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精品说话

——读《雪落有声——飞马微型诗百首简评》

文/寒山石

写下这个题目，源于已故著名微型诗家穆仁先生2012年5月19日在我的微型诗集《短笛轻吹》上的一句批注。先生说：“诗体成果的评估对象是优秀代表作，而非好坏一把抓。”换言之，衡量微型诗作为一种独立诗体存在之价值，是用精品力作作为评价对象的，而不能不分良莠，甚至因为有粗制滥造之作而对微型诗加以否定。这也启示我们，要不断推进微型诗的繁荣发展，就必须用精品说话。这部《雪落有声——飞马微型诗百首简评》（以下简称《百首》），正是用精品来说话的一部力作。

用精品说话，就要追求一个“精”字。

“精”者，精短、精致、精妙、精美、精炼、精粹、精悍、精辟、精灵等等之魅力也。有句话说，“浓缩的都是精华”。微型诗正是浓缩的艺术，其滴水藏海、粒沙见金，于方寸之间融古通今，在尺幅之内书写大千。所以“精”是微型诗最突出的特征。对此，我也曾讲，微型诗正是以其“五精”，即惜墨如金的精炼诗句、独辟蹊径的精巧构思、赏心悦目的精美意境、领异标新的精妙智慧、浑若天成的精湛技巧，而使其成为“诗歌王国的微雕艺术”。《百首》就集中体现了这“五精”。

其诗句之精炼，如《长城》：“一笔  狂草/中国/龙”，惜墨如金、敬字入神，只七个字，大气磅礴、豪气冲天，形神兼备、雄浑有力，且意蕴丰富、极富张力。《不老的乡愁》也只十个字：“有没有月光/梦——/都是亮的。”乡愁悠悠，魂牵梦绕，沉淀内心，无关月光。如席慕蓉所说：“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通读《百首》，如《落雪》：“一张纸醒来，羽毛/扫着寒风，白了/三千里想象。”《草原印象》：“草原坐在马背上/驾一片白云/放牧阳光。”如是等等，诗人炼字炼词炼句炼意，很见功力。“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写微型诗当用最精炼、最生动、最鲜活、最富表现力的文字，去塑造形象、营造意境、传递情绪、完美声韵，以臻独出机杼、自成一家。

其构思之精巧，如《山乡》：“家乡多山  爷爷日息下山/父亲日出上山我 翻出了山。”这首诗看似平淡，却很是精巧。在父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艰辛铺垫中，一个“翻”字终于实现了祖祖辈辈的期盼。《碑》：“所有的树木都滴着翠/那是水/竖起来的纪念碑。”把树木比作“水/竖起来的纪念碑”，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很独特的发现。《梅开的声音》：“白色一统 必有血色的起义/听 一树高过一树的呐喊/正响彻大地。”司空见惯的雪地红梅景象，愣是被诗人写成了白色恐怖下让人热血沸腾的“血色起义”！

其意境之精美，如《黄昏茶》：“三二座青峰  四五朵白云/夕阳  泡在一杯江南里  缓缓/释放春色。”清新自然，如一幅画卷徐徐展开。《牧羊》同样写得辽阔、高远、唯美：“一挥鞭 天就绿了/风蘸团团白/把原野染得很高。”诗人如同摄影师，以睿智的目光激情地抓拍，摄下这让人心灵为之震撼的瞬间。《三月桃花》：“怀春的心事 被风点破/慌乱中扯一缕阳光/遮不住 一腔的羞色。”情态毕现，惟妙惟肖。

其智慧之精妙，如《腊梅》：“风雪中一路征杀/却马失前蹄  跌倒在/春的石榴裙下。”这首诗一反赞梅的惯性思维，而给人以警示。《石头》：“能够被你撞倒，我承认/没有你的坚硬；但我还是取消了/举起铁锤的想法。”清醒的理性、内敛的隐忍、宽容的涵养，显示出生命的智慧。

其技巧之精湛，如《村口》：“母亲蹒跚的步履 拄着风/目光已磨成一根针/一直刺绣我的背影。”将母亲对儿行千里的牵挂，写得栩栩如生。《柳笛》：“轻轻一拧  阳光便破门而入/突起的芽孢/开口  叫出春天。”环环紧扣，灵动有趣。当然，看似平常最奇崛。最高境界的技巧是浑然天成。如《夜》：“婴儿  睡在母亲怀里/母亲 睡在祖国怀里/祖国 睡在战士心里。”娓娓道来，朴素自然，呈现出“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功力。

当然，以上“五精”，若得起一、二，则可为精品；得其三、四，则可谓珍品；得其五者，如《长城》：“一笔  狂草/中国/龙”，即为极品。极品者，神来之笔，可遇不可求也。

用精品说话，就要养足一个“品”字。

“品”者，品味也。好诗耐品，品之有味。宋代理学家陆九渊讲：“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工夫兴味长。”这是从文学鉴赏的角度讲，要沉浸其中，潜心揣摩，以获得其中之味。但前提是，对创作者来讲，作品必须写得饶有兴味，才能让读者有味可品。否则，写得索然无味，读来必然味同嚼蜡。因此，我曾经提出微型诗要有“五味”：情味、意味、韵味、异味、趣味。《百首》无疑是“五味俱全”的。

其笔下有感人至深之情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清人黄宗羲在总结我国历代诗作的创作经验时说：“诗之为道，从性情出发。”无情即无诗。情因诗而高贵，诗因情而流传。诗人以心入诗，以情孕诗，如《乡情》：“把手放在心窝/故乡的山和水 又被我/抚摸了一遍。”那深藏内心、无法割舍的故乡，直抵人心，感人至深。《回家过年》：“母亲把瘦瘦山路，搓成/长长的灯捻，夜的尽头/总有一盏灯，亮着。”真情自然流淌，毫无雕饰。而《游子》：“想家了  就把心掏出来/在月光里一遍遍揉洗/直到 搓出鲜血。”这思念之痛，何其刻骨铭心！足见微型如短剑，具有直插心灵的力量。

其笔下有隽永深邃之意味。《芽》：“一夜东风  揭竿而起/挥剑挥笔/刻写出  代代历史。”《白玉兰》：“我干净/是因为你/用干净的目光看我。”《雪地》：“每一个脚印里/都能听见/春天 跋涉的声音。”读这种诗，都启人慧心，让人深思。一字一乾坤，一句一沧海。唐代刘禹锡讲：“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信哉斯言。山水寸目顾盼，情愫方厘卓然，微中隐长，微诗不微。微型诗之微，是体式之微，不是内容之微。微型诗创作，就是要在有限的空间，拓展出无限的内容和博大的世界。

其笔下有节奏流畅之韵味。微型诗虽三行之内，但也应有其作为诗的内在韵律和鲜明节奏。郭沫若曾说：“节奏之于诗，是她的外形，也是她的生命。”可惜，这一点往往被作者所忽视。但飞马的微型诗却不然，如《又到中秋》：“天空 又一次把自己掏空/成吨的月色/堵不住 思念的缺口。”《腮边上的一滴相思》：“总在梦中，打湿小村/一声声远山的呼唤/越是遥远，越是揪心。”一气呵成、一咏三叹的自然舒畅，呈现出一种节奏美和韵律美。

其笔下有耳目一新之异味。诗人主张要“用形象思维，用意象说话，为诗意插上思想的翅膀”。这意象的运用，贵在与众不同的奇异。如《圆月》：“大口咽下 这枚药片/乡愁 却/高烧不退。”诗人把圆月比作药片，真是标新立异的奇思妙想。《五月》：“收割的父亲深陷田野/弯下身子/成为一株麦子。”父亲劳作弯成“一株麦子”的意象，同样是独辟蹊径。但“异”者，“奇异”而非“怪异”也。微型诗要“出奇”但不能“离奇”。《百首》中新奇之作俯拾皆是，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足见作者的创新力。

其笔下有智慧充盈之趣味。《品茶》：“透过一层薄雾，看到自己/也被一只杯子泡着，时光/正一口一口地  饮我。”人生如茶，浮浮沉沉；我们品味时光，也总被时光所品。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写的一首《笼中鸟》：“我望着笼中的鸟/鸟笑我/在另一个笼中。”或许只有在这种反观中，才能看清自我。《感动》：“ 小孙子在雨中/打着伞/ 送一只小蚂蚁回家。”这童趣盎然的镜头，让我们怦然心动。《枫叶》：“穿上嫁衣 要去做谁的新娘/ 一脸羞涩红遍山野/ 醉得秋风 跌跌撞撞。”拟人化的手法，表达出甜美幸福的生活情趣。

用精品说话，就要立准一个“心”字。

“心”者，心爱、心系、心志、心境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一颗跃动的诗心，是支撑诗歌创作的基本力量。在这股力量里，我们可以触摸到诗人的情怀、诗人的魅力、诗人独有的才华，以及诗人的品质。

诗人之心爱，爱入骨髓。诗心者，爱诗之心也。清代学者的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词心也就是诗心。飞马戏称“诗痴”，“用心血喂养文字，与文字一起成长”，这是骨子里对诗歌包括对微诗的痴爱与痴迷。诗人弱冠之年就跻身于诗坛，近乎知天命之年又尤好微型诗，且一往情深。“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诗心不老，青春常在。品读《百首》，我们可以感受到诗心的跃动。这跃动的诗心，体现了诗人对至真至善至美至情的追求，也给了诗人一双发现的眼睛，并让这“诗痴”以一支生花之笔，为我们带来了惊喜。

诗人之心系，系乎生活。“为有源头活水来。”精品的产生须臾离不开生活的滋润，只有潜入生活底蕴，在深入生活的过程中，善于发现、勤于思考、敏于感悟，才能获得精品创作所需要的素材、激情、诗意、灵感和哲理，也才能以个性化的感受和体验获得独特的审美发现并藉此增强作品的厚度、深度、力度、精度。“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微型诗并不是只有风花雪月，更有对当下生活和现实的观照。诗人的笔下不只有浓浓的乡情、亲情，更有对现实的忧思。如《留守的村庄》：“收割，已成一种记忆/不耕耘的岁月大地/已在失血中，苍白。”《开发》：“城市  日渐臃肿/乡村 一瘦再瘦/夜里 常有土地的哭声。”这沉重的话题所展现的时代变革之痛，让人纠结，也令人深思。

诗人之心志，志在精品。微型诗看似容易，实则难工。一首精美的微型诗，当属生活积淀、人生阅历、学识底蕴和艺术技巧的完美结合。因此，微诗不可小看。微型诗创作同任何文艺创作一样，都必须苦其心志、耐得寂寞。只想出数量，尽快成名成家，是出不了精品的。遗憾的是，有的人以为微型诗三行之内，写起来毫不费力，因而追求数量上的洋洋大观，而忽视质量上的精益求精，这不仅无助于精品的创作，而且会导致俗品不断、庸品泛滥。写诗不仅要有一定的数量，更要注重质量。对微型诗创作而言，质量尤为重要。飞马先生是一个非常重视以质取胜的诗人。作品是自己的孩子，精心筛选、忍痛割爱，精益求精、优中选优，选出这《百首》对诗人无疑是一个挑战。当然，这更是一个很好的示范。我倒是希望有更多的优秀诗人，能从自己的大量微型诗作中，选出《百首》这样的精品诗集，以推广和繁荣微型诗创作。

诗人之心境，境界宁静。欲要学诗，先学做人。诗人既有作品，更有人品。飞马先生曾为军旅诗人，读其诗，可以感知其情怀与正直。面对红尘滚滚，物欲横流，诗人去功利、守诗心，以淡泊纯净之心态，创办华夏微型诗论坛、编辑《微型诗选刊》、推出多部微型诗选，倾心致力于微型诗的推广，低调、务实、谦逊、勤勉，令人感动。这也是笔者虽在病后恢复期很少动笔，而欣然应约为《百首》写下这些感言的重要原因。

大美不言，雪落有声。读诗，正是用一颗心去聆听另一颗心的跳动。每一个汉字都是静静的，每一个汉字又都在朗朗发声。

一个诗人穷其一生，不过都是在追求属于自己的句子。用精品说话，应是每一个真正的诗爱者，不懈的追求！

2021年7月15日于古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