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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晓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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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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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要做大丈夫

一九六四年腊月,我爸爸结婚啦!那年他十八岁,那是他当了“教书先生”后的第三个年头。

他的妻子是我爷爷和我外爷爷私定的。据说我爷爷和我外爷爷当时在刘家峡水库工地干活时,歇晌了,一边抽旱烟袋,一边拉家常,就把这门娃娃亲说定了。那么重要的大事情,我爸爸和我妈妈是在结婚前一年的某一天某一刻才知道的。可是他们两个当事人竟然没有见过一次面。

听我妈妈讲,结婚那年她才十六岁。

为了体面点迎娶我妈妈,我爸爸专门给我妈妈亲手打造了一个立式大衣柜。要知道,那时候农村许多家庭娶个媳妇,一般都是请木匠打一个卧式上开门衣柜而已,实际就是一个带四个腿的大木箱子。有些实在贫穷的家庭,柜子桌椅板凳都是借来的。往往结婚三天,回门一看,只有一爿土炕,两个瓦罐,一个水缸,一块案板,两口铁锅,七八只粗泥老碗。看家相面时的“富裕光景”一下都不见了。你说这媳妇心里难受不?

我爸爸虽然没见过我那待字闺中的妈妈。但他下定决心要给她的妻子一个幸福的婚礼。他要体体面面地把我妈妈娶进门来。

为了打那个大立柜,他可想了不少办法。没有工具,就讨要木匠叔淘汰下来的一把刨子,一把凿子,仿造了一把木工拉杆钻子。没有偏刃木工斧头,就用我爷爷用过的一把砍刀代替。其它工具都是因陋就简,自己加工,能用就行。没有木料就把我太奶奶用过的老式柜子拆了做板材。没有框料就把祖上废弃的老窑洞上的旧门旧窗拆下来重新利用,甚至把一个旧粮囤支架也利用了。

没时间,就挤时间呗。除了给学生备课上课批作业等公事以外,他连续奋战一个多月,终于亲手打成了一个大立柜。这个衣柜结构比较特别,是他自己设计的。柜顶部像一个大箱子,柜子底部有两个抽屉,中部主体是一个双开门的衣柜,有两层架板。反正能利用的空间都合理利用了。

我爸爸自己本来就会画画搞油漆。他先把所有不平整的地方批了一边胶腻子,打磨一遍。如此反复两三遍,直到平整光滑了,才上大油漆。用黑漆刷骨架,红漆刷大面。两个柜门上分别是两幅左右对称的彩色图画,都是喜庆的“宝瓶插牡丹”。上部柜箱面是一幅“喜鹊报春图”。每幅画四角四边都用中国结纹样画个黄色的装饰框。甚至连下部的抽屉面板上都画了“金鱼戏水”的小图画。黑红对比,五彩斑斓,华丽明艳,充分地展现了那种具有西北地域民俗特色的喜庆吉祥的装饰风格。不论谁看了,都一个感觉——嫽得很!

现在,这件见证了我父母婚姻的老立柜,还在老家的窑洞中孤独地站着,等着曾经的主人抚去它身上岁月经年的灰尘。

我爸爸给我妈妈准备的东西中,别的我都搞不清楚了。我七八岁后,能认得家里的家当时,记得有一床真丝面五彩缎被子,那被面头上竟然绣着“上海国营丝绸厂”字样。还有我奶奶绣的一对丝绸枕头套,那上面是“老鼠偷葡萄”的图案。是用七彩包银丝线盘绣而成,工艺很复杂很耗时间的。只见一颗颗紫色的葡萄密密匝匝的挤着,一片片青翠的叶子纹理清晰点缀其间,一根根藤蔓须子曲曲弯弯肆意伸展。葡萄下的花老鼠活灵活现,那老鼠的眼睛是两颗小黑珠子攒在眼眶里的,亮晶晶的,感觉那小可爱似乎随时都会窜出来似的。

我妈妈说她结婚时,她是穿着大红绸袄,花卡其布裤子,小绣花鞋到我家的。她是坐着大花轿嫁过来的。她是被陇东大唢呐吹着娶进门的。

婚姻大事就这么隆重地完成了。我爸由一匹自由驰骋的骏马,变成了驮着家庭重担的小骆驼。短暂的喜庆热闹终归要回到平静简单的平常日子。

在当时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们一家必须面对的是无数个为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操劳的困苦日子。爸爸每月“工资”只有八元纸币,再精打细算,都不够一家人衣食无忧地过活,更别说那如隔云端的想象中的小康生活啦。现在的最大的最主要的问题是解决一家人的温饱。

幸好我爸爸很勤劳又聪明,办法总比困难多,除过死路就是活路。

粮食不够吃,就偷偷开荒种杂粮蔬菜。他和我妈妈在我家门前的沟底下偷偷地开了许多大小不一的荒地,种洋芋,种豆子,种萝卜白菜。虽然有许多被山洪冲走了,但每年总有不小的收获。哪怕是刨几窝洋芋,长几颗白菜,也算有收获,也能打发几天伙食的,至少能救命的吧。

没烧的柴火,他和我爷爷就到山沟里挖荆棘,在崖畔上挖野椿树,在山坡上割黄蒿野草,在秋季扫树叶,在冬季打白草。除了供应日常做饭烧炕柴火外,每年还要攒足够漫漫深冬用的柴火。那时候煤炭是短缺物资,再说农民吃饱肚子都是大问题,哪有钱买城里人用的煤炭呢?所以,他经常汗流浃背,辛辛苦苦地在悬崖边上去挖一棵又一棵野椿树,一丛又一丛野酸枣枝。身上经常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了让人心疼。

有一次,他挑了两大捆青柴,经过被山洪冲出的深涧,那“人”字形的羊肠小路,又窄又险,平时空人过都要小心的。挑上两大捆柴,一走就抵在崖面上了,哪里能转过身子。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铤而走险,进退维谷,这两个词就是这么造出来的吧。他明知进入险境,只好硬着头皮往过闯了。这一挣扎,就糟糕了。脚下不由打了个趔趄,差点连人带柴掉到深渊里去。情急之下,一把撂了扁担,急忙抓住崖面上的一截荆棘根。柴没了,总算人还在。几天后,他才对我妈妈讲这个十分危险的经历,并且叮嘱我妈妈不要让我爷爷知道。

至于每年秋末冬初,他总要约几个同伴,带着干粮,拉着架子车,长途跋涉,到子午岭边缘的九岘林区砍柴拉柴,那更是定盖不挪的活路。三四天一个来回,口渴了讨水,饿了啃冷馒头,天黑了住废弃的破窑洞。半夜经常听得狼嚎狐鸣,夜枭哀啼,令人毛骨悚然,难以入眠。那路途上的风尘艰险,汗水雨水,谁能说得清啊。天下没有比农民再苦的营生了,但是为了一家人的温饱,只能拼了。

年复一年,只要有空闲时间,爸爸妈妈和爷爷都要收拾柴火的。我也会跟着帮忙,即就是在路边割一把青蒿,几簇蓑草,扫一筐树叶,也是值得的。

因为爸爸妈妈和爷爷的辛勤劳作,我家年年冬天都有充足的柴火做饭取暖烧火炕。寒冷的冬日里,一家人坐在或躺在热腾腾的火炕上,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聊着闲篇儿,看着窗外大雪纷飞,北风呼啸的景象,那真是别样的幸福时光。

没有钱花,那可是自己不能造出来钞票呀。虽然我爸爸心灵手巧,能画出纸币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是犯法的事儿呀。没钱就想法子赚钱嘛,总不能傻傻地等天上掉钢镚儿。

那个时代是铁桶一块,许多事不准干。比如生产队社员没有组织批准,没有介绍信路条,一般不能外出打工,不能搞贩卖做生意的。

我听爷爷讲邻村车平村的一个脑瓜精明的人,因为在黑市贩卖粮食,搞投机倒把,还因为到子午岭林区偷偷伐树卖木材,工棚起火,跟着他的几个穷兄弟差点被烧死,自己烧烂了头皮侥幸捡了半条命回来,却被眼睛雪亮的革命群众检举揭发,打成了“坏分子”。我亲眼看到那次批判大会上,顶着半边癞痢头的他,大热天穿着破棉袄,被戴绿军帽腰扎皮带肩挎七九步枪的威风凛凛的基干民兵,用麻绳绑了趔趔趄趄地推到几千人大会上,弓着腰,低着头,戴着木牌子被批判示众。露天会场上人头黑压压的,口号声震耳欲聋,拳头举得乌央乌央,那阵势挺吓人的。

在那个天天大搞“斗私批修”“抓革命,促生产”的时期,借你几个老虎胆,你也不敢开小店,办工厂。

做啥事能赚钱呢?怎么做才能赚钱呢?我爸爸就偷偷地做小手工品,背到黑市上变卖了换钱钱用。这个容我后面再细说。

总之,我爸爸像一匹西北高原上的骆驼一样,用他有力的肩膀,宽阔的脊背,扛起了我们的家,养活了我们弟兄几个和爷爷奶奶,给了我妈妈一个男人所能给予的,虽不富足但也舒心的朴素的幸福。他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他尽了一个父亲、儿子、丈夫的所有责任。他像一堵坚实的城墙,为我们遮风挡雨。他又似一根铁柱,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家庭大厦。他更像一轮太阳,给我们全家带来了温暖和生机。

2022年7月于陇东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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