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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哥兰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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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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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真爱歌唱

   爱情的花朵,如同春天到来时田野里疯长的秧苗,不可遏抑地在年轻人心田绚烂地开放。

               一

  一九八九年夏末。

  经历了一个多月激情澎湃、热泪汹涌的洗礼之后,一对相爱两年的有情人,终于面临人生第一次艰难的选择:就业。他们是,西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扩招的第一届自费生江啸天、刘英子。

  刘英子,原籍西京市南郊沣镐县。按照当时回生源地就业的政策,她联系到本县一所乡村小学。江啸天,原籍关中西岐县,未能在家乡联系到工作。农民家庭出身的他,没有门路疏通关系,在大量代课教师顶岗的形势面前,他却无法就业。说实在话,他根本就没打算回乡任教,他舍不得他的英子——这个给了他眼泪与欢笑的善良姑娘。听人说,如果愿意去老、少、边、穷地区支教,所需人数多,工作好安排,真要这样,不是就可以与心上人在一起了么。

   这念头刚一划过脑海,啸天就在内心狠狠地骂自己:你这个自私的家伙,你怎么能忍心让英子去跟你受那份罪呢?她可是在关中腹地沣水岸边长大的女子,家里八个孩子中唯一的千金啊!

   可是,不这样做,则将意味着分手,究竟该咋办呀。

  自从进入七月份以来,校园大四学生中演绎着一片生离死别的活剧:毕业聚餐,朋友别宴,恋人拟婚照,五花八门,心裁百出。英子一向特立独行,不愿跟风,但想到只知读书不谙世事的啸天,就有些心热。

   临近毕业早已停课,校园里到此流泻着失意和躁动。啸天有两手准备,万一联系工作不顺心,就考研,于是趁早在校外租了间房子看书学习。

   英子已三天没见啸天的踪影,这天心血来潮,去商店花了不到二十块钱,买了两瓶汽水,一包蛋糕,一袋花生米,打算去看看啸天,也是他俩恋爱以来唯一的一次奢侈。

   英子特意梳妆一番,换了一件心爱的粉红色连衣裙,本来身材端庄的窈窕淑女,顿然魅力四射。

   她提着东西飘然而来,轻快如飞一般。啸天昨晚熬夜太久,加之正值阳历七月,夜间闷热难眠,九点多了还没起床。房门虚掩,英子举手刚拍一下,门就开了,房间里,啸天只穿个短裤头躺在床上,打着鼾声,床头边散落着几本翻开的书。

   看着啸天颀长健美的身材,凹凸有致的肌肉,彰显阳刚之气的体毛,英子砰然心动,轻轻把门插上,绯红着脸,坐到啸天床边,伏下身子从背后一下搂住啸天的腰身,轻咬了一口啸天的肩胛,啸天一下从睡梦中惊醒坐起,臊得满脸通红。英子并不松开,依旧双手搂腰,喘着粗气,颤巍巍地说:“我……,想……,我想……,我想你——”,啸天分明感受到英子薄纱连衣裙下发烫的酥胸和奔突的心跳,短暂几十秒钟脑袋一片空白,嗡嗡作响,犹如遭受电击,心弦上荡过一阵激情的浪涛。

   然而,江啸天毕竟是江啸天,理智、仁厚、勤奋、聪明,是老师和同学对他的一贯评价。他镇静自持,转过身双手抓住英子的胳膊,压低声音严肃地说:“英子,你疯啦!你是在可怜我吗?你知道,这样做,对一个姑娘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不,我很冷静。我要用行动表达我的真心,我要用挚情扮靓我的青春。无论你愿意与否,我这辈子都跟定你了,啥也别想把我从你身边隔开!”对于英子的爱,啸天从来不曾怀疑过,但他还是没有料想,这个平时看似柔弱文静的姑娘,为了爱的表白,竟然如此绝决忘我。

   啸天迅速穿好衣服,把英子一把搂进怀里,在额头上亲了又亲,给她拢好头发,转身把门打开,平静地说:“我相信你,圣洁的爱情,不容亵渎。真爱不在于占有,真情尤贵在尊重。让我们彼此约定,今生今世,永不分离!”看到啸天这么爱护她、珍惜她,英子再一次自信没有看错江啸天,这个足以令她托付终身的绅士风范白马王子。

  英子既羞愧又感动,幸福的泪花溢满了眼眶。

             二

  在分别前夕的忐忑煎熬中,终于等到毕业生离校时间了。学校要收宿舍,告示要求一天之内腾出房子,愿意回家的回家,不愿回家的校外租房。

   啸天去向未定,自然无法离开。英子离家较近,跟她类似的同学都打算“打的”搬东西回家,她舍不得花这笔钱,她知道,这钱还能给家里买两三袋子肥料呢。她提前从家骑来自行车,打算自己驮行李回去,家里人多地多,弟弟们还在上学,秋田等着除草、施肥,正缺人手。

   这一天,啸天起了个大早,今天要腾宿舍了,他是来帮英子的,也顺便看一看其他同学。去男生楼时,楼内空空如也,回家的都动身走了;留下的也跟他一样,提前搬到校外出租房。女生楼下仍能看到零星有人进出,啸天只顾往里走,忽然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江啸天!”回头看时,见本班的学校教工子女李娜正朝他扮着哭脸,张开双臂,一个夸张的拔尖女高音唱腔:“让我——再看你一眼——”啸天突然鼻子发酸,连忙侧身去做掩饰,不知几时英子站在他的身后,两人碰了个照面,就势相拥。英子浑身颤抖地抽泣,啸天泪流满面。李娜自知失口,慌忙劝解:“哎哎哎,别腻歪了,人家可都看着呢。”这才一起进了楼,来到218室。

   房间里,另一女生吴新兰正在把各自被褥、书籍、盆壶缸碗等生活用品分别打包,看到啸天,连忙搭话:“啸天,英子能遇到你,真有福气!”英子说:“你不也一样吗?”李娜慌忙使眼色,吴新兰平静的说:“没事,我都死心了。怪我瞎眼,被那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耍了。我只看他帅气、英俊,谁知他人面兽心。他不仅骗花我的钱,还欺骗我的心和我的人。他托人刚找到一个好工作,就立马闪人,连一句话、一个字也没留给我,行李都是夜间悄悄拉走的,就怕我去纠缠他。”李娜说:“算啦,为这样的人伤心不值。事已至此,我们盼你快点振作起来,记住前车之鉴,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啸天沉吟半天,小心翼翼的说:“我送你以后八个字——自尊,自爱,自重,自强。”英子白了他一眼:“谁用得着你来教训啊!”新兰说:“其实,认真想来,啸天的话是对的。要使当初我能把持一点,不那么轻薄,今天即便分手,也不至于追悔莫及,吃哑巴亏呀。”

  啸天赶紧岔开话题,跟她们又諠了几句诸如工作单位落实情况,何时报到上班的话,两个女孩自然问起他和英子的去向,英子眼睛发红,没有做声。啸天嗫嗫诺诺说:“正在努力”,随即左肩扛起被褥,右手拎了一包零品扭头逃也似地就往楼下走,李娜她们把三四个小包也拎了下来。

   啸天到来之前,英子已将自行车取出,就放在楼下。众人搭手,啸天先把脸盆、牙具、鞋子与书籍,分成重量大致相当的两包,分挂在自行车后货架的两侧,这样重心低些,车子骑着稳当,横竖各绑了三道绳子。把较大的被褥衣物包放在后货架上,不至于绊脚影响骑行,上下左右各绑了五道绳子。啸天一边用力细心地绑,李娜们一边看着笑,“哎,绑人贵在绑心,你把行李绑这么紧,我姐们回家去咋解得开啊!”英子在旁既不帮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愣着,想她的心事。啸天也没搭腔,一任李娜取笑。把暖水瓶放入车子前头的菜篮里,用绳子绑好,把雨伞挂在车头一边。一切收拾停当,啸天双手把住车头,使劲晃了晃,又跨骑上去,在楼前的空地上转了两圈,直到感觉放心,才跟李娜、吴新兰告别,推着自行车,与英子一起走过校园。

 校园的绿藤长廊里,图书馆周围的石桌石凳旁,教学楼前的大松树下,留下过他们多少美好的回忆啊。一起读书,一起讨论,一起谈心,辨析生活的迷雾,描绘未来的前程……金子般的时光,历历如在昨日。今天,一切都将就此结束吗?不知道。两个年轻人像在参加一个虔诚的宗教仪式,怀着庄严情愫,把洒下欢乐憧憬与迷茫痛苦的校园默默转了一圈。

   在那棵第一次相遇的大松树下,英子停步不前,昔日的一幕幕情景又掠过脑海。

   那是去年大三时,春季一个星晴天的清晨,校园里人影稀疏。英子来到图书馆前的这棵大松树下晨读。和煦的风儿拂面吹过,送来阵阵花香,英子神清气爽,兴致颇高。她把书包放在树下的石桌上,读起英语来,读者读着,遇到一个生词,她就去找书包中的牛津词典。不知什么时候,石桌旁来了一位男生,静静地坐在那里写东西。看那模样,神态端庄,面容白净,敦厚中透着和善,昂扬中洋溢活力。如同偶然遇到了久违的老友,一种异样的亲切漫过英子的心房,她不由得脸红心跳。正想拿起书包离开,却见男孩瘦高的身材突然站起,颇有风度的致歉说:“影响你吗?真对不起啊!”英子忽然觉得,这时离开有失礼貌,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不碍事,你坐你的。我是想取词典查个单词。”男孩热情地说:“什么单词,能给我看看吗?”英子不大情愿地递过书去,用手一指。“practies,这单词有三种意思,在这里当‘以……为业’讲。”英子惊讶男孩英语这么好,六级英语考试的词汇,他竟然了如指掌,解释详尽,发音标准,心里又是一喜:“谢谢啊,能得到你的帮助,我很高兴。”男孩微微一笑,“不客气。我叫江啸天,中文系九零级五班。能告诉我你在哪个系吗?”英子不好拒绝,便说:“我也九零级,数学系三班。”后面说到英语学习,从语音到词汇,从词组到句式,从情景会话到口语交际,从听力到作文,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大半天过去,已是午饭时分,俩人竟然有些不舍,分手时互留姓名,并约定下周末原地见面,再谈未尽话题。

   ……

   英子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发呆,啸天只好撑起自行车,陪英子静静地站着。英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新买的手绢,伏着行李包,用圆珠笔写了:“苍天作证,刘英子永远爱江啸天”,啸天接过笔也续写一句:“江啸天永远爱刘英子!”然后拣了一处僻静的树枝,把手绢一角系了上去,粉红色的手绢,如一面小旗,在这个安静的角落,宣示者一对恋人爱的誓言。英子又让啸天学着她样,双手合十,仰面朝天,虔诚祈祷半天,方才作罢。

  就这样,走走停停,看看走走,时而依偎,时而凝望,留恋中裹胁着惋惜,幸福里夹杂着失落。

  出了校门,穿越大街,拐过一条小巷,就踏上一条新修的省级干道。路修好不久尚未交工,少有车辆行人,还算清静。啸天推着车子,英子旁边走着,一左一右,谁也不说一句话,却仿佛都能感觉到对方沉闷的心跳。就这样静静的走着,走着,一公里,两公里,三公里,四公里,五公里……理智告诉啸天,不能再延误了,否则,英子可能赶天黑前回不到家。他费了很大劲儿,才命令自己停住脚步,回眸一看,英子满脸泪水。啸天撑好自行车,揽过英子,深情吻别,给英子擦干泪水,哽咽地说:“好了,再见吧。祝你一路顺风!”“嗯——,你会忘了我吗?”英子用蚊子飞过一样的声响问,啸天使劲挤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左手放在胸前,喃喃地说:“向毛主席保证,江啸天永远爱刘英子!”英子没再说话,接过车子,骑了上去,猛蹬一脚,自行车“吱——呀—,吱——呀—”向前驶出,宛如离群天鹅孤独的悲鸣。

   啸天怔怔地站在路边,目送英子的背影,大声叮嘱着:“注意安全——,往前看着——!”其实,他是担心英子再回头时,眼中的泪水,把他的心理堤坝彻底冲溃。

   看着英子渐行渐远,啸天心里默默地念叨:英子啊,你可知道,我多想就象捆绑行李那样,能把你绑在我的生命里,与你一起共享霓岚,同担风雨,朝朝暮暮,年年岁岁。

  啸天整个人象被抽空了,脚踩棉花,五公里的回程,竟然走了三个半小时。当他东倒西歪回到出租屋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坐定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提笔在日记本上写道:

  “积聚了二十多年的眼泪

   全都给了你

   留给我的

   只有梦了

   ……”

   然后,抓过英子毕业前夕送给他的一具石膏像,抱在胸前,用被子蒙了头,仿佛全身掉进冰河里,冰水正一点点浸透他的身体,锋利的冰茬扎刺着他的心,全身抽搐蜷曲。

   松开牙齿,他觉得下唇刀割般疼痛。泪水又一次泉涌而出,他多想用大声的嚎叫来宣泄自己的伤痛,但向来理性自重的他,只是流着泪水,来体会“爱之愈深,痛之愈切”的情味。就这样,不知什么时候,在哭泣中昏昏沉沉睡去。

              三

  啸天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下午三点多钟。他洗了脸,刷了牙,在街边买了一个菜夹馍,咬了一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顺手揣进衣兜里,便往学校走。

   刚进中文系楼门,就听见门厅里有同学窃窃私语支教的事,有叹息的,有咒骂的,表情都很失意。他快步走进系办公室,正好梁主任也在。梁主任一向待人和蔼,他曾说过,他出身农村,对来自农村的寒门子弟有着一份天然的亲近,啸天每次面对这位五十来岁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教授,就像面对一位可敬的父辈。啸天便把他想支教的事说了一遍,啸天自信,凭他大学四年的优异成绩和突出表现,支教获批应该没有问题。梁主任问他还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他说不用,他只求有个正式工作,有份稳定收入,家里为供给他上学,借的债还等他还呢。梁主任盯着江啸天的脸端详半天,疼惜中不乏犹豫,仍未说话。啸天急了,上前一步,恳求说:“梁主任,到底还有没有支教名额啊?”梁主任这才关切的说:“说实话吧,我正为完成支教指标发愁呢。你也知道,支教去的都是老少边穷地区,条件差,并且要签订五年的任教合同。不过,如果有对象的话,可以照顾分到一处。你认真考虑一下,一周之内答复我好吧。”一听说支教可以照顾对象分到一处,啸天些许有点欣慰,他觉得社会总算向着人性化又迈进了一步。但他不想搅扰英子,她毕竟是家里的独女,爸妈的贴心小棉袄啊,就算英子愿意跟自己一同去支教,她父母能同意吗?自己能心安理得吗?他不想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让英子受难场。

   想到这些,啸天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梁主任,我决定去支教!”梁主任激动地站起身,握过啸天的手说:“好啊,我替山区的孩子们谢谢你!今年支教的大致去向是青海省海东地区。你先填个草表,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明天或后天来再填正式表。”告别系主任后,啸天心情很复杂,说不出是释然,失落,还是恐惧。释然者,工作总算有了着落;失落者,英子恐将与他分手;恐惧者,青海的荒漠戈壁、高原缺氧,毕竟让人听来害怕。也只有这时,他才真正理解了前面在系楼门厅骂人者的心情。

  又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啸天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大致说了一下自己想去支教的事,只说是在外地,没敢说去青海。爸妈没有坚决阻拦,光说别离太远,生活要能习惯等等的话。啸天心里酸酸的,他怕家里八十多岁的祖母为他担心,叮咛父母不要告诉老人家。

   啸天想,如论如何,去青海前得给英子说一声,也算告别吧。据说青海一些地方很偏僻,几个月寄不出一封信。自己悄悄地去了那里,英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一定会着急的,他实在于心不忍。

              四

  啸天决定去英子家一趟。

   可是,路该怎么走,啸天不知道。他只记得送英子回家那天所走的路是西宝新线,英子好像说她们那村子叫什么细柳营,西安南郊五十里许。啸天想,即使走遍天涯,他也要再见英子一面,他明白,这恐怕是最后的一面吧。往后,相距千里,山阻水隔,再要见面就太难太难了。

  于是,向房东租了一辆自行车,带了五个馒头、两瓶水,啸天上路了。边走边问,靠近西京城边,竟然没人知道有个细柳营村。没办法,只好先沿着新修的西宝南线一直往前走。走到一个叫河池的地方,遇到三岔路,问了四五个人都没问出名堂来,只好凭感觉端直往前行。走了约莫五六里地儿,来到一所疗养院门前,没路走了。又返身折回,改走西南方向的叉路。也奇怪,这生路格外漫长,听英子说也就五十来里,啸天却骑车走得汗流浃背,歇过几次,吃了五个馒头,喝完两瓶水,总算看到路牌上的指示标记“细柳营由此向西1公里”。啸天心中不由一喜,车子也加了速度。

   来到前边村口,路旁树下几个人正在纳凉。这大伏天的,人即使坐在树荫下也一身一身冒汗,痴情的啸天顶着这么毒的日头赶路,引来纳凉人一片狐疑的目光。啸天正待下车问路,一条黄狗突然扑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黄狗咬住啸天裤腿的一瞬间,啸天提起车身一抡,黄狗被撞出老远,啸天的腿到底还是被狗牙划出一道血痕,裤脚也被撕开一揸长的口子。大黄狗“嗷——”的一声,缓过神后,又“汪!汪!汪!”地边扑边叫,这一叫,引来村里五六条狗同时扑咬。多亏一纳凉人起身救驾,才把群狗驱散。纳凉人略带歉意地说:“这些势利的畜生,咋这欺生的!”啸天赶紧陪了笑脸,向纳凉人致谢,顺便打问是否知道英子的家。纳凉人举手一指“到了,西头北排第二家就是。”随即放声高喊:“英——,有人找你!”话音刚落,英子已迎出家门,一见啸天又渴又累裤脚撕扯的狼狈相,两眼放光,羞红了脸,说一声“来了”,便急忙把啸天领进家去。

   这是夏末后晌两点多钟,天气正热,农民家里午休的时候。啸天见过英子正在厨房收拾锅碗的母亲和睡眼惺忪的父亲。开始还算热情,问到工作去向,听说啸天要去青海支教,英子父母的脸一下子阴云密布,拉得老长,自然没了说话的兴致,找个托辞先后进上房歇息去了。英子让啸天坐在门房自己的屋里说话,为父母的冷淡很是生气,可又不宜发作,便要去给啸天做饭吃。啸天自觉伤脸,挡着不让,说他只是路过,说一会儿话就走。这话“瞒得了曹操,瞒不过徐庶”,英子心里明镜似的,啸天大热天的老远跑来就是专程看她的,她不能委屈啸天。再说了,自己刚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纠结呢,啸天登门,恰说明心有灵犀。

   啸天终于没能拗过英子,不大工夫,英子便下好一撮挂面,荷包两枚鸡蛋,满满一碗干拌面端了过来。啸天嘴上说不吃不吃,却敌不过肚子的饥饿,不多推辞,接过饭碗,动手搅拌时,碗底翻上半勺臊子肉来。他知道英子偏心,暗中疼她,一股感动涌上心头。

   吃了一碗干面,喝了半碗面汤,啸天体力有所恢复,便郑重其事地向英子道别:“我已经正式申请去青海支教,估计很快就会批下来,最迟半月内动身。今天顺路来给你说一声。以后,你自己多保重。”

   英子故作生气地撅着嘴,低着头,眼睛上翻,瞠怨地瞪他一眼,忧郁地说:“你去那么远,我咋办呀……你这个懦夫,还磐石呢,蒲苇呢;还白头到老呢,比翼双飞呢,这才几天时间,就要当逃兵哪。”啸天说:“我也是没办法么。家人亲戚没权没势没后门,即就是找到个庙门,也没钱买个猪头上供。西岐县回不去,丰镐县进不来,只有支教一条路了。不过也好,按正规渠道走,光明坦荡,省得看那帮猪头狗脸鬼模样。”英子说:“我不管。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可我进不了丰镐啊,难道你能跟我去青海?”

   话赶话,啸天一说出口,就立刻后悔了。英子果然腾地跳起来,急切地说:“去青海就去青海。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儿我都愿意!”啸天太了解英子的性格了,她一旦决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就想趁她刚起这心,赶紧劝阻。于是搜肠刮肚,把自己从课堂和书本上知道的所有关于青藏高原恶劣环境的词儿,都一股脑儿摆了出来:戈壁荒漠,干旱缺水,沙尘暴,雪灾,狼群,落后,闭塞等等,他原想吓一吓英子,或许她能改变主意留在市郊的家乡。不料英子目光坚毅,神情激动:“正因为这么艰苦,我才更应该陪在你的身边。”说罢,探头看了看门外,家里父母、兄弟都在午休。

   院子里,火辣辣的太阳灸烤着地面,树上的知了一声紧过一声的唱着聒噪的恋歌。

   啸天问:“你爸妈的工作能做通吗?”英子一片红云浮上脸颊,羞赧一笑:“我去说吧,你不用管。”说着就向父母的上房走去,大有刘胡兰面对铡刀的勇气和信念。

   英子刚进上房怎么说的,啸天不知道。隐约觉得,声音逐渐由小到大,好象吵起架来,是英子的声音:“我现在已经是他的人了,反正你们看着办。将来万一嫁不出去,寻了短见,可别怪你女儿不孝顺。”接着母亲在骂:“做丢人事你还有理了,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嫁鸡嫁狗是你睁大眼睛自己选下的,将来讨饭别来我的家门上!”“好啦,还怕丢人不够啊!是沟是崖你跳去吧,我全当是没养你这娃!”是英子父亲的吼声。

   啸天做梦也没想到英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平日里,她可把自己的声誉看得比性命都贵重啊,今天为了我,她不但放弃家乡的工作,还撒了这么大的一个谎,甚至甘愿蒙羞,多么难得的一个姑娘啊,我发誓要一辈子疼爱她。

   啸天估计英子的父母虽然生气,但听英子这么一说,明显有所让步,事情有了八成把握,便蹑手蹑脚走进上房堂屋,双膝跪下,镇定地说:“叔,婶:只要你们同意英子跟我,我一定好好待她。我虽然不敢保证能让英子享定荣华富贵,但我保证让英子开心快乐!叔婶,您就成全我们吧。”看到爸妈流泪,英子也过来跪在父母面前,哭着说:“爸妈,啸天他人挺好的。您就相信女儿,成全女儿吧!无论走到那里,我永远都想着你们,爱着你们!”

   英子的父亲抹了把眼泪,无奈地说:“既然这样,你们——起来吧。”英子母亲走过来两只手分别拽了啸天、英子一只胳膊,把他们从地上拉起,“唉,我和你爸,还不是为了你好啊。只要你俩真心相待,吃苦受罪也罢,我们也不说啥了。”英子突然破涕为笑,抱住母亲说:“还是我妈心疼她娃!”英子父亲一边伸手示意啸天到身边来坐,一边无奈地说:“常言说得好,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成冤家!”

   房间里弥漫和善慈爱的气氛,英子依着母亲坐了,与父亲、啸天一同商量起去青海的行李和盘费来。照英子父亲的计划,明天去集市上粜两袋玉米,卖三只公鸡,一百五十元的盘缠也就够了。至于啸天,他已在课余靠勤工俭学挣到二百多元,盘费自给有余。

   一切商量停当,天也黑了,英子几个兄弟相继回家,见过啸天,倒是客气热情。一家人留啸天食宿,啸天也没推辞。

              五

  第二天一大早,英子和啸天合骑一辆自行车,象两只欢乐的鸟儿,笑着唱着,飞往学校,不到半天时间,就如愿签订了赴青支教的正式协议。

   正当他们走出校门的时候,恰好遇见班主任郑老师。郑老师再三叮嘱他俩去学校对面的吴家堡,找一找贾光亮和白小燕,听说他们最近出了点问题。郑老师说,本来是应该他去的,但学生之间的感情纠葛,作为老师不便出面,何况已经毕业了。同学以看望的名义,有些话倒可以绕着圈子提醒一下,开导开导。

   啸天本来不愿去,他一向看不惯贾光亮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德行,更见不得白小燕人前人后跟男生打情骂俏的放肆。可班主任既然说了,英子觉得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过去一趟。啸天、英子虽然不知贾、白住处,但贾光亮经常四处卖弄他的赌技,显摆他的名牌西装,很可能在赌搏场所。他俩一打听,村中间百货店门口,有几张台球桌,一伙人经常在那里赌球,于是直奔百货店。果然,大老远就看见一个台球桌旁,贾光亮正在与人酣战。他趿拉着拖鞋,光着膀子,脸上挂着墨镜,嘴里叼着香烟,一副大佬派头。白小燕坐在一旁精神萎靡,垂头丧气。啸天连喊两声,贾光亮只哼了哼,头都没回,仍旧舞动手中的球杆。这边白小燕一见啸天和英子,扑过来抱了英子就哭,费了半天功夫才劝住,白小燕硬要拉着英子他们到她的出租屋去坐会儿。

   这是一间二十多平米的房子,最里边靠窗支了一张简易双人床,床头凌乱地挂了几件男女单衣,床下放着便盆。中间部位靠墙放着一张条桌,一个旧方凳。门口窗下放了一个煤油炉子,一个小铝锅,半袋子米面,一个小案板。房门背后拉着一根绳子,挂了三条红白两种颜色的裤头。墙角地上堆着一大堆的垃圾,足有十天半月的吧,烟头、烟盒居多,成团的卫生纸散发着刺鼻的腥膻气味。不用问,这是她和贾光亮同居的小窝。

   刚一落座,白小燕就一把鼻滴一把泪地哭诉:贾光亮简直不是人,好吃懒做,奢赌成性,她这几天身体反应很难受,还打她骂她,甚至骂她放荡,说她跟谁都可能上床。英子说:“既然这样,还是趁早另作打算。”小燕哭得更伤心了:“哪像你说的那么轻巧啊。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们笑话,自从跟贾光亮恋爱三年来,我先后为他做人流五次,这不又有了吗。我这个悔啊!你说,我好端端一个大姑娘家,现在被作践成这个样子,以后谁还能再要我呢。我知道他贾光亮厌烦我了,想抛弃我,我这一身的病都是因他得的,我不能这么便宜了他。我不怕死,我多次想到过死,可父母把我养大不容易,又贷款供我上大学,我就这样死了,不是要父母的命吗!”

   英子横竖举例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无非是爱惜生命呀,振作精神呀之类,然后借口胃痛,赶紧撤身走人。啸天回想起大学四年来,这帮帅男靓女挥霍青春纵情玩乐的情形,就觉一阵恶心:人生银行里的欢乐和福气早让你们透支了,哪有未来的美好啊。他心生鄙夷,没说一句关切的话。

              六

  在回啸天住处的路上,英子默不作声。啸天问:“想什么呢?”英子说:“我在想,我当时如果一步走错,你是否也会抛弃我呢?”啸天说:“我的为人你应该清楚。关键是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能放纵、犯错。”

   英子的脸颊腾地一下又红了,狠狠打了啸天一拳。啸天也不恼怒,嬉皮笑脸地说:“我想跟你商量个大事。”英子问:“什么大事?”啸天说:“今年春节我们结婚吧。”

   英子嗔怪地问:“你这个坏蛋,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啊?”啸天摇头晃脑说:“孔子曰‘食色,性也。”英子说:“你子曰,我还鲁迅曰呢——人必须先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啸天说:“是啊。不过,等到春节时,我们工作相对稳定了,收入也有保障了,结婚成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英子扮个鬼脸,故作委屈的说:“好吧,随你。”啸天试探的问:“要么,元旦也行。我……我都有些等不及了。”英子大笑:“好你个臭啸天,终于说出实心话了。本姑娘怜你猴急,姑且允啦,元旦就元旦。不过,我可有言在先,我们婚后三年内不能要小孩。工作不久,还要钻研业务,学习理家,我不想年纪轻轻就做娃他妈。再说了,一有孩子,你光顾着爱他了,还不知把我忘哪儿去了!”

  啸天也笑了,紧跑几步打开房门,在床上直打滚,英子过来用手捏他脸蛋,他才敛笑坐起,挥着手故作深沉地说:“糊涂!这么简单的算式题,都不会做啊?我爱我们的孩子,你爱我们的孩子,等量代换,不就等于我爱你了嘛。”啸天又干咳一声,拿腔拿调说:“这个——孩子吗,可以晚点要。但咱们可以提前给他起个名字,心里先乐呵着。”英子慌忙说:“同意。叫什么呢?嗯——”英子仰脸,撮嘴,皱眉,眼珠上翻,做沉思状,一旁的啸天看得直乐,英子突然惊叫一声,跳着喊道:“江啸英。”啸天连声赞叹:“好啊好啊,就叫江啸英。喻示啸天、英子永不分离。”二人互刮鼻尖儿,以示庆贺。

  刘英子、江啸天这对相爱一年半的恋人,恪守着心中那条神圣的防线,说一说,笑一笑,相拥而坐,共同度过了第一个幸福坦然的通宵。

   天亮以后,英子和啸天一起在街边小店吃了早餐,然后,英子乘公交车回家,啸天回到出租屋,提笔在日记本上写道:

   “人生之路,紧要关头也就这一两步,走正走偏,全靠自己把握。认真选择了,一路欢歌,一路阳光;游戏人生,必被生活玩弄,凄风腥雨,叹息莫及。

  爱情的力量是神圣的,也是伟大的,心中有真爱,何惧走天涯!”

              七

  按照协议要求,啸天、英子于八月十五日动身,前往支教服务地报到,九月一日开学后正式上课。

   一对有情人,经过努力,终于携手谱写未来生活的五彩篇章。

  …… ……

  二十年后,母校百年校庆聚会,从毕业生工作经历交流中,传来如下信息:

   原任班长张远志,现为中学特级教师,西京市沣镐区教育局教研室主任。

   团支书张娜,大学毕业后上研,读博,留校任教至今,副教授职称。丈夫为本校化学系教授,国家长江学者。儿子王文斌,就读于清华大学计算机信息工程系。

   吴新兰,现任教于陕北某县初级中学,至今未婚。

   江啸天、刘英子,1990年元旦结婚;1991年生一女江啸英,现就读于北京大学光华学院。1993年,刘英子担任学校教研组长,高三骨干教师;1995年,江啸天荣获省级劳模称号;2000年,支教十年后,江、刘作为特殊引进人才,一同调回西京市第一中学(省重点中学);2005年,2008年,两人先后晋升中教高级职称;2010年,江啸天参加国家级骨干教师培训后,升任学校教研主任。

   …… ……

   另有贾光亮、白小燕等六位同学缺席。由可靠途径传来的小道消息是——

   贾光亮、白小燕于1990年春节结婚,同年8月离婚。

   贾光亮又分别于1992年,1995年,1998年,三结三离,现与一位五十多岁的女老板同居。

   白小燕离婚寡居,一身疾病,已办理病退手续。1993年领养一女,小学三年级就读。

   …… ……

  庆典结束,会餐当然是传统节目。李娜凑到刘英子跟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嗨,英子!咱俩做个亲家,把你女儿嫁我儿子吧。”英子哈哈大笑:“行啊,就怕你家门槛高,我闺女高攀不上呢!”李娜说:“哪里话呀。一个北大学文,一个清华学理,文武互补,我看倒很般配。其实,我更看中的是你和啸天的为人。我相信,有这样的父母,女儿一定差不了。”英子赶紧说:“你儿子有‘长江学者’的父亲,还有你这个大教授母亲,一定无可挑剔。”一个玩笑,赢得满堂歆羡的目光。

   老班长张远志自然是今天的主角,他举着酒杯,发表了慷慨激昂的祝酒词: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尊敬的老同学们,毕业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昔日的笑与泪,喜与悲,今天都变成了我们人生的财富。请同学们珍惜缘分,好自为之。

   营造一个幸福的家庭,就是我们人生成功了一半;守护一个美满的婚姻,就是我们送给父母和子女的一份渴盼的厚礼。

   再过十年,等兄弟姐妹们光荣退休了,那时咱们儿女也已成家立业,不再拖累。让我们相约,老同学一起环球旅行去!

   最后,我提议,让我们为今天的欢聚,干杯!”

   话音落处,一片应和与掌声。

 

后记:

   一代人的青春,在岁月的洪流中就这样日渐消逝了,他们的故事还会不会重演呢?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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