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孤独的下午。
街道里有人和电瓶车在活动,偶尔几辆小轿车从身边飞驰而过,卷起一阵尘土。
从口罩的缝隙里似乎挤进来可疑的小东西。
十字路口卖烤红薯的那个黑黝黝的胖子,正拿着一个圆滚滚的红薯来回揉捏着,他企图捏透半生不熟的生计。
我走进全镇唯二的一家银行时,竟然不再需要“一扫三查(扫场所码,查健康码、行程码、48小时核酸阴性证明)”了。阿弥陀佛。
没人发顺序号,自己取号一张,手写的“44”,呵呵,事事如意。有些兴奋。
如解封前一样,营业的总是一个至两个。记得十几年前好像四个窗口全都忙碌不停的样子。今天只有一个营业。那个营业员很是陌生。她隔了大玻璃呼叫:“二十九号!二十九号!”我看看手机,02:18。
拣个空地先坐下来,等待已是必然。看会手机吧。伊沙的诗,《梅花:一首失败的抒情诗》。
我也操着娘娘腔
写一首抒情诗啊
就写那冬天不要命的梅花吧
想象力不发达
就得学会观察
裹紧大衣到户外
我发现:梅花开在梅树上
丑陋不堪的老树
没法入诗 那么
诗人的梅
全开在空中
怀着深深的疑虑
闷头朝前走
其实我也是装模作样
此诗已写到该升华的关头
像所有不要脸的诗人那样
我伸出了一只手
梅花 梅花
啐我一脸梅毒
(1991)
唉,他在骂我。不看了罢。
转身看看落地窗外,对面的一溜店铺都半掩着,好像契诃夫写的那句名句中的“饥饿的嘴巴”。最刺眼的是有两家“寿衣店”的门上,吊着两套空荡荡的寿衣,大红褂子,靛蓝袍子,万字图案,如意云纹。不知挂了多久了,比出土的文物还要黯淡得可怜。此时,在寒风中舞来摆去,让人有点瘆得慌。
记得原来都是卖活人衣服的店铺,或是卖“意尔康”、“才子”、“贵妇人”等品牌鞋服的专卖店。那时的店主油头粉面或者发髻高耸、胭脂扑腮地坐在门脸前。现在一个也不见了。
一辆厢式货车驰过,厢体上贴着标语:“抗击疫情,誓要全胜”,卷起一溜尘土和纸屑,跑远了。
我回过头,反手给伊沙一个赞。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吃了人家饭,说个好吃好吃是礼貌。
发帖留言道:“您用烟火气十足的诗歌证明了丑陋的美学涵义。以诗人的名义给丑陋的世界滋了一身黄黄的尿。”
“三十三号!三十三号!”我下意识地又看了手机一下,03:13。
窗口前一个农民兄弟和他的老婆换来换去的,在高脚椅上磨蹭,不时地跟面无表情的美女营业员交流着什么信息。他们的节奏,好像卡住了守候在大厅里的每一个人的脖子。
又进来一些拿着绿色存折的职员或教师,他们径直走到智能柜员机前,要自助办理业务。却被那个肥头大耳、满脸病态的大堂经理给劝阻了一番又一番。
“你们这些人,真是的。都能得很么?我给你早说了,这个机器坏了,操作不了。那系统有问题。不是我不给你弄啊!”
一个眼镜非要试试。熊猫眼经理就极不情愿地同意了。眼镜把存折塞到入口,按他的指令一气操作:
“选择→转账→输入账号→转账金额→密码→确认→”
“呜——咔嗒!”
“看!坏了!”眼镜一惊,满脸愕然。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还比我都日能!——让开!让开!折子吞了——”
他很不熟练地摸索半天,打开豪华的顶盖,掰开侧盖,露出一大堆乌七八糟的内脏来,摸了几摸,拽出眼镜那无辜的小纸卡来,一脸鄙夷地递给眼镜。又半天侍弄,那个自助智能业务平台又恢复了原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模样。
熊猫眼经理用他肥大的手掌掀了掀他的白里发灰的N95口罩,朝我身后那张座椅上一位农民夫妻问道:
“你说你要打明细,是不是?”
那位穿着儿子退掉不穿的旧夹克,戴灰条红底针织帽的中年男人讪讪地答道:“是啊!您看那机器能打印明细吗?麻烦您……”
“那可能不行。原来能行……”
旁边一位穿呢大衣的平头中年男人说:“能的话,你就帮忙给打印一下呗。你闲着也是闲着……”
他俩显然是熟人。熊猫眼经理也跟我是半个熟人。因为他几十年来,一直在这家银行的这个营业部做事。据我所知,他的父亲,他的叔伯兄弟子侄女眷,也有不少在银行系统为人民服务。
“看你谝滴外话!闲的人多了。书记、县长、行长、主任……人家这会都闲着哩。你都不看我老汉恓惶。我老汉都五十多的人啦,都落了个脑中风的大病痛,差一点就没救了。现在都硬拌命着哩……”说着愤愤地转身蹒跚着去贵宾室里,端了一个大茶杯,又蹒跚着出来。
问那个中年农民说:“你为啥打明细?嗯?”
“我家老人去世三年了。我们村上说是把丧葬费给了。我说没有打,人家说前年就打了。需要打三年的明细查查看。”
“嚯!打三年的明细!别人都是打半年的,最多一年的。你真是……”
“那没办法啊……”
“啊?他村上打没打自己不知道?还要你出明细?——那你别急别急,一会儿就给你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卖面的还怕你吃八碗?!”
“吁——”熊猫眼经理长出一口气,拧开杯子喝了几口。他确实有些口渴了,我都看见他口角有白沫啦。
我问了那个戴灰条红帽的中年男人是多少号,他说是三十六号,又安慰我说,不要着急,快了,快了。
我又想用手机打发一下等待的无聊,却发现手机几乎没电了。便想和周围几个同样等待的客户聊聊天。其中有一个中年男人恰好是我以前见过几次的,他是一个做装修行当的小老板。他正给坐在我身后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穿皮夹克的中年农民分享搞家装的经验。
“墙板要用复色的,不能用象牙白或奶油黄。当时新装起来好,但过一两年就发暗。很难维护……”旁边那个戴灰条红帽的男人微笑着点点头,并不发言。
我想加入他们的话题,就说道:“墙板代价高,旧了翻修起来不划算,还是乳胶漆经济实用,随时可以翻新。对不对呢?王老板。”
一听我叫他王老板,那寸发老板一下子觉得自己是“名人”了,随即把袖口领带理了理,环视周围一圈,朗声说道:“哦,您贵姓?恕我眼拙,没认出您来。我的客户太多了,记不太住……包涵包涵。”说着打个拱。我说:“免贵姓杜。你给我们单位装过会议室,装过门头。我认识你。”
他说:“对啊!我经常给单位机关做装修工程。XX市的所有县区都干过。这不,前几天刚给高速收费站上做了一个小活,能挣个几万,够过年用了。”
听得我心里生出妒意来,人家挣得是没数钱啊。就有些好奇地问:
“王老板,你在哪个小区住啊?”
“我平常住在咱镇上的城东花园,逢年过节就住在XX市的帝景名城。我老家有套三层独院,很少回去住。”
哇,果然是土豪。
别人没问,王老板就晒自己的幸福人生开了。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在深圳某科技公司上班,一个儿子正在上高中,房子早就买好了。能上大学更好,上不了大学就到他的公司干,继承家业就行。
边说边把他的手表看了看,又问我身后的皮夹克中年男人:“你的孩子呢?”
皮夹克中年男人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我跟你一样,一儿一女。儿子大,上长安大学出来,在沈阳一家国企上班,每月工资六千多。干了三年,他嫌那边太冷,又跳槽去了东莞一个合资企业,做销售,平均一万三千多一点。疫情前几年还可以,疫情来了,产品滞销,外贸不行了。就经常放假,收入大不如前,连一万都保不住了。好在他原来攒了些钱,在城里买了房子,有地住,能省些房租。就是眼看三十过头了,没有个合适的对象,把我和他妈愁的……”
王老板马上一笑:“哈哈,那有啥愁的?给介绍个不就行了吗?老哥,你看咱俩结个亲,行吗?”
“真的假的?别拿我开心啊。嘿嘿嘿……”
“先给两个娃娃介绍一下,加个微信,叫人家聊一聊。说不上有缘法哩。哈哈哈……”
我想到我也有个儿子还没媳妇呢,也愁人。就半真半假地说:
“王老板,你看咱俩结亲行吗?你光看人家大城市有楼房的,都不看人长得帅不帅啊?我儿子可是个帅哥啊!呵呵呵……”
“行啊,行啊。我女儿也不赖,一米七的个子,活泼开朗。公司的业务骨干,要强得很。那咱们都把微信加上,给娃娃们牵线搭桥得啦!”
说着大家便加了微信。
那个等着要打明细的灰条红帽的中年农民,别过脸去,瞧着营业窗口上的业务员和顾客。
“三十七号!三十七号!”
一对中年夫妇向营业窗口走过去,男人跟在女人后面,女人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皮包。又是一个有钱人!这有钱人可耗时间了。
我一看手机屏,04:11。
熊猫眼经理蹒跚着走到寥寥无几的十来位顾客面前,说:“银行四点半下班哩。你们等不住了就走吧。最多再能办三个业务了……”
在我后面还有排号的两三位。其中两个老年人发牢骚开了。
“别的单位都是六点下班,你们银行怎么下班这么早啊?”
“既然办的这么慢,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们等了半天!”
熊猫眼经理这回没有怼大爷,安抚道:“你们都原谅一下。这疫情影响的,几个人都阳了请假了,只一个窗口办业务哩。你看那媳妇忙得连上厕所时间都没有的……你们都回去吧。都是熟人,我记着哩,明天一早来了,就先给你们办业务吧。嘿嘿嘿……”
“你记啥着哩?你说我是哪个村的啊?姓啥名谁?叫个啥啊?”那个大爷毕竟是大爷,不好哄的。
熊猫眼经理满脸堆笑地应付着这个难缠的老头子。
另一个老头从旁劝说:“哎,老哥哥,再不生气啦!我们回家走吧。”边说边拉着他的胳膊,走出了银行的玻璃门。
熊猫眼经理又来劝说我们几个回家去。
寸发王老板说:“我是存钱的!”
“啊?!存多少?”
“十万!”
“……”
熊猫眼经理又转身对皮夹克中年男人说:“你办啥业务?”
“我是取钱的?”
“取多少?”
“十万。”
“提前预约了吗?”
“没有。你这不是解封后第一天营业吗?
“……”
熊猫眼经理一拍脑袋,机智地说:“你取十万,他存十万,不是刚好吗?怎么不早说啊?白白在这耽误功夫哩!”
皮夹克中年男人笑着说:“嗯,好啊。哎,王老板,你看我怎么早不问你啊?”
王老板抻抻领口,哼了一声,“还有这种操作吗?!你儿正好娶妻,我女刚好未嫁。难道一分钱不出,干引去不成?!”
我打趣说:“你两家都要结亲了。不如把你那十万给你准亲家算了。都是自己人。我作证,结亲不成,加倍退换不成吗?嘻嘻……”
寸发老板眼睛一翻,笑道:“天下哪有嫁女的给娶妻的倒赔彩礼的事啊?”
我说:“有啊。当年诸葛亮他老丈人嫁女儿的时候,就陪了十头牛、五石米啊?”
“哈哈哈!”大家一阵笑。
熊猫眼经理笑笑说,十几年前他在某地确实经历过这样一个类似的故事,“老农民,实诚得很啊!”
那个戴灰条红帽的中年农民早坐不住了,站在离窗口四五步的地方,身后还跟着一位骨瘦如柴的妇女,她穿着红色小脚裤,半高跟棉鞋,那肯定是他的老婆,陪着丈夫到镇上来了。那会儿不知坐在哪个角落里。唉,白受累的。农民确实实诚得很啊。
熊猫眼经理又对我说:“你再不凑热闹了,老杜。隔着一条街,明天再来。那工资不取又丢不了,怕啥啊?”
原来他确实记性不错,把我认下了。我分辩说:“不是,不是。我等着还月供哩……”话说出口,我反而不好意思再坚持了。正准备转身走,忽然听到,“哎——老杜,你等一下。”一个男人喊我,谁啊?抬头望去,是个穿蓝色保安服的中年男人。走到跟前,我认出来了,原来是十几年前认识的一位朋友。我说:“啊,原来是你!亚民,你怎么在这儿上班呀?啥时候调到这儿的啊?”“就前两个月调来的。我也好久没见你了。大家都老了啊……”
他边说边把我拉到贵宾室,让我稍等一下。“我给你试试自助系统。”“那机器不是出故障了吗?”他什么也不说,拿了我的折子就去操作了一番。招手叫我来,“输入转账账号、密码。”他闪到一边,我啪啦啪啦一顿按键,他在不远处给我提示着,我手忙脚乱地操作着。屏幕没有正常显示界面。他又示意我闪到贵宾室去,然后问了我转入账号和密码,亲自操作一番。不大一会,他给我说:“转账五千二百元,转账成功了。你收到短信了吗?”我已经听见提示音响了一下,连看都不看就说:“没问题!”他说:“转账信息打印不上了——机器又出故障了。你运气好啊!”
我十分感激地接过折子,连忙说:“多谢你帮忙。亚民,多谢了!多谢了!”
“不客气。你总算没白等。”
我又一次客气了一番,又转身对那几位萍水相逢的聊友说了声:“你们在,我走啦!”
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银行卷闸门。原来熊猫眼经理早已启动开了卷闸门按钮,等着送我出门呢。走出几步,我听见身后的门又卡啦啦地慢慢落下来了。
我看看手机屏,桌面显示:04:33。
这时,一辆特种运钞车已鸣笛而来。
啊!我多幸运!我终于赶下午八点前能还上月供了,不用担心信用违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