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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盈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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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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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新貌歌意浓

“我家住在西山区/户户新瓦房/个个穿新衣/通水通电通公路/万亩核桃换大钱/山乡建设新面貌/像世外桃园……”

金秋之夜,在滇西横断山脉深处洱海源头的崇山峻岭中,洋溢着丰收富足气息的白族山寨旧宅村打场上,陪同著名旅英独立制片人、作家孙女士在西山采风的我,听到了这首填上了新词的西山白族调,熟悉的旋律把我的思绪拉回了遥远的过去……

二十多年前,可能是因为家乡炼铁与西山仅一条黑潓江之隔的缘故,正在读师范得我被学校领导选中向当时来大理调研的美国著名人类学者那培思女士介绍西山乡白族文化概况,那时的我对西山白族文化也就一知半解,实在说不出个其所以然。最后在一再要求下,窘迫至极的我用五音不全的破锣般的嗓音,唱起了曾经流传很广的那首反映解放前后洱源县西山乡人民生活对比的民歌——

“我家住在西山区/人口又分散/文化又最低/家家吃的粗粮饭/个个穿的麻布衣/自从来了共产党/麻衣变布衣……”

有了这次尴尬的经历,从那以后我把关注的目光投下了这片神奇的土地。西山乡位于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洱源县西南部,因地处西罗坪山而得名“西山”。因地处横断山脉南端,崇山峻岭延绵不断,前有黑潓江阻隔,后有西罗坪山屏障,所以西山乡不仅是县域内最为偏僻的地区,也是开发最迟的山乡。最早进入西山地区居住并进行开发的先民,现已无古籍可考,目前仅存的文字依据是当地发现的墓碑上刻有“洪武皇帝”、“洪武十三年”等字样以及道光、同治、光绪等年号。西山地区白族的族源虽无文字可考,但据当地老人说,他们或是远离战乱,或是躲避债务,或是犯罪逃亡,从大理坝、邓川坝、凤羽坝搬迁而来的。据推断,明朝在云南实行屯田制度,大批汉族军人进入云南,土著民族则进入高寒山区,西山白族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这一地区的,因此,至今西山人还把山外的地方称为“开孟”(白族话,意为“客人居住的地方”)。

由于西山人从不同地方迁徒而来,多民族融合,在长期的劳动生息中,积累和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遗产。而长期与外地隔绝又使得这里特有的民族文化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优美委婉的西山白族调,引人入胜的“古本”故事,独具特色“哩格高”舞蹈,感情淳厚的白族“打歌”,哀婉如诉的唢呐调,神奇的图腾崇拜和宗教信仰,还有那独具特色的西山白族服饰,以木制工具为典型特征的生产生活方式,古老的纺麻织布技术,古朴的婚丧嫁娶习俗,以苦荞粑粑醮蜂蜜、烤羊肉生皮为特色的山区风味饮食……西山长期以来被誉为“仙女撒歌的地方”“诗歌王国”“民间文学王国”“舞蹈王国”等。

解放初,颂扬新生活巨变的西山白族调《我家住在西山区》曾以直白通俗的歌词优美豪迈的曲调唱到北京。

1956年,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民间文学调查组的李星华、陶阳等同志到西山采风,先后整理发表了《点菜蔬》《白王歌》《采花歌》等十多首长诗和万余首有价值的短诗。洱源县凤羽人杨亮才(全国民间文艺专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原中方顾问)始终伴随并做翻译,也开始收集白族民歌。在短短的3个月里,他记录了5000多首西山白族调,后来还意外地收集到《创世纪》等几部白族民间创世史诗。字阿八、李九富等歌手一人就为民间文学采风团演唱几千首西山白族调。

1960年,在第二届亚非电影节上,王家乙凭借《五朵金花》获得了最佳导演银鹰奖,杨丽坤则获得了最佳女演员银鹰奖,而电影《五朵金花》也创纪录地先后在三十五个国家上映。周恩来总理生前曾经赞扬这部电影展现了大理“美好的地方、美好的民族、美好的生活、美好的人”,其电影主创团队就是根据西山采风调研成果和线索,很快找到成功捷径的。影片中以白族传统的男女声对唱形式悠然唱出男女主人公爱情的《蝴蝶泉边》,成了至今仍流行全国的金曲,这是音乐家雷振邦将搜集到的“西山白族调”,做了速度和节奏上的调整,用作了主人公的主题音乐曲调。

歌舞相随,有歌自然必有舞。今晚,为欢迎来自异国他乡的客人,演唱完“西山调”后,山民们就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地跳起了欢快粗犷的“哩格高”舞。“哩格高”舞源于远古时期原始狩猎和简单劳动,流传至今其舞蹈动作仍以摹拟禽兽动作及生产生活动作为主,主要有“色衣色活(洗衣洗麻)““赏处呆(绣荷包)”“萨雨夺(打转身子)”“牢里牢(往后退)”“五刷超吗烧(猴子搓麻绳)”“咬资恩巴(羊羔吃奶)”“王得卦(老鹰展翅)”“汪益刮(洗衣裳)”“呼麦上怕(骏马奔踢)”“筐机咬早(狗拉羊肠)”等二十多种舞蹈。无音乐伴奏,无唱词,舞者口吼“取、取、取”声以统一节奏步伐,每遇婚丧庆典合村老幼会通宵舞蹈,甚至附近村寨的男女老少也赶来助兴。曾有学者对西山“哩格高”舞作了这样的评论——“原始舞蹈的活化石”。它模拟生产劳作以及动物动作,虽没有音乐伴奏,但步调统一,而又变化多端,舞姿雄健,刚中含柔,加之女舞蹈者配有银铃叮当作响的艳丽服装,与男女舞者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给人以原始、质朴、自然、和谐的享受。

“很——好——,Wonderful!”跟随孙女士一起来采风的英国导演凯文·斯姆兴高采烈的像个孩子,不停地按下快门。

“打歌开始了!”这次采风活动的向导西山初级中学的吴老师特意拉了一下我的衣角。

“古时候的天地现在还有,古时候的日月现在还明。古时候的山河现在还在,古时候的人现在不见了……”

随着“序曲”的吟唱声,只见场上的人员分为甲乙两方,每人端一碗白酒或一碗烤茶,围着篝火边走边唱边喝。两方均由老年人担任“歌头”领唱,其他人随之合唱,一问一答。

甲:从前树木会走路,我说你信吗?

乙:从前树木会走路,你说我相信。

甲:木十伟的眼睛有多大?

乙:木十伟眼睛有碗大。

甲:木十伟嘴巴有多大?

乙:木十伟嘴巴有盆大……

白语“打”有“踏跳”的意思,所以西山白族打歌也称为“西山踏歌舞”。它是一种诗、歌、舞结合为一体的娱乐活动形式。舞蹈节拍主要由齐整的脚步来实现,上肢动作比较简单,步法和身段无复杂变化,只是徐缓地绕着圆圈路线有节奏的走动,整齐的脚步声起着打拍子的作用,唱到兴奋时偶尔有弯腰的动作,但那也不是固定的。打歌的“调子”亦没有严格的格律音韵,句法不固定,句子可长可短,不一定押韵,是一种自由体诗。唱腔近于说白,音调、音阶变化不大,也无乐器伴奏,具有一种人类童年时代的淳朴美。简单的音调,徐缓而柔和的步子,动人的歌词内容,组成和谐古朴的旋律,独具一格。

打歌,一为娱己,消除夜间的寒冷、孤寂和疲劳,获得精神上的愉快;二为娱神,即敬鬼神以祈求福安,获得精神上的安慰;三为传古,教育后代不忘先祖,以获得精神上的支撑。白族有俗语“老人不传古,小的失了谱”之说。像流传下来的长篇叙事打歌《创世纪》(《开天辟地》)记叙的就是盘古盘生开天辟地创造万物的过程,其中有兄妹结婚“请谁做主婚人?请松树做主婚人”,故白族人从古俗,结婚人家有在彩房门前和天地堂前栽一对松树的习俗。《放羊歌》则记述了古代滇人游牧生活的情景。流传到后来,随着汉文化的影响扩大,很自然地接受了汉族民间传说和历史故事,出现了不少富有戏剧情节的篇章,如《读书歌》(梁祝故事)、《诸葛亮》、《楚汉相争》、《八仙过海》等。这些打歌借汉族民间传说的历史故事来表现白族民族精神,具有鲜明的白族民族特色。比如说唱梁祝的《读书歌》,把柳荫结拜改为松下结拜,结拜后还游了点苍山。汉族的“梁祝故事”没有写梁山伯与祝英台劳动,而《读书歌》中的梁祝二人自己盖草堂,做桌凳,自己挑水烧火做饭,并把“十八相送 ”的情节改成下棋、弹琵琶的试探,结尾祝英台进了梁山伯坟墓后还加了用金锄头从坟中挖出两根木棒,两根木棒被丢到河里,变成了两条金鱼,两条金鱼被网起埋在河边,又变成了两棵柳树,再用金斧头砍柳树,砍下的木片变成对对蝴蝶飞,最后梁祝变成了一对双鸳鸯,马公子变成了一只单鸳鸯。

凯文·斯姆虽然听不懂唱的是什么,但看着打歌的场面他乐得摇头晃脑眉开眼笑,嘴唇上的白胡子一个劲地往上翘。

“杨老师,我这次是冲着‘透白活’来的,你怎么安排?”孙书云女士好像对这“西山白族调”和“西山打歌”并不是十分感兴趣,有些急切地问我。

孙女士是根据《马可波罗游记》中的“哈剌章省及省会押赤”一章中的记载费尽周折选择了到西山采风的。在这一章中,有这样的文字:“土人对自己的妻子和别人发生肉体关系而是出自妻子一方心甘情愿的话,便不看成是对自己的侮辱。”“这里的居民有生吃禽鸟、绵羊、黄牛和水牛肉的习惯。他们是用下列方法储存生肉的:他们将肉切成小块浸在盐水中,再加入几种香料,这是上等人的制法;至于较贫苦的人,则将肉切碎后,浸在大蒜汁中,然后取出食用,其味道好像烹调过的一样。”经过不断地拜访专家和学者咨询查证,孙书云女士认为《马可波罗游记》中的记载就是指西山遗存的“透白活”习俗和“羊生皮”饮食习俗。

作为对西山文化感兴趣的白族人,我知道“透白活”是白族话,意为“偷偷地找白花”,这是过去西山乡某些白族人在婚姻之外存在的一种结交情人的传统习俗,被学者译为“采百花”或“采白花”。这种风俗表现为男女到婚嫁年龄时,照例由父母包办亲事,但夫妻婚后可以各自寻找自己的情人偶居。大多数家庭,丈夫夜晚出访情人,妻子在家接待情夫。遇陌生男子来家,丈夫便遵守“让客一夜”的古老规矩,公开支持妻子“透白活”。

从史料记载中表明,明代以前在大理白族先民中曾普遍存在自由的两性关系。唐代樊绰在《蛮书•蛮夷风俗》中记载了大理白族民间的恋爱习俗:“俗法处子孀妇出入不禁。少年子弟暮夜游行闾巷,吹葫芦笙,或吹树叶。声韵中,皆寄情言,用相呼召。嫁娶之日,私夫悉一相送。”元代李京《云南志略•诸夷风俗•白人条》也记录了今大理一带白族的恋爱风俗:“处子孀妇出入不禁。少年子弟号曰妙子,暮夜游行,或吹芦笙,或作歌曲,声韵之中,皆寄情意,情通私耦,然后成婚”。而对“透白活”习俗的直接描述,则最早见于元代意大利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游记中的“哈剌章省及省会押赤”,书中所说的“哈剌章省”就是今天的云南省,元初云南的省会在大理,所谓“土人”指的就是当时大理的白族先民。随着明朝在云南的屯田,大量汉人进入洱海区域定居,中原文化也不断渗入洱海周围地区,儒家伦理逐渐在大理坝区占据了重要地位。在三从四德伦理观的影响下,妇女被要求严守贞操“夫存不得与人相往”,于是曾普遍存在的自由的两性关系的习俗在坝区逐渐淡出人们的日常生活。但与此同时,大理地区绕三灵、剑川石宝山歌会、洱源茈碧湖歌会等形式多样的民间盛会,又以节庆的形式为情人们提供了互诉衷肠的特定场合和时机,保留了本民族传统行为模式中对两性关系的自由追求。而部分被迫搬迁到洱源县深山老林的西罗坪山白族先民,在移民过程中为了适应变动的自然生态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形成了既具备封建社会特点的传统“一夫一妻”婚姻,又允许自由性爱的“透白活”婚外情人风俗并存的两性关系模式。据调查了解,20 世纪50年代初,“透白活”风俗仍然存在于洱源县西山乡的白族当中。

面对孙书云女士的提问,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本地人向导吴老师。

“这个真不好办。现在,要找到能够接受采访的当事人,基本不可能了,因为发展变化太快了。今天的西山不是刚解放时的西山了,甚至也不是你在西山初级中学教书那个十多年前的西山了,现在这里的衣食住行等一切和山外没什么区别了,包括婚恋也一样。”吴老师一脸无奈望着我。

孙女士看样子对这个回答很失望,怏怏不乐。

“杨老师,到我家吃羊生皮去,我爸爸他们准备好了。”一个飘着长发全身牛仔服的时髦女孩突然就蹦到了面前,打破了有点沉闷的气氛。

“字巧芳,你不是在昆明读大学吗?怎么跑回来了?”我有点诧异。

“想不到吧,不是放国庆长假吗?我溜回来闲。反正现在交通也方便,家里光核桃就收入几万,不差路费钱。对了,杨老师,你不厚道,回来西山采风也不告诉我们一声,不然会更热闹,你教过的学生已经有三四个在西山乡当完小校长了……谢谢你当年在学校里对我哥和我的关心。当然,这得感谢吴老师透漏的消息,我爸早杀好了羊作好了准备,走吧。”字巧芳不再是以前腼腆的样子,而是一副大大咧咧的调皮样。

食生皮是白族古风,也是至今白族特色菜肴之一。最早的记载是唐朝的樊绰所著的《蛮书》。其中记载说南诏白蛮”食贵生“。 元代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游记里记载大理居民有吃生肉的习俗。生皮的原料为火烧猪或火烧羊,猪或羊宰杀后整只用火烧,待皮已经八九成熟,将肉切成丝或片,用酱油、酸醋、辣椒等调料配制的蘸水蘸食,或者直接凉拌食用。生皮味道鲜美,是旧时年节的宴客菜肴。

字巧芳家的院子已不再是我当年来家访时的垛木房了,青砖大瓦房前宽敞的院子里,四张桌子一字铺开坐满了人。全羊汤、生羊血、羊生皮和平时难得一见的山茅野菜摆满桌子,瓷碗里斟满小甑子酒,大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场都是高兴的喧闹。凯文·斯姆是俄罗斯人后裔,果然酒量了得,面对村民的频频敬酒毫不客气,嘴里“OK”不绝,大碗喝酒,大口吞咽生羊血、咀嚼羊生皮,吃喝得面红耳赤,这老外如此豪放是我事先意料不到的。只有孙书云女士仍心有不甘地缠着吴老师,一定要他帮忙找个人讲述自身“透白活”的经历,完成纪录片的拍摄。吴老师只好一再耐心地解释说,如今已经摆脱了昔日落后、闭塞、贫困的新西山,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孙老师,算了吧。十多年前我在这里工作过,我了解西山的过去,所以我更喜欢西山的今天!追求文明进步是人的天性,在历史长河的发展中,有些东西早晚逃脱不了被淘汰的命运,该消逝的就让它消逝吧,你那个纪录片拍不成也好。我觉得现在的这些调子才好听啊!”酒意微醺的我一边和字巧芳的父亲碰杯一边忍不住插话。

孙书云女士若有所思,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嗫嚅了一下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幸福全靠政策好/丰衣足食样样有/心上乐开花,唉咦哟/种田不交农业税,唉咦哟/学生免掉书本费/看病报销医药费/日子赛蜂蜜,唉咦哟——”

院坝里的篝火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似乎变得年轻了,正手舞足蹈,且歌且舞,且舞且笑,气喘吁吁仍舍不得退场。歌声涌动着喜悦,舞步飞旋着欢乐,窥一斑而知全貌,西山的沧桑巨变都在这歌声中,都在这舞步里了……

孙女士大概是不会听懂今晚这歌声的,可我不但听懂,而且深深地陶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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