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绝响

一岸芳草萋萋。一野山花烂漫。回首俯瞰，扰攘的人间，早已见不到方寸净土，挥不去满心的忧愁，惟有清澈透明的江水，才是自己的长居之处！

“扑通——”一声，千古绝响。屈原走了，带着理想与忧患沉江而去！

公元前278年农历五月初五，饱尝无休止煎迫与憾恨交迭滋味的屈原抱石自沉于汨罗江，一位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诗人永远离开了他的祖国。渔民们闻讯后悲怆万分，纷纷驾舟打捞，抛下香粽，叩响船舷，以免鱼群啄食尸首……

三天三夜，洪水倒灌，尸首上溯，渔民在上游打捞起这位为理想而献身的诗人。滚滚江流带走千年遗恨，风风雨雨却抹不去一段感伤。五月初五，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祭日。

汨罗江上万古悲风，深入民俗的怀念更为久长。

我坚信屈原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他会享受那么高的身后哀荣，也不会料到就那么一跳竟然成为千古绝响。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岁月悠悠，一切早已烟消云散随风飘逝，汨罗江畔仍然回荡着诗人行吟的生命绝响。他融血凝泪发忧愤为诗，如同秋月春花永留芬芳。不朽的源流灌溉着诗的国度，黄钟大吕之声穿越时空而嘹亮，心灵的怀念和笔底的祭奠永远不会泯灭在字里行间，深深的情、沉沉的爱在岁月中流淌。

每当端阳节，在一缕缕粽子的香味中，当屈原这个名字连同爱国诗人的桂冠被后人追悼时，在夜深人静时分，我趟过岁月的涟漪，寻找诗人逝去前的感怀和他身后的背影。遥想诗人当年孤独的心境以及万物萧瑟的荒蛮，悠悠二千二百余年的岁月从江南这条普通的江河上流过，大地上曾是真实生活过的一位诗人，就这样化为逝水，如同虚空。只有那远去的生命中的不朽精神，即使是多年后的今天，亦会在心中唤起对人生的无限感慨。探幽历史时空，我读懂了屈原选择沉江而去的背后那一声捍卫生命尊严并与苟且决裂的千古绝响。

这位伟大诗人，追求的是怎样的人生啊!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时，屈原一定是形貌枯槁，愁容满面，荡一叶扁舟，在烟波浩淼、横无际涯的汨罗江上穿行。舟楫所过之处，苇荡丛生，群鸥展翅，浩荡辽远的湖天，在上下求索的诗人面前展现一派苍茫。他被楚襄王从长江之北流放到江南泽国，数次沿江河远行，都令诗人郁郁而返。他虽有爱国的热望、宏伟的抱负、绝世的才能，却只能寄居于荒丘野岭，腰佩长剑，徘徊、行吟在兰蕙丛生的湘江之滨。

屈原的行吟在这个宁静的夜晚穿越时空，年逾半百的我终于理解了他的行吟，我分明又看见了他行吟着向我走来了。

在那些孤独寂寞的日子里，他一定常常躺在草丛中，凝视着古老的蓝天和白云，和花鸟聊天，和鱼虫嬉戏，和大自然的一切生命娓娓而谈。那是怎样美妙的境界呀——心灵的透明让万物有了呼应，有了灵气，有了神韵。这就是诗——最具本源意义的艺术。晨昏交替，诗人涕泪涟涟，独坐于疏林中，百感交集，奋笔写下一部画面奇丽、意境深远、情感酣畅、语言华美的千古《离骚》，向世人，向苍天，喊出了心中久久的积郁，喊出了胸怀抱负和怀才不遇的愤懑无奈。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历经磨难，并不能消去诗人心中的熊熊火焰，为了追求理想的云中仙子、琼佩兰芷，他情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为此辛苦、为此操劳、为此呕心沥血……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离兮，帅云霓而御……”皎洁的月光，如镜的湖水，水天之间，忽聚忽离的疾风吹起斑斓云霓，簇拥着凤鸟飘飘飞度的身影，人生应有这春花烂漫、心醉神迷、博大壮观的景象，人生应是这般幽美迷人的小径回廊。可是，日夜渴求着壮丽人生的屈原，在现实中过的又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啊！幻想是天上的彩云，现实是人间的苦果，彩云易散，苦味长留。因上官大夫谗毁而被楚怀王贬黜，后被流放；楚襄王时再被毁谤，又被流放。在其长期流放生活中忧国忧君之心屡遭煎熬，纵有无限美景犹萦回在脑际，也不过是一阵魂悸魄动便惊醒的南柯一梦。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涿谓余以善淫”“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群丑窃权行奸，他预测到了自己前途凶险，但他坚持美政的理想，没有一点调和的余地。在被放逐的最初日子里，诗人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衣衫褴褛，在荒野中漫无目的地流浪，山是狰狞的山，水是险恶的水，他感觉似乎整个天空低沉地向他压来，胸中的情绪一触即发。他失去了所有的尊荣和显赫，在空旷的荒野中咆哮着，远山近水回荡着他困兽一样的声音。对于正直而清白的心灵，还有比这更恶毒的吗？国家之忧，民族之虑肩于一身，该是怎样的沉重。何况世人皆睡，唯他独醒啊，三闾大夫！如今落得个放逐蛮荒，流离失所，浪迹天涯……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人可以被放逐，但是，心灵是可以放逐的吗？志向是可以放逐的吗？信念是可以放逐的吗？诗人憔悴不堪，远涉江湖苍茫复苍茫，八面来风洞穿他的肺叶。在忧伤绝望的时候，他一定常常回想起儿时一些琐碎的往事吧，想起在母亲身边的日子，或者，想起他所爱过的女人，那种世俗的温情和陶醉总是让人刻骨铭心。不过，更多地肯定是想起他所深爱着的楚国。上层政治的腐败丑恶，党人群小的卑劣行径，犹如在撕裂着他的心。他的芒鞋失落在绵绵青山，他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远方，每个脚印都郁结着痛苦和忧伤。智者食糠糟，贤者处蒿莱，流放竟成了他的主要差事，奈何啊！奈何！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为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诗人真的要远走高飞了！这时候，仆夫悲伤，驷马徘徊，车驾不能前行了！怎么可以离开生养自己的祖国呢？可祖国又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而自己却无力挽救！祖国呵，既不可留，又不可去，只好以死殉国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死亡——没有比这更悲壮的选择了！没有比这更坚决的捍卫尊严的方式了！没有比这更彻底的与苟且决裂的途径了！

那一刻，他走向汨罗江……“扑通——”一声，千古绝响。

两千三百多年前的那一刻，世界突然变得出奇的静，没有鸟啼，没有虫鸣，甚至没有一丝风声，他踏着初夏江畔野花的芬芳和野草的清香，走向一个庄严的时刻，一个永恒的瞬间。当他纵身跃入汨罗江的那一刹那，我想他的心境一定是宁静如水的。我猜想，那个他准备告别尘世的时刻，他一定笑了。他肯定感受到了江水的温暖，他肯定会有一种被融化了的感觉，他成了江水的一部分。

静静流淌的汨罗江就这样默默地收留了他。一颗璀璨的星座从此闪光，一颗高尚的灵魂，让无数心灵为之感动。我们应该明白屈原是在他的政治理想破灭后，紧紧地拥抱着理想而去的，这死是一种尊严的捍卫，亦是一种决裂，是与苟且的决裂，与终生坚持的理想同归。这成为了许多历代理想者追求的最后最好最美的结局。就这样，屈原这个名字昭示着一种捍卫生命尊严和与苟且决裂的死亡方式的开始。就这样，他如炬的目光逼视千年，多少苟且者的肮脏灵魂在他的逼视下瑟瑟发抖，渐渐渺小成史册上的一个污点，令后人不屑一顾。

从此以后，中国文化中便有了一面高高飘扬的精神旗帜，这就是当一个人不愿再偷生时，便自己选择赴死，一种自由的、高尚的、独立的死。“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中国文化中从此有了捍卫尊严并与苟且决裂的死亡方式。“哀莫哀兮生别离，乐莫乐兮心相知”，这已将生乐死苦及留恋的滋味体会尽致。但是，主动迎接死亡，在不可选择中进行选择的精神依然耸立。中国的高人志士们，倘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和信念完整地活下去，在求生不如意的时候，便去重视选择死之权利与境界，追求死得浪漫，死得悲壮，死得其所，将死看作一种捍卫尊严并与苟且决裂的使命还让他们发明了一个伟大的词——视死如归！天人合一，浩气还太虚。中国人承认自己是从自然中来的，精、气、神为天地所化。死，就是将这从大地而来的浩然气概，回归到造化它养育它的自然中去，质本洁来还洁去。

捍卫尊严并与苟且决裂的死亡，像一脉心灵的清流汩汩流淌，从汨罗江到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泊，流过漫长的岁月，流到而今，屈原的选择死亡的方式早已震撼每一颗善良而高贵的心。

梦破碎了才是好梦，历经大悲大喜生命才得以绚烂。能捍卫尊严并与苟且决裂的选择死亡焉知非幸？

“扑通——”，二千三百余年后的这个寂静的夜晚，我清楚地听到一声千古绝响。