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下来的这大半年,最大的收获是能清晰而细腻地感受到季节的变化。从秋分到立夏,每一个节气缓缓地走进我的生活。白露、霜降、春分、谷雨……那些原本停留在日历中,被工作计划挤压到最后一行,几乎忽略不计的汉字,在这大半年里,竟然成为一个又一个满心期待、牵肠挂肚的节日。细细去品味它们,这些代表节气的汉字,有声,有色,有形,有情。
雨水前后,柳树叶儿的芽尖恣散出一派绿色。形容这绿,找不到比“新”更合适的词语了。此时的柳芽儿,是孕育一冬之后诞生的、活脱脱的精灵,带着对旧冬的叛逆,不管不顾一头扎进这个略显单调的陌生世界。它们以自己的任性、无畏、一往直前,竟让周遭变得焕然一新。真不知是春天映衬了新柳,还是柳色染新了春天。及至春分、清明,花儿开始陆续登上季节的舞台。满城的早樱,如雾如雪,在微寒的春日里,静静开放。不知为什么,樱花绽放时节,这个城市的天空,会变得格外清澈。蓝天如洗,找不到一朵游云。天空下,一树树樱花遍布街道两侧,在微风里摇曳,脆弱而无邪。
惊蛰前,不出所料地响雷了。下了一场豪雨。雷声和着雨声泼喇喇地落下来,给安静了一冬的世界奏响了春日的第一乐章。喜欢听到一年中的第一声响雷。即便到了这个年纪,还是揣着一份天真:总觉得没有隆隆的春雷呼唤,隐居在洞穴中的小动物们便一直会沉沉地睡去。在春雷的鼓动中,柳色樱粉里多了动物们的身影,这个世界也多了几许欢悦。在下天竺的法镜寺边上,依山而建一个小茶楼,喝茶的人不多,倒是茶楼下的水塘边,围着不少大大小小的孩子。走过去,凑近一看,原来他们是在捉蝌蚪呢。水里,小蝌蚪扎着堆儿,黑黢黢的聚成一团。孩子们拿着小瓶子,浸入水中,倾斜着,等着蝌蚪自投罗网。几条开小差的小蝌蚪,懵懵懂懂、毫无防备地游进瓶里,待到发现,为时已晚,瓶子抽离水面,它们的世界霎时间变得狭小而偌大起来。我沉浸在孩子们的游戏里,直到被清脆的鸟啼声唤醒。转身,抬头,见到了对面的法镜寺:一整面明黄的寺壁映入眼帘,高高的屋檐指向阔朗的天空。寺壁上,两扇小小的木窗点缀其间,其中的一扇窗敞开着,一位比丘尼正端坐于窗前诵读佛经。画面中浓烈的色彩,明朗的线条,与幽深的小窗以及窗内那目不斜视的人儿形成强烈的反差,以至于让四周突然静谧下来。风在动,吹不皱一池春水。轩窗外是心旌动荡的红尘,轩窗内是心如静水的伽蓝。窗内与窗外,人们各自守着自在,各自享着欢喜。
谷雨之后,茶农们开始为茶树修枝剪叶。大把大把的茶树枝叶随着锋利的剪刀应声而落,堆在畦田里,看着好不心疼。嘉姐说,龙井茶贵在一个早字。清明前采茶,采得是龙牙雀舌,一芽一叶初展,甚是精贵;谷雨前采摘,一芽一叶开展,茶叶尚属上乘。谷雨之后,一芽二三叶,品质大不如前。再往后的茶树,不仅叶片粗大,且带上了燥气,留不住了,只有剪掉,来年茶叶才能长得更好。嘉姐曾在银监部门担任管理工作,身居要位,刚满三十年工龄,便办理了退休手续。她在龙坞租了一幢农舍,修缮后成了民宿,独门小院,清净优雅。院墙上,爬着浓密的安吉拉月季,迎风怒放,灿若明霞。小院里石器水景,流水琮琤。院落的一侧是一片茶山,没有围墙拦隔,漫山遍野的绿色扑面而来。嘉姐说,要把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寄放在这幢小楼里、茶山上。我眼中,她如同一个只食露水的仙子,衣袂飘飘,流连于山水、庭院、楼台之间,将日子过得慢慢悠悠。这大半年的时光,让我明白,每个人去往的终点只有一个,要走的路程相距不多。当你只管赶路,甚至奔跑向前的时候,常常会忽略沿途的美好,匆匆忙忙、草草莽莽地率先走完全程。而在适当的时候,放慢脚步,边走边欣赏,不仅收获一路风光,连抵达终点的方式也变得从容优雅,毫不慌张。
立夏前夕,三十三年前的同窗聚会,约在双浦镇的一个农家。我有不少同学是双浦人,早前日子过得清苦,家里能培养出吃公粮的孩子,算是出人头地。读书的时候,我的这些来自双浦的同学们比城里的同学更能吃苦、更加用功。他们不仅学业优秀,就连书法、弹琴、唱歌、绘画这些基本功也显得十分出挑。或许是从小干农活的缘故,他们的身体素质比一般同学强些,便顺理成章地被选入学校的田径队。每当校运会时,他们奔跑在运动场上,边上就会跟着一群陪跑的女孩子,风光一时无俩。毕业后,这些同学大多数分配回乡,守着一份稳定的工作和自家的菜地、茶园。他们的生活随着西湖龙井的热销而改善,买了新车,翻新了旧宅,有的还开起了农家乐。曾经学业、专业技能上的优势以及年少时的锐气,慢慢被时光的砥石磨平,寻常的日子日复一日。其实,又何止双浦的同学啊!同学聚会,谈孩子,谈健康,谈抱团养老……谈这个年纪关心的家长里短。只有眉眼间不经意流露的神情,以及某个细微的小动作,才让人恍惚想起曾经年少轻狂的模样。张罗聚会的双浦同学,给每人准备了一瓶南烛叶捣成的汁,说是立夏要到了,按照习俗是要吃乌米饭的。班长在微信群里发了乌米饭制作流程,叮嘱大家南烛汁要冷藏储存。回到家,我巴巴地买回糯米,等待立夏的来临,准备在那一日为家人做一锅乌米饭。此时,才忽然发现,如此正式地迎接一个节气的到来,已是此去经年。
这大半年里,等待节气的到来,仿佛成了生命中重要的仪式,当我听到第一声雷声,喝到第一杯明前龙井,吃上第一口乌米饭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