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平原东西走向的渭河,如同一条病残的黄龙,卷着泥沙冲刷堤岸,喘息扭曲蜿蜒流淌。雨水稀少的冬春,它润泽着两岸的田野;雨水丰沛的夏秋,也时常祸害地势低洼的村庄。渭水之北,是一道平坦的黄土坮塬。虽然缺水,但土质肥沃夏秋两熟,依然养育了一方种田为生淳朴勤劳的农人。百十里长二三里宽的一道大沟,像造物主用无形的犁铧把平坦的坮地豁开的口子,从北首的乔山峪口,绵延到南头的绛帐塬畔,当地人给这道沟起了一个漂亮的名字,谓之“美阳沟”。
美阳沟是平原腹地的一条土沟,沟岸崎岖,坡陡树多野草没人。尤其沟底小河两岸,更是芦苇密集,时有鸟兽出现。茂盛的植被形成良好的天然屏障,民国时期一度成为土匪活跃的地域。
(一)庞财东应验古语,
纨绔子败家辱门
美阳沟畔有个潘家堡,潘家堡有个庞耀仁,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白净面皮,架一副银圈圆坨的茶色水晶眼镜,留一溜八字胡须,颇有些民国时期读书人的模样。
庞耀仁的祖上,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庞财东”,三进院落,百十亩良田,光长工就雇了十几个,还不算农忙短工。不料应了“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的古语,到庞耀仁这第四代,家业已被基本败光,八个儿子“忠孝悌廉,光宗耀祖”,各个脱了纨绔习性,坠入下九流行列。
老大庞忠仁,拜了个阴阳先生为师,学得一手算命、卜卦,相面、看风水的伎俩,尚能混个衣丰食足酒肉不离。老二庞孝仁,沉湎女色寄身青楼,半生未娶,染了花柳梅毒,早早送了性命。老三庞悌仁、老五庞光仁,迷醉烟土之乐,一个枯瘦如鬼,老婆跟人跑了;一个瘾发难耐,卖了一双儿女,老婆跳井身亡。老四庞廉仁,本业保媒拉牵,却又捎带“拍花子”(拐卖妇女儿童),被人告到县衙,衙役三捕不获,常年逃避在外。老六庞宗仁种地为生,人倒老实本份。老七庞耀仁,老八庞祖仁,读书人出身。
单说这庞耀仁,虽然顶着个读书人名号,却斗大的字不识几簸箕,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家境衰落,也没有银两捐官晋爵,只好走旧时读书人赖以生存的路子———教书。起初自设学馆对外招生,学生来了十几个,一年没混下来流失殆尽。原来先生写的繁体字常常缺笔少划,时常又念白字,要么不认识,要么臆猜错读,一度被学生传为笑谈,关张也就不可避免。
诫曰:
万贯家私如青烟,
才华能力值亿钱。
子孙如我财无补,
子孙不屑招祸端。
教子育孙切须记,
贤德居首孝为先。
淡泊修身明大志,
宁静养德致久远。
(二)土匪窝断指明志,
庞耀仁被迫落草
为了养家糊口,庞耀仁经亲戚引荐,介绍到距家三十里外的白家窑庄主高成龙家,做了住家先生。
白家窑地处美阳沟北首的乔山峪口,这里靠山临沟,土地贫瘠。当地人尚武成风,个个习枪弄棒,身手不凡;人人衣着光鲜,家道殷实。
庞耀仁到了白家窑,发现主人一家老小对诗书并无兴趣。尤其白天,除了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时,一帮人在村头比试拳脚探讨刀法,近午时分回家睡觉,村庄里再也不见闲人。只有天擦黑时,养足了精神的村民才又活跃起来。
庞耀仁名为住家先生,主人家并不着急让他给子弟授课,只是每日酒菜好生伺候。一天,庞耀仁夜间着凉拉肚子,半天时间厕所跑得没间断。人定时分入厕时,发现主人牵马出门。出于好奇扒墙去看,清亮的月光下,几十号人一袭黑衣臂缠白带,提刀扛斧浩浩荡荡,也不知去向何方,去做甚事?
庞耀仁莫名其妙不敢做声,悄悄回到屋里歇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是琢磨眼见的情景。直到鸡叫三遍,朦胧有了一丝睡意。正昏惑间,忽听外面马蹄声由远而近愈来愈响,慌忙起身入厕爬墙再看,但见原班人马满载而归:马颈上挂鸡、马肚上缚羊,腰际间滴里当啷,颇为丰富。
看到夜间出没的异样收获,庞耀仁约摸猜出个八九分来,这是一个土匪窝子!“土匪窝”,想到这三个字,庞耀仁一下子心跳加速两腿发抖,紧张得浑身冒出冷汗。“想我一介书生,纵未出仕,亦知礼义廉耻公序良俗,岂能与土匪为伍!这要让外人知晓,还不毁我一世清誉?”他想赶紧离开这个腥臊之地。于是悄悄收拾行装摸黑出了后门,奔村口方向去。未至村口,远远看见两盏摇曳的照明灯盏下,四个彪形大汉分列村门两侧,两只恶犬蹲其身前。庞耀仁自知脱身无术,只能原路返回。进主家后门时不小心撞出声响,招来一只护院的黑狗。黑狗又扑又咬惊动护院家丁,被人当贼围住,一阵拳打脚踢,用麻绳捆绑押到主人堂屋里来。
亮晃晃的油灯下,高成龙铁青脸色,细眯睡眼,恶声恶气的问话:“何人?夜半来我家中做啥?”庞耀仁“扑通”跪下,连声求饶:“高老爷!是我,教书先生庞耀仁。” “庞耀仁?庞——先——生”,高成龙拖长腔调,阴阳怪气地问:“不知你——夜不安歇,外出何事啊?”庞耀仁絮叨自己起夜迷糊,误出后门,绕了半天才又寻找回来。“那么,你为何要收拾行装,背了包袱呢?!”庞耀仁一时语塞,浑身发抖。高成龙瞪圆了眯着的双眼,一道凶光射出,刺得庞耀仁立时身子缩小了一半。
高成龙走到堂屋正中的供桌前,双手捧起刀架上闪着寒光的八十斤青龙大刀,握了刀柄,猛一抖落,刀背上十二个铜环发出“仓琅琅”声响,庞耀仁赶紧跪了双膝,鸡啄米般叩头:“高爷饶命!高爷饶命!” 高成龙吼道:“饶命?我绕你命,谁饶我命?!你分明知晓了我谋生门径,还要盘亘多日,探我虚实。难道想摸清底细,去县府报官领赏?” 庞耀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知道,民国时期关中平原的土匪多为“暗匪”,最怕暴露底细。一则这里民风敦厚崇尚良善,邪佞之徒只能白天务农、经商,做份貌似正经的营生,夜间蒙面为匪。没人愿意明目张胆与官府为敌,做一个公然祸害百姓的土匪而辱没祖宗。二则地势平坦,林稀峰罕,无险可据。官兵一旦发现踪迹,派兵围剿手到擒来,断难逃脱,所以隐身民间最为保险。知晓土匪底细,就是犯了匪帮大忌,要么入伙落草抛却声誉,要么惨遭灭口丧了性命。两害相权,庞耀仁选择后者,“好死不如赖活着,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庞耀仁跪直腰身,打拱抱拳:“高爷恕罪!小人实在没有歪心,只是思念家人,想回家看看年迈父母病弱妻儿。既然高爷生气,小人不回便罢。”
高成龙夸张地朗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放缓语气平和说道:“这么说——,你是自愿入伙了?” “是是是,小人甘愿入伙,为高爷效力。” “行。念你读书人身份,交投名状的入门一关,咱就免了。不过,不让你这未沾过血的手去杀别人,并不是说,不能割你自己。你不妨砍掉左手一根指头,以表忠心,以明志向。”高成龙言罢,拔出腰间短刀抬手丢到庞耀仁脚下:“想活,断指入伙;想走,留头滚人!你自己选吧。” 看来死罪虽免活罪难逃,庞耀仁颤巍巍从地上捡起腰刀,闭目咬牙,“啊——,呀!”一声吼叫横刀砍下,左手小拇指半截已与手掌分离,在砖地上蹦了几下,血淋淋落在一边,痉挛抽搐着。庞耀仁忍住钻心疼痛,不敢哭喊,右手紧握左手断指根部,倒在地上滚了又滚,蜷作一团。
高成龙叫人传来村寨郎中,给庞耀仁处理手伤。郎中用丝线扎住庞耀仁断指茬口,上好伤药,用纱布包了。不大工夫,药效发作,疼痛缓解,庞耀仁从地上慢慢坐起,舒展身子,仍不忘给高成龙叩头谢罪,感激不杀之恩。
高成龙怒气消了大半,从太师椅上站起,走前两步,伸手搀了庞耀仁平身说话,“庞先生,别怪老哥心狠。你说一个外乡人,知晓寨中情况,一旦走漏风声,将是多么危险可怕的后果。既然你铁心入伙,以后咱们就是生死兄弟。原谅大哥今天对你的试探。”庞耀仁也不说话,抱拳行礼,哽咽半晌,不知是为自己落草委屈,还是为高成龙收他入伙感动,或者为刚才死里逃生庆幸,也许兼而有之。
高成龙命手下搬来一把椅子,按庞耀仁坐了。继续训导:“兄弟是读书人出身,入伙后自然不用干杀人放火的勾当。你往日游走方圆十里,教书多年。乡间能够开私塾请先生的,多为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你只需给我做个线人,把各处家道殷实的富户名单逐一罗列。每次行动前,再大致介绍一下主家的庭院布防及家丁人数。” 庞耀仁听说不用自己动手杀人,只需提供名单情报,连声应诺称是。
(三)赵家窑教学结怨,
数年后火烧刀割
庞耀仁从高成龙处拿了笔墨纸砚回到房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赵家窑村赵财东。前些年,在赵财东家教书时结的怨,三四年过去,庞耀仁仍然未能释怀。
赵财东家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赵财东为儿女请先生开学堂时,大儿子十五岁,二儿子十岁,小儿子八岁,宝贝女儿十三岁,四个子女正是调皮难管的年纪。庞耀仁学识水平虽然不佳,为保饭碗,态度还算认真负责。教孩童写毛笔字时手把手习练笔画,也顾不上男女之防。
一天教金华握笔写字,恰好被巡视、督学的财东老婆瞧见,一番数落,告到赵财东处。赵财东火冒三丈:身为教书先生,竟敢摸主家千金玉手!于是让家丁将其绑了,一顿皮鞭伺候逐出家门。可怜庞耀仁辛苦三月分文未得,还被打个半死。更憋屈的是,吃了亏没法给人说。你能说,教书先生握了人家小姐玉手教习写字吗?不被人骂你“不正经”才怪呢。庞耀仁还想教书谋生,自然不敢声张,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这次终于抓住了雪耻的机会。庞耀仁如此这般比划描述,赵财东家底细被抖落殆尽。村庄地处美阳沟西畔,潜行靠近好隐蔽观察,暴露撤退极便于遁形。赵家窑赵财东,就成了庞耀仁落草后咬定的第一块肥肉。
农历十月天气,天刚擦黑,高成龙带领一杆子人马,在庞耀仁引导下,一路向南,奔赵家窑村而来。走到距赵家窑北首五里地同处美阳沟畔的信邑村时,下马换装。马匹拴在沟半坡隐蔽处,留一小喽啰看守,各个束衣蒙面,潜到美阳沟底,靠着芦苇掩护,摸索前行,很快就来到赵家窑沟畔。
赵家窑村坐落美阳沟沿,依崖辟院,圈院掘窑,一来冬暖保温夏凉避暑,二来存粮储菜恒温防虫。院中建堂造屋,门首一道厢房,既可加高院墙防盗御匪,又可住长工、养牲畜,便于清理粪便。
赵财东虽号称财东,也就比别家多了几十亩地,三五匹骡马,百十担粮食,在本村日子过得数一数二,真要与方圆百十里的大户相比,根本排不上位次。庞耀仁只为泄愤,哪里在意猎物肥瘦。
夜半时分,高成龙一行人摸上沟畔,来到赵财东门前。与村上农户一样,赵财东家坐西面东,辟崖开院:前院高墙大房,砖雕的门楼,厚实的柏木院门,看似坚固结实。后院三丈多高的悬崖,地面并排钻有三孔窑洞。崖背上向后修成缓坡,两边掘有半揸深的导流渠,用掺了石灰的三混土捶得溜光,防备夏秋季节一下十天半月的连阴雨导致塌窑。崖口上不栽树种草,草木多了招虫子,秋冬又落叶,风一吹,满院枯草败叶、昆虫尘土。
高成龙没有看错庞耀仁,动身前他就对这次行动细作谋划,成竹在胸。派人从沟里砍来几根洋槐树枝,用大刀斫成木橛,距崖口一丈远处松软地面扎了,拴上绳索,众土匪分做三批,每批五人,依次攀绳缒崖而下。
初到崖背上扎橛绑绳时,赵家就有人听到响动,发出呐喊,有人在院中走动察看,片刻便安静下来。匪徒们下到院中,四处搜寻,只见窑中粮食满囤、菜油满缸,圈里鸡猪、棚内骡马,唯独不见一个人影。高成龙凭借多年江湖经验,估摸人都已经逃走。前面大门有三人把守,一定是院内有通向外界的密道。这乱世人家的通外密道,是逃命保财的最后一根稻草,除非主家成人,孩子是绝对不会知晓的,何况外人。赵财东家的密道,教书先生庞耀仁当然不曾知道。
依高成龙对关中风俗的了解,还有庞耀仁的高参,寻找密道不是难事:水缸底下,衣柜背后,炕洞之中,柴禾房里,打着火把逐个搜遍,没有踪迹。一个匪徒从马棚走过,踩到一只女人的绣花鞋。按说财东家女人是不会来马棚的,马棚发现绣花鞋,其中必有蹊跷。匪帮二把手刀爷一吹口哨,把土匪全部召唤过来,重点排查马棚内外。
马棚地面挖了个底朝天,草堆、料桶逐一翻过,连马夫睡觉的土炕,也揭开炕面,捣了炕洞,一无所获。就在匪徒们纳闷的时候,圈里一头枣红骡子颌下的缰绳铁链,击打在木质马槽的底部,发出空闷的声响。“马槽!” 庞耀仁高喊,众土匪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去搬马槽。很快,马槽底部整块的木板被揭开,露出一个能容一人出入的洞口。洞口用青砖箍卷,通过洞壁脚窝,直下半丈,转入稍微宽展的向下坡道。土匪们鱼贯而入,沿着密道底层的斜坡,走了约莫一里多路,才从外面的口子钻出。察看周围境况,已到沟岸半坡。四下里漆黑一片,远处传来的狼嚎声,增添了格外的阴森恐怖。
土匪们有些懈怠,匪首高成龙打算劫了赵财东车马,装上粮食、菜油,再捉几只鸡鸭,缚几头猪羊,撤身走人。庞耀仁怨愤未泄,总不甘心,怂恿说抓到赵财东,金条、银元多得很,比运粮、掳猪省力隐蔽又值钱。高成龙觉得在理,打发土匪下到沟底芦苇丛找人。庞耀仁早年听说过当地人高窑藏宝的事,建议重点搜寻沟坡土崖上的洞口。
提到“高窑”,大有名堂,它是当年关中西府身居沟崖地形的人家,储粮、藏宝,避匪、躲祸的一种土建构造:在陡峭的土崖下,找一块树密草盛的地方,先在崖底向里挖一丈深的横洞,洞口小至二尺宽三尺高,仅容一人弓腰进出,便于掩人耳目。口小里大,呈直角梯形。从横洞腹部垂直向上掘一丈高的天洞,口径二尺有余。洞壁留有脚窝,左右交错匹配,人可两臂平伸支撑洞壁,双腿叉开踩着脚窝依次而上。天洞顶部朝着崖背方向开挖主室,名曰高窑。高窑一丈见方,用于储物、藏人。高窑半腰向崖面方位开一小洞,一尺宽窄,深约丈许,谓之“气窗”,供透气排湿之用。气窗通道内高外低,向下倾斜,正好可以观察横洞入口处动静。高窑底部与天洞连接口,备有厚硬坚实的柏木盖板。这盖板防朽耐用,能承受上面石块的叠压,又不能太重,人下去时便于托举挪动,封住洞口。高窑内平时储有饮水、炒面、带盖的便桶,遇到紧急情况,可保障藏身者三五天内饮食起居。
庞耀仁熟知当地习俗,想找高窑,专挑附近坡陡崖高、草木茂盛的地方。果然在不远处断崖下,借着火把的亮光,寻得一个洞口,周围草丛,明显留有踩踏痕迹。派人爬入探看,正是高窑入口。
匪徒向内喊话威逼,半晌无人应答。天洞上方被高窑的大盖板压石封闭,上天洞的人在两脚叉开踩住脚窝的时候,双手难以发力托举厚而重的柏木盖板。天洞狭窄,又不能容纳两人以上同时攀爬。
庞耀仁带人上坡,到赵财东家柴房扛了几捆硬柴,去灶房端了一盆清油,寻摸了一罐干辣面。这会儿已是后半夜,四野寂寥,赵家大门已从里打开,出入无忌,行动也就便捷许多。
东西搬到高窑入口,庞耀仁唆使众匪把柴禾堆到天洞底部,浇上菜油,点火烧窑。树枝、棉杆、豆萁,淋上清油见火就着,“噼里啪啦”烧了一袋烟工夫,天洞上方有石块和黄土落下,不知是柏木盖板烤焦,还是高窑的人揭开盖板投土石灭火。眼见火堆立时暗了,庞耀仁会心一笑,拿过辣面罐子,用头巾蒙了口鼻,咳着喘着,抹着眼泪弯腰入洞,把一罐辣面撒向火堆,慌忙撤身出来。干辣面一遇火,顿时冒出呛人的浓烟,刺得人眼泪长流鼻痛喉痒,透不过气来。众土匪纷纷用衣袖掩了口鼻后退,有人甚至干呕、呻唤。
这一招真是毒辣,躲在高窑上的人瞬间哭爹喊娘,从气窗处连呼饶命。土匪则间隔节拍,狞笑呐喊:“拿钱——,换命!金条、银元,快交——出来!”一袋银元从气窗滚了下来,高成龙掂了掂,有百十来块,很不满意。“金条呢?玉镯、首饰呢?要钱——,还是要命啊?!”高窑上无人应话,只有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老人剧烈的咳嗽。高成龙有些不耐烦,脸上的横肉抽了抽,凶狠的吼道:“爷叫你要钱不要命,给我抱柴再烧!”躲在高窑上的赵财东一听这话,自知此劫难逃,扒着气窗大叫:“爷饶命啊——,爷饶命啊——!我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全给你……全给你了……”气窗口又扔下一包金条和两盒首饰。
高成龙估摸油水榨得差不多了,吩咐二把手发令撤回。庞耀仁仍不解气,提议派人上高窑去抓赵财东下来,再盘剥一番,保不定还有收获。既然劳累大半夜了,不如再搜一搜。
高成龙默许。庞耀仁带人进入横洞,把火堆全都灭了,试图攀天洞上高窑搜宝抓人。无奈洞壁灼热烫手难以攀爬,只好喝令高窑里人自己下来。赵财东留下老人和几个儿女在高窑暗室藏好,自己带着夫人,由几位长工陪伴,缒绳滑下天洞,匍匐弓腰爬出洞口。
庞耀仁疾步上前,喝问:“你女儿赵金华呢?”赵财东大惊,凭着火把的光亮,看不清蒙面匪徒的相貌,听那声音却是十分耳熟。能知道女儿名字,总该是个知底之人,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土匪,竟是几年前家里聘请过的私塾先生!
赵财东颤着声腔赶忙搪塞:“几个孩子,都……都……都去亲戚家了。昨日个,娃他舅爷,过……过生日,孩子们去……去给舅爷拜寿,都……都没回来。”财东老婆和几个长工随声附和,“就是,就是”。一见财东老婆搭腔,庞耀仁的心火“腾——”地一下又燃起来,“当年要不是这个臭婆娘糟践我,我庞耀仁也不会挨打被撵,落草为寇!” 他转身一把抓过财东老婆,在女人绝望的尖叫声中,三两下就把衣服扯个精光。赵财东几个被火烤烟熏折腾半夜,气还没喘顺溜呢,又在提刀握斧的土匪包围圈中,早被吓得丢了魂儿,哪里还有力气反抗。庞耀仁要在匪徒和赵家人面前,把赵财东女人当众奸了,好好出一口当年蒙冤的恶气。当他把财东老婆按倒在地的时候,蹲在一旁的赵财东像发了疯的公牛,猛地窜起扑了过来,一头将他撞翻。恼羞成怒的庞耀仁边往起爬边从背上抽出马刀,挥向赵财东的后项。眼见刀落项背,庞耀仁的心还是揪了一下,毕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抡刀杀人,手腕难免发抖。刀刃从项部抖抖索索划过,终究没有猛力砍斫。赵财东一声惨叫,用手捂住脖颈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透过指缝,从后项刀口源源流出来。吓傻眼的长工和光身子的财东老婆,顾不得羞臊,一齐扑上去救人。财东老婆搂住男人身子,慌忙捂压脖颈止血,几个长工手忙脚乱,两个撕衣服做包扎布条,一个给财东老婆披衣遮羞,一个跪地向高成龙求饶开恩。
远处传来鸡叫声,匪徒们眼见天色泛白,不宜耽搁,反正钱财已经到手,数目尚且可观,兄弟们也无拼杀伤亡,便一声唿哨,揣好包裹,提刀扛斧,迅疾潜向美阳沟底,靠芦苇丛隐身,往信邑沟藏马处撤退。
可怜那赵财东,虽说捡了一条性命,后项却留下一指宽三寸长的刀口,让见多识广的隔壁伏婆婆帮忙,用纳鞋底的绳子足足缝了二三十针,盐水冲洗,白酒蒙敷,将息了三个多月才算愈合。命保住了,伤口好了,脖项的刀疤依然伴随赵财东后半生几十年,每当回头时,总有绷扯不适,天阴下雨,更是奇痒难耐。刀架后项的噩梦,无数次折磨他彻夜难眠。令人伤感的是,有乡邻送他外号“杀不死”,不知是祝福他天生命硬,大难不死,还是笑话他为富不仁,报应不够?
正是:
为富不仁悔不该,
仗势欺人把怨结。
强时留路与人走,
难中自有绝路开。
莫期高窑保平安,
十计终有一破绽。
万般天境不足依,
良善宽容免祸灾。
(四)案板坪打劫遇阻,
小留村大汉夺刀
初次参与行动,庞耀仁展现的出众谋略与细心,高成龙颇为赏识。他相信,假以时日,庞耀仁一定会打磨成心硬手辣的得力干将。论功行赏的酒宴上,庞耀仁被正式任命为师爷,坐到了第三把交椅。
经过半月休整,匪帮筹备又一次行动,目标锁定在南乡一带的案板坪村。该村以地处沟岔小而平坦,形似支起的案板得名。西府县以法门寺为界,往南区域的南部乡村俗称“南乡”,往北区域则称“北乡”。北乡一带财东多,业大势猛,几乎家家都有护院的长枪队或大刀队。加之国民党军嫡系师长龚炳帆老家在此,慑于龚师长威名,土匪们不敢轻易造次。可怜这南乡百姓,就成了土匪反复割掠的韭菜。
案板坪有个樊财东,乡党们称樊善人。每遇灾荒年份,樊善人常在县城东门外搭棚舍粥,救济灾民。有人凭此估计,樊东家资产肯定不少。庞耀仁曾去樊家应聘私塾先生,试教两天不被认可,给了三枚铜板打发高就。庞耀仁自尊受伤,想也不想,第二口便咬定了这个樊善人。
这天夜里亥时光景,月明星稀,高成龙一行提刀跨马,匆忙奔南乡而来。到了距案板坪北五里地的小留村,下马换装,在村南柿树林把马拴好,留小喽啰看守,其余人等疾步向案板坪樊善人家靠拢。
有庞耀仁做向导,轻车熟路,很快就摸到了樊善人家院外。远远看见高大的门楼旁,挂着两盏柱状的红灯笼,上书“樊府”二字。昏暗的灯笼光下,两名士兵持枪站在大门两侧,门前停着一辆军用吉普。庞耀仁突然想起,八成是樊善人在外当兵的二儿子回来了。早就听说樊善人有三个儿子,老大在县府公干,老二投军冯玉祥手下做了团长,老三在县城中学教书。要说关中土匪躲避官府,但更忌惮军队,在那些正规军的机枪、钢炮、手榴弹面前,匪帮的大刀、斧子形同小儿玩物,威风扫地。所以,但凡有子弟当兵升官的家庭,土匪是万万不敢骚扰的。庞耀仁一时糊涂疏忽了这些,便把实情一五一十告诉高成龙,高成龙也不怪他,吩咐手下撤退。
返回小留村外小树林时,碰上七八个推独轮车的粮油贩子,正赶着夜路回村。“吱吱纽纽”的声响,嘻嘻哈哈的笑闹,表明他们今天这趟买卖似乎不错。二把手刀爷朗声一咳,发出暗号,众土匪会意,立刻围拢过来,把几个贩夫困在中间,多话不说,挨个儿搜刮身上铜板。当搜到第三个贩夫时,该贩夫猛然转身,从近前稍微矮瘦的土匪手里,一把夺过大刀。那土匪错愕中,就势倒地一个翻滚,避向旁边。贩夫挥刀在刚才土匪站立的地方,先是一圈横扫,接着数个上撩、下劈。虽然有意刀刀落空,但动作生风,呼呼作响,众土匪着实吃惊不小。面对这身高臂长贩夫的挥刀乱砍,土匪纷纷后退。贩夫瞅个空隙冲出包围圈,提着马刀撒开长腿,向东北方向美阳沟畔的信邑村飞奔。那里坡陡沟深,杂树丛生,极利隐蔽,他不想把土匪引向家门,招惹新的祸端。
众土匪对空乱喊,并不追赶,收拾起搜刮的钱财,卸下手推车上几篓子菜油和所有粮食,往马背上驮了,悻悻然回北乡去。
这逃走的贩夫,就是小留村有名的“大汉”。以前关中当地人把称谓身高的“个子”一词,不叫个子而叫“汉子”,“大汉”自然就是“大个子”。这大汉身高八尺,虽显瘦削却矫健有力:曾经从百十里外的秦岭山中,扛了一根碗口粗的檩条,步行两天一夜回到家中,后来盖房时做了棚楼的底辐。还从县城买过一口能装两担水的瓷缸,一弯腰,憋口气,双手抓起撅上肩膀,从县城上东坡,步行八里扛回家中。交代了这些,自然就能明白大汉挥刀慑匪突出重围,并不算什么难事儿,只是天性善良恪守本分的他,深恶打杀痛绝血腥。
隆冬季节,那大汉在信邑沟积雪中潜伏一夜,次日中午连挪带爬回到家时,两腿麻木发青。用一盆积雪搓揉冻腿,好半天才恢复知觉。两腿虽然保住了,十个脚趾却冻掉一半,由此留下了对旧社会长久的痛楚记忆。一同留下的,还有那把从土匪手里夺过来的反抗强暴的见证——马刀。
正是:
身高力大心善良,
不欺不诈不逞强。
种田贩油推粮食,
勤劳节俭度恓惶。
贫贱家业勉操持,
吃人世道土匪狂。
夺刀反击叹残趾,
抚今追昔话沧桑。
(五)南宫庄吃鸡殒命,
冯梨花跃崖同归
匪帮光靠庞耀仁提供的线索,远远不能满足行动需要。他们经常放出多个线人,走村串巷,跟集赶会,四处打探目标。
县城“腊八会”,是西府县自清朝以来延续百年的年终物资买卖盛会。东关河滩的一处小酒馆内,几个嗜酒如命的人喝得酒酣耳热,酩酊大醉,开始海吹胡谝。这个说,他家有良田百亩,吃穿不愁。那个吹,他家有余粮千担,用度宽绰。其中一个体弱腰弓,眼小发稀,说话带些结巴的中年男子,“是、是、是——”半晌,终于憋出一个响屁,“俺屋没地没粮,俺屋只有一大罐子金、金、金元宝!我祖孙几辈,都花、花、花不完。”醉汉只顾吹牛,谁吹得越大越有面子,总想把别人煽灭、盖过。不曾想坐在酒馆角落里的线人,却把这话悄悄记在心间。
天擦黑时,酒徒各自回家,线人便跟着那个自称家有一罐子金元宝的主儿范五,认定了家门,并打听出村子名叫“南宫庄”。在主家大门前墙根脚,放置了一块大石头做记号;在村庄十字路口的大小树上,砍了一串刀疤做路标。
第二天傍晚,匪帮飞马来到南宫庄村外,只见村口的土场上,两盏高挂的灯笼,映着一帮“咿咿呀呀”走招式的人,唱、念、做、打正在排戏。那个一口气唱了七十二个“再不能”的“周仁”唱家,声音高亢雄浑,字正腔圆板眼分明,听得土匪们直愣神儿。
这南宫庄是个戏班村,一百来户人家,叫得上名号的戏班子就有五个:范家班、邓家班、海家班、杨家班、周家班,各家都有自己拿得出手的两三个本戏,十几个折子戏。如《辕门斩子》、《周仁回府》、《穆桂英挂帅》、《游西湖》、《十五贯》……方圆几十里人家遇到红白事,都以能请到南宫庄戏班烘场子为荣耀。村里戏班多,人就爱打扮,美女俊男一抓一大把,个个模样儿周正。这酒鬼范五所谓的金元宝,其实就是指他老婆、花旦名角儿冯梨花,他妹妹范金华,还有他三个女儿桃花、杏花和菊花。村里人合称她们“五朵花儿”。
土匪们借助月光,循着树皮上的标记,摸到范五家门前,虚掩的大门没有上闩,一推就开。躺在里屋炕上的范五,迷迷糊糊听到门响、脚步声,以为老婆她们回来了,便含混地骂:“臭婆娘!大半夜不伺候男人睡觉,跑到哪儿疯去了?快给老子,倒、倒、倒点儿水喝。” 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范五又骂:“臭婆娘,骚婆娘,快倒、倒水来!” 正骂着,突然被一把大手抓了脚腕,“哧——嗵”一下,从炕上扯到地面,一只沉重的大脚狠狠踩在胸口,一把大刀闪着寒光逼近脖子,一股凉气从脊背上窜起,直冲脑门。
范五一个激灵,酒醒了七八分,但见一伙蒙面黑衣臂缠白带的彪形大汉,持刀拎斧,站满了大半个屋子。范五连忙翻身爬起,一边叩头,一边求情,“好汉饶、饶、饶命,好汉饶——饶命!” 刀爷喝问:“金元宝呢?快交出来!”“金,金元宝——,什么金元宝?” 范五头脑发懵,仍没回过神来。“你不是说,你家里有一罐子金元宝,够几辈人享用吗?”那个线人插话盘问。范五这才想起来,昨天后晌在县城酒馆吹牛时放的大话。他做梦都没想到,随口而出的一句闲话,竟招来土匪上门打劫。范五赶紧跪起身子,“梆——梆——梆”连磕三个响头,“好我的爷呢,看我这样的小户人家,破败境况,像是有金元宝的人吗?”“嗯?” 高成龙二目圆睁,手按刀柄,一脚踩上炕沿,“这么说——,你是要钱不要命了?” “不、不,不敢”,范五一边应着,一边抖抖索索从衣袋里摸出钥匙,爬上炕头打开箱子,翻了又翻,从箱子底部翻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十枚铜板,双手捧到高成龙面前。“我就是个小、小、小家日子,妻女唱——唱戏为生,卖艺人虽、虽有收入, 大多都被、被、被班主盘剥,发到戏子手里的,一趟也就两、两、两三个铜板。勉——强糊口,连添置戏装行头都不、不、不容易。这几十枚——铜板,是我们攒、攒、攒了十多年的家底儿,是我和婆娘留、留、留的棺材钱,全都给了——爷吧。”
刀爷上前,左手抓住范五头发,右手从腰间拔出短刀,压住嘴唇,“吱儿”朝上一削,范五的鼻头便飞落到地上,血流顿时染红了嘴脸,洒满了半个胸膛。范五捂住鼻伤,杀猪般的嚎叫着,在炕边儿上打滚,“爷呀,爷——!你是我亲、亲、亲,亲亲儿的亲爷!我真的没有金元宝呀!我就、就、就这几十枚铜板呀!爷呀,爷——!饶命呀——,饶、饶、饶——饶命!”看着范五遭难的样子,庞耀仁心头突然泛起一丝酸楚,“要真没钱的话,别说割鼻剜眼,就是把头砍了,他也交不出金元宝来。自己以前落魄的时候,不也是饿过肚子,身无分文吗?”他侧身凑近高成龙,耳语道:“高爷,莫非这真是一个穷鬼?” 又转过身对范五说:“那——,你家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从实招来!”“没,没了,真的没了。炕上就、就、就这一张席子,两——铺破被。厨房里还、还、还有半盆麦面,一袋玉米。爷不嫌弃,全,全,全都拿走吧。”范五用蚊子飞过的声响,怯怯地说。刀爷把手中的大刀猛地往炕沿上砍去,木板做的炕边,一下子被砍成两截儿,翘裂起来。范五抿住声息,蜷缩到炕角,哆哆嗦嗦抖得更加厉害。
村口排戏的场子歇了,冯梨花跟小姑子和三个女儿边走边唱回家来。刚踏进院门,就被躲在门扇后的两个土匪堵住退路。月光下,看着蒙面土匪手中杀气逼人的大刀,金华和三个孩子魂儿都飞了,小心脏突突地要跳出胸膛。女儿们扑到母亲怀里不敢抬头,金华紧紧抓了嫂子的衣襟,闭眼不敢环视。
匪徒吆喝着把五朵花儿押进屋子。冯梨花跟着戏班走南闯北,毕竟见过些世面,借助屋里昏暗的灯光,她一眼就认出了高成龙的老大身份,抱拳打拱:“小女子冯梨花,见、过、大爷!” 高成龙被眼前这位女子的胆魄折服,他的心头顿然生出一丝怜爱。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半老徐娘,别有一番风韵:浓密的黑发挽在脑后,扎成一个发髻。鹅蛋形的脸庞,高挑的眉梢,一双丹凤眼,妩媚中透着几分凌厉,苗条的身段凹凸有致。一身发旧的淡蓝色戏装,增添了脱俗的仙气。
高成龙心头痒痒,不由得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冯梨花并不恼怒,抬手一挡,顺势把高成龙的大手抓在两只手中,用纤细白嫩的指头,划过来揉过去,再划过来再揉过去,“大爷,难得你,这么稀罕奴家!”又凑近脸面,在高成龙的嘴边徐徐吹出一口气息。高成龙冷血的心彻底融化了,一把揽过冯梨华的纤腰,“骚娘儿们,爷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他架着冯梨花进到另一间屋子,动手就脱冯梨华的衣服。冯梨花搂了高成龙的腰身,紧紧贴住高成龙的胸膛,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一个成熟男人雄性十足的健硕魅力。于是颤着柔柔的戏腔,“爷呀!只要你放过奴家那三个女儿和苦命的妹妹,我啥都依你。” 高成龙拧了一把冯梨花的脸蛋儿,“行,爷答应你!” “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可敢发誓?” “发誓就发誓:我高成龙发誓,不祸害冯梨花的小姑和三个女儿。如若食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冯梨花装作娇羞的样子,“奴家相信大爷。也就那么一说,爷还真的发誓了。”说着拉起高成龙的右手,又是一阵摩挲。高成龙猴急难耐,冯梨花赶忙把头偎在高成龙的胸前撒娇:“奴家排了大半夜戏,这会儿饿了,我先去给咱做些饭吃。吃饱了肚子,大爷才好——有劲儿——做事!” 说到“有劲做事”几个字时,特意断续间开,加重语气,又伸手刮了一下高成龙的鼻子,故作害羞地把头向后躲藏。高成龙看着女人这么柔顺体贴,自然是爽快答应。
冯梨花叫出小姑和三个女儿,如此这般交代一番。特别叮咛把窝里的两只母鸡宰了,鸡毛一丝一丝拔净。多备些硬柴,母鸡肉老费火候,要文火慢炖,直炖到肉烂汤香。多和些面,提前把面擀好切细,给爷们做一顿正宗的“西府鸡汤臊子面”吃。四花领命,分头忙活。
冯梨华推搡着高成龙,一起回到堂屋,看到缩在炕角抖作一团的范五,又怜惜又生气,“死鬼,还在那里杵着。也不帮忙劈柴、杀鸡去。”范五一听,哆嗦着爬到炕边儿,下炕时腿脚发软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瞧你这怂样儿!” 冯梨花一边骂着,一边搀扶范五起身,捞面条似的架出屋去。庞耀仁不知是同情范五,还是疼惜梨花,从怀里掏出一包土匪随身常备的创伤药粉,顺手塞给冯梨花,让她去给范五撒在鼻头止血、祛痛。冯梨华致谢接了,出去安顿范五洗血、上药。又去厨房看了四花做饭的情形,进出都有土匪盯梢,便又回到堂屋陪土匪们拉话:“老母鸡肉香得很,就是煮起来费点工夫,请各位爷耐心等候。”高成龙一挥手,“有这么风骚疼人的娘儿们陪着,爷等,十天半月也等!” 老大发话,众土匪不敢喳呼。“趁着等饭的空档,不如我给爷们唱上一段,解解闷儿。”冯梨花一边说着,一边整衣扎势,拖个长腔“咦——呀————”,就唱开了。先唱了《穆桂英挂帅》中穆桂英的一段,又唱了佘太君的一段。匪徒们连声叫好,他们哪里知道,机智的冯梨花,把对土匪的一腔怒火和怨恨,全都倾注在了剧中人物的铿锵唱辞里。
小姑按照嫂子叮嘱,把一块下锅不久便捞出来用热水泡着的鸡腿,端了过来,让土匪尝味儿。刀爷咬了一口,嚼不动,“不行不行,加火再煮。”冯梨花打圆场说,“就怕怠慢了各位爷,惹爷生气。” 接着又是一通唱,《周仁回府》,《辕门斩子》,《骂曹》,《二进宫》……尤其是唱到“呀咿呀咿呀咿呀哎——呀咿呀咿呀咿呀嗨……”时,拖着颤音,飘着碎步绕场一圈,纤手从一个个土匪的脸上轻柔地划过,勾得土匪们心痒腿酥,手舞足蹈。
人一乐呵,时间就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便是两个多时辰。当村子里第一声鸡叫响起的时候,土匪们猛然发觉天快亮了。还没等土匪反应过来,惩罚冯梨花戏耍他们的伎俩,“四花”不失时机地端上两碟香气诱人的鸡肉,十几碗浮满油花的鸡汤臊子面。土匪们眼放亮光,口流涎水,吃肉的吃肉,咥面的咥面,“吸溜吸溜”响声一片。又薄又光的细面条,筋道可口。“薄、筋、光,煎、稀、汪,酸、辣、香”,特色诱人的西府臊子面,馋得土匪们撤了门岗,一窝蜂涌入来争相端碗开吃。
等土匪们吃饱喝足,打道回府时,才发现范家只剩冯梨花一个人在与他们周旋,范五、小姑及三个女儿,何时已不知去向。冯梨花笑盈盈地解释说:“大爷已经起誓,放过我家小姑和女儿。我就打发他们去本家屋里歇了。” 其实就在土匪们撤了门岗,争相吃饭的间隙,冯梨花打发小姑和三个女儿架着范五,前去村南土壕边的坟地躲藏。再三嘱咐他们,等到天亮之后,赶快往秦岭南山里逃命,千万别再回南宫庄家里来了。
高成龙阴沉着脸,瞪着冯梨花,“那——,你就随爷走吧!爷答应你的事没有食言,你答应爷的事情,还没办呢。” 冯梨花没有做声,默默地跟着一帮土匪出了家门。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威猛、浑身充满血性的男人背影,冯梨花的心头再次掠过难以名状的冲动。
想当年,自己十三岁上,就被到本村唱戏的“范家班”班主一眼看中,重金诱惑之下,狠心的爹娘将她许配给了小自己三岁的班主儿子范五。
出嫁以来,她像范家的一个丫鬟,伺候一家人吃饭、洗衣;又像一个性奴,在范五酗酒后的暴打与折腾中,没尝过一丝夫妻的温情和恩爱。支撑她活下来的唯一希望,是不被公婆、丈夫待见的三个可怜的女儿。
今天,能够被一个彪悍的男人这么稀罕,竟至于脸红心跳、浑身酥麻,这感觉让她切实体味了一把做为女人的幸福。
可心中久久渴盼的这个男人出现在眼前时,怎么又是个土匪呀!老天爷,你咋这么捉弄人呢?稀罕、疼爱我的男人,哪怕是个农夫、工匠,商贩走卒,甚至乞丐,我也会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地跟他私奔了去。纵然贫穷困顿,至少还有一份人性的温情留存。这土匪就不一样,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刀下残害了多少冤魂,我冯梨华唱戏弘义,岂能与禽兽为伴而泯灭天良!
既然上天不肯眷顾,赐我一个有情有义疼我爱我的正经男人,就让我拉了他离开这个龌龊的人世,黄泉路上好好劝导他改邪归正,下辈子投胎,再做一对恩爱夫妻也罢。
注意拿定,冯梨华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苦涩的喜悦。
来到村外拴马的地方,等土匪一个个上马时,冯梨花走到高成龙面前,“大爷!您的马腰吊腿长,最是威风。奴家想与爷双乘双飞!” 高成龙骂一句“骚婆娘,爷没有看错你!”揽腰将冯梨花驾上马背,自己踩了马镫,一跃也骑了上去。
冯梨花贴着高成龙的胸膛,人性的本能使高成龙又升腾起一丝眩晕。冯梨花用娇媚的声音说道:“爷呀,我娘家就在前面北首这个豆村。天快亮了,我怕被人撞见不好。” 高成龙问:“那你说咋走?” 冯梨花说:“咱们不如由这往东,从信邑村翻美阳沟,沿沟东岸的小路向北回去,岂不更好?”高成龙觉得在理,喊一声“弟兄们,向东从信邑过沟,顺沟东的小路回去。”“驾!”一抽马鞭,黑缎色的高头大马,箭一般窜了出去,一路领先,向美阳沟西畔的信邑村飞奔。
这信邑村才是冯梨花的娘家,从小在美阳沟畔长大的她,哪里坡陡,哪里崖高,哪里洞多,哪里苇密,她一清二楚。借着渐渐亮堂的天光,已能辨出昔日儿时记忆中的土路。冯梨花拢着缰绳,用脚跟连扣马腹,向着既定的沟畔路口,加速前行。
来到沟畔选定的下坡路口,冯梨华左手猛地一扯马缰,右手狠揪马鬃,那黑骝马暴怒,突然扭头转向,朝左前方一跃而起,从三四丈高的崖口飞身跌落。高成龙一夜未眠,疲倦至极毫无防备,在马跳悬崖的一瞬,又被冯梨花用力往后猛然一顶,翻身凌空倒栽了下去。
土匪们被眼前的一幕惊懵了,赶紧勒马止步,往崖下跑着救人。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来到崖下,但见高成龙头朝下着地,扭向一侧,脖颈血管暴突,二目充血,口鼻已无丝毫命征。冯梨花抓着马鬃,垫着马背,从高处落下重伤昏迷,唯胸部剧烈起伏,仍有粗重喘息。刀爷抽出背着的大刀,抡起一个挥砍,冯梨花瞬间身首异处,一腔鲜血喷涌而出,溅得刀爷满脸猩红,宛如一个刚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索命的活鬼!
东边的天际,太阳还没有出来,一抹朝霞,将半边天空染得血红,红得似乎要流淌一般。那是冯梨花的鲜血染红的么?确切地说,还融入了众多受苦受难百姓的鲜血呢。
冯梨花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唱戏为业,受尽白眼。一生虽然出演过无数女中豪杰,临了自己却亲身做了一回节妇烈女,成全了在家乡父老中有口皆碑“为民除害”的百年英名。
这真是:
天生一副俊模样,
命贱卖艺性烈刚。
忍得夫婿游手逛,
不容土匪欺贤良。
纵马一跃卫道义,
匪首同归不冤枉。
巾帼女子胆气豪,
羞煞儿男谁称强?
(六)潘家堡逼掠烟土,
潘仁义浴火升天
匪帮头子高成龙一死,二把手刀爷便荣升老大,坐上了第一把交椅,庞耀仁递进老二,道上人称庞师爷。
这天傍晚,外出打探的线人回报:今日在县城东门外,遇到一个出售鸦片的富户,已跟进查实,做了路标。
刀爷升职伊始,气势正盛,急于干成几宗大票树立威信。依据先前失手的教训,新探目标一般要再等一两天反复打听,确保信息无误,这阵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人定时分,刀爷召集人马,沿美阳沟西畔的小径飞马南来。
走到小留村南面的土壕边,把马匹悉数在土壕庄稼地藏好,留一小喽啰看守,其他土匪束衣蒙面,提刀扛斧,徒步向潘家堡潘仁义家靠近。
庞耀仁一看,打劫怎么跑到自己老家村子里来了?这潘家虽非同姓本家,但祖辈同村毗邻而居,一旦走漏风声让乡党知晓,不仅辱没祖宗,还可能被人报官,累及全家。他死活不愿动身前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我是潘家堡土生土长知书明理的读书人。” 刀爷觉得庞耀仁口音乡党应该熟悉,万一被人认出告发,官府抓他家人刑讯逼供,庞耀仁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庞耀仁出手救亲,被官府扣押刑审,难保他能守口如瓶,不供出全帮弟兄。斟酌再三,刀爷让他留守马匹,替换那个看马的小匪。
潘家堡村小人少,很快便到了这个地处美阳沟西畔的村庄。村子里只有七八户人家在沟沿处辟院掘窑而居,多数人家则在沟畔平地上圈院建屋,潘仁义家就是村子西头那个十分显眼的大户院落。
潘家种田为生,兼顾养蜂、磨豆腐、挂粉条等副业。数代勤俭,攒下一份还算殷实的家业:庭院三亩,大房二十余间,田地半顷。唯一缺憾的是,家族男丁不旺,三代单传。到潘仁义这一代,父母为此耿耿于怀,四处烧香许愿、布施求子。通过常年求神问卦,他们坚信,是祖上阴功祚薄殃及子孙。于是坚定信念,要积德行善荫庇后世:亲戚有人病了,他们请郎中上门去给诊治,留足买药银两;乡党遇到困难,缺粮的给粮,缺钱的借钱,房子破败的请木匠帮忙修缮……人都说,潘仁义名字取得好,有仁爱讲义气,一定能得老天护佑。
潘母娘家兄弟患病,夫妻二人不治身亡,留下一个年幼的儿子。看着娘家侄子孤独无依,潘母心生怜悯,与丈夫商量把娃接过来抚养几年。不料丈夫满口答应,并且提议正式过继,确保孩子后半生衣食无忧。潘母一听大喜,第二天差人套了马车,将娘家侄子接了过来。经过用心准备,第五天举行盛大的认祖归宗过继仪式。这样,孤儿冯山子摇身一变,就更名潘家二少爷潘仁贤,正式成为潘家一员。潘仁贤身体瘦小,右脚患疾,又是寄人篱下,常示弱以博人怜爱。姑母又偏心娘家侄子,这样,在潘家,他受到的待遇甚至超过了亲生儿子潘仁义。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儿,潘仁贤就代替养父母监督长工、巡察家务,颇有些反客为主的小管家作派。厚道、博爱的潘仁义,倒成了带着雇工种田、收割、运肥、耕地的长工头儿。
此后几年,潘仁义领工干活,潘仁贤监工、巡视,日子还算和谐美满。二人先后娶妻生子,仁义妻生了一子二女,仁贤妻连生三女四男。仁贤夫妇借子显贵,开始有些掂不来斤两。
父母过世时,家业自然交给踏实能干的嫡子潘仁义手里,但父母嘱托,表弟仁贤体弱有病,要多照顾,至少分家产三分之一给他。想着诺大家业不缺用度,即使分出三分之一也能各自富足,潘仁义也就爽快答应,并在众人见证下签字画押。
夏忙刚过,家里请人杀了一头肥猪,犒劳忙累辛苦的长工。仁贤妻偷偷盛了一大瓷盆臊子肉,用粗布巾包裹严实,趁着兄长仁义下地干活,家里女眷在后园子种菜的空隙,打发丈夫仁贤提了,悄悄出门送去县西娘家孝敬父母。仁贤一瘸一拐走到县城东门外,碰见几个赶集的乡党,问他提的啥好东西,包得这么严实?仁贤说“没啥,没啥,就一个空瓷盆。” 越说没啥,乡党越是疑心。“该不是大烟土吧?那么金贵,还怕人知道。”“就是的,怕你知道了来向我赊账!” 乡党胡猜闲扯,仁贤也故意挤一挤眼睛,压低声音“顺坡下驴”随口乱答。人说最怕“歪嘴和尚吹喇叭,偏偏碰上个端端”,正巧被常年在此蹲点守候的匪帮线人听见,于是尾随去了县西亲戚家,送完肉臊子,又一路跟着回到村子,认了门户,做好标记。
土匪就是这样被招引来的。
土匪们用刀尖拨开院子大门的门闩,举着火把搜寻那个瘦弱跛脚的卖烟土者。长工们一看土匪人多,提刀拎斧情势不妙,便四散逃命。主家老少十几口人,就被土匪拉到院子中间问话。
院中架起一堆干柴,土匪们泼上菜油点燃,炽烈的火光下,刀爷走到潘仁贤的面前,把大刀往他脖项一架,“拿钱换命!” 潘仁贤连呼“好汉饶命”,不争气的身体居然控制不了失禁的小便,滴滴哒哒淋落的尿水,湿了裤腿一大片。恐慌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投向站在身旁的表哥潘仁义。仁义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想起父母生前再三交代,他拿定主意要呵护表弟,不能眼睁睁看着表弟被土匪祸害。
潘仁义把抱在怀里的儿子交到身后妻子手中,用力按了按妻子的手臂,妻子明白,这是在向她暗示要保护好儿子。潘仁义又转过身,用手怜爱地摸了摸两个女儿的头发,轻轻地把她们揽到妻子身后藏了,以免娃受惊吓。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前一步,抱拳致意:“各位好汉,在下潘仁义,承蒙各位高看,今天有幸来我门上。就让我尽份地主之谊,请兄弟们饱餐痛饮一顿,再送每人三块大洋,聊表心意。”“每人三块大洋,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刀爷翻着白眼儿吼道。“好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份家业,看起来院大房多,貌似富足,实际人多嘴多,开销也大。加上连年干旱,庄稼歉收,种地实在赚不下钱。以前开着的豆腐坊、粉条铺,兵荒马乱,赋税杂多,天灾人祸,民众饥荒,生意也不好做,已经相继关门歇业。这五十来块大洋,就是刚变卖两个作坊腾出来的本钱,要是放在上个月,连这五十块钱都还没有呢。”
给土匪诉苦,无异于给虎狼讲慈爱,给婊子讲贞节,白费口舌。
刀爷抽出背上大刀,“噌——”地往面前地上一插,“烟土呢?没有金条、银元,拿烟土也行啊!” 提到烟土,潘仁义想起来了,民国初期,本地乡民的确种过几年大烟,后来官府查禁,也宣传了烟土的毒害,村里就再也没人种植了。潘仁义这般述说,土匪头子大怒:“还在撒谎,我看你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把他给我绑了松松筋骨。”两个剽悍的土匪上前,各抓仁义一只胳膊,扭到身后,脱光了上衣。一个土匪从腰间解下一盘麻绳,挽个环扣,套上潘仁义的脖颈,再从背后绕小臂数圈,在手腕处打个死结,把绳头提起,穿过脖颈上的绳环,用力一拉绳头,颈上绳环收缩,臂上绳圈上提,潘仁义当下就缩做一团,倒在地上,身体痛苦地抽搐着,喉咙发出低沉的咳喘,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仁义妻见此情景,一边喊着“好汉饶命,我拿钱给你!”一边抱了儿子连忙去卧房,拿出装着全部家当的钱匣子,内有银元五六十块,买卖地契三份,雇工约书六张。刀爷让手下清点一番,有用的也就这五六十块银元,显然很不满意。他让人从院中枣树上砍下两根大拇指粗细长满尖刺的枝条,对着潘仁义赤裸的上身,抡开手臂狠劲抽打。每抽一下,即刻出现两道血痕,皮肉绽开血滴滚落,潘仁义发出声声惨叫。打了半天,血肉模糊的潘仁义再也没能交出一枚银元、一两烟土。因为他家压根儿就没有烟土,也没有一根金条、一块银元了。
一个土匪从旁呵斥,“再不交出烟土和钱财,就把你老婆、孩子绑票卖钱。”听说要绑架老婆、孩子,潘仁义如五雷轰顶,大喊:“不要动我老婆!不要动我孩子!我有金条,我有银元,我有烟土!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千万别动我的老婆孩子!”情急之下,慌不择言,他先说祖上曾经遗言,厨房案板下挖有地窖,地窖里藏有不少财宝。土匪们揭开案板,掘地三尺一无所获。又说可能在后院猪圈里埋有瓷缸,缸里装满宝物。土匪们又把猪圈挖了个底儿朝天,还是不见财宝踪影。土匪们用拳打脚踢,发泄劳而无获的愤怒。潘仁义被打得实在招架不住,改口说财宝应该埋在院子大椿树下。土匪们又绕着院中椿树挖了一圈儿,依旧毫无发现。
土匪们被彻底激怒了,把潘仁义捆在院子大椿树上。仁义抬眼看到院里,家人趁土匪们四处挖宝的机会,一个个已经脱身躲藏,老婆抱着儿子,带了两个年幼的女儿,已离开土匪监控脱身险境,表弟一家也不见踪影。于是暗暗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家里——真的——没有烟土!你就是把我千刀万剐,我也交不出一两烟土,拿不出一根金条啊。……你们,要不相信,就把我的命,拿——拿去好了。只求你们,别——,别再伤害我的家人!” “既然这样,”刀爷眼珠发红,脸上的肌肉抽了又抽,咬着牙冷冷地说,“我就再试一试,看你到底是爱财,还是惜命?!”
刀爷吩咐手下去卧房找来一床棉被,在厨房的油缸里浸透,两人合力抬着搬出来,披在靠树捆绑的潘仁义身上,划火柴点燃被子一角。沾满菜油的棉被,慢慢地燃烧起来,从豆大的火苗,燃到碗大的火团,再烧成一个莆篮大的火球。熊熊的烈焰包裹了潘仁义的身体,潘仁义拼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大喊:“娃他娘哎——,看管好咱的娃哟!”以此来向妻儿告别,叮咛妻保护孩子,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只管把娃藏好。
满院子被烈焰照得红堂堂一片,是潘仁义用鲜血和生命在为家族殉葬呢。空气中弥漫着肌肤被烧烤的焦糊味儿,从院子里升腾起来,在半个村子弥漫。像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一样,受难的潘仁义平日里帮衬乡邻,善待长工,护佑表弟,临终却未能唤醒一个人的良知。面对凶恶残暴的土匪,没有人站出来为他求一份情,助一声喊。只有弱妻幼子无力的眼泪和哽咽,为他祈祷送行。
一生宽厚勤劳的潘仁义,就这样在土匪点燃的烈焰中,一点一点地被烧焦了,至死连一个浑全完好的尸首都得不到。“滋滋”地声响、焦糊的气味、撕心裂肺的哀鸣,激发的却是土匪放肆的狞笑和狼嚎般怪叫。在土匪的怪叫声中,一个年轻、仁厚的生命,随着烈焰被活活吞噬。这个黑暗丑恶弱肉强食的世界啊,唯一让他割舍不下的,是他贤良的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嗜血的土匪,怯懦的手足,冷漠的乡邻……没有人惦记他的厚道与博爱,善良与慈悲,有的只是自私自利自保。苍天无眼,好人罹难,世道吃人矣!
天亮时分,折腾了一夜的土匪,拎起银元袋子,抬了厨房里的半扇猪肉,逮了鸡窝里的十几只母鸡,鼓鼓囊囊地挂搭身上,悄无声息撤出了村子。躲在阁楼上的妻和孩子,从檐口的椽缝里观察院内动静,看见土匪走了,赶紧踉踉跄跄下楼扑到院子大椿树前,见到的潘仁义只剩一具烧焦的黑炭桩:眼睛、耳朵、口鼻已无法辨认,尸体散发着令人恐怖的气息。妻子抱住丈夫烧焦的尸体,呼天抢地的哭啊、喊啊,声声呼唤,再也唤不回潘仁义哪怕一个字的回应!妻儿的眼泪流干了,嗓子哭哑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双眼不眨,只盼能多陪仁义一刻,再送仁义一程。
封建闭塞的民国乡村社会,失去丈夫的妻子不可能再嫁,失去父爱呵护的子女,将成为人见人欺的对象。孤儿寡母的悲惨生活,就因为土匪作孽,仁义惨死,从此陷入痛苦的深渊。
这真是:
勤良恭俭好心肠,
扶危助困见人帮。
仁爱却被手足背,
行善竟遭土匪殃。
浴火陨命受劫难,
至死不悔义气昂。
天若有情天垂泪。
留名百世话短长。
(七)牛家寨初劫遇挫,
勇家丁飞瓦退敌
庞耀仁抽空回了趟老家,看望了父母,又给老婆带回些银钗、玉镯之类的首饰。老婆问及宝物来路,他只说在北乡一带给富户做私塾先生,来钱容易。十天半月才休旬假,回家一趟比较难场。老婆安慰他“男人家,就要像个男人样子:踏实做事,赚钱养家。甭吸大烟,甭逛窑子,甭赌博耍钱。” 庞耀仁逐一应诺。他问妻还有什么话嘱咐,妻一声叹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庞耀仁再三追问,妻只说没事。一旁的儿子才说出原委:前几天,外婆来家里走亲戚,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村里有个牛保长,看上了舅家一块庄稼地,认为风水好,硬要低价买去给他家做坟场。外爷不愿卖,提出拿别处耕地来换。牛家仗着人多势众又当保长,下手强占,在地的四周打了围墙,中间栽树挖塘,造景修墓。外爷告到县府,县府派人下来查究,牛家花钱买通官人,把外爷抓去打了一顿,强按手印办了卖地文契。外爷为此一病不起。大舅胆小怕事,二舅体弱有病,一家人只能忍气吞声。
庞耀仁一听,气得大骂:“狗日的民国政府,到底弄了个什么世道,好人简直活不成么!”转身抓起妻子手说:“你放心,我一定给咱出了这口恶气。”庞妻以为丈夫只是安慰自己,口上说说而已。你想,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凭啥能做这报仇雪耻的事呢?庞耀仁却把这个名字牢牢记在了心里:牛家寨,牛保长。
庞耀仁当即辞别父母、妻儿,顺路绕到牛家堡,去了一趟老丈人家,把牛保长底细打探个一清二楚:牛保长家住村子东头,北排第三家,坐北面南,五间院落。房屋基本布局为,前院一排门房,东边住长工,西边养牲畜。中间是砖雕精美的门楼,包了铁皮的杠木大门。进门后院子中间,分东西两排,是关中特色的偏厦厢房,子女们居住。院子北首尊位,是五间正房,父母住南边两间,牛保长住北边三间。家中二十六人:父母,三房老婆,十个子女,五个家丁(农忙季节干活,农闲时间护院),一个厨师,四个丫鬟,加上牛保长本人。
回到白家窑村寨,庞耀仁把牛家寨牛保长家底细加油添醋描述一番,渲染其富得流油,粮食满囤,牛马满圈,金银财宝储满地窖。劫了牛家寨牛保长,足够村寨吃个一年半载。土匪们听得眼放绿光,亢奋异常。刀爷有些犹豫:按照常理,各村保长家里,都会配有几杆火枪,养上一些护院家丁,打劫并非易事。庞耀仁报仇心切,拍着胸脯说:“我都打听过了,牛家有两杆火枪不假,那是前辈人留下来的,几十年都没用过,不一定能放得响。没有请专门的武把式护院,只几个长工,白天干活儿夜间值更、巡守。”刀爷说:“能在村里做保长的人,不会是‘平地里卧的兔子’。没有几分狠劲和相当势力,干不了这个差事,还是多些小心为好。” 第二天,又派出两个线人前去打探,结果是,除了财宝数目不详,庭院布局、家丁人数及火枪情况,大体与庞耀仁所言一致。
于是号令村寨人马,白天休息养足精神,夜里行动,目标:牛家寨牛保长。
当天晚上夜半时分,刀爷、庞军师率一杆子匪徒,提刀跨马,奔牛家寨而来。在离村子二三里地的豆村洼,把马匹藏进庄稼地,留一喽啰看守。匪帮摸黑进村,来到牛保长宅院门外。分出五人去宅子后门把守,防备主人从后门逃走。其余人手在前门外聚集,先是打算偷袭,撬开大门内闩,突然闯入,将全家人押至一处,搜宝榨钱,杀人勒索——这是土匪惯用伎俩。
不料拨门闩时并不顺利,主家在门闩上设有防盗机关,久拨不开。改用派人翻墙进去,从院内开门。这牛家前门盖有一排房屋,只能上房翻过屋脊入内。土匪上房时,不小心踩落檐口几只瓦片,乒乓做响,惊醒了门房值更的伙计,“快来人呀——,抓贼啦——!有人上房了——!”这一喊,院内各屋子油灯齐刷刷亮了,五个长工和大小六个儿子,一齐提棍、持刀冲出房门。牛保长预感能上房翻屋的人,绝非一般蟊贼。一边命人从堂屋把那两杆祭了多年经常擦拭的老枪,都抬出来装药填弹,一边差人搬梯子上前屋后堂的房顶,准备全力迎敌。
上房准备进院开门的两个土匪,眼看惊动了主家,正伏在屋脊外侧查看动静,就被院内上房驱匪的三个伙计刀、棍袭击。正缠斗间,老枪弹药已经装好,牛保长吩咐家丁抬高枪筒,“嗤通——,嗤通——”对空放了两枪以示警告。砂砾四散,如手撒麦种沙沙作响。他只想吓退土匪,本不愿打伤对方结下梁子,以免招来更大祸端。当地土匪的行事准则,牛保长早有耳闻:“不交财物,火烧宅院;杀匪一人,全家抵命。”
上房的两个土匪退了下来,门前的匪徒不甘心就此败走。庞耀仁建议刀爷火攻,匪徒便从村中街道四处搜罗柴禾,向大门口堆积。房上观察哨伙计一看不妙,忙问牛保长对策,牛保长脱口而出:“飞瓦击匪。” 房上三个伙计领命,各守东中西一段,揭起房上小青瓦,用力向下飞摔。顷刻间,瓦片横飞瓦渣乱溅,噼里啪啦响声不断。大门口的土匪抱头鼠窜,远远地躲在数丈之外不敢靠前。偶有土匪从下面投瓦渣上来,毕竟由下而上力道大减,伙计们只需轻轻一闪便能躲开,即便击中也无大碍。
后门与前门同样情形,一时之间僵持不下。就这样拖延了两个时辰。中间三次匪徒试图强攻,都被房上飞下的雨点般瓦片一次次击退。房上伙计摔瓦击匪,院内众人敲盆鸣锣呐喊声援,土匪们从气势上先输了大半。看看天快亮了,破门入院仍无希望,只好打个呼哨,前后围院的土匪,一起灰溜溜撤走。
(八)牛家寨再劫遇炸,
众土匪灰飞烟灭
牛家寨初劫受挫,土匪们仍不死心。回去后接连数日,演练应对瓦片击打的方略。起初举着门板靠近,门板较重行动不便,靠近也不能腾出手来破袭。后来还是庞耀仁主意,三五人一组,把莆篮顶在头上,可护住全身不被高处飞下的瓦片击伤,还能腾出人手设法破门攻击。
莆篮是从前关中农村一种盛粟的器物,用竹篾子编成,内外两层套在一起。内层细密盛面粉而不漏,外层粗硬抬重物不变形。整物外形,状如四尺口径二尺帮高,有底无盖的圆柱体,身轻质坚结实耐用。
经过实战演练,效果十分理想。于是买了八个新莆篮大小套在一起,弄来一辆马车装好捆结实,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再次行动。
这边牛保长家,赶紧买青瓦、请匠人,修缮破损的房顶,同时做了两根顶门杠加固院门内闩。又从外村一个猎户处,买了十五只进山打猎用的土“石雷”。这种爆炸物,用形如西瓜的圆腹厚壁小口瓷罐,填满火药和蚕豆大小的砾石,引出导火线,蜂蜡封口。把染足火药的棉条用防潮油纸包了,拧成细绳状作为导火索。人隐身在远处点燃导火索,分距离长短,几十秒后即可引爆,砾石飞溅,威力以所填火药及砾石多少有别。
趁着夜色掩护,在前院的门外,绕着大门,呈“回”字形两丈见方,拐角处埋设了八颗石雷,正中再埋两颗。院子后门口,呈正方形各角埋设四颗石雷,正中再埋一颗。连好导火索,挖沟槽填埋遮蔽与周围别处无异。
做这些暗设杀器的时候,牛保长的内心是矛盾、纠结的:不交钱物,面临焚屋毁家之灾。交得少土匪不满意,杀人敲诈,邻村潘仁义就是例子。对抗阻击,躲过初一还有十五,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要想彻底铲除祸患,唯有咬牙发狠,先用火枪击毙匪首,再用布好的石雷阵炸飞众匪,一次性最少灭掉匪徒八成以上。
匪帮初劫受挫心生畏惧,对再次行动一直不够瓷实。连续多日请人算卦,都说大凶不宜出门。第五天花重金在法门寺请了高僧,念经做法破灾免祸,这才择了吉日,定在夜里子时行动。
吉日良辰到了,土匪们早已等得心烦手痒,一个个张牙舞爪,提刀拎斧,骑马、乘车,沿着美阳沟西畔小径向南奔来。
走到扶托寺,把车马藏严拴好,抬着莆篮悄然靠近牛家寨牛保长家外围。按照原定计划三五人一组,头顶莆篮向前、后门分头行动,抱柴点火烧门。
当“噼里啪啦”的柴火点燃的时候,火光映红了周围大片天空。牛保长家院里锣声骤然响起,“咣!咣!咣!咣!咣!……”分外急切。牛保长鞋都没顾上穿,光着脚片披件大衫跑出卧房,让人像上次一样,先搬梯子赶紧上房摔出一通瓦片,自己也颤巍巍上了房顶察看匪情。看着土匪头顶莆篮,有了护身法宝并不退避,便吩咐长工提桶往房上送水,从外檐向下倾水灭火。
从前,大户人家院中常年备有几口大缸,平时养鱼、植荷,观鱼赏花,火灾时则从缸中取水灭火。牛保长家也不例外,院中六口大缸,厨房两口大缸,个个盛满清水。缸水被一桶桶的提出来递上房顶,悉数泼向前后门外的火堆。熊熊的烈焰变成微弱火苗,火苗再一点点熄灭,余下星星点点闪亮的余烬。家人还在不断摇转辘轳,从井里打水上来,往房顶上递送,向大门口泼洒。
土匪们眼看火攻失败,狂躁不已,有破口大骂侮辱主家祖宗的,有发狠起誓要灭了牛家全门的,有向院内飞摔瓦片投掷泄愤的……牛保长让人从屋里搬出一把太师椅,在院中北厢房檐口下坐定,点燃一袋水烟,悠悠地吸上一口,"噗——"吐个烟圈儿,再吸上一口,"噗——"吐个烟圈。冷峻的脸上除了宁静,看不出半分胆怯和慌乱,家人也渐渐放下心来,平稳了呼吸。
门外的刀爷急红了眼,脸上横肉抽搐,像关在笼子里的饥饿狮子,来回不停狂躁地走着,嘴里骂骂咧咧:“妈的,真是见了鬼咧。算了几卦都说不顺,咱花重金破解了呀,怎么还是不顺呢?!” 庞耀仁赶紧过来安抚:“刀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以鄙人之见,水克火,土克水。既然火攻不成,被水泼灭,咱不如在门口挖坑,从门槛下打洞钻进去,以土破水。” 刀爷一拍手,“妙!” 随即差人翻墙进入隔壁小户人家,偷来几把撅头、铁锨,顶着莆篮,在大门外门槛前,挖坑开槽向内掘进。
对此牛保长早有防备,当年建院安门时,就从秦岭深山买了一些碑状石条做“过门石”,层层叠砌足有三尺多高。坑道越挖越深,看见的石条越来越厚,任务量越来越大。土匪只好增加人手,把外围警戒全都撤了,集中过来挖坑拆石。牛保长把房上监视土匪的长工叫一个下来,详细询问了门外土匪的动静,感觉时机已到。划着火柴准备点燃导火索时,心中仍戚戚不忍,嘱咐长工抱了几块砖头上房顶去,一边喊着:“快跑——,投炸弹了!” 一边扔下砖头。土匪一看是用砖头吓人,根本不予理会,挖坑愈发卖力。刀爷朝院内喊话:“狗日的,这会儿你扔我砖头,待会儿爷进了院子砍你人头!” 牛保长的眼前,瞬时浮现出了赵家窑赵财东血流如注的脖颈,潘家寨潘仁义被火烧成黑桩的身躯,他的心猛一阵揪痛。一跺脚拿起火柴,与自己的长子分头走向前、后门,点燃了通向前门外十个石雷的导火线,和通向后门外五个石雷的导火线。同时向房上高喊:“开火!”
前院门房顶上的长工已按提前约定,撤到屋脊里侧靠近火墙的角落躲起,架好装满火药的两杆老枪等候多时,借助土匪手持的火把,分别瞄准了匪首刀爷的头和胸膛。听到东家发枪号令,“嗤通!嗤通!”两枪,刀爷哼都没哼,就应声栽倒,扭了几扭不再动弹。土匪们被突然的枪击惊呆了,还没做出反应,只十几秒钟,前、后大门外十五枚石雷相继炸响,声震数里火光映天,砾石如爆米花般飞溅,土匪们发出哭爹喊妈的惨叫,有的身首异处,有的断胳膊断腿,有的浑身血肉模糊不分眉眼……
牛保长再次攀着梯子上房查看,三十多个土匪,前门外站立能动的只剩四人,后门报告五人皆死。看到土匪大势已去,招呼家丁及子弟,各操谷杈、铁锨、锄头,打开前、后家门冲出去擒匪。四个轻伤能动的土匪从剧烈爆炸声中缓过神儿来,背靠背围成一圈,挥舞大刀边战边退。被炸断双腿的庞耀仁,抱住一个从身旁撤退的土匪的腿死不松手,“兄弟救我!兄弟救我!兄弟啊,哥平时待你不薄,救我呀——救我!” 看着庞耀仁抱腿不放,只好三人挥刀掩护,一人扯起庞耀仁背了,且战且退,往扶托寺藏马处逃去。
牛保长担心夜间天黑,残匪逼急了拼命,偷袭伏击万一伤了自家人,便不再追赶。让手下人把炸死的匪徒抬着集中到门外一处,受伤的土匪用绳子捆绑结实,有胳膊的捆胳膊,有腿的绑腿,扭到院中牲口圈一角看押。清点人数,炸死九人,炸伤十八人(其中轻伤四人,重伤十四人),逃走五人。
庞耀仁在四个土匪的轮番背抬中,一路向北逃到扶托寺。牵出之前藏在这里的马匹,准备潜回老巢。庞耀仁担心自己伤残以后,成了匪寨累赘,又没大哥、二哥罩着,迟早被人灭口减负,便借口“回老家方便养伤,也不拖累弟兄”,请求趁着夜色把他送回不远处的老家去。有土匪问他:“回家怎么向村人交代?” 庞耀仁心生悔意,长叹一声,神情凄然不假思索地说:“哎,头破了不怕伤风。我就给人家实话实说,说我鬼迷心窍胡瞎呢,劫人被炸遭了报应。好让子孙后代得到教训哟。”四个土匪一商量,“这还了得,不明摆着出卖兄弟,要我等性命么?”于是装作关心的样子,对庞耀仁说:“咱先打些清水,洗净血污再送你回家。”庞耀仁很是感动,连声道谢。几个人一起把庞耀仁抬到后院井边,揭开井口石盖板,也不说话就合力推了下去。只听得庞耀仁在落井途中,“爹呀!”“妈呀!”的叫喊,接着“扑通——”一下重物落水的声音,之后又是“爹呀!妈呀!快救我呀!”的呼唤。四土匪从院中搬起几块垒砌房檐台的石头,朝着井口一气乱砸,再就没了声响。
一个封建文人,一个敬业而不称职的教书先生,生活所迫挟持为寇,最终落个被炸腿、投井的下场。
正是:
读书半生不学好,
误上贼船乐逍遥。
杀人放火寻常事,
天理人情两煎熬。
害人终归害了己,
作恶自有恶相报。
(九)温县长坐收渔利,
游击队应运而生
话说牛保长等到天亮,打发两个儿子骑马到县府报案。县长温逸山一听大喜,“哈——哈——,多年剿而不灭的美阳沟马成龙残匪,这回终于尘埃落定了!”他连忙打电话给县保安大队,命令担任保安队长的女婿,带上十块大洋,五十个警察,火速前往牛家寨牛保长处剿匪。具体操作,又是如此这般详细交代一番,特别强调“枪炮响动要猛,场面造势要大。”
县保安大队一行五十余人迅速集结,抬了两门迫击炮、三挺重机枪,扛着四十多杆长枪,在骑着大洋马、跨着盒子枪的队长马尤德带领下,浩浩荡荡向牛家寨进发。到了村外,先是一阵机关枪对空扫射,接着向旁边的美阳沟轰了两炮,扔出几颗手榴弹。一阵壮观激烈的炸响过后,“上啊——,冲啊——,抓活的!”边喊边放空枪,成群结队扑向牛保长家马圈,把看押在这里的受伤匪徒一举“成功抓获”,提了出来,排队清点人数,造册登记姓名。借了牛保长家两挂马车,将趁势补满枪眼的死匪尸体装好,赏给牛保长十块大洋。伴着震耳欲聋的鞭炮、火铳声,在牛家寨乡民的夹道欢送中,意气洋洋地得胜返城。
到了县城,押着残匪拉着匪尸,一路锣鼓开道,绕着县城大街小巷转了个遍,最后回到县府门前的场地。这里,县长大人早已安排停当,亲自主持召开隆重的“西府县剿匪庆功大会”。会议先由县保安大队马尤德队长,绘声绘色介绍了围剿美阳土匪的“炮火压制,机枪封堵,手榴弹围炸”等具体作战过程,讲到激动处,手舞足蹈飞沫乱溅。接着由县政府秘书长,宣布了美阳匪帮的累累血腥罪行。最后是温县长向县保安大队授予“保国安民,剿匪有功”的锦旗,并奖励县保安大队大洋三百块,肥猪一头,羊两只,用于犒赏参战有功人员。当天夜里,这些东西又被原封不动地送回温府,入了温家库房,这是后话先表。
至于牛保长的作用,会上只字未提。一是牛保长不愿此事张扬出去,怕招来别处土匪更大报复;二是甚合县长心意,趁机给女婿记一大功,上报省府邀赏、升职,正好两全其美。
之前的西府土匪,一般不配火枪。原因是不易弄到好的火枪:这里地处关中盆地,近代不曾有过军阀争战,又远离边关,新式枪支没有来路。老式猎枪要放一枪,光填充火药、铁丸和封口,少说也得半袋烟功夫,操作极为费事,质劣还有炸膛风险。再者也不用拿枪招摇、惹眼,暴露身份。西岐百姓自古规矩多良善,土匪只须几把大刀、斧子拎在手里,往家门口一站,多数主家吓个半死,只求舍财免灾,甭提反击、对抗意识。乡邻更是关门闭户,人人自保互不帮衬,唯恐殃及自身。传说宜君寨一户人家遭土匪打劫时,左邻右舍出手搭救,结果土匪放过主家,把邻居三户全部灭门。大小几十口人血流漫地,尸体被肢解后,扔得乡间到处都是。自此,民间疯传“土匪招惹不得”,尤其打劫某一户时,他人千万不能施援救助,谁救援谁招祸灭门。
牛保长炸匪告捷,打破了关中西府人心目中“土匪不敢招惹”的神话,鼓舞了民众与邪恶势力坚决斗争的勇气,为后来北山游击队的成立,做了很好的宣传、鼓动和示范工作。从此,西府一带多支民间抗匪自保游击队应运而生。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以裴金祥为首的“飞凤游击队”,揭竿而起,追剿土匪,劫富济贫,给陕北红军筹集粮饷,为中原军区李司令由陕南入关中、经宝鸡去延安保驾护航……从被动的互助自保,走上了自觉革命的道路,投入了人民解放战争的时代洪流。
有民谣赞曰:
莫道土匪焰张天,
胆小隐忍是祸端。
有勇有谋多筹划,
铁头也能炸半边。
太平天下靠争取,
人人躲避个个难。
鱼死网破拼一回,
定把土匪送西天。
后 记
写下以上文字的时候,我的心情是痛苦、沉重的。
因为我的祖父,就曾被土匪绑架、劫持到美阳沟囚禁,勒索钱财。无奈家境贫寒,赎金无着,数九寒天,被捆绑丢弃于沟坡土窑中差点儿饿死。后来自救逃脱,多枚脚趾冻伤掉落,留下终身印记。
我的九爷,遭土匪打劫时交不出烟土、银元,被用浸透菜油的棉被披在身上,点燃了活活烧死。
我的一个同村乡党,土匪打劫时交不出钱财,被吊起来痛打,打累了,让其妻做臊子面给他们吃。吃饱喝足,抢了人家的老婆离去。这人被打、被吓、被气,从此落下浑身抖索的毛病,走路摇晃颠簸,吃饭不能端碗握筷,终身残疾。
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
幼年时春节去九婆家拜年,每年都看到九婆在年节时,让表叔去县城新华书店,买来毛主席的画像,端端正正的贴在炕头,敬香祈祷,念念有声。还要让我们这些孙子辈,给毛爷爷下跪、磕头。年幼的我,不理解九婆的一片深情,每每问及,九婆总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叮嘱我们:“娃哟,要使没有毛爷爷,就没有我们这个家哟!婆和你叔、你姨孤儿寡母,就难活人哟!” 一遍遍告诫:“要爱毛爷爷呢!要爱新社会呢!”
后来从母亲口中,我才得知九爷罹难的始末。母亲每说一次哭一次,我每听一次,疑惑、思忖好几天。
这就是我为什么见不得有人诋毁领袖的原因。毛老人家真正终结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平息了战乱纷争,第一次让人民当家做了主人。单是铲除千年匪患这一点,称他是救人民出水火的“大救星”,就实不为过,这包含了成千上万劳苦大众的真挚情感!
神仙也有糊涂的时候,何况凡人呢。老人家纵有缺点、失误,那也是一个伟人在工作中的失误,是与他的出发点和良好愿望偏离的失误。这一切,与他的丰功伟绩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毛主席是广大人民心目中,永远的伟大领袖。在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上,他的光辉地位,无人可比。
这部小说,就是要告诉青少年,国民党统治的民国社会,究竟是怎样一个吃人的年代。生活在今天国泰民安衣丰食足的社会主义国度,又是多么的幸福和舒坦呢。
珍惜当下,好好学习、工作和生活。
2020年6月18日夜
初稿,于西安昆明池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