好事者经过一番商议,用食用油加了锅底黑墨搅拌均匀,制成土方颜料,在有财老汉十分享受的嬉笑中,给老汉画了夸张的长嘴大耳朵脸子,上衣胸部塞入两个碗大的气球,颈后别一把旱烟锅,扮成猪八戒模样。有财老婆喜梅被用红纸蘸水,搽成酱红的脸蛋,用粉面扑了雪白的额头,借用村上在外打工女孩的唇膏,画了魅惑的紫唇,穿了不知谁从哪里找来的红底蓝花戏装大袄,扮成狐狸精妖媚状。手举一杆粉色小旗,上书两行标语:
“孙子有爷孙当爷,
爷得孙子爷做孙。”
在一帮乡党的嬉闹簇拥中,有财手提铜锣,“叮叮——咣!叮叮——咣!叮叮,叮叮——咣! 叮叮,叮叮——咣!咣!叮叮,叮叮——咣!”轻敲两下锣沿,重击一下锣心。这敲锣也大有讲究,敲击锣沿和锣心,会发出不同的声响,通过音色各异的节奏,传递不同的喜乐或沉闷情感。有财老汉喜不自禁,锣声当然是短促、明快的高亢旋律。
有财边走边敲锣,边敲边念叨:“孙子有爷孙当爷,爷得孙子爷做孙”。每念一遍,嬉笑一声,脸像熟透了的烂杏般绽着笑容。老婆喜梅一手摇旗,一手托着放了烟酒和糖果的搪瓷盘子,逢男敬烟酒,见女发喜糖。一行人绕着大街小巷转了个遍,家门口鸡鸭鱼肉的丰盛席面,都没顾上看一眼,更别说尝了。
转到村子北头的庙前——明清时代,这里曾是刘氏宗祠。民国战乱,村民又给里边塑了一尊菩萨,兼做神庙,以求神佛庇护。解放后,生产队一度改作库房。分田到户,村民又把这里倒腾出来祭祖、敬神。信奉本土传统神灵者,又给殿堂的北墙,挂了一张巨幅玉皇大帝布画像。形成了一殿之中,北敬玉皇,西敬菩萨,东祭刘氏祖宗的三神共处场面。
这外人看来颇为滑稽的庙堂,在刘仁堡村民心目中,却是肃然神圣的所在。有财和喜梅恭恭敬敬迈进门槛,点燃蜡烛,各上三炷高香,三叩九拜连磕一串响头,口中祈诵有声:“求神佛保佑我娃,健康平安!求祖宗护佑咱娃,富贵荣华!”喜梅老婆子衣装宽大,跪得半截身子都是土;有财老汉心诚力猛,额头上竟然磕出几个红中泛青的疙瘩。喜梅心疼自家老汉,伸手去揉,被有财一把挡开,“没事。都像你这样糊弄神灵祖宗,还不把咱老刘家气脉给毁完了啊。”说罢只顾得意地笑,一不小心没有夹住,“嘟儿—— 嘀—— ”,一个不失时机的响屁,对自己所说的话,做了完美的总结。簇拥的乡党乱起哄:“有财叔,再高兴也要拿稳当,不能上下两头同时发声呀!”“嗯,这是咱有财叔为得了孙子鸣放礼炮呢。”“放礼炮起码也得二十一响,继续继续……”大伙儿被惹得笑做一团,擦眼泪的,揉肚子的,扶着路旁树木站不直腰身的……
一天折腾下来,有财老两口腰酸背痛腿抽筋,毕竟也是六十开外的人,足足在炕上躺了三天才缓过劲来。
累归累,有财一家颇为享受这盛大庆典的风光。要知道,在乡下农村,人活得吃香不吃香,就看有个大情小事,有没有人来给你烘摊子、撑场子。人活得臭,烟酒好菜摆满,没人捧场,那才叫丟面子呢。
第二章 极尽娇惯全家宠
一泡童尿报爷恩
金狗从一出生,就成了这个五口之家的核心,父母爱,爷婆宠,不让受一丝儿委屈。吃货尽着买,玩具堆满屋。
渐渐地,村上大人小孩见了金狗都躲着走。这娃遇着大人,无论男女,不骂脏话不开口。别人若不理他,就用土块追着打,虽不至于造成伤害,长久难免讨人厌恶。看见人家小孩吃东西,自己不一定想吃,非要抢过来扔在地上,用脚一踩。小孩拿的玩具,也要夺来扔到别人够不着的地方去。乡党都说有财这孙子是个“人才”,长大不得了。有财老汉知道人家在挖苦他呢,总是尴尬地笑笑,“娃还小,长大懂事就好了。”
金狗果然是个人才:一次次创制笑料,改写村史。
金狗八岁那年上二年级。虽然学校离家不到两里路,金狗上下学不是他爷背着,就是他爸用自行车推着,从没自己走过这远路。
一天,有财老汉感冒发烧,浑身困乏无力,中午放学时间没去学校门口接孙子,金狗自个儿走着回家。刚进家门,看到门廊支起乘凉歇脚的床板上,他爷正在躺着睡觉,没搭理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旁边站了半天,金狗“呼哧呼哧”气恨难消,缩脖子弓腰,脱下裤子掏出鸡巴,用手捏了顶端,使劲儿一憋,“嗖儿——”一下,一股高压、热乎的“童子尿”,如景观喷泉似的射出,划着美丽的弧线,直喷他爷脸上,耳朵、鼻子、嘴,全是尿骚的液体。头发上的水滴,像四散的露珠沿着发梢向下滚落。有财老汉被尿一激,吓了一跳,一骨碌坐起,一看是他宝贝孙子金狗,也不气恼,眉开眼笑地嗔怪:“这崽娃子,你咋给爷往脸上尿呢!”正巧这时福来从工地回来吃饭碰见,操起笤帚追着就打,笤帚还未近身,金狗象杀猪样的嚎叫着,冲出家门往街道跑。金狗在前面提着裤子鬼哭狼嚎地跑,福来在中间握着笤帚撵,有财老汉光着脚片在后面追着拦。
这会儿正是午饭档口,村民仨仨俩俩端了碗在街头吃饭,看见有财祖孙三个狗撵兔地追逐,也没人上前拦挡,只是笑着打趣,这个说:“千万不敢惹娃,娃一打骂折成色呢”,那个说:“今日个太阳从北边出来咧”。有财也不搭腔,加快几步追上儿子,喝斥他赶快回去,别丢人现眼。自个则追着孙子直到村外地头,好说歹说把娃哄住。在村口商店买了两包辣子条,一罐杏仁露,三只果冻,才把金狗劝回家。
过了几天,乡党在村口碰见有财老汉,打听那天福来为啥打娃呢。有财噎得叽咕半响,只说没事没事,他实在无法给人说出真实原因。后来还是有财老婆在街上跟人拉闲话,没拿捏住说漏了嘴,消息才一下子传开来。村里人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有财这个宝贝孙子,八岁大的娃了,还往他爷脸上尿呢。有财面子挂不住,也辩解过两三回:“再甭胡说咧!我身体不好去看病,中医给开的汤药,要用童子尿做药引呢。喝孙子尿不假,但不是你都说的娃给他爷往脸上撒尿。我娃乖得很,才不是那哈怂(关中方言,即坏蛋)呢。”
有财老汉没想到,他越是辩解,乡党笑话的越増火(关中方言,即厉害)。
第三章 与人打架家里寻
提砖砸锅扬歪名
金狗十五岁那年,跟村里一个叫玉成的男孩打架。玉成比他大一岁,金狗平日蛮横惯了,出口成脏,逢人张嘴就骂,不仅“问候”了人家的姥姥和母亲,还“问候”了人家年龄很小的妹妹,被那玉成“乒乓”搧了两个耳光。金狗扑上去拼命,无奈身单力薄,落了下风,瞅个互撕头发的机会,一口咬住对方耳朵。玉成连声求饶,金狗总不松口,手揪头发往外推,嘴咬耳朵往下扯,硬生生撕裂半块耳朵的血肉。玉成急了眼,一个抱摔,骑在金狗身上,抡开拳头一阵猛捶,金狗没有占到便宜。
俩人血嘴毛头的扭打,伙伴也没人劝架,都想看金狗的热闹,也怕埋怨拉偏架挨了误伤。直到双方家长闻讯赶到,把自家娃拉开送医。金狗鼻青面肿满脸涂药,玉成耳朵缝合十几针,药费花了四五千。玉成比金狗年龄稍大,个子又高,没法儿跟人评理,只好挨个肚子疼。就这金狗他爷仍放不下,非要叫上几位远房本家,去跟人家算账,被福来和喜梅娘儿俩硬给拦住了。
这事过去半年时间,金狗依然气恨难消。一个周末,吃过早饭睡了一觉,快晌午端时,金狗闲来无事上街逛荡。走过玉成家门口,突然想起挨打的痛楚。返身回家,找出他妈做针线活用的剪刀,别在裤腰带上,寻到玉成家里去。所幸玉成不在,领着小妹走舅家了。金狗并无二话,凶巴巴地在院子花坛边蹲下,玉成家人也不敢往外撵他。
玉成他妈把饭做好,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心里咋都不瓷实,总担心会有不祥发生。观察半天,好像又没啥事,白米饭,五六个菜,热腾腾端上桌子,一家人围拢坐定,准备开吃。金狗从花坛一角,捡起半块破砖,悄不声地直奔堂屋。这家人还没反应过来,金狗已举砖照着饭锅、菜碟斜砸下去。两个碟子砸碎,一锅米饭落地。看着桌上还有三个菜碟,金狗挥手一扑喇,三碟子菜也都掉到地上,碟破菜毁。玉成他爸大怒,刚要冲上来反击,金狗突然从腰间拔出剪刀,逼近一步,指着对方面孔,恶声恶气地咆哮:“看好了,我这剪刀不认人。谁上前我捅死谁!”玉成他爸竟被唬住,玉成他妈使劲抱了丈夫后腰,两位老人各拉儿子一只胳膊,咋都不让动弹。就这样,一家人也不叫骂,眼睁睁看着金狗挑衅性的晃头甩臂,迈着幅度夸张的八字步,吹着口哨得胜离去。
玉成父母去找有财、福来说事,起初根本搭不上话。直到威胁说要派出所报案时,有财老汉才陪上笑脸,连拉带推硬塞给人家二百块钱,把事了结。
枣花和福来一提起这茬儿就训金狗,有财老汉却觉得金狗没错,给他老刘家扬了威名壮了势,把金狗往怀里一搂,怜爱地抚摸着金狗的脑勺:“谁让他娃欺负咱金狗呢。在农村么,没听人说,只有人歪才硬气,不受欺负少吃亏。”
第四章 吓倒校长和老师
“班王”一跳升“校霸”
从学前班到小学再到初中,每个年级,金狗少则两年,多则三年,从未一次性正常升过级。几年下来,等他初中还没毕业的时候,他学前班的同学,都已高中毕业了。
金狗上学十几年,虽没学到多少知识,但胡吃瓜睡,倒也出脱得一表人才:一米七的个子,婴儿肥的脸蛋,中分式的“小虎队”头势,剪满破洞的牛仔装,尤其是那头发,整天擦得油光发亮。体面的穿着,却总无法掩饰涣散眼神中透出的迷茫和懵懂。
看到学校同学中有人谈恋爱,金狗眼热心动。他也给心仪的女孩买小吃,送生日礼物,写情信,无奈一次次被拒。金狗不死心,一天下午放学回家,他把暗恋的女孩堵在半路,非要人家说个拒绝他的原因,女孩嗫喏半天,终于告诉他:“你老是留级,我嫌丢人啊!”金狗听了,可怜的小心脏能碎成渣渣,从此不再向女同学乱献殷勤胡骚情,只对闲逛和睡觉的兴趣有增无减。
一次历史课上,老师正在讲述《秦朝的灭亡》,金狗鼾声大作,老师有些生气,走到金狗跟前一拍桌子,金狗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擦了擦挂在嘴角的口水,乜斜地剜了老师一眼。老师为了提醒他注意听讲,就问:“刘金宝,请你回答,是谁放火烧的阿房宮?”金狗一听,扭着头站起来说:“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真的,谁撒谎 x 他妈。”同学们听罢哄堂大笑,金狗急了,“我前几天跟数学老师顶嘴,是说过要一把火烧了他家,但是说归说,还没正式准备呢,你不能硬把烧阿房宫的事栽到我头上。”他突然想起,早操时被马卫民踩了鞋子,他打过马卫民一拳,于是转过脸,恶狠狠瞪着同桌马卫民,咬牙切齿地说:“马卫民,得是你狗日的到老师跟前告我黑状了?!”教室里一下哑悄无声,同学们看着这个高出自己一头的“班王”,大气儿都不敢出,卫民更是低下头,看也不敢乱看。众人的胆怯,激发了金狗逞能的欲望,他把课桌往前“咣当”一推,跨到走廊,一把抓住历史老师的衣领,非要老师告诉他,谁告状说他火烧阿房宫的。历史老师涨红了脸,用手指着教材,“刘金宝同学,君子动口不动手。请看课本……,看课本嘛!”
这事课后被班干部告到班主任,班主任知道自己管教不了,又上报校长。校长把金狗和历史老师叫到办公室了解情况,金狗一口咬定历史老师诬陷他,说他放火烧了阿房宫。校长好气又好笑,让他给历史老师道歉。金狗一听大叫:“我又没错,我道啥歉? 你们这样逼我,我就不活了!”他一个箭步冲向窗户,翻身骑上窗台,一脚在内一脚在外的提溜着,指着校长大骂:“你也不是好东西。历史老师错怪我,你还偏向他。让我给他道歉,没门儿!今天他不给我道歉,我就死给你们看!”校长见此情形,一下子瘫坐地上,颤声对金狗说:“乖娃呦——,不敢不敢,你快下来”,示意历史老师赶紧道歉。历史老师吓懵了,突然双膝跪下,甩手狠打自己一个嘴巴,“刘金宝,你下来。……怪我多嘴不该问你,……我错了……是我错了”,说罢泪流满面。金狗这才把吊在窗外的腿收回来,阴阳怪气地说:“老子不信治不了你们!”一拧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次日早上,历史老师把洗过的衬衫和内裤,往教室外面那个角落的树间绳子上晾晒,金狗大老远看到了,暗自一喜。他上午逃课,去校外果园偷了几颗毛桃,趁午休时间校园没人,拿毛桃把老师的衣裤内侧,齐齐搽了一遍。吃过桃子的人都知道,这桃子外表的绒毛,触到人的皮肤会产生过敏,奇痒难耐。老师下午收衣裤时不知异常,也没多看。第二天早上穿好衣服,洗漱、扫地时,觉得浑身发痒,便不住抓挠,抓得渗血也无缓解。金狗破天荒的早到,站在教室窗前向下张望,看着历史老师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卧室门口出出进进坐立不安的上下挠痒,十分得意。老师课也没法上了,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怪病,请假去镇医院就诊。大夫反复查看,不明病因,建议回家用“上海药皂”好好洗澡,把内衣火烧处理另换一件新的,外衣开水烫洗消毒。历史老师回来照做,肤痒立止。
第三天上历史课时,金狗画了一只乌龟,写上老师名字,四角粘好胶带,趁老师从身旁走过时,顺手粘在老师背上。老师背着“王八”在教室里走,同学们指指点点地笑。老师还以为是前天浑身挠痒,让同学看了笑话,也不生气,坚持把课上完。下课后回到办公室,其他教师见了,赶紧帮忙给撕下来。历史老师气得嘴唇发青,他联想到前面接连发生的事,才明白有人在捉弄他。这人是谁他当然清楚,但他再也不敢说了,他前天打自己的那个嘴巴,还在隐隐作痛呢。一周后,历史老师请求辞职。
不久,校长因心脏病加重,休了长假。
一套组合拳下来,金狗威风再涨,由“班王”成功晋级“校霸”。
至于金狗是否知道项羽火烧阿房宮一事,只有他心里清楚。有人说金狗这是拿着明白装糊涂,给老师挖坑找茬,故意糟踏老师呢。也有人说,金狗可能的确不知道答案。他虽人在学校,但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发呆,不曾专心听过一节课,不曾仔细看过一页书,未必真正晓得有项羽这么个人,更不要说了解火烧秦王宫历史传说的事。
第五章 退学县城去打工
舞厅遇上投缘人
金狗还没上到初三毕业,就不想上学了。
起初家里大人不同意,他妈报怨,他爸吓唬,他爷他婆费尽口舌,都无济于事。实在没法,也就允了。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回家后下地干活嫌脏,出门打工怕累,一天到晚躺在家里,看电视、睡懒觉,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金狗有个二舅在县城做生意,开了一家百货批发零售商店。福来和枣花磨了一袋上好的白面,买了一桶金龙鱼精炼菜籽油、十斤土鸡蛋,用自行车驮着去找人家。好话说了一河滩,他二舅总算答应让金狗来店铺帮工,主要职责是上门送货。
金狗开始不干,出门哪有躺在家里舒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后来招架不住他妈成天唠叨和埋怨,想图清静只好答应。
为了方便、省力,金狗他二舅特地新买一辆三轮电动车。以前金狗他爷担心安全,不让金狗骑电动车和摩托车,现在他爷不在眼前,管不上了。金狗他舅带外甥去县城一块建筑空地练车,没想到不出半天功夫,金狗就开得溜熟,他舅暗惊,这怂货学习不行,心、手倒是不笨,也算一窍不通百窍通。
白天开个三轮车到处送货,确实有些疲累,好在晚上一下班,二舅、舅妈走了,留下金狗一人守店,副食随便吃,烟酒挑着用。
金狗他二舅生意很好,已在县城居民区买房安家,晚上回去住宿。金狗两天一包烟,五天一瓶酒,也显不出有啥亏空,尚在正常过期损耗额度之内。金狗歪心眼多,还有一个填补亏空的办法,就是趁二舅两口不在店铺的时候,擅自加价,长钱补损。
晚上闲极无聊,金狗梳洗倒饬一番,就去K歌、跳舞。一次在舞厅门口,碰见他舅店铺隔壁小饭馆的服务员芳萍,金狗一时心热,踌躇再三,鼓了十二分的勇气上前搭讪。当时芳萍失恋不久,正是情感失落心灵空虚期,看到金狗油光头发,锃亮皮鞋,西装领带,便有些怦然心动,灿烂一笑,挽上金狗手臂进了舞厅。
这一夜,是金狗除了祖母、母亲之外,人生第一次摸女人的手。他狂跳的心率,随着手的颤抖传给芳萍。芳萍虽然小他一岁,却早他三年出道混社会,过手男孩不下十个,仅从金狗手的颤抖,就感知他情场稚嫩。于是偎在金狗身上,一会儿贴面,一会儿蹭胸,撩拨得金狗浑身燥热发酥,丝丝过电。
舞曲间隙,二人去吧台一角歇息,金狗点了两杯果汁,芳萍笑他“土帽”,打个响指,要来两扎啤酒,一边东拉西扯地海谝,一边喝酒嬉笑。芳萍说她中考复习三年,都没考上高中,"这念书真他妈不是人干的事"。金狗说你比我强,我念书十五年,考试从来就没及格过,哪怕体育、音乐、美术,也没上过六十分,“那些老师真不是东西,个个跟我过不去。”芳萍听罢哈哈大笑,“你别怪人家老师,那是你家遗传基因不好。”
芳萍一提遗传基因,仿佛触碰了金狗体内某个敏感的神经,他酒壮熊人胆,一下子靠拢过来,揽住芳萍脑袋,象发了疯的狮子,一阵轻啃、狂吻。芳萍软成一撮面条,三分推辞,七分迎合,在舞厅暧昧的灯光下,幽暗的角落里,肆意酝酿了一场狂风暴雨的前奏。
第六章 金萍一遇成知己
恣意挥洒鸳鸯情
夜里两点过后,舞厅内人们逐渐散去,清场的时间到了。金狗扶着芳萍,东摇西晃地走出来。冷风一吹,醉意消了几分,金狗说:“去我那儿吧”,芳萍不愿意,"我早上爱睡懒觉。饭馆十点以后才上班,我在外租有房子,去我那儿。”金狗试探地问:“几个人住,方便不?”芳萍打着酒嗝凑上来,亲了金狗一口,“放心,我一个人住。”于是相互搀扶,踉踉跄跄来到芳萍租住的民房,关好门,熄了灯,金狗迫不及待却手足无措,凭借芳萍熟练的引导,才直奔主题。
黎明时分,房东老婆起身入厕,听见“咯吱——咯吱,咯吱——咯吱”木板响,以为家里进贼,撬箱别柜呢,慌忙唤醒她老伴。老汉拿了木棍、电筒,寻声查看。查来查去,发现声音来自芳萍房间,从疏密相间的节奏,急促放浪的喘息和猫儿叫春般呢喃,得知是男女功课的响动,羞得慌忙回屋去了。
连着三天,金狗芳萍不分昼夜,窗帘不开,班也不上,蜷缩在房间床上的被窝里,在芳萍指导下,“十八招式”逐一演练,全身心沉醉于他们认为的最有意义的快乐。饿极难耐的时候,匆匆上街买几桶方便面、两个肉夹馍、两份凉皮或炒面、几瓶矿泉水回来。
金狗他二舅找不到外甥,电话关机踪影全无,吓得慌了手脚,准备去派出所报案,一听说隔壁饭馆芳萍也不见了,心里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于是跟饭馆老板一道,左探右问,找到芳萍住处。敲门半晌,就差把门板卸了,才把门叫开,见到金狗芳萍蓬头乱发,倦黄脸色,哈欠连天的本人面目,提着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
饭馆老板怕出丑惹臊,坚决辞退芳萍不要。金狗一气之下,从他舅店铺卷了五千元货款,留了一张纸条,带着芳萍出走。他二舅嫌人笑话,也不声张,一跺脚“嗨!”了一声,勉强压下这股火气。
金狗带着芳萍,先到西宁,再到敦煌,后到宁夏,塔尔寺、青海湖、莫高窟、沙坡头、沙湖……,一逛三个多月。这期间偶尔也碰个瓷,打个零工,收售倒卖个旧手机,大钱虽没赚着,小钱时有进项。
青海湖畔的蒙古包里,他们体味了大地怀抱爱的浪漫狂放;莫高窟旁旅馆中,他们享受了穿越千年的爱的圣洁美好;沙湖船上的包厢,他们尝试了水乡漂荡中爱的别样激越;沙坡头的草丛窝,他们尽情释放了爱的原始野性…… 一路游玩,一路耕耘,深感人间幸福,莫过于此。
三月后的一天,芳萍清晨起床突然想吐,扒在水池边干哕(yue)半天,也没吐出东西。金狗有些担心,要送芳萍去医院就诊,芳萍死活不肯。芳萍比金狗有经验,毕竟同样情况,从前已经遇见好几回了。芳萍眼睛直勾勾盯着金狗,忐忑地说:“我有了”。“有什么了?”芳萍以为金狗故意装傻,一阵伤感,眼圈都红了。以往多少次,都是这个时候,一个个男友不是人间蒸发,就是逼她打胎,她既伤身又伤心, 不知金狗又会怎样待她。
在金狗急切担忧的目光中,芳萍看出了他的懵懂与真诚。芳萍眼含泪水,呜咽着告诉他:“我怀孕了,你说怎么办啊?” 金狗一听,一把搂过芳萍亲了又亲,又惊又喜又怕。
惊的是,这么几个回合,就能造出个小人儿来,真是意外奇妙;
喜的是,自从辍学以后,他爷他爸一直托人给他说媳妇。媒婆子说了不下几十个,刚提亲时都很热心,等打听了解几天,就没了后话。这一回,他自己居然把媳妇搞成了,而且十拿九稳。因为他知道,他的一个表哥就是这样,谈个对象,女方家里不同意,又扭不过自家女儿,于是狮子大张口,“彩礼三十万”,想用巨额彩礼吓退男方。表哥一面答应筹措彩礼,一面跟对象商量加紧作业。五个月后,挺着大肚子的女孩找父母寻死觅活,女方家长连忙松囗,托人传话,彩礼一分不要,只求尽快完婚,还将赔上丰厚嫁妆。想到这些,金狗不由得一阵窃喜。
怕的是,芳萍家三个女孩,俩姐已嫁,老刘家就他一个男孩,这婚怎么结?双方父母能否同意他俩的婚事?这可是牵动着刘李两家传宗接代、老人送终的头等大事啊。
金狗平生第一次体察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与担当。
第七章 谈婚论嫁遇挫折
上门入赘两不容
金狗芳萍商定,尽快拜见双方父母,订婚、结婚一遍儿过,孕期不等人!
金狗带芳萍先回自家。提前给家里通了电话,一家人很是高兴。有财老汉特地吩咐儿子从县城酒店点了十个硬菜:酱牛肉,烤羊排,火爆腰花,松鼠鳜鱼,油焖大虾,葱爆羊肉,带把肘子,红烧排骨,葫芦鸡,啤酒鸭,打包带了回来。
金狗、芳萍脚刚进门,他爷、他婆、他爸、他妈,一家人围拢过来,边招呼落坐喝茶,边上下前后地打量芳萍。
有财老汉暗自思忖,这女娃虽然个子不高,但臀圆胸丰,裆宽胯大,是个生养的好身段,颇为满意。看着这个未来的孙媳妇,仿佛已经看到了满地撒欢的一帮曾孙。
有财老婆觉得,咱把人的丑俊先搁一边不说,画个青眼窝,嘴唇染得跟咂了鸡血一样,咋看咋不顺眼,不像是个正经女娃。
福来盘算着,娃自己凭本事谈的对象,估计彩礼不会太大,这样可以节省一大笔钱财。
枣花看着芳萍模样虽不漂亮,也算将就,关键是个子显矮,实在配不上自家金狗。
家里人想也白想,金狗的对象自然还是金狗说了算。他与芳萍这段时间耳鬓厮磨,已经魂不守舍,只想尽快结婚,早点儿如漆似胶缠绵去呢,哪里顾得其他。
在金狗不由分说地坚持下,家人不得不让步同意。于是忙活两天,第三天备齐四样见面礼:优质糕点一份,好猫烟一条,西凤酒两瓶,时令水果五斤。有财老汉跟儿子福来、儿媳枣花,穿戴一新,起个大早,坐了金狗他大舅明德的奇瑞轿车,跟着金狗芳萍乘坐的桑塔纳出租,一路向西,朝芳萍家去。
芳萍家在县西三十里铺。家里六口人:有个七十多岁的她婆,她爸常年在外打工,她妈在家务农,俩姐已经出嫁,再加上她。芳萍父母本来一心生个男娃,谁知天不遂愿,接连生了五个女娃,计生罚款上万元后死了心。留下老大、老二和老五,老三、老四刚出生就送了人。留下老五,是谋划着成年后招个上门女婿,给父母养老送终。
没想到这老五芳萍娇生惯养,从小任性,讲究吃穿,上学不做作业,经常迟到旷课。初中毕业复习几年,都没考上高中,又不愿在家帮她妈务农种地,自己跑到县城找工作,一没技术,二没长相,最后在一家小饭馆,找了洗菜、端饭的差事藏身子。
芳萍今天没有提前给家里打招呼,突然领个大小伙子回来,说是自己新找的对象。加上金狗家人又来提亲,大出她妈意料之外。
以前芳萍处过几个对象,也往家里领过,像今天这么当真,还是头一回。芳萍她妈看到女儿介绍金狗时的肯定和羞涩,以及妊娠反应蜡黄的脸,捂着胸口欲吐又止的干哕,约摸猜出个七八分原因。
上到二楼,避开外人,芳萍她妈给丈夫拨通电话,详细通报商量一番,定好要求。然后下楼,请出芳萍她婆同坐,正式商谈此事。
女方提出的条件是:
第一,金狗入赘女家,姓氏改与不改随便;
第二,以关中现行十万元彩礼为标准,减让一半,五万元全包;
第三,婚后所生孩子中,必须有一男孩随女方家姓李。其他孩子无论男女,可随金狗姓刘。保证各家都有顶门立户的子女;
第四,婚事定了,月内就领结婚证,办仪式宴亲朋,以免拖得太久,芳萍显怀让人笑话。
有财老汉觉得,其他条件都还入情入理,唯独这上门入赘,让他火冒三丈。他老刘家三代单传,还指望金狗延续香火呢,咋能给人“倒插门”。入赘憋屈不说,金狗走了,谁给他们养老送终呀?爷、婆倒是不愁,他爸他妈老无所依、老了谁养?!
金狗从来不想这些,他只管眼前吃好、玩好,只顾自己随心所愿。 金狗做事若过脑子,那就不是刘金宝了。他决定的事,一般人很难挡住,是沟是崖都要跳。生平第一次尝试了芳萍带给他前所未有的亢奋与愉悦,痛快与激情,他就认定,这辈子要娶的女人,非芳萍莫属。
毕竟亲家第一次见面,争执虽有,吵闹还不至于。双方家长碍于芳萍有孕在身的难言之隐,都不愿撕破脸皮。可有财老汉指望金狗娶妻生子,延续香火的信念,十分坚定;芳萍她妈要留女儿在家,招婿入赘养老送终的打算,不可更改。商量再三各不让步,这样僵持,话便越说越少,最终冷场无语。
就在双方家长商谈婚事的时候,芳萍与金狗又急不可耐的钻进闺房,关门闭窗,例行他们的作业去了。
有财老汉一看谈不杂合,干坐终究不是办法,留下礼物,叫上自家人起身要走,芳萍她妈也不挽留。
出了大门,半天不见金狗闪面,于是喊叫金狗大名,“金宝——,金宝!”再叫都无回应,气得他爸直跺脚。他爷头一拧,“回!”一行人坐了金狗他舅的车子回家。
途中,几人心情异常沮丧:金狗他妈哭了一路,金狗他爸骂了一路,金狗他爷叹息了一路……
第八章 金蝉脱壳走为上
从此失联无影踪
等金狗家人一走,芳萍她妈转身就去踢芳萍的房门。门从里边关着,任凭拍打、脚踢,无人吭声。芳萍她妈有气没处撒,前后出进满屋子转圈,抬头看见后檐墙上挂着的辣椒串,那是前几天芳萍她婆从街道商贩处买来的。当时老人只图便宜,没看质量,结果拿回家准备用时,发现是隔年辣椒,椒籽生虫霉变,辣味很淡,霉味不轻。当时芳萍她妈就要扔掉,她婆不舍得,随手挂上檐墙,也算钱没白花。
今天这东西竟然派上用场:芳萍她妈取下那串生虫霉变的干辣椒,从屋后炕门口塞入炕洞,又加了些麦秸,半截子破椽,生火点着,用扇子使劲儿煽了又煽。她要把自己一腔怒火,通过这呛人的辣椒烟熏和木头火烤,统统发泄到不肖女儿身上。鼓捣半天,别人没熏着,自己倒被这辣椒烟呛嗓子、辣眼睛,咳嗽连天,泪水长流。芳萍她婆赶紧过来熄火:“消停些吧,又喊又踢乱折腾,你怕邻居不知道这光彩事吗?”芳萍她妈这才被劝回上房,陪婆婆坐了,一边抽泣一边抹泪。
芳萍屋内,炕洞的辣椒烟并未冒出,灼热的炕面确实有些烫人。他们转移阵地,把被褥往地上一铺,作业照旧。
天擦黑的时候,在房间忙活大半天,水米未进的芳萍,实在饿得招架不住,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她婆已把晚饭做好:小米稀饭,白面馒头,韭菜炒鸡蛋,干煸洋芋片。
芳萍她妈午觉未睡,又生气半天,这会儿半坐半躺地在客厅沙发上犯迷糊。芳萍轻手轻脚走过来,盛了两碗稀饭,拨了高乎乎一碟子菜,拿了四个馒头,用搪瓷盘子端回卧室。怕她妈骂她,本想顺势用脚把门关上,脚一拨,“嘭!”的一声,她妈反被关门声惊醒。
芳萍她妈歇息片刻,攒足精神,又正式开骂:“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和你婆、你爸,都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呢,你倒好,屁都不放就自个决定嫁人了。这么大的女子咧,还不让人省心。即使结婚,唔(ang)——,招女婿也罢,嫁出去也罢,总该托个媒人,提亲、订婚、结婚走个过场么。你咋就不知道要脸呢,没见过男人吗?这么着急慌忙跟人呀!”
芳萍长这么大,从没被人这么骂过,其他都还能忍,就是她妈左一个“不要脸”,右一个“不要脸”地骂,她实在受不了。气一上头,就不管不顾,端起饭碗往地上一摔,收拾几件衣服,拉着金狗要走。芳萍她婆一看,孙女已有身孕,天都黑了还要走,知道情况不妙,“扑通”坐在地上,抱住芳萍一条腿不放,“咳咳呔呔”(haihaidaidai)只管哭。芳萍她妈找了一把锁子揣在衣袋,过来一手抓住芳萍衣袖,一手搀扶芳萍她婆起身,挪到卧室门口,猛地推了芳萍一把,借势把芳萍她婆驾出门外,转身拉上房门,回手扣了一把明锁。
芳萍金狗被锁在房间,锐气顿时挫了大半,仍是心有不甘。芳萍问金狗:“咋办呀?”金狗说:“在你家呢,一切都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芳萍突然想起上一次,大姐带娃来娘家,外甥拿的一本连环画——《三十六计》,讲的都是解困办法。她当时拿来看了看,觉得挺有意思。于是四处翻腾,在炕角的席片下找了出来,趴在脚地被褥上,跟金狗打开,一页一页地查看,一计一计地研究。挑拣再三,汇拢出大致有用的几条计谋:第六计“声东击西”,第八计“暗度陈仓”,第十五计“调虎离山”,第二十计“浑水摸鱼”,第二十一计“金蝉脱壳”,第三十六计“走为上”。
芳萍看着这么多好的计谋,又看了后面的实例故事,就是想不出一个实用的脱困办法。还是金狗心眼多,他沉吟半晌,一拍手“有了!”芳萍问:“啥办法?”金狗说:“第十五计调虎离山,第二十一计金蝉脱壳。不过咱现在困在房间,要想脱身,还得辅助第五计,趁火打劫。”芳萍一听趁火打劫,以为要点火烧房,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再混账,也不至于烧我家房子。”金狗趴在芳萍耳边,如此这般一番解释,芳萍大喜,竟“扑嗤”一下笑出声来。她找了一本废旧杂志交给金狗,金狗跳上炕,拉开西面檐墙装有防护网的铝合金窗户,掏出抽烟用的打火机,点燃杂志,扔向窗外炕门口堆着的柴禾垛。天干物燥,一点就着。金狗迅速关上窗户跳下炕,和芳萍一起拍门大喊:“着火啦——,着火了——,快开门呀!快开门救火!”
芳萍她妈、她婆听到喊声,夹杂"哔哔啵啵"的燃烧声,看到屋后火光映天,烟雾四罩,吓得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跑出来。芳萍她妈心急脚步乱,一不留神,"乓"地一下碰到门框,额头立马隆起核桃大个血包,头晕眼花。水火无情,顾不了许多,只知扑向灶房拿了面盆端水救火。芳萍她婆颤危危颠着脚,赶紧找钥匙开门,让芳萍金狗出来帮忙。心急手抖,钥匙拿在手里,咋都插不进锁孔,急得直“哎哟”。摸索半天,门才被打开,芳萍金狗相视一笑。金狗装作急匆匆随芳萍她婆去找桶提水灭火,芳萍则拿了衣服,背上随身小包,慢悠悠走出家门,去村口小庙背后等候。
金狗这边灭了柴火,察看火情损失,烧掉了约有一架子车麦秸、麦糠,烧焦了柴禾垛旁一棵手腕粗的洋槐树,熏黑了两间檐墙,烤裂了铝合金窗户上的两大块法兰玻璃。砖混结构的房体没啥问题,便放下心,趁着洗手的空隙,溜出大门,奔芳萍约定的地点而去。
芳萍她婆想叫芳萍金狗出来洗手、喝水,喊了几声都没人应,房间一看才知道上当。哭喊着“我——的——萍吆,我的—— 萍呀——,啊—— 啊啊!啊—— 啊啊!”发疯般地往出撵。芳萍她妈怕老婆子跌倒摔伤,连挡带拉,边拉边骂:“你甭管,让唩货滚!丢人现眼的东西,死了才好呢!”又特意提高嗓门,对着月光下芳萍金狗的背影方向大喊:“有本事——,死在外面都甭回来!”
金狗芳萍就这样,在夜色迷蒙中离开了家乡。去县城旅馆的路上,他们还在争执,今天的前一个铺垫计谋,是应该叫“金蝉脱壳”呢,还是“调虎离山”,或者“浑水摸鱼”?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后一个终极计谋“走为上”,确信无疑。
金狗芳萍走了,从此一走,杳无音讯。
金狗家等着金狗回来,左等右等不见人。直到一个月后,芳萍她大姐、姐夫来要芳萍,刘家才知道两个宝贝离家出走的事。芳萍她姐说,“我妹芳萍是你刘金宝拐走的,还我妹子!”金狗他婆针尖对麦芒,“我金狗是在你家被你妈骂走的,还我孙子!”吵闹一天,除了招来一帮乡党男女老少看笑话,也没啥结果。最后在芳萍她大姐夫劝解下,两家终于达成谅解:赶紧托付亲友帮忙寻人,同时向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的答复是,不够立案条件:按照相关规定,寻找失踪人口,要等一年以上时间才能动用公安资源。县城的大街小巷,周围的乡镇集市,寻人启示贴个遍,没有一点儿消息。有财老汉在别人指点下,还跑到省城找到电视台,花钱录制了爷找孙子的寻人启事,画面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深情呼唤,也没得到半点儿回应。
这一下,乡党都知道有财老汉的孙子金狗,把人家县西三十里铺一个大姑娘拐跑了。同情怜惜者有之,看热闹笑话者不少。刘仁堡流言四起,有乡党说,金狗他们去内蒙给人放羊了;有乡党说,他们去滇缅边境走私、贩毒,被政府就地正法了;还有人说,在青海见过,他们在那儿倒卖“化群牌手枪”呢;更有传言明显胡扯,说金狗芳萍出走当晚,就相拥相抱,跳入宝鸡峡干渠,去了吃穿不愁的极乐世界…… 总之,没有一个正面的消息,没有一个传言能得到证实。反正是,家里没收到一封报平安的信,没接到一个问侯的电话。
有财老汉起初不甘心,每得到一个消息,无论真假,就悄悄带了福来去找。在青海化隆雪什藏村寻找时,被一群藏獒围追撕咬,若不是当地人及时搭救,父子俩差点儿把命丢了,身上狗咬落下的伤疤,好几年了都没蜕掉。去云南滕冲寻娃时迷了路,三天没有饭吃,只喝河水,差点饿死。后来打了110,在警方资助下才平安回到老家。就这样,一次次满怀希望筹钱而去,一次次伤心落泪疲惫而返。内蒙、青海、云南、新疆,能找的地方找遍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沉闷哀伤的绝望气氛,日复一日地笼罩着这个关中农家。没有金狗,刘家人的天都塌了。日月无光,茶饭无味,一家两代四口,没了高声没了欢笑,没了精神没了奔头,如行尸走肉,一天天扳指头数着数,往前掀日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金狗他爷他婆的房间里,经常传出他婆的哭声:“狗娃子哎——,你把婆忘了吗?你咋一走就不回来了呀!你叫婆和你爷、你爸你妈,以后可咋活人呀哈!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金狗他爸他妈的房间也随之应和:“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类似猿啼的哀嚎,在大半截村子夜半的上空,久久盘旋,回响……
第九章 望眼欲穿把命殒
空留童尿成笑谈
在沉闷的煎熬和无望的期盼中,有财老汉年复一年地老去,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唯一不变的是,每天吃过早饭,他都要坐到村口的路边,痴呆呆向县城方向张望,一坐就是一整天。
冬天的寒风、落雪,俨然一个雪人;夏天的似火骄阳,又成为黝黑的佝偻木雕;春天花开风暖,没有欢颜;秋天淫雨浸淋,唯余叹息。村头公路上过往的行人,以为刘仁堡村口树了一尊形容枯槁的“守望”雕塑。外村人哪里知道,有财老汉一年到头风霜无阻,守候、期盼的是他家三代单传视如命根的宝贝孙子!
每当看到县城方向公路上出现动静,无论是人是车,从远远地一个黑点,有财老汉就眼巴巴地瞅起,一直盯到人家从身边经过,再目送对方消逝。抹一把泪水,咽一口唾沬,再寻找新的希望的黑点,目不转睛地瞅着小黑点变大变清,再从身边离去、消失……
有财老汉越来越恍惚,经常幻想着,突然会有那么一天,他的金狗领着媳妇,带着几个活蹦乱跳的曾孙,从县城方向回来,衣着光鲜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甚至爱上了白日做梦,不止一次地梦见金狗捏着鸡巴,正朝他的脸上撒尿。连那略带咸臊的童子尿,竟也那么热乎、亲切,别有滋味,给他难以言说的满足与享受。梦醒一摸,满脸的鼻涕和眼泪。
福来和枣花当年大龄头胎,存在风险,领了独生子女证。现在政策放开,也曾盘算生个二胎。无奈年龄不饶人,超四奔五的人了,即使中医调理,草药喝了上百副; 西医诊治,检查治疗逾万元,三年努力,依旧劳而无功。为此还在医生怂恿下,动过购精买卵体外受孕、试管婴儿移植的念头,终因花费巨大难以承受,只好叹息认命。
芳萍家几次打发人来探听消息,一无所获,慢慢地心也凉透。芳萍她婆觉得愧对李氏一门男孙无继,又牵心孙女芳萍孕身在外的安危,由揪心抑郁,继而痴呆,后来疯颠,成天“萍呦——,我的萍呀!”声声哭唤,直到油尽灯灭。
听说芳萍父母伺候老娘过世安葬,也没有等三年服丧,就锁了家门,投靠在新疆开旅馆发财做老板的二女儿,干脆离开了伤心的故居,追寻他们梦寐以求的女儿陪伴孙子绕膝的人间天伦去了。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要了有财老汉的命。
村里刘民、巧红两家小娃打架,刘民偏心眼认为他娃吃了亏,就帮儿子打了巧红家娃。男人手重,一个巴掌过去,巧红家娃脸上立马一个红手印,肿起老高,鼻血也流下来了。巧红家娃哭着回家,巧红一看,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随即领娃上门去讨说法。到刘民家门口,也不招呼,先扯开嗓子叫骂:“狗日的刘民,你个大男人咋这心瞎的。俩小娃打架,你不管教自家娃,咋光打我娃呢。得是看我男人上门女婿,外地人好欺负?这么缺德,就不怕遭雷劈啊!”刘民老婆自知理亏,叮嘱男人在家呆着,自己出门应战。于是两家女人就在街道拉开阵势,高声对杠,边跳边骂。这个喊:“羞先人呢,把娃都惯得跟金狗一样了,还在惯呢。” 那个嚷:“你娃才像金狗呢,你就等着绝后吧!”骂战正酣,村头就出事了。
衰弱气喘的有财老汉,依旧坐在村口,朝着县城方向张望。听到这高一声“羞先人”、低一声“绝后”的争吵,句句都跟他家金狗有牵连,顿觉血涌脑门,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一头栽到地上,额角流血不醒人事。路人看见忙喊“救人”,家人、邻居紧赶慢跑,用电动三轮车把老汉送到县医院,都没搭救过来。
有财老汉咽气几天,眼睛睁得溜圆,始终闭不上。亲戚朋友都知道,那是老汉放心不下孙子金狗,死不瞑目。入殓时换寿衣,在老汉鼓鼓囊囊的贴身衣袋里,掏出了金狗小时候戴过的红项圈,“长命百岁”的银牌,玩过的塑料手枪,和上学时写了字的一个小本子。村子几个上了年纪的乡党过来帮忙,还没经过这样的事,一时拿不定主意。让福来去问他妈,喜梅老婆子过来说:“老汉活着的时候嘱咐我多次,让我切记,他老百年后入殓时,要把金狗用过的这些东西放在他的棺材里。他活着没能等到金狗,做鬼也要四处寻找,一定要把狗娃子找回来。他怕找到金狗时娃不认得他,就想拿着这些做信物。”其实要按当地风俗,墓葬里是忌讳放金属器物的,认为重物压制气脉,妨碍后代发迹。想到老汉在世时夙愿未了,只好照办。说来也怪,这些陪葬物品照嘱放好,盖棺的时候,老汉睁了多天的眼睛,竟然自己闭上了。
有财老汉一走,老婆喜梅终日以泪洗面,念念不忘呼唤孙子: “金狗哎——,你到底把婆忘了吗?就说你咋这心硬呀!呜——呜呜!呜——呜呜!”不到一年,眼就哭瞎。又过半年,撒手人世。
事隔多年,刘仁堡的人们还时不时地提起有财老汉。一提起有财老汉,自然会说到他孙子金狗,还有金狗撒向他爷脸上的那泡童子尿。并且相互打趣:
“唉!天下没有养爷的孙子哟——”。
“不,娃可要顶着惯呢。你老了还指望孙子养老送终呢”。
“嗬——,再甭笑话我咧。你好好爱孙子,孙子能给你喝童子尿,治病强身哩!”
一泡童子尿,已然成了刘仁堡村的经典笑话,恐怕要世代传播下去了吧。
第十章 狗老失势冻饿死
触景生情人伤怀
隔壁永明家养有一只土狗,因毛皮全黑取名"大黑"。永明种植大棚疏菜时,这大黑住在地头窝棚,饥一顿饱一顿,人活路忙了几天都顾不上喂狗。有时饿极难耐,大黑只能以窝边的野草和菜叶充饥。农村人笑话赶时髦的人是"狗吃莎草——学羊(洋气)",不过是讽刺“吃饱五谷想六谷”者的话。大黑只为活命,哪有这多闲情逸致。后来永明种菜亏损,又办养猪场,大黑就跟着看护猪场。
十几年光景,大黑变成了老黑,目光暗淡,吠声沙哑细弱,步履日渐蹒跚,腰身向上弓起,毛色愈加脏枯,全然没有了当年人见人怕的威势。永明看着大黑日渐老弱,不能担当守门护家的重任,就解开铁链,把它带到集镇放生。转了几圈,趁大黑不注意,永明转身骑上自行车往回跑。大黑最终觉察,一路追寻找了回来,虽然躲开了被偷狗者卖往饭店成为火锅狗肉的厄运,但也失去了“永明家狗”的原有身份,成了刘仁堡村的一只野狗,日日游走于街头,在垃圾堆中觅食,在柴草窝里栖身。
枣花心善,每有剩余饭菜,常把大黑唤到门口施舍大黑吃上一顿,偶尔再加一个馒头。
一日清晨,枣花起来打扫庭院,打开院门,发现大黑趴在她家门槛外面一动不动。她忙叫福来,福来过来把手放在大黑鼻头,感觉不到一丝气息,一摸身子冰凉僵硬,突然悲从心来,落下几颗豆大的泪珠,脱口而出:“可怜的老狗吆!”枣花说:“唉,狗可怜,人也强不到哪里去。狗老被弃只是挨饿、受冻,你看村上一些老人,干不动活了不光挨饿受冻,还挨骂受欺,活得真不如狗呢!”
福来拿了镢头、铁锨,和枣花一起抬了大黑,去村外的地里埋葬。走过街道时刘明看见,说这么埋了太可惜,肉可以煮了吃,皮剥了还能做个褥子。最不行卖了,也能换个七八十块钱呀。福来觉得狗活一世,极尽忠诚,老了被人遗弃已够悲惨,死了再被食肉寝皮则太不人道,于是坚持挖坑埋了,并给大黑随葬三个馒头,祈愿它做鬼不再挨饿。
回家路上,福来边走边说:“狗死了我埋,我死了又有谁葬?”边说边擦眼泪。这话既说给自己听,也说给枣花听。除了他俩,再就无人理会他们此刻的心境。
村子大了事情多,大情小事一个接一个。东家子女婚嫁,西家孙子满月,照例都会上门邀请喝酒。福来枣花随上人情份子钱,碍于自家金狗败坏名声,丧尽脸面,一次次推脱不去。
有一回村长儿子结婚宴请,福来枣花实在躲避不过,硬被拉来按在席上,不料正与玉成他妈坐了邻桌。玉成他妈抱着孙子,抹一把油嘴,提高嗓门,乘机飘凉、咂呱:“嗨,当年咱被人欺负的,上我家里砸碟子摔锅,看我也没折损多少。如今我儿女成家,内外孙好几个,要啥有啥。就是可怜有些人吆,把娃惯得胡瞎呢,现在连个死活都不知道,恐怕要灭门绝户了。老天有眼啊!”福来枣花自知骂无父母撑腰,打无儿女护驾,势单力孤,只能干受。愣坐半天,“咕嘟咕咚”对饮一瓶白酒,一口菜都没吃,相互搀扶了哭着回家。
父母故去,儿子失踪,福来枣花上无依傍,下无寄托,本来就短精神。又遭乡邻羞辱,一天天愈发打蔫儿,越来越觉得活人没意思。在上千口人的大村子,人老几辈,从来没出过拐走人家姑娘私奔的丑事。他家金狗改门换户,成了村耻笑话,实在有失脸面。没了儿子,更让他们折了腰杆儿,缺了站在人前的资本。两口子痛哭几场,思忖再三,决定收拾行装外出打工,专心挣钱,为自己孤寂无靠的晚年养老,早做准备。
中年外出,虽然活路难寻,但守在家里,刀子剜心般闲言碎语之下不死即疯。客居异乡,打零工也好,收破烂也罢,至少省却了教子无方招致的诸多纷扰和心酸,获得孤寂换来的些许宁静,也就不再打算回来了。
因为他们明白,后继无人的农户,尤其老年以后,在乡下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行文至此,贝尔哥抹泪悲叹,感慨万千,口占歌谣一首。
歌曰:
一泡童子尿,撒在爷脸上。
惯娃十八载,翻脸只一朝。
本为续香火,结果把命要。
养老成泡影,送终落笑料。
我谓世间人,隔代惯殃祸!
农家实恓惶,难题还不少:
青年不回村,城里混逍遥。
村村余病弱,户户缺壮少。
男孩婚恋苦,女孩外嫁多。
女户被人欺,失独腰杆折。
更有年迈者,无依受煎熬。
没落藏危机,破败又萧条。
“三农”当务急,国稳之大要。
后记:
有人觉得,小说故事太过荒诞,其实真实的生活原型,比小说还荒诞。别说读者,连作者自己都觉得非夷所思: 隔代教育溺爱、娇惯对孙子辈的戕害,农村男孩婚恋的困难,农村女孩户、失独户的受人欺辱,农村老人的困顿无依……这些问题不能说普遍,但在我的故乡关中西府乡下农村,却是常见。而且原生态现状,令人目不忍视。(譬如,小说主人公金狗原型,因为所爱女孩母亲阻拦,满天要价,男家拿不出这多彩礼,最后手刃女母,自己也被依法枪决。)
因此写作中,在现实的基础上,笔者不是着力拔高夸大,而是一再压低淡化,以期于善良的读者朋友能更容易接受些。
特此说明
2019-3-15,
于西安昆明池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